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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有异的情趣

做了十二年人妻,渐渐发现了一个或可称之为哲理的现象:并不一定要有共同志向共同理想的人才能产生爱情,夫妻间也不一定性格相合情趣相投。我战战兢兢写下这句话,生怕有人说我袭读了神圣的爱情。然而实践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么?

且不说我丈夫跟我外貌上相距多大了,他一米八〇的大个,可我只有一米五八,人家笑话起来就说,王小鹰你钻在王毅捷的胳肢窝里。

我相信绝大部分恋人兴冲冲地准备结婚时,对结婚后的日子并没有周密而理智的设计,他们只是凭着感情的冲动或者顺应着自古以来的成理。俗话说一只碗不响两只碗叮哨。两个活生生的人搬到一间屋子里来生活(那屋子又往往是那样的狭小)岂有不发生摩擦之理,成天笑语娇音的日子我想是十分难得有的。谈恋爱之时,互相为了取得对方的好感,言语行为尽量投其所好,拚命把自己最美好的东西显示给对方。一结婚,“伪装”自然剥去,天性坦露无遗。所以有人说真正的爱是连着对方的缺点一起爱的。日复二旦的自昼黑夜,单调繁琐的平常日脚,是对爱情最严峻的考验,它象一盘砂轮冷酷地持久地磨砺着爱的梭角。长久的感情大约就象河底的卵石,它当然没有初时的感情那么辉煌灿烂,然而它也许觉革面夕我以为能够瘫妻丽感情长久不衰的男人或女人堪称大艺术家,在此不包括那些没有情感靠观念维持着的夫妻。生活是种艺术,处理夫妻关系也是种艺术,当好丈夫或当好妻子更是高超的艺术。

我是个感情冲动依感情处世待人的人,今天在这里一本正经论证起夫妻间的情感问题,连我自己都觉得有点不伦不类。

丈夫常常皱着眉叹着气对人说:“简直没办法,我和她完全是两种人,她是形象思维,我是逻辑思维。”因此,他时时处处伺机抓住我的失误亦或显示他的正确来证实他的判断。

假如有一天我们商量着去逛逛淮海路,兴致勃勃穿戴整齐准备出门,我忽然想到何必特地上趟街呢?隔几天不正好要去参加某个会议吗?顺路逛逛得了。于是我说,不去了吧。他说,好的,我本不想去,是陪你的。然而当我坐了下来,忖忖,开好会一定近傍晚,下班人流拥挤,哪还能逛马路?还是今夭去得了。于是我又说,还是去吧。他已有不悦的神色,抑制着说,好的。走到门口,我看见天阴阴的,生怕下雨,又迟疑起来,算了算了,还是不去了吧。这一下他发怒了,吼着骂我:你这个人怎么主意老是变来变去的?你怎么一点逻辑思维都没有?!我便委屈地争辨,情况是在不断地变化的,我的主意也随着变化嘛!类似这样的事情在于我们是经常发生的,常为此磨嘴皮两人都觉厌烦,而我总也果断不起来,天长日久丈夫摸索出对付我的办法,决定做什么事前他抢先变来变去:小鹰我们上街好哦?哦,要么不要去了。要么就去吧?要么下回再去……弄得我忍不住发火,你怎么老变来变去!喊出这话后突然醒悟,他是在学我样。于是两人哈哈大笑一场,化干戈为玉帛。

如果看一本推理小说,我非得翻到最后一页偷看了结果,才能安安心心地一页页看下去,否则心脏负担不了。而丈夫却最讨厌预先告诉他结局,倘若我先知道了结局忍不住要说,他会大发雷霆。有时看扑朔迷离的侦探电影。情节刚发展,丈夫就要向我:“你推测谁是凶手呀?”我认认真真找了个很象的,他常常得出与我相反的结论,而大多是他推测有理。于是他便得意地说:“看看,我就讲你没有逻辑思维吧?”倘若有一次被我侥幸猜准了,他会更得意地说:“不错,受我的影响,你稍微学会了一点逻辑思维。”

丈夫最恨跟我一起去买衣服,他说好看的我不欣赏,我欣赏的他看不上。他喜欢明亮鲜艳的色彩,大红啊,天蓝啊,嫩黄啊,而我喜欢含蓄一点的复合色,紫罗蓝,豆沙红,秋香绿。有时我看中了一件衣服,极想买下,问他:“你看这件如何?”他说:“不怎么样。”于是我就会很生气,认为他是存心不让我买这件衣服,日后在玫击他不关心老婆的时候每每抖落出来做例证,丈夫怕担这种罪名,便尽量避免与我一起去买衣服,免不了的时候,但凡我的目光在哪件衣服上稍微逗留一下,他就大声赞扬起这件衣服,并且拚命摔掇我买呀买呀。他这么起劲,我反而不想买了。事后丈夫忍不住透露了他的绝招,“其实我一点不喜欢那件衣服,但我摸准你的脾气,有意讲相反的话,果然引你出来了。”

