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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儿飞向何方

如果错过了太阳时你流了泪,那么你也要错过群星了。

——泰戈尔

褐色的、蒙着白花花薄霜的田野在愈来愈清晰的晓雾中消失了。

刚才,怡儿正隔着模糊的车窗,紧盯着落在天际的一小簇青瓦灰墙的农舍发愣。寒风中,那几幢矮房伴着两株赤条条的杨树,显得非常孤独和寂寞。

一整夜,怡儿没合过眼。车厢里拥挤而空气浑浊,玲玲着了凉,老淌鼻涕,嗯吱嗯吱地闹,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尿尿。怡儿抱着她从过道里横着竖着的人群中挤出挤进,虚汗把棉毛衫都涯湿了。好不容易把玲玲哄着,自己却心绪万般,女口煎似熬。

邻座的中年男子烟瘾十足,开口就是一股冲鼻的烟臭。怡儿腻烦跟他搭腔,一扭过脸对着车窗。在她的一傍山花临清泉的小屋中,洋溢着洁净的香皂和阳光的气息,玲玲的爸爸在车间偶尔抽几支烟,非得漱几遍口,用硬板刷狠命擦手指,然后才敢回家,否则,怡儿会擂着他的背把他赶出门。

衬着夜幕,车窗象一面镜子。怡儿痴痴地盯着自己的面容叠在蜿蜒起伏的山影上,叠在闪闪烁烁的星空上,叠在无边无际的田野上。

她看见一个扎小辫、脸色红润的小姑娘,正从缓缓启动的车厢里探出身子,一边笑,一边哭,一边向送行的人群挥手喊:“再见:写信——!”她又看见一个形貌娇好而神色优但的新娘子,拘谨地坐在自己还很陌生的新婚丈夫身边,任他不自然地搂着自己的肩膀。最后她看清了,那是一个消瘦而疲惫的少妇,她的头发虽然烫成时髦的式样却显得凌乱枯燥,她的轮廓好看的前额已经印上淡淡的细纹,她的双烦虽然抹了珍珠箱却仍然显得干黄,她的怀里躺着一个可爱的女儿……一晃,十多年过去了。

怡儿无声地呻吟了一下。

她虽然一直面对着车窗,但是可以看到车厢里人们的一举一动。她不时漂一眼行李架上自己的大旅行袋,还用脚踢踢塞在坐椅下的网兜。每次回上海探亲,怡儿总要带足山区的土产。

怡儿盯着自己映在车窗上时明时暗的眼睛,默默地反复地想象着到了上海自已该做的一切,先拜访谁,送多少东西,如何把话题绕到玲玲的身上,甚至该带怎么样的表情——忧愁(可以引起同情)而矜持(被拒绝时不至于太尴尬)。

昨天晚上,玲玲的爸爸送她们母女上火车,在那个令怡儿悲哀的山区小站上,玲玲爸爸呐访地说:“何必呢:非把玲玲送回上海读小学了她不在身边,你更要说寂寞了。”

“山里小学教学质量太差了,你不为玲玲的前途想想呀!”怡儿怨恨地瞪了他一眼,“再说,玲玲的!”口能转回上海,将来……”怡儿不说下去了,他一点不理解自己的心情。当初要是不那么匆匆陀忙地和他结婚,怡儿也能以知青身份和小娅、秀秀她们一幼儿回上海了。可是,那时是怡儿自己情愿嫁给这个三线工厂里的七级机修工的,而且还狠心拒绝了痴心爱她的源源!呵扒在生活的岔道口,是没有任何神机妙算的先哲来为你卜知未来的,全靠自己的……运气金怡儿现在不甘心听任命运之神的摆布了,她要努力改变自己的境遇。

火车在那个小站只停十分钟,玲玲的爸爸刚刚把怡儿的行李安顿好,车身就动了。他跳下车门,跟着车轮快步追着,大声对伏在窗口的怡儿说:“到假快点回来,别误了参加技工培训班。”

怡儿朝丈夫摆了摆手,她压根不打算进培训班学习,在厂里,她希望自己默默无闻地被人们遗忘,将来,调动起来反而容易……

咔嚓、咔嚓、咔嚓……单调而沉闷的车轮声使怡儿愈来愈陷入焦灼不安中。

也许,恰儿曾带着美丽的憧憬稍稍打了一个吨。睁开眼,车窗外一派胭脂红的云霞,霞光中飞快地闪过烟囱、电杆、天桥、楼房……车厢里开始骚动起来,人们登高落底地拿行李,往车门处狭小的过道拥去。

