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深冬。
解放战争进人到最后阶段。南京作为国民政府首都和长江防线的“枢纽”,整座城市都弥漫着悲凉、压抑而又紧张的气氛。凛冽的北风呼啸着掠过城区,细碎零落的雪花颤抖着坠落地面,枯黄的梧桐树叶在寒风的吹动下飘向路边,挟裹着残雪在墙角旋转,像找不到归宿的孤魂野鬼。国军江防司令官罗安邦袖着手从总统府缓步走出,眼前不停地出现蒋总统绝望的面容,耳边回响着他声嘶力竭却透着无奈的战前动员令。罗安邦在灰色的拱形大门前向卫兵回了个绵软无力的军礼,然后便匆匆钻进停在门口的军用吉普车里,对司机咕哦了一句:“去陆军总医院。”
往日安静祥和的南京陆军总医院里,如今被大大小小的伤员充斥了各个角落。有的拄着双拐,有的缠着绷带,有的眼睛上蒙着眼罩,被战友扶着遭弯,伤势虽然各异,但颓废悲凉的神态己将整个医院弥漫。
手持听诊器或托盘的医生和护士匆匆夹杂其中,没有一丝停滞的意思。院外不时传来军车凄厉刺耳的警笛声,刺透着院墙内诡秘的安静。
突然,几辆军用吉普车和三轮摩托车如脱缓的野马般呼啸驶来,毫不顾忌医院门前步履缓慢的伤员,猛然嘎吱停住。身着黑皮夹克,长发飘飘的罗美慧推开车门,跳下来,冷眼疑惑地瞥了下停在院中央位置突兀的吉普车,没有任何停留,就在手下王松山、何光、乔三民等人的簇拥下冲向院门。
院门前的卫兵看来者凶狠,还未来得及伸手阻拦,就已被何光等先行控制住。罗美慧径自大步进门。
停在院中突兀位置的吉普车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国民党陆军中将,南京江防司令官——罗安邦。
此时的他眉头微皱,神色疲惫地坐在内科诊室的椅子上闭目养神。
不一会儿,印有红十字标志的门帘被人轻轻挑起,一位略有些发福的中年男军医在征询过门口守卫的两个士兵后,小心翼翼地进来,轻轻地在罗安邦对面坐好,把手中的听诊器等工具放下,开始检查。因为级别不同,军医问诊的态度也显得和颜悦色,声音柔和:“罗司令?”被吵醒的罗安邦睁开眼,微叹一声:“唉,又来了,还是老毛病啊,睡不着。”军医给罗司令号了一下脉,继续说:“上次开的药吃了吗?”罗安邦缓缓地点点头,禁不住再长叹一声。军医朝罗安邦看了一眼,拿出笔和处方,边写边问:“那最近梦多吗?”听到这话,罗安邦忍不住苦笑一声:“睡都睡不着,哪来的梦啊?”军医犹豫了下,继而问道:“司令是整晚都不睡,还是……?”“没一天不到卯时的。”说完这话,罗安邦不自觉地揉着眉头上方的天应穴,眉头也相应的更加紧缩起来。
军医稍显踌躇,看着罗安邦痛苦的表情,想了想,正要开口,忽然,“啪、啪”,窗外传来两声清脆的枪响。军医被吓了一跳,手中的笔应声而落。
与此同时,原本安静地在门口守候的卫兵也持枪猛地冲了进来,看到罗司令安然无恙才稍松一口气。可此时受惊的罗司令无暇顾及他们,快步起身走到窗前,想看看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由于内科诊室正处拐角,院内的情景罗安邦看了个正着,只见两个试图阻挡罗美慧的持枪伤员扑倒在地上,手脚犹在微动。伤口都在前胸,白色的病号服被鲜血染红,分外耀眼。
一个军医匆忙跑过去,还没等他发问,何光亮出身份证件:“保密局。”
看到这三个烫金大字,军医面露惧色,唯唯诺诺地后退。罗美慧不屑地发出一声讥笑,和王松山在众特务的簇拥下迫不及待地冲进内科诊室楼门。
当罗美慧等人的身影消失在脚下的楼门前,罗安邦才慢慢将目光回转过来,他感觉有股闷气憋在心中,可又不知该如何排解,只能紧皱眉头缓缓回身坐下。
看到军医发怔,罗安邦开口说道:“麻烦你,安眠药加点量吧。”“这……”军医犹豫道,“司令,巴比妥酸盐的副作用很大,加量的话……恐怕……”
罗安邦看着军医,摆摆手:“就这么办吧。”说完,又闭目斜靠在椅子上不语。
军医不敢坚持,点头答应,出去开药。
不一会儿功夫,门帘再次被挑起,一个戴口罩的护士端着药物盘子进来,走到罗安邦面前:“罗司令?”
