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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罗,Y君!

中秋节前夕,看着那碧海青天中一轮皎月愈来愈趋于浑圆,心中渐渐地涨满了莫名的等待与期望。中秋,月圆,仿佛总该预示着一些美妙吉庆的事情吧?

晚上,月亮只差一道牙印就全圆了。己是半夜十二点,电话铃惊心动魄地炸响,Y君的声音曲曲绕绕地传过来让人感到新奇,“喂―我明天下午抵达上海,啊?来看看你们呀!只能住三天!”

我与丈夫一夜亢奋,无眠。万籁寂静中你能感觉到月亮一分一分地撑圆时的动作与气息。

Y君祖籍湖南,他却在台湾出生长大,毕业于台北大学,继而赴美留学获建筑学硕士,典型的台湾青年一代。

那几天,报上正热热闹闹地报道着两位合湾记者到大陆采访的新闻,并听说他们回去后受到了台湾当局的起诉。

丈夫在美国留学时曾与Y君同校,偶然结识而成了知交。他俩曾经为海峡两岸的统一问题争得面红耳赤,却又赤诚相待,肝胆相照。Y君曾说:“在台湾,也许老年人怀古思乡,青年人就难说。大陆只出现在我们历史地理的考卷里,谁也没亲眼见过。”这话确实让人震惊而后深深地优虑。

1986年春天我有机会赴美访伺,在纽约遇到了Y君。Y君在唐人街一家中国喂馆里请我吃饭。他热情友好,又略带些许警惕与探侧。我颇有节制地谈了些大陆文学发展的情况,时间匆忙,我觉得无法把一些间题说清楚。我送他一本自己新出版的小说集,说:“Y君,有机会到大陆来看看吧,真的,来看看嘛。”Y君点点头认真地说:“认识了你们,我确实想去大陆看看呢。”他的眼睛在透明的镜片后面深不可侧地粉着我。

然而,说实在,我们没想到Y君这么快就实践他的允诺到大陆来了。

性急地待到天明,大动干戈地收拾趁房间来,平时逢年过节都獭得清扫,潜意识里总想让Y君看见我们的最佳境况。

下午,丈夫兴致勃勃地去机场接客了。自他1983年归国,与Y君己有数年不见。Y君出现在出门处,仍是几年前的模样,上身一件印有SOM字样的T恤衫,下身一条牛仔裤,肩挎一只庞大的旅行袋,也许只在他的眼中多了几分深思熟虑。

“哈罗,Y君!”丈夫迎上去,顺手接过他的包。丈夫天性好开玩笑,嘴凑到Y君耳边,轻声说,“现在进入‘共区’了,说话得留点神!”

Y君一愣,随即醒悟过来,放声哈哈地大笑起来。

Y君这回是陪伴母亲到香港探亲的,母亲与老姐妹们絮絮叨叨地拉家常,Y君觉得无聊,突然萌生了到上海会会我们的想法。亦或他在去香港时便打算要进大陆了?他们在香港的签证时间很短,为了买张到上海的机票又花了两天工夫,因此Y君在上海只能呆三夭。三天时间如何让他了解大陆的全貌?我们茫然。丈夫果断地说,“两天观光上海,一夭去苏州!”

Y君进了门丢下行李便提出要上街看看,他说从机场到家的路上看到几幢建筑很有意思。他是搞建筑设计的,有职业的敏感性。他从那只庞大的旅行袋里取出一架功能齐全而精密的照相机,怪不得那包非常沉重。丈夫陪他在附近街上逛逛,他对街角上盛立的武康大楼发生了兴趣,咔嚓咔嚓咔嚓,各个角度拍了许多照。丈夫不以为然地说:“这房子是过去租界留下来的,不是我们的中国特色,明天领你去老城煌庙的豫园乡观,那才是中国式的建筑。”

我想丰盛地款待Y君,又要不露痕迹地像家常便饭一般随意,颇动了不少脑筋。一锅大米粥,一碟小笼馒头,几只精致的炒菜,我悄悄留意Y君吃得不少,心里便踏实了。

隔天一早丈夫就催促Y君起床。丈夫是个急性子,恨不得一天里带Y君看遍上海的精华,要去老城煌庙,要去外滩,要逛南京路书店。……我说,哪里来得及呀?丈夫说,来得及的协我们晚点回家吃晚饭。

不想下午三点多钟他们就回来了。丈夫一进门瘫倒在沙发上连声叫:“累死了累死了,这家伙跑进豫园就不肯出来了,兜得我脚骨侠断了。”Y君却依旧神采奕奕,他笑丈夫:“你真没用,我笃定还能跑呢!”

