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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话丈夫

写过这么多小说,还没想到过会去写自己的丈夫。

一天,在《上海文学》工作的小姑杨晓敏从河南回来,拿了瓶杜康酒找我们,说是那里一位青年作者送给她哥哥的,那位作者的作品我读过,可又怎能平白受酒?丈夫却不间缘由早已收下,可见是“好酒之徒”。

晓敏告诉我,他们的刊物想约写我们的家庭,我的丈夫。我思忖,找人来采访,东盘西问,会把夫妻间的私事都套得去大做文章,多别扭,还不如自己写,竟神差鬼使地应了这篇稿。真有些后悔,拿起笔无从落,太熟悉的人反而觉得没啥好写。然而是非写不可的了,为了那远方的朋友,也为了那杜康酒。

有一天,几个文友突然上我家吃饭,我爱人开了那瓶杜康酒,大家喝个痛快。他这人从小便这样,自家再珍爱的东西也舍得拿出来“共产”,家中的阿婆叫他“憨大”。

他大名叫王毅捷,听他父亲说,这名字是为了悼念两位烈士而取的,两位烈士名叫钱毅、胡捷,一个在敌人扫荡时被杀害,一个在攻城中被抱火击中。父亲曾作赠儿诗一首,日:“……苏北敌后赓战急,携子漂海归心切,取名毅捷悼烈士,长大成人要杀敌……”并有小序:深夜忆往事,枕边作小诗,书寄黄山麓,儿立松柏志。那时,毅捷在黄山茶林场劳动,因为反对过张春桥,属“内控”对象。他父亲在“五七”干校的牛棚里,被隔离。即使在那时,他们也能做出这般“豪言壮语”,父子两代都是理想主义者。

他的小名叫“小胖”,据说小时候壮实得可以,荣获合肥市儿童健康比赛第一名。可惜我没眼福观赏他那时的尊容,只见过几张模糊的照片,头大头发少,傻愣愣的,一副憨大样。如何现在就长成一米八〇的大个了呢?高大,但并不见胖,头发竟变得又浓又密。我站在他身边,只及他胳肢窝,走在路上,倘若挽着手,熟人便笑话我是吊在他的胳膊上的。幸亏如今时兴高跟鞋了,稍稍可以弥补一些这样的悬殊。

他逢人总说,我和小鹰从摇篮里就开始谈恋爱了,同一个小学,同一个中学,又一同上山下乡,一同上大学……

说得漂亮,在中学里你是团干部、三好学生,青年报上登过大照片,我认识你,你压根儿不认识我。

下乡时,你把头埋在你父亲最珍贵的藏书里,马、思、列、斯、鲁迅全集、普列汉诺夫、费尔巴哈、毛泽东选集……连女友陆华也很少说话,哪儿顾及上我这个“小妹妹”。

陆华她们十一个人在山洪暴发时,抢救木材牺牲,你把陆华和你的通信交给我,只身跳上木筏,冲出六十多里,找回了陆华的遗体。你把你喜爱的像章佩在她的身上,却因此成了“反革命。”他们批判你,我冲上台哭喊,“你们怎么可以这样理解他?”就是那时,你还时时躲着我,远离集体独自在荒凉的山顶琉伐毛竹林。你远避我,不和我说话,我又对着你哭喊,“不,我偏要和你说话。”

也许,从那时你才“注意”了我……

陈祖芬写过一篇关于他的报告文学,《当代青年》,叙述他考大学―研究生―留学生的经过,读一年半大学他考上了研究生,又一年多,他出国留学,在美国又是一年半获了硕士学位。有了这般的“三级跳”,许多人认为他是个雄心勃勃的人,其实,他只是爱读书,他并没有很大“野心”,是个普通的人。

最初从农场回上海,他在传染病院当炊事员,我以为他会怨气冲天,他却干得卖力,乐呵呵的。后来又当采样工,采集水样每天要走几十里路,还别出心裁,怕水样不全面,潜到水底取水样。也许因为这些,他又调到卫生局办公室,处理群众来信来访,他又异想天开地想为民排优解难,认真得近乎迂腐。若不是恢复了高考制度,我想他会在那些信里埋一辈子的。他终究抵挡不住读书的吸引力,他考上了上海师院历史系,随即又考上了复旦大学历史系研究生,再后又赴美留学去了。

他在美国读书,我们曾经通过六次长途电话,三分钟,三十八元七角人民币,或者十三美元。爱情比钞票价值高得多。隔着大洋,时差十几个小时,有时我下午挂电话,他那儿是半夜里,话筒里他的声音非常清醒。

“喂,把你从梦中吵醒了吧?”我很抱歉。

“哪里,我还没睡呢,在做PaPer……”

我这才知道他读书读得艰难,每天都要到凌晨二、三点才睡。两年来,经常的伙食是熟泡面和三明治。他从美国刚回来的时候,又瘦又黑,简直比在黄山茶林场砍柴开荒时还苍老,叫人难以相信他是从被许多人想象成天堂般的美国回来的。

“我在那儿是拚命。”他说。他必须取得最优秀成绩以获得最高助教金,他规定自己要在两年之内完成学业,结果是花了一年半时间取得硕士学位的。他到餐馆里千了两个月的零工攒了一些钱,便开始了横跨北美大陆的旅行。当他返回祖国,走下飞机的时候,已经是身无分文,连贴身穿的短裤汗衫都替换不下来了。我记得他回到家的第二天,我就上街替他买短裤汗衫。不过,他带回的东西够多了,有二十八箱书籍,单寄费就花了三百多美元。还有一千多张幻灯片,真实而详尽地记录了他在美国的生活和许多有价值的资料。

回国时,过海关,海关检查人员看看他的护照,问。“回来探亲了”

“不,回家了!”