人说夫妻争吵常常为经济,这话有点道理。我与丈夫在对待眼下十分时髦的钱的态度也曾有龃龉。丈夫不喜欢存钱,他们的旗号是:“要有钱就得开源。”丈夫用钱出手十分大方,买什么东西都喜欢用整张大票子给人家找。这样一天下来,他的口袋里上上下下都是角票和硬币,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有多少,摸手帕掏香烟谁知不带出几个?然而他从不承认。我却喜欢把皮夹中的零票尽早用完,哪怕花大钱我也要尽量用零钱凑整。这样付钱时往往要慢一点,有时在车上买票,为了找几只硬币我得把皮夹子兜底翻。丈夫便直朝我瞪眼:大票子放着干吗?又不会生出小票子来的。我曾经被人摸去过五十元钱,有了这次“劣迹”,每次出门丈夫总要我将钱放在他的兜里。我看他的口袋中乱糟糟很不放心,他说:“我乱是乱可从来没有丢过钱呀。”话是他有理,问题是真丢了钱他也不知道,他永远搞不清身上有多少钱。后来丈夫索性把口袋里的零票统统掏给我,让我换给他整票,这样各得其好,例也相安。丈夫买什么东西都喜欢成批地买,譬如买酒,要买就买一整箱,买药也买整瓶的,买泡泡糖买一盒百枝装的,买胶水买墨水都买大瓶头的。我骂他浪费,他说:“总归要用的,有什么浪费?买一点点回来,完了又得去买,多花时间才是真的浪费。”道理总是他对,然而东西买了许多放在那儿总有忘了坏了,浪费是免不了的。我顶怕的是丈夫上菜场了,他总想显示他有非凡的经济头脑,挑剔我买回的东西如何不划算。他站在摊头前煞有介事地与人讨价还价,做生意的人嘴巴都甜,说:“这位同志蛮内行的,好,就给你便宜一点,看看,称尾巴翘峨?”丈夫一听好话便忘乎所以,当人家真便宜了他,乐滋滋地拿回家讨我说好,然而往往上当,买个鱼头是紫腮的,买堆鸡蛋是沾壳的,只好丢进垃圾筒。我愈是不想让他上菜场他愈是要上,表明他主动帮我分担家务。我俩一起上菜场那是要吵上一场的,幸好我终于找到了解脱的办法,逢到他自以为得计实是白丢钱的时候,我便在心中欢欢念叨一句:破财免灾!

我与丈夫十二年来住着一间十六点七平方步的屋子,人们肯定会说:蛮好了。是蛮好了,比比人家三代人同居一室的简直是天堂了。然而日积月累,房间里东西渐渐增加,逐渐把空间一寸一寸地吞噬。最多的是书,丈夫买书成癖,经过书店不进去捡它几本出来这日子就没法过。房间里的书橱从结婚时的两只增加到八只,有两只只好搁在门外走廊里了。我母亲来看我,说,你们这儿简直象九曲桥了。每次房管所来打蜡,我们总是免打,因为可供上蜡的地板已廖廖无几。说实在我已适应这拥挤的环境,人就是有这点本领,只要我的书桌能容我铺下稿纸,我便能不管周围的一切走进自己所创造的氛围。问题在于丈夫与我生活习惯不同,他是夜神仙,每天晚上电视完毕便是他的黄金时刻。而我自有幸成为专业作家后养成了白天工作的习惯,晚上十点一过两眼皮便往下沉。为了白天的工作效率我希望晚上能睡得着实,可丈夫正在兴头上,灯璀灿地亮着,书页患容牢率,还有袅袅的烟雾,咕咕的倒水声,每每搅坏我的睡意。为此而产生的冲突在某段时间里几乎每天都发生。在我的强烈抗议下丈夫有时勉强早早熄了灯,却无法入睡,睁着两眼通宵达旦,第二天两眼圈黑黑的对我充满了怨气。为了解决这个矛盾我决定锻炼在灯光下入睡的技巧。功夫不负有心人,如今已初见效果。我也有怪癖,我喜欢在幽暗的光线下写作,白天不管窗外阳光灿烂得如何,我必要把窗帘垂下,把房间弄得昏昏然状,方可静心屏气爬格子,就是大热天也不例外。丈夫从外面回来,连连叫:闷死了闷死了!动手去拉帘子,我为捍卫主权与他展开斗争,丈夫便骂我:象老鼠一样!骂归骂,他也暗暗地锻炼自己在幽光中生活的本领,并且也颇有成效了。