只有怡儿坐着不动,她把酣睡的玲玲横放在空出的椅子上,然后用双手搓了搓困乏的面庞,从皮包里掏出小圆镜,迅速地理着凌乱的客发、在额前拉出一排刘海,遮住那几道破坏形象的皱纹。

火车靠站了,恰儿急切地拾起车窗,探出头去,用她没有一点儿近视的眼睛在人群熙攘的站台上紧张地扫视着。

“怡儿——恰儿——”

她觉得耳膜被撞击得生痛,人影在她面前变成一片晃动的光斑。她好象看见小娅了,仰着娃娃般的大眼翘鼻子,扑上来搂住她的颈脖;还有秀秀,抿着甜甜的小嘴叹息:“怡儿,怎么又瘦了呀?”当然应该有源源,他腼腆地不说一句话,一手拎起旅行袋、一手提着网兜,然后,朝怡儿深深地看了一眼,幸亏怡儿刚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容貌。

动身前一天,怡儿特地赶十五里山路到小镇邮局给秀秀发了个长长的电报。秀秀心细,她一定会通知小娅和源源的。近几年怡儿探亲常常是悄悄来悄悄去,她不想让小娅愤愤地为她抱不平:“凭什么结了婚进了厂就不算知青了?!”她不想让秀秀为她哀叹命运不济:K谁料到知青又能回城的畴早能掐算出来,任人家跪着磕头也不嫁他……性匹更不想看见凉源怨恨的、怜悯的、有时带点幸灾乐祸的眼光在自己脸上打转……有一次,在淮海路上遇到小娅,瞪着眼骂她:“没良心,把我们都忘了,回来也不吭声。上回和源源正议论你呢,是不是升官发财了!”怡儿被她骂得心窝里暖酥酥酸楚楚,舒坦极了……因此,怡儿百分之百地相信,他们接到电报,一定会到火车站来接自己的。

“姐,你的行李呢?”

怡儿定睛一看,站台上站着弟弟和未过门的弟媳妇。

“小弟!是你来接我?”怡儿心里掠过一阵惆怅,她又往站台前前后后扫视了一遍,出站的人群已经渐渐地稀疏了,没有小娅,秀秀,当然更没有源源。

怡儿已经来不及惊讶、难受、细细地猜测原因了。弟弟以准确而迅速的动作把两只包用尼龙绳扎在一起,往宽阔的肩上一甩。弟媳妇也抢着抱起了刚刚苏醒的玲玲。

在出站口,怡儿又迟疑地站住了,踞起脚跟伸长脖子,左看看,右看看。

“姐,你找谁呀?秀秀她们不会来了,她把你的电报送到我们家来了。”弟弟极其不满地发牢骚,“三十多岁了,还那么天真。现在谁肯扣工资扣奖金请假来接你呀?我拚死拚活攒下的调休假,本来准备结婚时用它痛痛快快地逛长江三峡……”

“你胡说什么呀!”弟媳妇打断了弟弟,向怡儿赔着笑脸。

怡儿垂下眼皮,盖住眼瞳中流出的痛苦。

弟弟仍旧咕味着:“什么同甘苦共患难的朋友!当初你死活跟着她们去插队,现在人家一个个回上海了,谁想到你呀?”

“我进厂了,不是知青了……”恰儿无力地辩解着,胸口渐渐地被一种受人愚弄的委屈堵满了。

母亲很早就在弄堂口等候了,见了怡儿,就撩起围裙擦眼角,年年如此。她总觉得对不起女儿,因为是她心痛女儿种田太苦,才东托人西托人,经过弯弯曲曲的关系寻了个三线工!”的工人。那人挺忠厚,模样也过得去,打电报让怡儿回来见了面,逛了几趟马路,就匆匆忙忙地开了结婚证,把怡儿调到厂里去了。

几年后,秀秀小娅都调回上海,母亲憋着一口闷气,病在床上整整一个冬天。

怡儿体谅母亲,从来不当面埋怨,见了母亲总是装出快快活活的模样。

“玲玲,快叫外婆!姆妈,玲玲在山里天天念叨你呢。”