Y君对豫园大为赞赏。

我说只是周围的民房太破旧拥挤了。Y君却说,幸好周围的民房没有拆除重建成一式火柴盒似的新房,否则就没那种悠远的古老的韵味了。他甚至希望能由他来担任改造老城煌庙一带建筑的设计工作,他说他能把它们设计得既保留民族的传统的风格又适应现代生活的需要。丈夫见他对豫园念念不忘,又不以为然了:“豫园算什么?我们都玩腻了。明天去苏州,那儿的林园才真是巧夺天工呢。”

丈夫建议买两张旅行社的豪华客车票去苏州,既舒适又方便。Y君却不愿意,他嫌随旅行团活动太不自由,宁愿累点苦点,自己随心所欲地跑。于是丈夫去买火车票,竟然买不着,只得买了两张长途汽车票。这种长途汽车的乘客大部分是乡镇跑买卖的农民,车厢中堆满了箩筐竹篮,鸡鸭鱼鲜,弥漫着腥味、烟味、汗味,车辆陈旧,路面凹凸,车一开便吮哪吮嘟、咯瞪咯瞪地颠簸。丈夫拍拍Y君:“让你当一回中国农民吧!”君挤着坐着只是笑,倒也坦然。

Y君果真被苏州那些或玲珑剔透、或雄深雅健、或自然天成的大小林园迷住了。为赶时间,他们包了一辆三轮车,走马灯似地从一个园奔向另一个园。每一座楼台每一座亭阁Y君都要前后左右地照相,并且静观默察,品味揣摩其间的艺术趣味。远景,近景,细部……只听他的相机咔嚓咔嚓咔嚓不停地响:有时坐在三轮上经过一撞别致的建筑,不及停车,他便随手举起相机咔嚓一声。游人常常停下来朝Y君打量,啧喷议论:此人真怪,拍照不拍人,单拍些屋角房枪!

“太美了!太绝妙了:太伟大了!”Y君一路行来赞不绝口。“啊哈,我俩的老祖宗真了不起里”他情不自禁地叹道。丈夫瞅着他意味深长地笑。Y君不仅发疯似地拍照,还发疯似地买纪念品,什么奇形怪状的石头、仿制的古钱币、明信片、画册……“你想把整个苏州搬回去吗?”丈夫问他,Y君毫不掩饰地说:“如果台湾有一座这样的园林,不知要吹得如何了呢!”于是丈夫也帮他一起买了,直买到两人钱囊搁尽,差点没钞票买车票回上海。

他们是近半夜才回到上海的,下了名火车,望着一大堆东西,Y君说叫部的士吧东丈夫说,叫部的士十多块钱,乘公共汽车两毛八分,老兄,再辛苦一刻吧:Y君忖忖,悬殊太大,便同意了。到家,我已煮好了老家浙江的米面等着,并有新鲜的葱油蛤恻肉,他两个吃得满意。Y君毫无倦态,绘声绘色地向我介绍起苏州的园林来了。丈夫又来泼冷水:“其实,这苏州园林嘛我们从小就玩尽了,你要是能去看看西安的兵马俑,看看莫高窟,那才叫做伟大呢!”

第三天,也是Y君此番大陆之行的最后一天,如何安排?玉佛寺、龙华塔、南京路、徐家汇……大上海有特色的建筑群星罗棋布。Y君却提出:去宋庆龄故居看看行吗?呵,喻仰国母遗风,我们怎么把这个忘了。丈夫赶紧打电话联系,被告知:不对外开放,需持侨办的证明,于是丈夫蹬起两只轮子赶往侨办,侨办一听情况,是台胞啊,我们这儿管不了,要到统战部去交涉。丈夫马不停蹄地又赶到统战部,迎面碰上统战部副部长,副部长原先是位颇有建树的女工程师,前两年调至领导岗位,仍旧平易近人、体解民意,在几次会议上曾与丈夫有过交往,见面便热情地叫唤名字打招呼。丈夫喜出望外,拉住M部长述说情由。M部长听罢一挥手:这有什么不可以?顺当地开出了证明,统战部大红印往上一敲。哇―丈夫心花怒放地拿了就走,Y君正等得心神不定呢。

从宋庆龄故居出来,Y君手中又多了一大捧画卷,他不惜昂贵的价钱买了幅徐悲鸿的马,还有齐白石的荷塘……可惜都是复制品。有点价值的倒是一盘孙中山先生演讲的录音磁带。

下午,最后的半天时间,我建议Y君去玉佛寺参观,我告诉他,那儿有一尊整块玉石雄成的佛像。十分精美,值得一看。正值电视台的同志通知我:由我的中篇小说《一路风尘》改编拍摄的电视剧今天下午在电视台演播室试映,请我去观看。Y君闻听,便不肯去玉佛寺了,执意要随我们一起去看《一路风尘》。我有些犹像,转而一想,这不正好让Y君了解一下大陆文学艺术的现状吗?便同意了。