罗安邦以为医生把药取回了,没有多想,点点头,可掀开盒子却意地外发现里面没有药,仅是一张纸条。
罗安邦抬头看向护士,目光如炬。
护士用眼睛快速地扫了扫两边,突然压低声音,靠近他的耳边:“罗司令,心病还需要自药医。”
罗安邦沉默不语,看了看她,伸手取出纸条,目送护士快速离去,然后才打开纸条,只见上边一行小字:十五日晚,江滩相见。落款:韦。
罗安邦陷人了沉思。
护士的前脚刚走,内科诊室的门后脚就被猛地瑞开,映人眼帘的是那个略显肥胖的男军医,不知道在什么推力的作用下,踉跄着撞进,几欲栽倒。
两个卫兵刷地抽出手枪,将罗司令紧紧护在身后。当看清冲进来的“歹徒”竟是罗美慧等人时,卫兵瞪大眼睛看着罗美慧,惊讶地喊道:“小姐!”
听到这句话,罗美慧也赶紧将枪口下压,诧异地瞪着杏仁般的大眼:“爹?你怎么在这儿?”
罗安邦不慌不忙地把纸条揣进兜里,对着罗美慧抬抬眼皮,慢悠悠地反问:“你说呢?”然后从女儿诧异的脸上移开视线,又看向男军医,不紧不慢地说:“拿药。”
军医赶忙双手递过来,诚惶诚恐地答道:“司令,您的药。”
罗安邦不动声色地说了声谢谢,然后起身扬长而去。
王松山等人看着他的背影,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都手足无措呆在原地。唯有一旁的罗美慧气恼地拍了下桌子,脸涨得通红。
长江北岸。
荒凉的丛林中零星地散落着几间破败的茅草屋,如果不靠近去仔细看,会以为是无人居住的地方。这些小破房就是华野驻地敌工部,掌握着华野地区特工人员的第一手资料,也是最核心的资料。
其中一个小木屋里,虽然是屋门紧闭,窗户都被木板死死封住,仍能隐约看到屋内的隐隐光亮。漆黑的屋里,只有一根蜡烛在桌上默默地燃烧,从木板缝隙中透进的凛冽凉风,晃动着蜡烛跳跃的火苗,也让屋里的人感到了一股彻骨的寒意。
屋里只有两个人——于明辉和坐在对面精疲力尽的韩露。两个人之间隔着一张小桌子,一问一答,不带任何色彩地进行了将近一个下午。
于明辉在屋内踱了几步,神情严峻地突然说:“你是特务。”
韩露眼睛里闪现了一丝不耐烦,但仍旧泰然自若地回答:“我不是。”
“知道为什么抓你吗?”于明辉继续咄咄逼人。
“不知道。”韩露瞪了于明辉一眼,心里在想着这漫长的审讯到底什么时候能结束。
于明辉转而又坐了下来:“祖籍哪里人?叫什么?”
“山东临沂。叫李唐。”韩露回答。
“临沂什么地方?家里有几个人?多大的时候出来的?”
“临沂费县南新庄。家里没人了,十六岁的时候逃难出来的。”
于明辉沉默了一会继续问道:“我听说,临沂叫凤凰城,为什么?”
韩露继续一问三不知:“我不识字,也没念过书,不懂。”
“会写自己的名字吗?”
“不会。”
于明辉突然身体前倾,慢慢小声地问:“刚才你睡着了,你说梦话,说收网,什么意思?”
“我从来不知道我说过什么梦话。没什么意思。”韩露挪了下自己已经发麻的双腿,脸色有些茫然地回答道。
“哼……”听到这个答案,于明辉若有若无地飘来一句话:“怕死吗?”
瞬间脸就发白的韩露有些发怔,随即点点头:“害怕。”
于明辉仿佛没有看到韩露脸色的变化,开始和韩露聊家常。
“到城里做过什么活?”
韩露不知道于明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五一十地回答道:“卖烟,卖柴禾,还有一些杂活,给人做饭。”
“会做什么饭?”
“平时吃的普通菜。”
“鱼会做吗?”
韩露有些疑惑:“会,做得不好。”
于明辉不以为然:“清蒸鱼会做吗?”
“会。”韩露抬头看了眼于明辉,却在他脸上发现不了任何表情。
“做清蒸鱼,用不用醋?”
“嗯……”这个问题更是不着边际,让思想有些游离的韩露更是诧异,她回想了下,悠悠地回答“用。”
“这是我问你的第几遍?”于明辉突然提高嗓门。
吓了一跳的韩露怔怔地嘟嚷道:“快三十遍了。”
没等韩露回答完,于明辉继续问:“问的内容一样不一样?”
“不一样。”
于明辉紧紧盯着韩露的脸:“你老家在山东什么地方来着?什么村?”
“临沂费县南新庄。”韩露依旧没有感情地答道。
“逃难那年,怎么出来的?”
“跟着老乡,搭马车。”
“那年是二十岁吧?”
“不是,是十六岁。”
于明辉顿了顿,又问:“最爱吃什么?”
“吃糖。”
于明辉找到了突破口:“你在第七遍的时候,说最爱吃的是葡萄。”
韩露内心大骇,仍假装镇定地说道:“嗯?是吗?”