弟弟和弟媳妇趁着半天调休逛南京路去了,母亲把蛋黄拌在稀饭里喂玲玲吃,还把堆得小山似的一盘春卷放在怡儿面前,怡儿一口也不想吃,胸口压得痛。

母亲见恰儿厌食,又淌眼泪了,“怡儿,快想办法把玲玲办回来读书,也许将来……”母亲和恰儿的心是相通的,“去找小娅,她父亲是人事局长呐,去找源源,他母亲是二中心小学的教导主任……,”“姆妈”……怡儿心乱如麻。

“这些花生茶叶笋干姆妈都不要,你统统拿去送给他们,如今办事,人情第一。”

怡儿伤心地用手掌蒙住双眼,人情人情,淡如水、薄如纸,站台上失望的痛苦仍然紧紧地攫住她的心。

“你若自己不好意思,叫秀秀陪你去说,秀秀心最善了。昨天她来送电报,说她儿子得了急性肺炎,住院了,实在分不并身上牟站接你,过两天,她就来着你。”

“秀秀……”怡儿轻轻地唤了一声,滞在胸口的疑云顿时消散了,也许,秀秀还没来得及通知小娅和源源呢。人一轻松,肚子便觉着饿,怡儿香喷喷地吃下四只煎得金黄黄的春卷。

玲玲举着外婆用包面包的花纸折成的小鸟满屋子瞎跑,嘴里还喻喷哑哑地念:“鸟儿鸟儿飞飞飞,……”

怡儿迎面一把搂住女儿,逗她说:“玲玲,妈妈不要你了,夏天,就送你回外婆家上小学了……”

“不不不,”玲玲的脑袋晃得象拨浪鼓,“爸爸说,夏天带我到山上采莓子!”

“野莓子有啥稀罕?上海有西瓜、冰砖、汽水……”母亲加油添酱地哄玲玲。

“山里有花花鸟,溪里有花花石,还有爸爸、妈妈。”玲玲嘴一点不软。

“小傻瓜。”怡儿轻轻拍了拍女儿的头。

怡儿在家足足等了一个星期,等得心焦烂了,秀秀来了。

秀秀头发乱蓬蓬,脸色黄蜡蜡,衣襟上都是油渍污斑。她一屁股坐在床上,一仰脖把母亲递给她的一杯水喝光了。原来那个活静得象一朵云似的秀秀呢?

“怡儿,真对不起,没来接你。”秀秀说。

“没啥没啥。”怡儿不好意思地说。

“你看小娅大变样了吧!神气得不得了……”

我还没见到她呢。

“怎么,她没去车站?”秀秀皱起眉头,恼怒地说,“我特意打电话告诉她的。这家伙,成了作家,架子大了……”

“不不……实在不用来接的。我只是……很想你们。”恰儿眼圈红了,赶紧咬住嘴唇,等了会,再说,“一个人在山里,真想见见你们。有时看着哪座山坡红了一片莓子,就想起我们一块采莓子的时候。那回遇着一窝马蜂,小娅非逞英雄用镰刀去捅,结果三个人都被鳌得鼻青眼肿……”怡儿抿嘴笑了笑,心眼里淌过一道清凉的小溪,她等着秀秀接着说下去,说她们怎样害伯破相变丑了,急得呜呜哭,说源源怎样自作聪明,用紫药水把她们涂成大花脸……

可是秀秀好象不记得这些事了,她叹了口气说:“其实,我们在上海也不常碰头的,大家都忙。小娅现在是大红人,开会呀,采访呀,只在报纸上见她的名。我们小工人虽然无足称道,可成天也不得空,上班八小时,来回路上三小时,回家后又忙家务,烧饭洗衣侍弄孩子,唉,从来没有安安闲闲地看一场电影逛一回公园。你看活得多憋气!”

怡儿点点头,心里想:在乡下时都怎么说的?只要能回上海,扫垃圾倒马桶都情愿!这能算苦吗?咱们换着过过看。

“怡儿,你还算福气,女儿已经养出头了。我结婚晚,三十好几了,儿子才小不点儿,真累人。这次病得太厉害了,姆我吓得半死,请了一星期事假陪着,摄掉近二十元钱呢!”

