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辫子与书

女孩子长到15岁，应该称少女了，所以就特别地爱美。

六十年代的审美观和现在不同，姑娘爱留长发梳辫子。我也有两根辫子，虽然很细，但很长，一直拖到大腿上。有时候，我在辫梢缠上一截桔黄的玻璃丝线，走起路来，象有两只小蜜蜂嗡嗡地跟着我。有时候，我把辫子盘在脑后，耳边扎上两朵粉红的绸带，微风拂过，象招来一对蝴蝶。女伴们又是羡慕又是妒忌，眼馋得不得了。虽然每天要花许多时间来梳理这对辫子，虽然每次洗头后为了把它们梳通，总要忍痛拽下一大把碎发，虽然奶奶经常捏捏我的尖下巴警告：“瘦得象精猴，营养都被长辫子吸收去啦！”但是我却舍不得把辫子剪短一分一寸，因为我15岁了，懂得要漂亮了。

学校里给要求入团的同学开团课，团委书记向大家推荐一本书：《欧阳海之歌》。他把书举得高高的，我看清了，封面是红底的，印着一尊铜色的塑像一一一位年轻的战士正奋力把一匹骏马推出铁轨。

我是个书迷，听说有好书不看就睡不着觉。当天回家，问奶奶要了爸爸书房的钥匙，上上下下找遍了书柜，没有这本书，也许是新出的，爸爸还没来得及买。

第二天，我七缠八磨地间同学借了，说好只借一晚上的。我原以为这种英雄传记体小说比较简单，只消两小时就能翻完了。谁知这本书却把我迷了整整一通宵。捧着，一页页地读，伴着激动的泪，读完了还不想放下。

它没有紧张曲折的情节，只是娓娓动人地叙述了一位名叫欧阳海的青年战士走过的道路。到底是什么这般剧烈地震撼了我的心灵？

15岁的我，除了爱美以外，蹦跳的心正渴望着奇幻的理想，天真的头脑正懂憬着辉煌的年华。我千百次地幻想着自己会成为演员、教授、作家……总之要被人景仰和颂扬……欧阳海却告诉了我：平凡和朴素的行动同样会斑得人民的崇敬，只要你正直、善良、勇敢、坚定……

我喻着泪反复诵读小说结尾，作家用诗一般的语言叙写欧阳海为人民利益奋然献身的壮举……傍天亮，我迷迷糊糊地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长大了……

第二天，同学向我讨还书，我恳求说：“再、借我一天吧，我想摘录一些话。”

“一天！明天可一定得还！”

回到家，我拚命地拣使我激动不已的句子抄在笔记本上，我几乎觉得每一句话我都喜欢，可时间来不及了，只好拣着抄，呵——要是我自己也有一本《欧阳海之歌》就好了。

“爸爸妈妈到无锡太湖疗养院去了，奶奶虽然很疼爱我，任我要吃啥穿啥都肯买，就是不肯给我零花钱”，她说：“小孩子拿钱，要学坏的。”她还大惊小怪地叫起来：“什么？买书？你爸爸一柜子一柜子的书，你还看不够呀？”

放学后，我徘徊在新华书店橱窗外，望着那红封面上印着的黄银塑像发呆。欧阳海仿佛眉眼亲切地和我谈心：你15岁了，托儿所、幼儿园、小学、中学……妈妈宠，奶奶疼，你象温室里的玫瑰般娇嫩。你想过吗？将来，是怎么祥的呢分。

……将来？将来总应该是和朝霞一般绚丽、和草地一般明朗的。可你却碰上那么多困难、挫折……要是我也碰上了，真不知会淌多少眼泪，你……能帮助我吗？

“反正，我一定要买一本《欧阳海之歌》！”我慢慢走回家，暗暗地下了决心。

附近有一家废品回收站，当我缓缓地踱到它门前时，眼光突然被挂在铅丝上的废品样品吸住了，那儿挂着一缕焦黄的头发i头发能卖钱！我的胸口象奔过一头野鹿，双手下意识地捏住了垂在胸前的长辫子，巨大的兴奋冲击得我有点头晕了。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头发能换钱，有了钱就能买《欧阳海之歌》，我跑回家，毫不思索地拿起剪子，嚓嚓两下，把心爱的长辫子齐根钦下来了。（天哪，当时我若稍稍对着镜子看一眼留长辫的风姿，或者稍稍想一下没有辫子的模样，我肯定没勇气剪辫子了。幸亏15岁还不是成熟的年龄，办事欠考虑，只凭一股激情。）

“哟，有二尺七寸长呢！满一公尺就能换一部自行车。”废品回收站的阿姨口中这么说着，把我的辫子往磅秤上放，秤杆只轻轻动了动，太细了，打不起份“二块八角三分！”这就是我珍贵的辫子的价值―它为我赚得了一本完完全全属于我的《欧阳海之歌》！

“哎呀！谁让你自己剪辫子的？乱七八糟，象草鸡窝里。”奶奶见了我喂吸直叫唤。

我惊呆了，明白自己是永远失去了值得姑娘家骄傲的长辫子，脑袋突然轻得要飘起来。我怯生生地走到镜子前，惊惶地看着自己，那黄稀稀软塌塌的齐脖子短发使我变得十分可笑，一点没有往日的妩媚了！我哭了，哭得真伤心呀。

第二天到学校，同学们都象陌生人般地盯着我看，女伴的眼光不再是羡慕和妒忌的了。要不是书包里有一本《欧阳海之歌》象有一股力量支撑着我，我准会逃回家去，躲在小房间里不见人，一直等头发再长到能梳辫子。

我失去了美丽的辫子，却获得了精神的力量。以后，生活果然是动荡曲折的，“文革”中的电闪雷鸣，山村中的风风雨雨，我没有祝沦，一直勇敢地奋斗着，我得感谢书本给我的教益，在崎岖的生活道路上，它们是我的良师益友。

二十年过去了，回想起小时候的这段往事，真有趣。其实完全不必剪去长辫子，只消给爸爸妈妈捎个信，他们一定会替我买《欧阳海之歌》的，谁让我当时只有15岁？现在，当我毫不吝音地买回一大叠一大叠喜爱的书时，每每会记起这件往事：二尺七寸长的辫子，二元八角三分钱王除了买一本《欧阳海之歌》，剩下的钱是放在一只小纸盒里，好久都舍不得花去的。

可惜呀，《欧阳海之歌》在“文革”中被列入黑书之列，在漫长的生活道路的辗转中我遗失了它，然而在我心田中却永远留下了一个美好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