于明辉步步紧逼:“这是我问你的第三十四遍。”
韩露此时感觉都要疯了,但也只能无奈地答道:“我记不清了。”
于明辉慢慢踱到韩露背后:“多大了今年。”
韩露的忍耐快到极限了:“二十四。”
于明辉紧紧盯着韩露的脸:“哎,你那个唐字,是哪个唐?”
“唐朝的唐。”韩露下意识地回答道,答案一出,韩露就知道自己在最关键的时候露馅了。
于明辉叹口气,“如果我是敌人,你今天就失败了。”然后边说边走到一边,顺手把灯打开,屋内亮了起来。
韩露反思道:“唉,我被你麻痹了,我不识字,不该知道是哪个唐字的。”
于明辉继续恨铁不成钢:“别的也有问题。我问了你三十四遍,同样的问题有二十个,有四次你说的答案是不一样的。最后一次我问你清蒸鱼要不要放醋,你既然会,就不应该犹豫。”
韩露很失落,垂头不语。于明辉怕说得太重,伤了心,于是走过去,坐到她身边,拉着她的手,安慰她。
面对于明辉的安慰,韩露显得越发沮丧:“唉,你就知道哄我。我让你很失望吧?”于明辉抬起韩露的脸,握住她的两只手,认真说道:“吃一堑长一智。干情报工作,一半的命就不是自己的。你明白吗?”
“嗯。”有了于明辉的鼓励,韩露也慢慢地舒展开了紧锁的双眉。
于明辉想到了什么,拉开抽屉,拿出一张报纸,递给韩露。
那是一份《中央日报》,标题醒目地写着“共党间谍阴谋失败身份暴露中弹身亡”,配以黑白照片。照片上,是罗安邦在陆军医院目睹的那两名伤员。
于明辉面孔变得严肃起来:“最近军统的天网计划全面展开了,为了保证长江决战的胜利,军统正在清理我们派到国民党内的同志。可不论他们怎么收网,最终被困的只能是他们自己!”
“他们杀了我们的人,还登报!真是太过分了!”韩露气不过。
于明辉看着她:“这正说明他们害怕,这一仗是他们最后一搏了!所以对敌对我,这一仗都不好打啊!韩露,你一定要牢记训练要素,咱们受到的训练,其中的每一个过程、每一句话,都是牺牲了无数的同志、流了无数的鲜血,才得来的经验教训。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你以后都要刻在心里!”
韩露慢慢地靠到于明辉身上,默默地点点头。
于明辉不放心地再次强调:“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答应我,你要活到胜利那天。”
韩露紧紧抱着于明辉:“你也是,我们都要活着,活到我们结婚,活到老!对了,你跟上级汇报我们的事了吗?”
“渡江战役马上就要开打了,现在正是最紧张的时候,怎么跟领导汇报这个啊。”于明辉有些内疚地说道。“也是。那就等胜利之后吧!”韩露想了想,喃喃地回道。
罗府,客厅里弥漫着其乐融融的氛围。几个精致小菜放在桌上,罗安邦夫妇和女儿罗美慧分坐两边。一家人在吃饭。
唱片机中,放着昆曲《游园惊梦》。这是罗安邦最爱听的曲子。
吃着吃着,罗安邦碗里的米饭空了,罗妻拿过空碗,正要起身,罗美慧抢先接过去,自己去盛。
片刻,罗美慧端着米饭出来,在父亲面前恭敬放下。
罗安邦端起碗,眼睛只看着饭菜,问女儿:“你们今天在医院大开杀戒,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罗美慧一愣,随即点点头,轻声道:“爹,你不会是明知故问吧?”
“什么意思?”
罗美慧直勾勾地看着父亲,“共匪渡江在即,连保密局在内都全力以赴投人到长江防御之中,作为江防要塞司令官,党国生死寄于您一人身上,您就一点也不……”
罗安邦闻之不再言语,闷头吃饭。
罗美慧正要接着说,母亲夹了一筷子菜,放到她碗里:“吃饭。你就不能让你爹安生一会儿。”
但这筷子菜没挡住罗美慧开口,她神色倔强,表情坦然地继续问:“父亲,那两个伤兵是共匪望风的探子,打死他们,您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罗安邦顿了顿,等昆曲中一句唱词的最后一个字唱完,才不动声色地开口:“慧儿,是你觉得我有什么不妥吧?”
罗美慧欲言又止,还是闭了嘴,低头吃饭。
罗安邦一推饭碗:“我吃完了。”说罢起身,拿起自己的衣服,穿好就往外走。
罗母着急喊道:“去哪儿啊?”