“是的是的,养儿育女是不容易。”怡儿嘴上附和着,心里又想:你毕竟是在大城市里,条件多好呀!我们玲玲小时候,山里要奶粉没奶粉,要鱼肝油没鱼肝油,玲玲病了,我也病了,只能抱着她哭……现在也不能少操心,要上小学了,山里面又投个好学校……怡儿要顺势把话题转到正题上去。

“不管怎么说,为孩子忙死忙活是应该的。可还有许多莫名其妙的烦心事缠着你,”秀秀言犹未尽,只顾按自己的思绪说着,“厂里评工资定职称,比我们小十来岁的人因为有张文凭,工资比我们高两级,想得通吗2一幢房子里为了路灯、厕所、公用地盘每天斗嘴,烦心吗?……”

怡儿跟着她发出的问号茫然地点着头。以前,插队的时候,累了苦了受气了,小娅喜欢哇哩哇啦发牢骚,怡儿喜欢抽抽搭搭哭鼻子,只有秀秀不恼不怒不愁不怨,忍着一切,还慢声细语地劝慰人家。秀秀真的变了,变得牢骚满腹、怨气冲,天,变得感情祖糙而不善于察言观色了。难道恰儿回上海是为了来听你的诉苦吗?怡儿觉得第一次与秀秀话不投机,她想东,秀秀说西,总是合不到一条辙上,实在令人伤心。

“怡儿,你,不舒服了”秀秀终于发现了怡儿的焦躁不安,这才停止了自己的诉说。

容不得怡儿再拐弯抹角地绕口令了,直说吧!“秀秀,我这次提前回来探亲,想把玲玲转回上海读小学……你看行吗?”

“噢——”秀秀恍然大悟,可是马上面呈难色,“上海!”口卡得很紧,这倒是很麻烦的。”

“让小娅父亲帮帮忙不行吗了”

对对对,托小娅帮忙,这家伙,可有通天的本领!”秀秀双手一拍叫起来,“我陪你去找她,抓住她不放!”

怡儿马上被秀秀热忱的语气感动了,“什么时候去呢?明天。”

“明天不行,我不能连着两天把孩子托给婆婆,自己往外跑呀!”秀秀叹了口气,“下星期,等我儿子出院,好吗?”

“我只有半个月假期。”怡儿为难地说。

秀秀扳着指头算了算,“星期六下午,怎么样,我爱人休息,让他管儿子。”

“星期六下午,说定了,秀秀,我心里急呀!”

“别急别急,这就给小娅挂个电话,星期六下午让她在家等着。”

她们到街口日夜服务商店找到个传呼电话。

“喂——小娅在家吗?”

“秀秀,一听这糯米糖似的声音就知道是你。”小娅成作家了,说话爱带形容词。

“你好大架子,为什么不去车站接怡儿!”

“哎呀,那天开夜车抄稿抄到半夜,一头睡下去,连闹钟响都没听见,醒来已是中午了……”怡儿好吗:才气豪豪鑫着看,出了名“看不上我们这些小老百姓”。

“冤枉冤枉,你没看报纸吗,短篇小说座谈会,上午讨论,下午讨论,晚上还要和外地来的作者交铁,简直没有一丝空呀。秀秀,你代我向怡儿解释解释吧。”

“恰儿骂你呢!她此刻就在我身边。什么?将功折罪:当然罗,星期六下午在家等着,准备些好吃的,我和怡儿来看你。”

“星期六下午嘛……哎呀……”

“算了算了,刚才还说将功折罪呢,一年三百六十天,什么事你偏挤到星期六下午了告诉你,怡儿有要紧事找你!”

“好——吧!”小娅说。

“这才象话!”秀秀嘿嘿笑了两声,转脸间怡儿,“你跟小娅说几句吧!”

“不用了,反正就要见面的。”怡儿觉得电话线对面的小娅太遥远、太陌生了。

“就这么定了,小娅,怡儿问你好!”

秀秀满意地挂上了电话,怡儿松了一口气。

怡儿送秀秀上公共汽车站,硬把一大包花生、笋干塞进秀秀的人造革包中。

星期六下午,天气很好,太阳暖融融的。

“阿姨,倒茶——不不,烧点咖啡吧。”小娅高声吩咐着,又打开糖盒,捡了一块大白兔奶搪剥给玲玲吃。“怡儿,你女儿象你,长大了又是一尊小观音。”

“玲玲,快叫姨!”怡儿心里一阵激动。

小娅坐在怡儿对面,眯起眼看着她嘿嘿笑。怡儿被她笑得很不自在,临来前想好的话都忘记了。

小娅问。“怡儿,你看了我写的那篇《深山白去》吗:你看出来了吗: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就是以你为模杯儿的呀!”咯,咯咯咯……,以前,你给我写的信,你对我说的话,我都记着,有许多都写进去了,你不生我的气吧:这是艺术,对吗?”小娅又咯咯地笑起来,笑声中洋溢着自得。

怡儿惊慌失措,“什么了写我了我……怎么能当主壳……在哪儿了我没看过呀!”