我们带着Y君悄悄地走进演播室,在最后排坐下,并不声张。前面坐着的有各级领导和记者、评论家等。这部电视剧分上、中、下草部,长达三个小时。我一直担心Y君看不下去。安娜坐着纹丝不动一口气看到底。播完后记者评论家们要进行讨论,我叫丈夫带Y君先走,抓紧时耐还能逛逛南京路。Y君仍不肯走,他要听大伙的议论。他听得专注,并不时地往自己的本上写着什么。我有些提心吊胆,这部电视剧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我们在改革进程中产生的间题,我担心Y君看了会不会对大陆产生某些误解?回去后我便问他的观后感。他真切地说:“很好,这部电视剧很好看,没想到这样揭示社会矛盾的片子在大陆不仅能公开放映,而且受到普遍赞扬,大陆现在的政治确实是很开明的了。”说实在,Y君的这句话比其他人的赞扬更让我欣慰,我感到一种淤塞着的河流终于疏通了的舒畅。Y君又认真地提了几点虽细致但确实中肯的意见,他的严谨而全面的艺术鉴赏力愈让我对他刮目相看了。Y君说,他很喜欢剧中的主题歌,他甚至已经能轻轻地哼儿句了:“为什么春天的绿叶还颇动着淡淡的哀愁?为什么秋天的孤雁还倾吐着茫茫的痛苦?为什么夏天的雨水还流露着失落的惆怅?为什么冬天的雪花又抒写着漂泊的仿徨?……”感于他对我的作品的透彻的理解。我取出刚出版的中篇集《一路风尘》相赠。Y君指着封面上的书名念:“一、路、风、小、土?这什么意思?”我和丈夫都笑了起来,大陆通行简体字,风尘的尘简化成了尘,难怪Y君不认识了。“小加土就是尘。”丈夫风趣地说。Y君恍然大悟,也嘿嘿地笑了。

Y君刚到上海时丈夫就问他:“你们老是称大陆留学生‘老共’,这回你想不想见见真正的‘老共’?”

“好啊。”君很感兴趣。

丈夫说的真正的老共便是指他的父亲即我的公爹,一个从杭日战争起就从事党的新闻工作的老布尔什维克。我们把Y君的事向他说了岁他欣然答应会面,并且郑重其事地安排时间,还要我们预先提供一下Y君所关注的问题。他让我们转告Y君:不要有所顾虑,什么间题都能提,他保证有问必答。我们把父亲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给Y君。谁知Y君听了顿时紧张起来,连连摇头,说:“那么正规呀?我都不知道该间什么了。但他毕竟与真的老共没打过交道。于是我们再跟父亲商议,还是随便些好。便由我们出面为Y君钱行,请父母过来作陪,献筹交错中气氛十分和谐融洽。父亲随意问起Y君家中有儿个兄弟姐妹?都多大了?父母现在退休了吗?又问得Y君是湖南长沙人,吃得惯浙江菜吗?湖南莱辣,浙江莱甜,中国地域广大,论起莱的口味就有百种之多呢。Y君亦兴之所致地谈起他对建筑艺术的设想与打算,又将苏州园林大大地赞美了一番。都是些家常话,似乎一点都没触及重大的敏感的话题,却又似乎什么都触及到了。最后父亲为Y君祝酒,父亲一喝酒脸就红,红光满面地举杯说:“祝你―事业发达,并早日喜结良缘。”Y君对父亲的祝词十分满意,原来老共亦是人情味十足的呀,他咕哑干了一满杯酒。

三天倏忽而过,Y君即将返回香港。我很想间问他此番大陆之行有何感想,然而又觉得无需赘言,Y君与我们相处三日,那种无拘无束的随意,那种如同自家人的亲切,不是足以说明许多了吗?

我们送Y君去机场,一路上大家依然谈笑风生,我说,时间太紧了,没去看玉佛寺太可惜。Y君说:“干吗要一次全部看完?否则下回来就没事干了,我还要去看西安的兵马俑和敦煌莫高窟呢。”

回想起来,我们没有请Y君上一次馆子,甚至没想到要在一起合一张影。临别时,丈夫拍拍Y君的肩说:“一路顺风。”Y君乐呵呵地说:“再见再见。”互相间没有一丝依依惜别的佣帐,仿佛Y君就住在隔壁什么地方,隔几日伸伸腿就可以过来了。

送走了Y君我方才记起,今日正巧是八月十五中秋节。Y君没有在上海看到全圆了的月亮。然而月亮毕竟是圆了。

一九八七年十月三十日记 559vLxP+AaNl1tlzYh1a6TSUtjmFCQ8wD5uobLM+LPkf2L9HLgWXeyLAU2OjB7J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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