“散散步。”罗安邦硬邦邦地回应着,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爹!”罗美慧站起来叫了一声。
罗安邦站定,稍稍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迈开大步,推门而出。
罗美慧站在原地,余怒未消。罗母不知道今天这对父女怎么了,担心地看了女儿一眼,给她把米饭推过去,劝她:“好啦,好啦,你爹能不操心吗?他是不愿意你跟着上火。”
谁知罗美慧也气鼓鼓地放下饭碗说了一句:“我饱了。”转身离开了。
寒风凛冽,可月光却出奇的皎洁明亮,满腹心事的罗安邦慢慢地在街上走着,最后晃到江滩边上,看着潮涌的江水,他点燃一支烟,眺望远处。
不一会儿,一个女子身影出现在罗安邦的身旁。这个裹着围巾,戴着口罩,只露出两个眼睛的女子,正是韩露。
罗安邦显然已认出了韩露,对她耳语几句。
韩露面露难色地皱皱眉头:“这个……罗司令你未免有些多虑了……”
没等韩露说完,罗安邦打断她:“韦小姐,既然罗某今天独自前来,足可说明一切。但贵军是不是也应该拿出一点诚意来?否则,教我怎么说服自己?”
韩露听后诚恳地说道:“您的心情我能理解。我党向来洛守承诺,这一点,相信罗司令也有耳闻。您的职务、待遇,我的上级已经保证,是不会有变的。”
罗安邦缓缓摇头:“乱世无信诺。请转告你的上级,我需要更高级别的贵军人士相谈。”
韩露有些焦急,小声且无奈地叫道:“罗司令——”
罗安邦看看这个和自己女儿一般大的姑娘,还是摆一摆手:“如有诚意,五天后的现在,还在这里见面。告辞。”说完,转身离开,渐行渐远。
罗安邦以为这次见面神不知鬼不觉,谁能想到离江滩不远处的树林里,他和韩露的一举一动都尽人女儿罗美慧的望远镜中。
而在江北华野敌工部,秘书正手持电报,匆匆走进屋内,将电报递给敌工部部长陆明。
此刻,拿在陆明手里的,是韩露发来的电报:“大鱼已咬钩,但需诱饵出动。韩。”
陆明沉思片刻,然后吩咐秘书:“通知于明辉,开始行动。”
次日清晨,罗美慧一反常态地支起耳朵贴在房门上,听到父亲出门的脚步声,立刻披上一件晨衣来到客厅。罗母此时还在楼上睡觉,偌大的客厅里空荡荡的。罗美慧有些迟疑,想了想,还是走到墙角的军用电话机旁边,将事先准备好的窃听器小合翼冀地安装在电话的听筒里。做完了这一切,她这才起身,转头看到父亲挂在厅里的大幅戎装照片,禁不住微微叹气。
窃听器安装好的几天里,罗美慧都佯装身体不适没有出门,实际就窝在自己的房间里不间断地调试监听设备。突然,耳机里出现了罗安邦铿锵有力的声音:“……好……今晚,地点不变……良禽择木而栖,罗某是懂的……再见。”因为设备的调试还是没有太到位,刺啦刺啦的声音不绝于耳。罗美慧屏气凝神,听到“良禽择木”四个字后,猛然摘下耳机,眉头紧紧皱了起来。只几秒钟,她抓起电话:“我是罗美慧,通知一组、四组,全体集合。马上!”
罗安邦对女儿的监视并无丝毫察觉,他仍按约定时间来到江滩边上,看着夕阳的余晖慢慢将整个江水染红。他默默地吸着烟。副官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警惕地盯着周围的情况。
在江边东侧的树林中,王松山、乔三民、何光遵照罗美慧的命令,各带着一队保密局的特务,悄悄摸近江滩。他们兵分三路,呈三角形围住罗安邦。
一个特务正盯着江边的情况,忽然觉得旁边有些不对劲,他仔细地看去,发现不远处树丛覆盖的地方,一个人影身上盖着一些掩护踪迹的树叶,露出来一双脚,脚上穿的是一双军用皮鞋,鞋尖朝下。特务大惊,慢慢摸到何光身边,拉拉他,向那双脚指去。何光也看到了,飞快地摸出枪来,做个包抄的手势,三个人向着目标围了过去。何光做个手势,一个特务猛地把覆盖在目标身上的树丛掀开,树丛下面,是一个穿着军服、趴在地上用步枪瞄准的军人,另一个特务马上过去用枪逼住了他。
这个人很疑惑,但随即放下枪,把手举了起来。
几乎与此同时,埋伏好的王松山身后也出现了一个人。他刚一回头,一支枪口顶到了他的额头上。王松山马上把手举了起来,抬头看去,持枪者穿着国民党的军装,正冷冷地盯着他。王松山有些发愣,看看对方的装束,又看看同伴,他们也是一脸迷惑。持枪的军士看着穿便装的王松山等人,也很迷惑,有些紧张地问:“你们,是共产党吧?”