“《人民文学》今年第一期,插图画得有八分象你。《人民文学》你们厂图书馆一定有的。”

“……”怡儿摇了摇头。

“哎呀,你现在连《人民文学》都不看了,那你平时千些什么,不看书,难受吗?”小娅吃惊地问。

怡儿脸腾地红了,在小娅面前,她觉得自己俗不可耐。

“好了好了,别把你那些小说吹得那么神,人不看小说,照样吃饭睡觉干活:再说,谁有你福气好,什么创作假,整天在家待着,又没有家庭的拖累……”秀秀想为怡儿解围的,不料说漏了嘴,触着了小娅的心病。秀秀意识到了,连忙嗽住声,偷偷地看看小娅的脸。小娅依旧笑着,只是笑容有点僵,而且没有声音了。

“小娅,你打算什么时候成家呢?对象定下了没有?其实,凭你这条件……”怡儿没有轧出苗头,急急地问。

笑容终于从小娅脸上消失了,她很不耐烦地打断了恰儿:“我最讨厌在爱情婚姻里面加进‘条件’这两个字了,其实,这就是鼓吹一种变相的买卖婚姻,嗤……”她的脸上呈现出很神圣的表情。

“就是嘛!”秀秀朝恰儿使了个眼色,顺着小娅的意思往下说,“有些人呀,真正是在糟蹋作践自己。象我们车间有位姑娘,人长得倒是满漂亮,原先和三车间的一个青工谈恋爱。她母亲嫌人家没家底,另外托人给介绍了个对象,什么娘娘还是阿姨的在国外开饭馆的,花花绿绿的衣服送了不少,还有首饰。原来那个男朋友气得发了疯,有一天中班下班,躲在楼梯口,用小洋刀往姑娘脸上划了一下……啧啧啧,破相啦!”

“噢?!”小娅很专注地听秀秀叙述,两道眉扭在一起,象是思索着什么,她颇有兴趣地追问下去,“这位姑娘的母亲做什么工作的?”

“听说还是个什么公司的干部咧!”

“那个小伙子平时表现怎样了有流氓习气吗?”

“没有没有,蛮老实的,还是个团员。他现在被公安局拘留了,可是厂里的人都同情他……”

“慢点,”小娅往秀秀跟前凑了凑,“你说详细些,厂里人都有哪些反应了”

这种小姑娘凭脸蛋欺侮人,破相算是便宜她了,当然是男青年这么说的多,象我们这种当了妈妈的也看不惯那女的平时的风流劲。

“女青年们反应怎样呢?”

“有几个和这姑娘要好的,象是被吓傻了,心事重重的。”

“那姑娘现在住在什么医院!”

“我们局的职工医院。”

“你能带我去看看她吗?”

“可以呀,只是我儿子病还没好清……”

怡儿坐在一旁,看见秀秀的小嘴一会儿吸起,一会儿咧开;看见小娅的大眼一会儿发出问号,一会儿眯着沉思。她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只是觉得周身渐渐地发冷……怡儿刚和玲玲爸爸结婚的那一阵,休息天,经常乘长途车到插队的小村看望小娅和秀秀。煤油灯下,她俩围着她,没完没了地打听工厂里的新鲜事。怡几就和她们开玩笑:“要不让他给你们介绍对象吧,厂里的小伙子可多呢。”……怡儿也曾有过让别人羡慕不已的时候,怡儿也曾抑制不住自满自得而滔滔不绝地笑啊谈啊,可是如今,怡儿只能象个陌生人似地坐在一旁听她们谈与她毫不相干的事了。怡儿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从车窗里看到的那一簇孤零零的农舍。

“妈妈,妈妈。”玲玲摇着怡儿的膝盖叫唤。

怡儿慌忙揉了揉眼睛。

“该死该死,瞧我又犯职业病了,听到新奇事,把什么都忘了。怡儿,怠慢怠慢,别生气呀!”小娅擂擂自己的脑袋,“秀秀,等你几子病好,就领我去看看那个姑娘。今天不谈这些了,听听怡儿的。怡儿,在山里,过得还顺当吗?”

