序

杜宣

利用五一节的两天假期，我来到秀甲江南的富春江，去看了一九七九年发现的石窟——瑶琳。夜宿桐庐县县招待所。

终年在烦嚣的都市中生活，一旦来到这山青水秀的地方，游目骋怀，身心轻快。尤其是在探访了瑶琳之后，我完全被大自然形成的奇特瑰丽的景色所震慑，感到祖国山河真是千姿百态，魅力无边。

今日一早乘五时十五分火车离开上海，到杭州后换乘汽车到桐庐。草草吃了顿午饭，又乘汽车去瑶琳，长途劳顿，住下招待所时，本来打算休息的，由于多年积习，躺下来时，总要看点书刊，所以从行箧中取出小鹰交给我看的十五篇稿子。这是半个月前，小鹰送来给我的。她说，上海文艺出版社要将她写的短篇小说收集起来出一本集子。这是她第一个短篇小说结集，要我为这本集子写篇序文。当时，我十分愉快地应承了下来。只因远航归来，积事正多没有及时看完，趁这次五一到富春江休假的机会把它带来，好好地细读一番。

当我一打开她的稿子时，我的思想却不能乎静。在我的眼前立刻浮涌出一个梳着两条小辫子，穿着件连衫裙，手捧一盆西瓜的八、九岁小姑娘。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小鹰时，给我留下的印象。

小鹰是诗人芦芒的长女。一九五七年我调到上海作家协会后，芦芒家我是常去的。因此也经常看到小鹰。有时看到她和妹妹在温习功课，有时是奶奶或妈妈要她给我送西瓜或瓜子、糖果的时侯看到，我常和她拉扯几句，有问有答，落落大方。

有一个夏夜，我在芦芒家谈天，忽然电闪雷鸣，倾盆暴雨，久侯不停。所以我们只有海阔天空地闲聊，以待雨歇。芦芒告诉我：有次他无意中听见小鹰和妹妹在谈天，听见小鹰很悲痛地对妹妹说：“这倒不如死的好！”当时芦芒十分诧异，想到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发出这种悲观的论调？再仔细听下去，才知道她和妹妹在讨论《红楼梦》。她们在为林黛玉的悲剧发出同情的感慨。接着芦芒说：“我们总以为孩子还小，不懂得人世间的事情；同时，我们也不想让孩子们懂事太早，尽童避免让她知道这一类事情。现在看来，这都不是我们能够阻止得了的。”

这以后，我因出去时间多，在上海时间少。有次从外归来见到小鹰时，忽然感到她已长成一个大姑娘了。我问她长大了做什么。她向我摇头笑了一笑说：“还不知道。”

我和她半开玩笑地说：“那末，和爸爸一样，写诗，写文章？”

小鹰一听，不禁笑了出来说：“我才不干呢，我看爸爸写诗的时侯，用毛巾把头包起来，那样地苦。”

“是苦的，也是甜的。”我说。

“不干，不干……”她带着一串笑声一溜烟地跑开了。

十年动乱中，我们的遭遇全和所有的老干部一样。从偶然机会中，知道小鹰到黄山茶林场落户了。以后我再度看到她时，她已是一位皮肤黝黑，身体结实的农村知识青年了。这漫长的十年中，我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开始是被剥夺看书的权利，后来自己也不愿看当时的书刊，甘心孤陋寡闻。所以看到小鹰时，我以为她是一般在农村中括队落户的青年。她的妈妈带笑地对我说：“不要小看小鹰啊，来找她的人多咧！”

当时我还摸不清头脑，只得“啊”了一声。

芦芒知道我不了解情况，接着说：“出版社的编辑来到我家，我本来以为是向我约稿的，就出来接待，一谈下去，才知道，他们对我没有兴趣，是找小鹰组稿的。”

这我才知道小鹰不仅在报刊上经常发表文章，还已出版了儿童文学中篇《洪雁》。当时我想到“士隔三日，刮目相视。”十年是一代，新人自然苗壮成长起来了。

一九七九年芦芒猝然而逝，这不仅对小鹰全家是一次严重的打击，作为芦芒的战友，每念及此事时，总不免为之怃者久之。但一想到，声芒未竟的志愿，已有小鹰在继承时，又感到释然了。

初夏，富春江畔的夜晚，宁静而又清新。本来带来小鹰作品，以备旅中夜读。但开卷之后，思绪万千，只得掩卷下楼到花园中去闲散一番。这时正是半轮明月高悬在如洗的碧空之上。位于富春江和分江交叉处的桐君山，峰顶绿荫丛中的古刹，闪现出一星灯火。桐君山清丽的面影，却在夜色迷朦中，使人捉摸不定。心想应该走到富春江边去看看春江月色。但是挪动脚步的时侯，感到两腿沉重。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得又回到房间，明灯净儿，睡意全消。乃一篇又一篇将小鹰的作品看完了。

这十五篇作品，写的大都是爱情，而且都是青春年少的姑娘们的爱情。她坦率、真挚地坦开了女儿们爱情的心扉，将她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她们的爱慕、幸福、辛酸和痛苦，用抒情的笔调象山泉一样地，从隐秘的泉眼里，舒畅而又曲折地、晶莹透彻而又浪花四溅地流泻出来，因此读的时侯，有时感到凉淹淹地，有时又感到甜津津地。她通过爱情这根线，尽情地歌唱了祖国美丽山区的自然风貌，建设山区青年们的忘我的劳动，牺牲自己的高尚情操；又对那些庸俗自私的欲念，进行了尖锐地鞭答。全书风格统一，是一首生活的赞歌。

由于作者是刚刚走进生活的青年，她带着单纯直朴的感情在人生的道路上，用她从小在家庭感染到的，学校老师教导过的和少先队、共青团生活中形成的立场、观点、方法来认识生活，分析生活。她的经历只是家庭、学校和山区农场，因此展现出的人物也只是奶奶、爸爸、妈妈、同学和农场的战友。这就是年轻的小鹰，她的整个生活，这也是这本书中反映出的生活面。

这是我看完小鹰这十五篇作品后，立即涌现出的看法。我关了台灯，由于房间的大玻璃窗，没有窗窜，明月的清辉，将房间染成了银灰。我躺在床上，想到小鹰要我为这本书写一篇序言，我应该说些什么呢？小鹰出生于革命家庭，是在党的教育下成长起来的年轻的一代。在她由少年到青年的时间，正遇上了十年动乱。由革命干部子女一下子变成了“狗息子”。她就是戴着这种帽子下放到农场去的。这骤变，对小鹰来说，当然是极其巨大的打击，今天在她的作品中，没有看到由此而带来的消极因素。这说明了小鹰对党和社会主义祖国深厚的爱。她爱她，因此她不愿意有任何伤害她的地方。作品中展现的生活面，是比较狭的，这是小鹰生活本身带来的局限。但小鹰正在成长过程中，只要今后，有意识地去接触生活，深入生活，随着年岁的增长，作品中的生活就会丰富起来；只要她持之以恒写下去，技巧也就会熟练起来。

我们这一代人，虽然进入了老境，但一代新人正在茁壮成长了起来，我感到莫大慰藉。芦芒有知，应含笑于九泉了。

想到这里，月色已经西斜，室内渐渐暗了下去，黎明前清新的空气，从窗子的缝隙中透了进来。这就算是序言吧！

一九八二年五一节于富春江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