王松山气急败坏,掏出证件扔给军士。军士打开证件,翻来覆去地看,禁不住小声嘀咕:“保密局王松山。原来都是自己人。”脸上仍是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
王松山恼羞成怒,破口大骂:“看什么看,把你的枪口拿走!”另一处,乔三民那边也出现了纸漏,他和几个特务,与另外四五个持枪的军士互相拔枪指着对方,一副剑拔弩张的样子。双方相互僵持着,都不愿把手中的枪放下,气氛紧张无比。
此时在离他们不远的一个土山上,胡子拉碴的于明辉隐蔽在土山后面,正拿着望远镜,观察着对面的情况。
从望远镜里看去,罗安邦和副官静静地等在江边。随着时间分分秒秒地流逝,罗安邦不时看着表,显然已经开始有一些不耐烦。
这时候,江滩东侧的树林中忽然传来哗啦呼啦的拉枪栓声和吵闹声。罗安邦一惊,诧异地看去。副官看看罗安邦,罗安邦冲他点点头,副官马上飞快地向江滩东侧跑去。
副官快步跑到树林里,压低声音问领头的警卫连长:“怎么回事?他们是什么人?”连长也是一头雾水,回答不知道的同时,也没有放下枪的意思。副官扫了眼保密局的人,命令连长:“下他们的枪。”
“谁敢?!”乔三民急了,走前两步。
副官仔细审视了一下乔三民的脸,将枪对准他的脑门,恶狠狠地说:“再废话,我现在就崩了你!”
两人都是一副不怕死的表情。身边的士兵和特务看着他们,一时也摸不着头脑,不知到底该干什么。大家都僵在那里。
“都别开枪。”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出现在副官身后。
副官回头一看,无比惊愕地说:“小姐?!”
罗安邦心烦意乱地站在江边,琢磨着到底什么地方出现了问题,待看清同副官一起回来的还有自己的女儿时,不禁涌起一股愤怒,厉声质问女儿:“你来这里干什么?”
罗美慧冷冷地针锋相对:“爹,这话应该是我问你!”
罗安邦强压怒火快速看看左右:“我没工夫跟你解释,快回去!”
罗美慧却纹丝不动。
“除了添乱,你说你还能干些什么?”罗安邦低声指责。
这话说到了罗美慧的痛处,罗美慧内心委屈却仍旧怒目瞪圆:“我的父亲应该是忠诚于党国的铁血将军,我决不允许他成为通共投敌的叛徒!”
远处土山上,于明辉看到罗美慧出现时,大大吃了一惊,眼睛顿时睁大了。他暗暗决定不动声色,静观事态的发展。
罗安邦毕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对于女儿咄咄逼人的质问,深呼吸一口,背对女儿,没有说话,转而问身边的副官:“那边怎么样了?”
副官低声报告:“都处理好了,没问题。”
罗安邦这才脸色稍缓,点点头,转身命令罗美慧:“你马上回家,这里的事情,你不要插手。”
罗美慧急得眼泪都快要掉出来了:“爹!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罗安邦对副官做个手势,副官敬礼以后立即跑开,到另一边去观察情况。
远处土山上的于明辉紧紧盯着这里,不知道罗安邦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不一会儿,他便发现罗安邦走到罗美慧面前,对她耳语了几句。罗美慧一愣,转而换上一副惊喜的笑容,继而点点头,右臂高举,往树林处用右手做了一个大拇指向上的手势,顺时针大幅度地举着手臂,在空中划了三圈。
顷刻,树林里吵吵的声音马上都没有了。一片平静。
于明辉猛然意识到事情不对,马上用望远镜搜寻外围。远远望去,镜头里出现包着头巾的韩露和一个穿着风衣、戴着帽子的男子。他们正向着江滩若无其事地走去。
于明辉脑子嗡的一声:“坏了!中罗安邦的计了!”
迷蒙的月光下,江滩静谧得让人有种诡异的窒息感,罗美慧趁黑夜的掩护快速离开。
罗安邦警惕地看着周围。
韩露和风衣男子离罗安邦越来越近。看在眼里的于明辉急了,拿出枪,瞄准罗美慧果断地扣动了扳机。一声低闷的枪响,打在了罗美慧旁边的地上。罗美慧一惊,赶紧卧倒。旁边不远处的罗安邦和副官闻声大惊,拔枪四处查看。罗美慧顾不得检查自己有没有受伤,赶紧向手下先做个手势,特务们纷纷向于明辉的方位开枪。
听到枪响的韩露和风衣男子马上站定,明白出了情况,回头猛跑着离开。
于明辉看见罗安邦和副官在韩露他们身后紧追不舍,于是瞄准副官“啪”的一声,副官应声而倒。罗安邦急了,撒腿往罗美慧身边跑。
乔三民看清楚开枪的方向,瞄准于明辉连开三枪。于明辉险些被击中,赶紧挪到另一边,瞄向不断对特务和士兵们发号施令的罗美慧。一声枪响,跑到女儿身旁的罗安邦下意识地把罗美慧往自己身后一拉,只听扑味一声,罗安邦的胸口中了一枪。
于明辉眼看韩露和风衣男子已经跑远,不愿恋战,也乘机向后退去。
罗美慧反应过来向罗安邦扑了过去,伸手一摸,发觉罗安邦的胸口已经渗满鲜血,她疯了般地呼喊:“爸!”