“噢―”非常吃惊,就变得非常友好,行李都不检查了。自费留学回国的,很少,很少。

许许多多人说他傻,为什么不再继续攻读博士?为什么不把小鹰接出去伴读?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什么……?

我知道他这个人,不是傻,也并不是想老婆,我了解他,他是个理想主义者,是个民族自尊心很强的人。

1976年唐山大地震,他是随医疗队第一批赶到唐山的,当时他还在卫生局工作。别的救灾队员十天一轮换,他可是去了三个十天还不回来,我急得睡不着吃不下,生怕他被余展震死。我急中生智,每天写一封信去,谎说我得病了,要开刀……他托人带回一封信,一本正经地批评我“动摇军心”,说:“唐山人民在流血流泪,你还一直为个人着想,不感到羞耻吗?”

有时,我和妹妹在一起谈天,说起社会上存在的不正之风,常常要发些牢骚。牢骚发得过火了,他听了就会发怒,会制止我们,会和我们辩论。

“大姐夫,中国共产党不吸收你加入组织,真是一大损失。”我妹妹常常不无讥讽地说他。

从读中学起,他前前后后共打过七次入党报告。

如今,他并不讳言自己对党组织的向往,然而他并不着急。

他现在在交通大学社会科学及工程系任教,开“当代美国概况”的选修课,他口才好,所以每堂课教室总是挤得满满的,加了许多位子,窗台上门口都站满了人。我去听过他一堂课,课堂上总是笑声不断。有个学生递条子问:“王老师,你是共产党员吗?”

他就让同学们猜,有一半同学举手认为他是党员,有一半同学举手认为他不是党员,他回答:“不是。”教室里扬起一阵掌声。他接着说:“可是,我打过七份入党报告!”教室里顿时爆发出更热烈更长久的掌声。

关子这些事我正在构思一篇小说,题目叫“党外布尔什维克”,我想,我也许能把它写得布良生动。

他是个随和而厚道的人,爱说笑话,有点幽默感。我们和他父母住一起,还有弟弟、弟媳、外婆、表姐,是个大家庭。凡有他在场,家庭气氛总会很热闹。当然,他也有和家人争吵的时候,凡是一时对长辈发了脾气,过不久他便会去认错。阿婆总夸他:“小胖跌得倒爬得起。”

他爱管闲事,凡有人求他办事,他总是尽力而为。我是常常嫌他“殷勤过度”的。自从他留学归来,我们家便成了“出国留学的咨询站”。时常有人来找他,同学、亲戚,同学的同学、亲戚的亲戚,打听如何办理出国留学手续?到了国外应当注意些什么?国外人最喜欢什么小礼品?等等、等等。他是有问必答,有求必应的,这类事占据了他许多时间。

他喜欢买书,我们上街,倘若我要进布店,他说:“我在门口等你。”可一见书店他钻进去就不肯挪身了,不带几本书回来是不肯罢休的。倘若他身上有二十元钱,他就一定把这些钱统统买成书。逼得我不得不控制他的零用钱。他也有对付的办法,与书店营业员熟了,让人家把书存着,回家间我要钱,这叫先斩后奏。

他极爱看球赛,无论大球小球,凡球赛都看。看时全神贯注,天塌了也不管。倘若是中国的球队输了,他会气得训人,睡不着觉,好长时间不跟你说话。

他有个致命的弱点,就是学不会“含蓄”,我常常要提醒他:什么什么事不好说给人家听的。他点头称是,然而一出去就忘了,咕噜咕噜地兜底翻出来,有得罪人的,也有引起人家猜忌的,他从不后悔,我却为他操透了心。

别看他到当今世界上最现代化的美国去啃过两年洋面包,他却始终有点封建主义的大丈夫派头,他不赞同我有过多的社交活动,还半真半假地说:“什么理事?就是帮我理家务事!”

最近,他写的纪实体小说《信从彼岸来―一个中国学生的留美札记》在《小说选刊》上转载了,许多人说:“嗯,写得比小鹰好!”他不免得意,却对旁人说:“是小鹰帮我修改的。”

在人前,他希望我表现出对他百依百顺的样子,倘若我当人面批评他,他会非常生气以致于和我吵起来。其实,他还是非常爱护我的。有一次,我病了,肚泄,他急得心神不宁,到处找药给我吃。他拿出一瓶黄澄澄的药片,说是黄连素,止泄最有效。又是倒水又是递药,哄我吃下了。还是泄,又吃了两片。我只觉得头晕目眩,牙关下须都发麻了。他见我神色不对,再细看药瓶,药的标签落在瓶底了,原来那药不是黄连素,而是颅痛定―一种镇静安眠药,吓得他魂飞魄散,急忙陪我去挂急诊,医生说了不要紧,药量还不大,他还是不放心,让我喝发苦的浓茶解药性。我对他说:“幸亏我俩感情好,否则人家要当你谋害我呢。”

这就是我的丈夫,一个不称职的丈夫,却是一个称我心的丈夫。也许,我将来会为他也是为我写一部自传体的小说的。写我们自己,也是写我们这一代人,这一个时代。 bwgFaJxcAL1gNjR2HSaMhOeINe/r2FqIV7ekywXOCWrRrkrfGqsT6DwKltCsIxa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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