丈夫虽到美国吃过两年洋面包,然而短短两年西方文化的熏陶并没有改变他从小在“学习雷锋”的歌声中培养起来的生活态度做人准则。我总觉得他道德感责任感太强,以时下的社会风尚来衡量,他显得有点迁。丈夫在大学任教公共课“中国革命史”,这与他所学专业并不相符。我老是劝他,“中国革命史还用你去教,学生看看历史书都知道了。随便应付一下,省点时间写自己的专业论文。大男子汉,总得有所建树,人生苦短嘛。”然而他对我的这种规劝经常表示反感,他以为自己对学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每每翻阅大量资料来备课。我笑他自作多情,把宝贵的时间用于这种无用功,学生未必爱听你上“中国革命史”,这种公共课最吃力不讨好了。我也当过大学生,逢公共课能溜则溜,不能溜则身坐课堂看别的书。丈夫被我数落得火起,辈着脖子说:“我就当个普普通通教师,你看得上看,看不上拉倒!”我也振振有词:“你这种甘当螺丝钉的思想早过时了,如今是竞争的时代。”我们俩谁也说服不了谁。有一回我为搜集大学生活的素材去听了他的一堂课,学生热烈的情绪让我大吃一惊。整个教室座无虚席,过道里还多出许多加座。学生与他感情贯通,时而有提间,时而有掌声。自始至终保持着生气勃勃的气氛。那以后我尽量不对他认认真真的备课发异议了,我并没有改变我的观点,我只是稍微理解了他。

丈夫还保特着乐于助人的优良传统,自他从美国留学归来,找他咨询出国注意事项的人三、四年间从未间断,有朋友有亲戚,有朋友的朋友;亲戚的亲戚,还有一些素不相识的人。回答这些咨询占用了他许多时间。我又忍不住数落他。“可以推的尽可推嘛,你回来都三、四年了,就说不了解现在美国的情况。真要来了,简单说说也就行了,何必那么详尽备至?临走还加一句什么有问题再来啊!那来你吃得消吗?人家开咨询公司赚大钱呢;你还倒贴茶水香烟,十三点兮兮的。”丈夫听我罗嗦总是敷衍地“嗯嗯”应付着,下回再来人,他照样热情接待,详细介绍,从如何填写入学通知书直至临走该带些什么衣物和饰品。这真叫做本性难改呀!有些来咨询过的人到了国外写信给他,送他满纸感激的话,他便高兴得得了宝似的。我虽然恼恨他,却也不忍心打击他的情绪了。

回想我们十二年来的日子,充满了种种差异引起的摩擦和相撞,似乎我们的感情便是由了这些摩擦和相撞连接着的。有时细细捉摸,倘若没有了这些摩擦和相撞,那日子必定是单调了许多,黯淡了许多。

丈夫人是忠厚的,为人平等决没有大学教师的架子,无论是达官显贵或是平民百姓他都一视同仁,他与对马路菜场修理工场的工人、弄堂口修锁的个体户、烟纸店的老师们都能混得熟捻,递支烟,谈天说地,家里遇到急难求人家帮忙,都两肋插刀,有求必应。整个世界上他只对一个人摆架子,那人就是我,他要我时时刻刻记住他是我的丈夫。吃饭的时候明明饭锅就在他手边,也要把碗递给我,让我替他盛。愈是当人面他愈是要显出他对我的主宰的地位。有一点是绝对忌讳的,那就是我当人面数落他的不是。曾经有一次我犯了忌,引他真正动怒,爆发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争吵。以后我便聪明了,背着人说他几句,他听得进,也不生气。有一回我俩应邀去一所大学参加校庆活动,主持人说:“欢迎王小鹰和她的丈夫上台来。”我上去了,他坐着不动。我只好老老实实地对主持人说:你们称他王小鹰的丈夫,他不会上台来的。主持人连忙道歉,并对着话筒重新发出邀请:请交大的王毅捷老师到台上来。于是他稳稳地站起来,走上来了。今年三八妇女节前,电视台“女性世界”专栏邀请我参加一个活动,由男性公民组成评委会评选女强人和贤妻良母。节目中每个女性公民要表演节目或干件家务活,我对编导说,我最拿手的是烧牛奶鸡蛋,因为我每天早晨都烧给丈夫吃的。编导说:很好,就烧牛奶鸡蛋。回家来我把情况对他一说,他立即下达命令:不准去参加这个活动,什么女强人又是贤妻良母的,世上哪有这十全十美的人?我怎么解释都说不通他,只好跟编导说了个谎,说我得了甲肝,不能参加了。后来编导写了一篇文章在《上海电视》上发表,仍把我的那段加进去,文中说王小鹰每天早上给丈夫烧牛奶鸡蛋,生怕丈夫说她出了名看不起他了。丈夫读到这段文字,大怒,逼问我:“你究竟跟人家怎么介绍的?我是那么小心眼吗?”随后,他嘶地一声把这本杂志撕了。我无可奈何地对他说:“王毅捷,你的大男子主义得改改了。”他却说:“这点大男子主义是我的保留节目,你让我留着吧,省得你翘尾巴!”我前前后后反反复复地想过了,想丈夫对我尽心尽意的时刻。我的每篇小说的第一个读者总是他,他能替我把错别字统统捡出来,用铅笔打上记号。有一回我外出回来晚了,他担心我出事,骑着自行车把整条武康路上的每条小弄堂都钻遍了。诸如此类的事或许也能写成一篇文章。于是我慷慨地答应了他:“好吧,这点大男子主义就让你留着吧!” x9IWjrcuNk6yM189RwzTBvfthPmErkJVTJQwQb9Xtva8hNsnhNj7iaBMCNcdUXR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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