罗安邦的意外身亡,让罗府上下惊慌一片。
罗美慧和母亲为罗安邦设立了灵堂,挂着大大的罗安邦照片。唱片机中。放着罗安邦最爱听的昆曲《游园惊梦》。
此刻,罗母已经哭成了泪人。罗美慧跪在父亲的灵前,一张一张地给父亲烧着纸钱。看着熊熊火光,罗美慧平静而坚定地对母亲说:“妈,我会给爹报仇的。很快,很快我就让那些共匪在爹坟前以死谢罪!”
罗母悲痛之余,只希望女儿不再步丈夫的后尘,绝不能再让女儿有个三长两短,于是毅然打断了女儿的话:“谁要你报仇?我只想跟你们父女俩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可是你们就是不听我的话!成天打打杀杀,现在……”说到这里,已经硬咽得说不下去了。
罗美慧安慰着悲伤欲绝的母亲,心底的复仇之火却愈加炽烈。
与此同时,罗安邦的诈降事件也震惊了江北华野司令部。在一间不大的办公室里,王司令抱着个布满茶渍的缸子不停地喝水,抬眼看看陆明说道:“计划要重新部署。罗安邦死了,军统那帮人肯定会疯的。”
“嗯,天网计划的力度肯定还要加大。”陆明懊恼地答道。
“这是个教训啊。差点就上当了。一定要保证每个同志的安全!”王司令敲着桌子强调着,然后又问:“谁接替罗安邦的位子?有消息吗?”
陆明赶紧说:“这个暂时还不知道,不过,南京方面倒是另外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机会。蒋介石正全力修筑长江防御工事,准备与我们决一死战。南京地下组织送来情报,说国民党准备从美国请军事专家参与江防体系的设计,其中有一个人非常重要,是西点军校的教官……”
还没等陆明说完,王司令就插了一句:“美国人?”
陆明知道王司令对美国人向来没有好感,说:“他是华人,原在南京中央陆军军官学校学习,毕业后被直接保送到美国西点军校深造,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就是……”说到这儿,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附在王司令耳边悄声密语。
王司令听罢,精神为之一振:“嘱?这么巧?是不是打死罗安邦的那个侦察队长?”
陆明点点头:“是的,他有很丰富的敌后工作经验,不仅胆量过人,而且熟悉各种侦察手段,还会日语和英语。这次的事情非常巧,也许这是我们的一个机会。”
王司令想了想:“这可是个好苗子,你敢拿他冒险吗?”
“越是困难的任务,越得好苗子上。”
王司令点点头:“好,我要见见他。”
王司令要见的是于明辉。
听闻首长要见自己,于明辉匆匆整理了下军容风纪,赶紧赶了过来,在门口字正腔圆地喊了一声:“报告”。
陆明朝于明辉笑着招招手,让他进来的同时向他使个眼色。于明辉心领神会,进门后“啪”的向王司令敬了一个标准的礼:“报告王司令!敌工部侦察大队长于明辉,听候您的指示!”王司令笑着走过来,拍拍于明辉的肩说:“来来,坐。这次夜会罗安邦,你局势控制得很好,很不错。”
于明辉小声地说:“王司令过奖!”
王司令看他有些紧张,微笑着让他坐下,顺便给他倒了杯热水:“我有几个事要问你。”
于明辉马上坐直了。
“哪年参加的革命?”
“报告司令员,1938年在苏北参加的中共抗日游击队,后改编为新四军。”
王司令看着他:“你负责情报工作以来,身边牺牲了几个同志?”
于明辉低下头,声音低沉了下来:“本部,一共十七个”。
王司令点点头,继续问:“如果换做是你,有牺牲的危险,你会不会……”
没等王司令问完,于明辉立马挺直胸膛,提高声音:“参加革命的那一天,我就做好了随时牺牲的准备!”
王司令笑笑,重新让于明辉坐下:“如果——如果你牺牲了,对组织上有什么要求?”
于明辉犹豫了一下,依旧大嗓门地说:“报告司令员,没要求!”
王司令点点头,继续问:“你有几个兄弟姐妹?”