怡儿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她发现自己一个音也发不出来。

秀秀机灵地把玲玲往小娅面前一推,说:“恰儿想让玲玲回上海读小学,求你爸爸帮个忙。”

“糟糕,你要早说两个月就好了,我爸爸刚刚离休呀。”小娅遗憾地拍拍掌。

“你爸爸老关系总有的,哪会没办法?小娅,这件事你无论如何推不掉的,当初,都是你哇哇地鼓动我们和你一起插队去的呀!”秀秀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哦哟哟,你倒会揪辫子!”小娅笑了,偏着头想了想说,“这么办。怡儿写一份申请报告,把具体困难讲得严重点,譬如你有什么病啦,孩子先天不适应山区气候啦,我把这报告交给爸爸,让他代转一下,反映群众困难嘛,情理上说得过去,行吗!”

“怡儿,你看呢?”秀秀问。

怡儿点点头,她不敢抬眼,生怕眼泪会滚下来。

“小娅,不管怎么,你可要尽力呀!”秀秀眼圈也红了。

“当然,但不能百分之百打保票呀。对了,我还想到一着棋,去找源源,他母亲是小学教导主任,若学校肯接受,事情就好办多了。”

“源源……”秀秀犹豫地看看怡儿。

“怕什么?大家都成家了。我们陪怡儿去,现在就去!”小娅挥了挥手。

“现在?”我什么都没带!”怡儿有些紧张。

“就把这茶叶送他,你和我还客气什么呢了”小娅拎起怡几送给她的茶叶,往门外走去。说干就干,这也许就是小娅成功的秘诀。

从楼下看,源源家的窗帘严严实实地遮着。

小娅说:“既然来了,就上楼看看,人不在,给他留张条。”

于是她们吭哮吭畴上了六楼,小娅咚咚地擂了一阵门。

“来了来了!”屋里吱咔咔响了一阵,源源应着,声音有些颤抖,“你没带钥匙呀!”踢塌踢塌的脚步声,哮咚!象是踢翻了凳子。

“你们听,他多激动,准是从窗口看见怡儿了。”小娅嘻嘻地开玩笑。

怡儿的心突然剧烈地跳起来。

门开了,穿着睡衣睡裤的源源当门站着,愣愣地盯着她们,半天才吐声:“是你们呀”稀客,请……请进屋。”

“哈哈,源源,你大白天睡獭觉了冲了你和夫人的好梦吧?”小娅大笑着问。

“哪里,就我一个人。”源源皱皱眉头,侧身让她们进屋。屋里非常凌乱,衣服丢在沙发上,脏碗散在方桌上。

“源源,你病了?”细心的秀秀问。

“没有。你们坐吧,对不起,没烧开水……”

“不,我们不喝水。”小娅环视了一下房间,狡黯地眯起了眼,问,“夫人呢?”

“她……上班。”源源有些尴尬。

怡儿搂着玲玲默默地坐着,源源竟没有特别地和她打招呼,他落在她脸上的目光没有丝毫的亢奋或者痛苦,平淡而且轻巧得象阵风,匆匆一掠就过去了。他的头发很长,而且凌乱,人胖了许多,但是眼皮浮肿,眼角还有眼屎。

也许……他还记恨我!看来,他生活得不好,是我坑了他……倘若那时就跟他……怡儿脸上火烫火烫,她命令自己:不准瞎想:

“源源,你就这么待客呀?没开水,拿塘来!”小娅命令着。

“对对,有糖的。”源源去拿搪盒,盒盖没盖严,呕嘟咯,糖全部撒在地板上。

小娅和秀秀帮源源捡糖,小娅盯着源源厉声问:“源源,你今天灵魂出窍了了”

怡儿一阵心悸,源源一定是见了,自己,想起以往,才这么魂不守舍的!深深的内疚使怡儿抬不起头。

忽然,怡儿听到一声很重的象是从心肺里迸出来的哭泣,她猛抬头,看见源源坐在沙发上,头深深地埋在两膝中。

“堂堂男子汉,真没出息:发生什么事了?”小娅问。

“她,她要和我离婚,带着孩子回娘家,死活不肯回来。”源源悲哀地说。

原来,他和妻子吵架!

