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风风雨雨，坎坎坷坷，喜怒哀乐，酸甜苦辣，倏忽已走进人生的秋季。在年轻的时候是很害怕长到这个年龄的。回想起来，当眼角发现一丝皱纹或从鬓间拔下第一根白发的时候，那种惊慌恐惧，周章失措，简直如同世界末日降临一般。以现在的心境去回想那时候的模样，便会从心底发出爱怜的微笑。就像看见我的小女儿伸出小手，去接被第一阵秋风吹下的落叶，紧张地呼喊着：“妈妈，怎么办呀？大树妈妈的孩子掉下来了！”小孩子总是喜欢朝气蓬勃的春天和热情奔放的夏天，他们不喜欢树叶凋零的秋天，他们也不喜欢妈妈衰老。我的小女儿总是很认真地对我说：“妈妈，我看你很漂亮，一点也不老。”可是，秋天总归要来的，妈妈总归要老的，就像孩子总归要长大一样。现在，我望着眼角抹不去的皱纹和鬓间越来越多的白发，已经很平静、很坦然了，我想，这已经是我的风景了。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秋景常被文人骚客涂抹上萧瑟悲凉的色彩，却也有杨万里潇洒地唱出“秋气堪悲未必然，轻寒正是可人天”的新句；王勃笔下的秋色是“落留与孤鹜齐飞，秋水与长天一色”的瑰丽。我更喜爱刘禹锡秋词中“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的清雅恬淡。人生走进秋季以后，渐渐地已经看得见生命的全过程了。譬如爬山，爬过了大半座山，已经爬过的路自然是再清楚不过的了；抬起头，山峰也隐约可见，还需要爬多少路到达峰顶心里也有数了。于是，便不再猜测、不再急躁、不再幻想、不再忧惧，对自己说：“只管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往上爬就是了。”这就是秋天的心情，这就是中年的心情！在这种心情下，人生变得简单，命运似乎也变得可以由自己把握了。这种心情的转变和形成于我是在不知不觉中完成的，亦像秋风不知不觉地来了，树叶不知不觉地褐了一片，又黄了一片，不知在什么时候竟都落下了。

在人生的秋季里，时间愈加珍贵起来，因为，生命余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年轻人的富足和奢侈，对我们来说真是可望而不可即了。豁着手指算，要做的事情太多，只能放弃许多欲望和梦想，用有限的生命去尽力做好几件非做不可的事情。头等大事，便是养育女儿，因为我是母亲，养育女儿当然是非做不可的事；第二件事，便是写文章，因为命运派给我的角色是个作家，自然是不可不写的了。说实话，这两件事几乎耗去了我的全部精力，何况总归还有一些其他非做不可的事情要做呀！舍弃了年轻时的爱好，淡漠了许多兴致，只专心做着必须做的事，做事的目的也只是为了这件事作为存在的我必须要做。这样的日子平淡无奇，却很实在。刘禹锡秋词的后两句是：“试上高楼清入骨，岂如春色味人狂。”这就是秋季的状态，这就是中年的状态呀！惟一的企盼便是：愿我人生的秋季尽可能地持久一些，因为，我的女儿对中年的我来说还太小太小！

王小魔
1998年7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