“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
“他们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姐姐和爹妈都被日本人害死了。哥哥也找不着了。”
从于明辉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的感情色彩。
王司令和陆明对视了一眼,点头对于明辉说:“好,那你先回去吧。”
于明辉一头雾水,但军人服从命令的天性还是让他回答了一声“是”后,大踏步地走出房门。
陆明在于明辉离开后和王司令员商量,决定实施拟定的计划。他立刻赶到离司令部不远的敌工部机要室,向南京地下党组织发出电报:“……狗开始咬人,不但吃肉,青菜和豆腐也是它们的目标。从现在开始,一切以保存自己为原则,不要打狗,必要时,放弃任务,原地待命。”陆明刚发完电报,机要员走了进来,递给陆明一份资料。资料袋上标着三个大字:于明阳。陆明从档案袋里拿出资料,看到照片他灵机一动。于是让机要员找来几个士兵,让他们辨认照片。几名士兵异口同声说这是于明辉。陆明心中大喜。
有京。保密局里,气氛极度压抑,所有人都行色匆匆,连往日的寒暄也是能省则省。
待别行动处的人日子就更是难过了,个个小心翼翼,唯恐做错了什么。这不,处长罗美慧此刻正铁青着脸,坐在办公桌后面。冷眼盯着站立在对面的王松山等各个组长。王松山等襟若寒蝉,垂手而立。罗美慧大发脾气:“重点排查跟我父亲接触的那个女共谍,无论多难,只要和她相关的人,不管身份、地位、男女、老小,全部抓回来。谁放走一个,杀无赦!”王松山等诺诺连声。罗美慧又恶狠狠地补上一句:“还有那个埋伏在暗处开枪的同党!”
王松山等苦着脸,像垫在桌腿下的蛤蟆,硬撑着回答“是”。罗美慧不耐烦地向其他几个组长挥挥手,唯独留下了最得力的干将王松山。她将一个封皮上印有“于明阳”三个字的档案册推给王松山说:“你看看吧。”王松山打开档案册,映人眼帘的是一张半身标准照,照片和陆明看的照片一样,是于明阳。
罗美慧语调严肃地吩咐王松山:“这是马上要回国增援江防力量的军事专家。三天后,他从美国启程,第一个地点是闽南海岸线的卧龙山军事基地,飞机加油期间,要针对防止游击队和共军的侦察部队对飞机偷袭做好准备,你马上做一个保护计划。”
王松山边仔细翻看着照片边点头答应:“是。卑职一定反复研商接送方案,保证做到万无一失!”
罗美慧不放心地叮嘱:“别大意。共谍也不是白吃饭的,他们要是知道消息,是个大麻烦。”
想到上次任务的失利,王松山赶紧立正回答道:“我一定尽力。”
罗美慧白了他一眼,继续说道:“共匪情报部门狡猾万端,抗战时我曾和他们的谍报人员合作过,他们一旦确定目标,必有斩获,而且是神不知,鬼不觉,变化无常,让人防不胜防。海外来客对长江决战的重要性,他们不会不明白,肯定会想法对付我们,甚至有可能把客人劫走,为他们所用。高水平的军事专家历来都是稀缺人才!所以你们必须完成任务!”
王松山信誓旦旦地回答:“处座放心,我们行动二队从来没有让您失望过!我和张发运副队长一定会把客人安全地接到南京!”
看到王松山有这样的决心,罗美慧点点头,同时又漫不经意地补了一句话:“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已请示过毛局长,局座吩咐,如出现万一清况,就断然采取非常措施!”
听到“非常措施”这四个字,王松山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处座的意思是……”
罗美慧一字一顿:“如不能为我所用,宁可让客人永远消失,也不能让他落人共匪手中!”
江北。华野驻地。
于明辉快步走进司令部,一声低沉有力的“报告”,将正在翻看文件的王司令惊醒。
“司令,您找我什么事?”于明辉举手敬礼后问道。
王司令抬眼不无欣赏地看着于明辉:“有个非比寻常的任务,组织经过研究,打算让你去执行。”
一听有任务,于明辉顿时精神抖擞,竖起耳朵仔细倾听,生怕漏过一个字。
“这次任务事关重大,关系到整个长江局势。这个任务别人做不了,只有你去,但很危险,稍有不慎,就可能付出性命!”
于明辉声音洪亮地说:“我已经做好一切准备!请首长发命令吧!”
王司令笑笑,把手里的照片交给于明辉:“你先看看这个吧!”
于明辉兴奋地接过照片,可越看眼睛瞪得越大,惊异地脱口而出:“哥!”他看着照片,心情激动又有些莫名,狐疑地问王司令:“我和我哥失散十几年了,一直没有他的消息,我以为他死了。您怎么会有他的照片?他现在在哪儿?”
“你哥哥于明阳军校毕业后就去了美国,现在已经是有名的军事专家,精通火炮和战争防御工事设计。三天后,他就要回国了。”王司令员语调平缓地说。“啊!是吗?……回国……”于明辉愈加惊诧起来。
王司令员紧盯着于明辉,加重语气:“不过,你哥是国民党请回来的,增援他们的长江防御,也就是说,他是来帮助国民党打我们的!”
于明辉听到这些似有所悟,犹豫片刻后定了定神说:“司令员您放心,我身为革命队伍的一员,绝不会对反革命的哥哥念私情,只要他敢与人民为敌,战场上我不会饶过他!”
王司令员摆摆手:“明辉同志,你理解错了,我们是希望你能去争取他。明辉,以你对你哥的了解,你觉得有没有可能?”