“她为什么要和你离婚了”小娅扑闪着大眼,探究地问。

源源看看秀秀,又看看怡儿,轻轻说:“我妹妹结婚,我送了一百元钱……”

“嘿,哼哼哼……”小娅讥讽地冷笑着。

“小娅,你能说千般理,劝劝源源的老婆吧。”秀秀心肠总是很软。

“源源,你什么态度呢?”小娅蛮有兴趣地看着源源。

“我……你对她说,只要她回来,只要她不拆散这个家,我……什么都依她。”

“好个模范丈夫!”小娅哈哈大笑起来,秀秀也捂着嘴吃吃地笑。

只有怡儿笑不出,象咽下只苍蝇般反胃。源源压根不象她心底藏着的那个源源,忠厚并且笃诚;源源早把那段初恋忘得干干净净了。怡儿漠然地看见源源家的窗帘是质地考究的丝绒,源源家的墙上贴着花纹典雅的墙布,源源家的家具都是最新式的组合配套……怡儿的目光最终落到那张十二寸大的结婚照上,源源的老婆穿着拖地的白纱裙,优雅而甜美,源源一身西装,小分头铿亮,比以前富态多了……只是那双银睛,怎么不象以前那样深深的,幽幽的,蕴含着千言万语了?

“源源,我替你请回尊夫人,你也帮我办件事。”小娅歪着脑袋说。

“只要我能办到。什么事!”源源神气起来。

“你能办到!跟你妈妈说,让怡儿的女儿到她们小学读书!”

“这个……”源源摸摸后颈脖,仿佛那儿有什么秘方。

“行不行?”小娅用威胁的口吻问。

“一定尽力,但不能打保票。”

只要尽力就好!恰几,写申请时一式两份,交给源源一份。”小娅干净利落地吩咐着。

怡儿真想大声说:不用了,我什么也不求你们了!可是喉陇被痰堵住,憋得脸通红。她觉得源源的目光停在自己脸上,恼恨得想抽身逃出房间。

可是她的胳膊被小娅拽住,“说定了,怡儿,你快写,什么时候交给我们?”

“怡儿马上要进山了,我们去车站送她,顺便就把申请给你们。”秀秀提议。

“怡儿,几时走?”

“下星期四,276次车……”怡儿轻轻说。

小娅扳了扳手指,说:“好,就这么约定,下星期四,火车站入站口碰头,怡儿,把申请带着。”

“不不,你们都忙,别送……”怡儿推辞。

“你难得回上海的,应该的嘛。源源,你说呢了”

“当然,星期四,我厂休……”源源回答。

怡儿的鼻根一阵阵发酸。

探亲假的日子象一阵风似地过去了。

最后一天,怡儿帮母亲把厨房间打扫得窗明几净,母亲擦着眼角说:“怡儿,盼着这回能成功,到了夏天,我等玲玲回来读书呀!”

“姆妈,放心吧,小娅和源源都答应了,他们今天到火车站送我。”怡儿宽姆妈的心,也宽自己的心。

怡儿坚决不让弟弟、弟媳妇请假送她了,她叫了一辆机动三轮车,把行李运到车站入站口。她磨破了嘴皮,好不客易买到了三张站台票。小娅、秀秀、源……源,她心里默默地唤着他们的名字。离开车时间还早呢。

怡儿抱着玲玲坐在旅行袋上。这个车站她是多么熟悉,头一次来的时候,她还是个不懂事的女娃,她给学校写血的决心书,跟姆妈赌气,两天不吃饭,才争取到能戴着大红花和秀秀小娅一起登上北去的列车……

“妈妈,我们为什么不进去呢?”玲玲问。

“等一会,叔叔阿姨要来送我们的,他们会给玲玲买好多好吃的东西。”

后来,恰儿年年一个人上火车了,头两年,小娅秀秀来送行,总在她包里塞许多罐头、香肠、话梅、橄榄,而源源呢,总是闷声不响地把一筒筒卷子面塞在她的旅行袋里……

“妈妈,叔叔阿姨怎么还不来呀?”玲玲又问。

“老问老间,时间还早呢?”

年复一年,秀秀小娅源源上车站送行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有人说,感情如搪浆,时光如流水,水愈多,搪浆愈淡,时间长了,感情总要淡漠的。那么,会不会有一天,感情统统消失了呢了当然不会,不会的!怡儿对自己说。

怡儿抬起手腕看了看表,离开车时间还剩二十分钟。她站起来,目光紧紧地盯着车站的大门口,人头攒动,她竭力想从里面找着那大眼翘鼻的小娅,嘴唇薄薄的秀秀,还有源源……她的眼睛盯得发直了,人群象一片茫茫的浊流在面前流动。

深深的担忧涌上怡儿的胸口,心被惶恐揪得发痛。母亲给她带了许多年糕、糯米粉,她一个人怎么能把这些行李搬进站呢?

