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提及预兆的话题,是因为这个问题对舞月来说实在太重要了。姐姐的尸体被发现时,法医论断,她已经死了24小时以上。舞月掐指算来,姐姐就是在这个夜晚或凌晨咽气的了。舞月整宵整宵地不合眼,将这个夜晚和凌晨一小时一小时、一分钟一分钟、一秒钟一秒钟地筛滤了几遍,剥茧抽丝,想找出那揭示死亡的神秘的先兆。
后来黔月终于找到了勉强可以称作为预兆的东西:那天晚上朱墨怎么会突然讲起察君和盐水女神的神话来的?那个故事太凄惨,是否就暗示着什么呢?
凛君是天帝伏羲的后代,做了钟离山中五族的首领。凛君很有才能,把部落管理得欣欣向荣。人多了,洞穴不够住了,野生动物和植物不够吃了,为了部落的发展和繁荣,凛君就率领大家去寻找新的居住点,这确是一桩惊天动地的壮举。凛君率众乘船顺夷水而下,不几天,便到了盐水边一个叫盐阳的地方。凛君叫大家系缆上岸,搭起帐篷,准备休息几天再走。盐水有个美丽的女神,她仰慕察君的英雄气概,一心想和凛君结为夫妻。盐水女神对凛君说:“我们盐阳地大物博,你和你的部落在这里可以安居乐业,请不要再朝前面走了。”凛君明白盐水女神的心意,他也很爱慕盐水女神的聪明美丽,何况,举族迁徙又是那样的艰辛和劳累。可是,凛君志向极高,他觉得盐阳的地方还不够大,出产的鱼和盐还不够丰富,作为发展部落的新居住地还不够理想。因此凛君拒绝了盐水女神的挽留。痴情的盐水女神决心要用自己的一片爱心打动察君,每天晚上,她悄悄来到凛君的帐篷,伴他说话,一起住宿。清晨天刚发亮,盐水女神就离开帐篷,变成细小的飞虫,绕着帐篷飞舞,久久不愿离去。山林水泽中的神灵精怪都同情盐水女神,都来帮助她,大家一起变做细小的飞虫在帐篷四周飞舞。小虫愈来愈多,愈来愈密,以致把太阳都遮蔽了,天地一片昏暗,察君分不清东南西北,他和部落无法重新上路。这样的情景持续了七天七夜。凛君知道盐水女神深深地爱着他,他对女神表白了心情,自己也爱她,可是为了部落的发展,不能留下。女神愈发地痴情,就是不让他走,她无法与他论理,就是天天化作小虫笼住他。最后,凛君被迫无奈想出一个计谋,他从头上剪下一缕头发交给女神,表示与她同生共死。女神信以为真,高高兴兴地把这缕头发系在身上。早晨,她化作小飞虫欢欣鼓舞地在天空中盘舞,她告诉山林水泽的神灵精怪,她胜利了,凛君永远留下来了。然而,痴情的女神万万没想到,此刻,在地面的阳石上,凛君已弯弓搭箭,瞄准了带着一缕头发飞舞的小虫,那正是盐水女神啊!察君的手在发抖,心如刀绞般痛,他怎么忍心杀死那样善良那样美丽那样深情地爱着自己的女神呢?这一箭放出去,自己会不会成为历史的罪人呢?可是,情势已不容他犹豫后退,他的部族已经登船,整装待发,凛君一狠心,咬紧牙关放出了箭。片刻,天空中传来轻轻的一声凄婉的呻吟,美丽的盐水女神带着察君射给她的箭,悠悠荡荡地飘落下来。她紧闭着双目,脸色如纸片一般,她是痛苦呢还是幸福?她的尸体落在清澈的盐水上,漂呀漂呀,渐渐地消失在浪谷深处……凛君闭上双目,泪如雨下。当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遮天蔽日的小飞虫已无影无踪,天高气爽,秋阳高照,正是启程出发的好时机。部族们朝着他欢呼,察君沉重地垂下拿弓的手,挥去一把眼泪,跨上了扬帆待发的木船。
朱墨下乡前一天,他的同班同学老桑送给他一本清秦嘉漠辑补的《世本》,老桑知道他喜欢读杂七杂八的书,老桑家的书都被造反派抄走了,这本因为纸张脆黄页码残缺而侥幸留存下来。朱墨在山村的油灯下读到了凛君和盐水女神的故事,感叹至极。后来朱墨要上九蟠岭开荒了,在一个月色幽嗅的春夜,他约舞月到后山上的小竹林里,跟舞月讲了这个哀婉动人的故事,舞月听得泣不成声,扑在朱墨怀里悲咽拗哭。他俩对凛君的看法不尽相同,朱墨赞赏凛君为事业不羁儿女私情的英雄气概,舞月却以为凛君未免太冷酷无情,她为盐水女神的遭遇洒一掬心酸之泪。
他们已经许久没有提起这则故事了,它好像是属于偏僻的山村那片飒飒的小竹林的。现在他们没有心情也没有时间去为一个遥远的神话故事里的男男女女的命运叹息流泪。有时候,女儿好好缠着他们讲安徒生或者阿凡提,妈妈推给爸爸,爸爸推给妈妈,上了一天班又五斤吭六斤地挤车回家,只想安安静静地埋在沙发里喘口气。单单是累倒也罢了,还有烦,还有气,还要鉴貌辨色,还要绞尽脑汁。
舞月恐怕早就忘记了康君和盐水女神,偏偏朱墨会在那个晚上突然提起了他们,这难道不是很蹊跷的吗?
