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年前的一个三月天,窗口外面的树枝胃出了许多嫩绿的小叶片,我领着三个妹妹守在电话机旁等候着,我们的心情就象那些飞快地长大的小叶片一样焦急而喜悦。妈妈到医院为我们生小弟弟去了,我们在等爸爸打电话来报喜呢。
电话铃响了,我抓起话筒就间:“爸爸,小弟弟好看吗?”
“不是小弟弟,你们又多了一个小妹妹啦”
“我不要这个小妹妹。”我生气地对着话筒说,我已经有了三个妹妹I那年我刚满十岁。
不管我要不要,爸爸妈妈还是把小妹妹带回了家。我一看到她,便马上喜欢她了,因为她长得象个洋娃娃,皮肤很白,眼睫毛很长。
她就是小燕。小燕读书的时候,爸爸妈妈商量了一下,觉得已经有三个女儿姓妈妈的姓,猫男女平等了,所以就让小燕跟了爸爸姓芦。
在四个妹妹中,我最偏爱小燕。一则因为她最小,二则因为她最令人不放心。二妹小凤机智有主见,三妹小鸥随和而温顺,四妹小花坚强有毅力。而小燕呢,太热情、太天真、太轻信人、太不会隐藏自己的感情。她的情绪象一只飞旋着的陀螺,没一分钟是稳定的,让全家人整天为她提心吊胆。因此我觉得我有责任做她的保护人。每隔三两天,我便要对她进行一次如何处世待人的教导。每次我说,小燕总是毕恭毕敬地听着,唯唯称是(天知道她到底在听我还是在想别的事),而她从来不会照我的话去做人的。每每因为把心里话都讲给别人听而吃了亏,或者因为毫无忌讳地表示观点而遭到不公正的待遇受了委屈,她便到大姐我面前来淌眼泪。我又心痛她又气她:“谁叫你不听我的话?叫你学聪明点,你总是学不会!”
“下次一定听大姐的话。”她说。可是,下次呢?又犯老毛病了。我已经对她失去信心,我想她总归学不会处世之道了。
象小燕这种性格是实在不适合当演员的,她实在不善于“演”戏,她甚至有一个理论,她诊在台上和寻常生活中一样,靠的就是热情和真诚。
我曾想按照我的意愿来塑造她,我逼着她学画画,替她买了许多人体解剖的绘画基础书,她着实画了一阵,已经蛮象样了,可却半途而废;我发现她感觉很好,看的书又很多,便劝她学着写诗写小说,她写了儿篇颇有激情的诗(考戏剧学校时她就朗诵自己写的诗),然而马上就不想干了,她说写文章太伤神,头痛;她一度拚命地读外语,考大学时外语口试成绩优良……可是最终她却进了戏剧学院,干上了最不适合她干的行当―演员,命运常喜欢出奇不意地跟人开玩笑。不过,我说小燕不适合当演员,她却不服气,她说她一定要当个好演员,她崇拜的对象是简·芳达。《金色的池塘》她一遍又一遍地去看,回来告诉我:“简·芳达演戏,就象把整个心都扑在你身上了,虽然她的脸并不好看,可是你会被她深深地吸引,她不是靠她的面孔演戏,而是用心在演戏!”