“由上海开往合肥方向的276次火车马上就要开车了,请旅客们注意,赶快到检票口检票……”!”播里的声音象钢锯一般撕裂着怡儿的耳膜,她的脑袋几乎要爆裂开来,汗珠顺着额角一滴滴地滚下来,落在玲玲的头发上。

“姐!”

怡儿从恍惚中镇静过来,看见弟弟推着自行车站在面前,满脸的汗。怡儿眼前冒出一片金星。

“姐,秀秀打电话到我厂里来的,急得快哭了。她说,小娅外出采访还役有赶回来;源源的老婆刚回家,他不敢提送你的事,而她自己这个月为了儿子的病,事假请得太多了,实在请不出了。他们都不能来送你,叫你千万把一份什么申请寄到小娅家里。”

怡儿分明听见自己的心往胸膛深处坠落的声音,她张开手掌捂住胸口,那三张被手心中的汗打湿的站台票无声地落在地上。

“姐,快,快进站吧!”弟弟扛起行李,拉着麻木的怡儿冲入检票口。

火车狠狠地晃动了一下,怡儿觉得,她身上有什么东西被抖落下来了,心里面很空,肩背上却很轻松。

车窗外,黛色的暮云蔓延着,隐隐约约地闪过楼房、天桥、电杆、烟囱……

怡儿在心里依依不舍地向它们告别,向秀秀、小娅、源源告别。她没有丝毫怨恨他们的意思。她想着秀秀,想着秀秀因操劳而憔悴了的面容,胸口泛起一阵同病相怜的温情,她想着小娅,小娅有她的事业,有她的追求,所以小娅从来不留恋过去,可是,怡儿知道小娅付出的代价是多么沉重呀;她又想着源源,想起他变得窝囊而浅薄的目光,她深深地为他惋惜,心口隐隐地作痛……谁都有自己的烦恼和优愁,谁都生活得不轻松呀!怎么能苛求和责难他们呢了怡儿甚至想到:自己只顾着玲玲上学的事了,竟连秀秀生病的儿子都没去探望一下!

玲玲缠着妈妈,要妈妈用纸折会飞的小鸟。

“乖,妈妈没有带纸,妈妈讲故事吧。从前啊……”

“妈妈有纸,妈妈折小鸟!”玲玲从怡儿的皮包里抽出一叠纸,哗啦,撕下一张塞进妈妈的手中。

怡儿浑身颤抖了一下,那叠纸正是她花了两个晚上斟字酌句写成的申请报告!

“妈,你折呀,快折呀!”

怡儿把纸持平,对折,再对析,她手指灵活地翻动着,不一会折出一只有翅膀有尾巴的纸鸟儿。

玲玲开心极了,叫道:“妈妈,让它飞起来。”

怡儿把车窗拉起一道缝,把手伸出窗外,手指一松,纸鸟贴着两道雪亮的铁轨飞起来了。

“妈妈,鸟儿飞到哪里去了?”

怡儿轻轻叹了口气。是谁说的?沉溺于过去的人,得不到未来。怡儿已经很腻烦自己老是追悔当初的悲哀了!倘若当初回城了呢了就和秀秀一般地忙碌吗?倘若当初和源源好下去呢?拿现在的源源和她的那个七级机修工相比,怡儿甚至觉得并没有什么可遗憾的。恰儿希望自己的生活能过得快活而明朗,而希望,总是让人不顾一切地去追求的。

“妈妈——你快说呀,鸟儿飞到哪里去了了”

“飞到它应该去的地方。”

“妈妈,再折一只吧。”

怡儿手指捻着那份申请报告,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她浅钱一笑,咧啦一下,又撕下了一张纸,折鸟儿吧,会飞的鸟儿。

一只鸟,两只鸟,三只鸟……鸟儿在褐色的田野上飞,鸟儿在深蓝的夜空中飞。

“妈妈,夏天到了,你陪我回外婆家吗?”

“你不是说,夏天,爸爸要带你上山采每子吗!”

车窗外,田野消失了,山影重重叠叠地扑来。

一九八四年三月九日于淮河畔 +6BO92XE6JYZY0oeQgedquKikZyIem2btonvmzx1P9vmKApUnQzVKWGMBTc5roY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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