同学会散了,大凌殷勤地要用他的专用小轿车送舞月回家,舞月执意不肯。朱墨去推自行车,舞月点点他的背影说:“先生心里要不平衡的。”其实是坐了大凌的车,舞月自己心理要失衡,舞月最讨厌无端受人恩惠,特别是受大凌这样的人的恩惠,大凌自然没有那份灵气能猜透舞月的心思,他很高兴舞月能踉他背后议论丈夫,这表示舞月十分看得起他。他哈哈一笑说:“范舞月,原来你挺幽默的嘛!”舞月勉强笑笑,心里很反感:现在连幽默也成了他们的装饰物了!人过得松快一点,谁不会幽默?
朱墨要用自行车带舞月,舞月不一肯,说:“走一段嘛,透透夜晚的空气。反正己经出来了,早一点回去晚一点回去没什么两样。”朱墨不想扫舞月的兴,推着自行车慢慢地走,舞月挽住了他的胳膊。舞月料定大凌他们会站在宾馆门口点点戮戳地评论她和朱墨的,要是她一扭屁股跳上自行车的书包架,那模样太寒酸太局促,那是十五六岁的中学生做的事。舞月宁愿挽着朱墨的手臂慢慢地散步,显得优雅而恬静。舞月将步子迈得尽可能地有姿态,可朱墨不懂舞月的用意,刷刷地跨大步。舞月轻轻掐他的手臂,填道:“走慢点,人家穿了高跟鞋。”朱墨便把步子收敛一些,走了几步又快起来,舞月再掐他,掐得稍重一些:“又快了又快了!”朱墨索性停步,让舞月走两步后他再抬步。两人别别扭扭地终于走完了长长一条马路,一拐弯,看不见H宾馆了,舞月将未墨的铐膀一摔,说:“累死我了,跟你散步像冲军一样,一点情趣都没有。”朱墨幽幽地看了她一眼,说:“我们有多久不散步了?步调不一致了。要不再练一会,今晚的月亮挺不错的。”舞月白了他一眼:“再练你也练不好,什么时候笃笃悠悠走过路呀?”
拐角上的一家个体餐厅在马路上摆了两张方桌,供应面条馄饨油面巾汤等等夜宵,夜虽已深,吃的人可不少,热气腾腾的。两个卖茶叶蛋的也来轧热闹,站在一边一声接一声地吃喝:“五香茶叶蛋,吸卖了,呼呼热喷喷香的!五香茶叶蛋!”朱墨说:“冈叮才尽吃甜的,嘴巴苦叽叽,我们吃碗馄饨怎么样?”舞月说:“这里脏兮兮的,还不如找家咖啡店坐一会,还有点情调。”朱墨说:“咖啡店有什么情调?只要拿得出人民币外汇兑换券,什么样的人不去?还是这里有点情调,你看,是不是有点像从前谭家桥镇上的馄饨铺?那个独眼老爹数起馄饨来鼻子都快浸到汤里去了。”舞月想起以往,璞吩笑出声。两人便拣了稍干净处坐下,要了两碗馄饨。摊主做得蛮地道,汤里加了榨菜虾皮,很入味。朱墨吸了一口说:“谭家桥的独眼老爹往馄饨汤里加辣油,要一滴两滴地数,不当心多滴了一点,就把汤倒出一些,记得吗?”舞月忽然想起来,连忙间:“刚才你怎么跟郑仲平说的?”朱墨连吞了两只馄饨,答道:“我们扯别的事了,没涉及这个话题。”舞月急了,说:“郑仲平也没提这件事?”朱墨又吞下两只馄饨,答道:“他也没问我。”舞月楞了片刻,愤愤地说:“郑仲平好滑头,他不是说好给你一个月考虑的时间吗?为什么回避?会不会另外有了人选?”朱墨忙说:“大概一个月限期还没到,他就不问了吧。”舞月说:“那你到底决定了没有?你怎么变得这样优柔寡断?”朱墨看看她,好像要说什么,可是嘴巴里塞满了馄饨,说不出来。舞月叹了口气:“我实在是替你气不过,你看看大凌那样的人都趾高气扬的,我们哪点比不过他?现在郑仲平给了那么好的机会,还有什么可犹豫的?”朱墨轻轻地在舞月手背上拍了两下,说:“求求你,今天晚上别再提那个名字了好不好?”说这话的时候,朱墨脸上有种很疲倦的表情。舞月只好住口,只当他心眼小,旧怨未消。舞月实在是疏忽了,她没注意到整个晚上朱墨一直是心事重重、若有所思的模样。人和人要达到默契实在是很难很难。
月亮很圆,很亮,很纯净,在深紫的夜空中显得晶莹璀璨,仿佛是神秘的宇宙向人类洞开了一扇窥探秘密的窗口。秋夜的风贴着高楼的墙根旋转,卷起几张枯叶,簌落落地从他们的脚间穿过。就是在这个时刻,朱墨突然提起了凛君和盐水女神。朱墨将馄饨汤喝干,望着舞月说:“你还记得从前我在小竹林里跟你讲过的那个神话吗荃糜君为了部族的发展,狠心杀死了爱他的盐水女神?”这时的舞月已经很困乏了,她打了个哈欠,说;“我们还是快点回家吧,明天又不好睡懒觉。我们机关别的改革学不来,就知道卡人家上下班时间,迟到三分钟就要扣奖金,搞不好了。”舞月义疏忽了,她没有看见朱墨脸上非常失望的神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