我们姐妹之间的感情很笃诚、很和谐,现在人大了。各自有各自的工作和各自的社交圈子,不可能象小时候那样成天厮磨,然而只要碰在一起,便有说不完的话。小燕总是不厌其烦地把她遇到的一切烦恼和欢乐统统讲给我听,我确信在她心里没有对我隐藏的秘密。我喜欢听她罗嗦,从她的叙述中可以认识许多人,我可以得到许多新鲜而活泼的生活素材,我曾经根据小燕提供的素材写过一篇名叫《片段》的小说,因为小燕的缘故,我还打算写一部有关青年话剧演员生活的中篇……。
当然,我也很自信,我对小燕的生活和事业是很有帮助的。小燕每次接到一个本子,总要幸来让我看看,听听我的意见,这个角色好不好?值不值得去演?不管我的事情有多忙,她总是说:“大姐,你马上看,马上跟我谈谈。”她知道她的事对我来说是首位重要的。
我很得意,我曾为她出过好主意。价如拍《一个和八个》,这部片子杨芹儿在剧本中没几句台词,并不很重要,小燕一开始有些犹豫。可是我极力鼓动她去,甚至行使大姐的威风下“命令”,因为我读过郭小川的原诗,又看过几部那几位年轻编导在电影学院学习时拍的短片,我感到他们是有不同凡响的艺术追求的。小燕听了我的话去了宁夏,这在她的艺术道路上是极关健的一步。从宁夏回来,她瘦了,晒黑了,但是精神很愉快,她说起拍戏的事来眉飞色舞,她告诉我导演如何要她把脸涂黑,把头发纹得很短,开始她如何不乐意,后来又如何地信服了……她一段一段地向我描述电影中的场景,虽然大多数场景中没有她的戏,然而她说起来却是那样地自豪和得意。她拿出她自己的一张剧照,这和她拍过的许多艺术照相比,根本算不上漂亮,不过倒和妈妈年轻时在苏北根据地当区委书记时的像片很象,小燕珍爱这张剧照,她说这是她拍得最好的照片。我很高兴,小燕的艺术观和审美力向高深的层次大大地跨进了一步。电影《一个和八个》因种种原因暂不上映,小燕非常伤心。我对她说:“哪怕这一生你只这一部电影,哪怕这部电影永远不上映,你也是值得的。”在这点上我与她有相同的看法:演员(或者作家)的幸福不仅在于为观众(读者)服务,还在于不断地充实自己的心灵。
去年年底,上海青年戏剧、曲艺演员举行大奖赛,小燕和我商量选什么剧目参加比赛。她说她要演苏联电影《士兵之歌》中的一段,她看了那电影,深深为男女主人公的气质所感动。我不同意,因为她的伙伴们有的选脍灸人口的世界名剧,有的选家喻户晓的古典戏剧,而《士兵之歌》没有公开放映,熟悉的人很少,很难取胜,因为这次比赛要经电视台现场转播、由观众投票的票数来决定评奖的。
这回,小燕竟然不听我的话,非要演《士兵之歌》,她到处托人我来了《士兵之歌》俄文版的电影剧本,请老翻译家沙金翻成中文,又亲自把电影剧本整理成话剧剧本,在排练的那些日子里,芦小燕似乎消失了,她整个地变成了俄罗斯少女。虽然小燕不听我的话,但我还是盼望她能得奖,我把自己新做的裙子和新买的靴子借给她做演出服装,我毕竟是爱她的呀。比赛的那两天,我天夭去看她演出,我确实感到小燕演得不错,激情漾溢,她和她的合作者用强烈的青春气息和真挚的情感叩击着观众的心扉。揭奖了,小燕和她的合作者只得了鼓励奖。我为她们抱不平,我对她说:“谁叫你不听我的话?你这个剧目太陌生了,大大吃了亏。”小燕却丝毫没有懊丧的情绪,她高兴地告诉我:“我们这个剧目选对了,你不知道,演出结束有多少青年学生打电话给我们,他们理解我们!”
我又惊又喜地发现:小燕长大了,我再也不能够在她面前摆大姐的老资格了。
不过小燕仍然一如既往地尊敬我,她说:“大姐你最好永远不要有孩子,这样你就可以一直疼爱我了。”她这么一说我便觉得她仍是个孩子,我依然脱卸不了保护她的责任。平日里,小燕连出门穿什么衣服都要来征求我的意见,经常拖着我进行“时装表演”,如果她赞赏的衣服我也赞赏,她便加倍喜欢那件衣服,如果她赞赏的衣服我并不赞赏,她就会缠住我不放:“你再看看呀,你再看看呀!”她尊重我,但并不全听我的话,我常常“教训”她,但并不要求她完全照我的意见办,这也许就是我们感情十分融治的关键吧?
我经常很幸福地对别人炫耀:我有四个妹妹,小凤、小鸥、小花、小燕,我们五姐妹如同一只手的五根指头,各有各的模样、脾性、能力,却又紧紧相连不可分离。我们现在都有自己的专长,都有自己的追求,而且都有一个不错的小家庭。我们能够问心无愧地告诉大家:我们都是靠自己的努力、自己的奋斗在生活着,我们生活得并不轻松但很充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