于明辉沉默了一下,摇了摇头:“我哥我太了解了,他把三民主义天天挂在嘴边,是个顽固分子。”
“这么多年过去了,时间可以改变一切。说不定你哥哥对目前国共的情况也有些了解,思想上发生变化也是很有可能的。”王司令员似乎是在给于明辉打气。
于明辉仍旧不停地摇头:“十二年前我逃出军校的时候,我哥叮嘱我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要投共产党。后来我流落到苏北,亲眼看到新四军才是真正打日本的队伍,就参了军。之后我给他写了好几封信,劝他弃暗投明,他不仅没有回信,还把我的信原封不动地给退了回来。你说他是个什么人,为了三民主义,连我这个弟弟都可以不联系。”
“没有一点可能吗?”王司令员仍是对于明辉充满期待。
于明辉依旧坚决地摇摇头。
王司令员不无失望地叹了口气。
走出司令部后,于明辉内心无法平静。他找了一个安静的地方,静静地想着哥哥于明阳。直到赵教导员背着个手走过来,在他旁边坐下,他才猛然惊觉。
赵教导员坐下的第一句就充满了戏谑口吻:“怎么,你小子翅膀硬了,连首长给的任务都有胆子推?”
于明辉着实无奈,恳切地说出心里话:“不是我不接受任务,关键是我哥哥这个人,太……您不了解他,不管是谁,只要跟他提共产党他肯定翻脸。”
“有那么绝吗?一个妈生的兄弟俩,不会一点旧清都不念的,我们只是需要一个打动他的理由。”赵教导员循循善诱。
于明辉犹犹豫豫:“老赵,其实我跟我哥脾气特别像。如果他现在来策反我,我也不会改变信仰的。”
赵教导员用小木棍拨拉了一下面前的草地:“别说得那么绝对,你试都没试过怎么知道?”
于明辉为难地眉峰紧锁:“可我一点把握都没有。”
老赵真不愧是做思想工作的教导员,他开始耐心地说:“组织上也没下死命令让你必须把他争取过来,你自己不要心急,要不这样,你和他见个面好好聊聊,争取让他来江北亲自看一看再做决定。毕竟他在国外多年,国内真实的情况都不了解。看过以后,如果他执意不改,我们也不强求,一定平安把他送回去。”他见于明辉还是不说一句话,继续劝说:“长江自古就易守难攻,国民党又只剩下这最后一道防线,老蒋把家底都拿出来了。再加上你哥回来帮忙,咱们未来这一仗可就难打了。组织上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也不会让你去冒这个险。你好好想想!”
赵教导员的话终于起了作用,不由得让于明辉有了点心动,打算尝试一下。他对赵教导员点了点头。看于明辉终于被说动,赵教导员笑了,从背后拿出王司令看过的,装有于明阳资料的文件袋递给于明辉:“拿回去好好背熟了。还有,这次任务是一级保密。整个华野,只有王司令、你、我和陆部长四个人知道。注意保密!”看着赵教导员递过来的文件袋,于明辉明白他这是准备好了来劝自己的,不禁笑了:“这都准备好了。你怎么知道我会答应呢?”赵教导员一笑:“你小子我还不了解么!走,累了一天了,赶紧回去吃饭吧,要不然连残汁都不剩啦。”
剩下的两天,于明辉足不出户,认真为任务做着准备工作。
等于明辉完全记熟了哥哥的全部资料后,在一个星光暗淡,寂静空旷的夜里,来到长江岸边,登上早已静静泊在芦苇丛里的小木船。临出发前,于明辉、赵教导员和另外四名侦察队员列队挺立。此时的于明辉已剃去胡须,顿显英气勃发。
王司令员和陆明部长亲自到江边送行。王司令员赞赏地看着于明辉等,说道:“同志们,你们应该深知此次任务的艰巨,你们是要去取长江的钥匙,对渡江战役将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别的话我就不多说了,祝你们马到成功,凯旋归来!”于明辉等举手向王司令员和陆明敬礼。陆明最后叮嘱:“你们到了那边,会有地下组织和游击队全力协助配合,一定要保证安全。出发吧!”挥别了王司令员和陆明部长,侦察队员们随着于明辉跳上木船。
福州卧龙山军事基地。
福州绥靖公署参谋处长关良带着王松山、张发运在不停地看着地图部署迎接海外来客事项,他们丝毫不敢松懈,力求把每个细节都做到万无一失。
关良指点着地图说:“这儿是飞机降落点。当晚住在这个位置。整个区域,南边是山,北面是我们自己的部队,从东到西,都有警卫。第二天一早,专车就会把客人送走。”
王松山不放心地说:“关兄,别怪我多嘴,这次任务实在是太过重要,所以还是……”
关良豪气地拍拍胸脯:“你放心,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王松山和张发运对视一眼,笑笑说:“那就好,那就好。另外希望关兄能尽快安排飞机加油,防止夜长梦多,出现万一,这个,也是毛局长的意思。”
看着王松山还是不放心的神色,关良拍拍王松山的肩膀:“王兄尽管放心。说句实话,早送走客人,我也就早一点轻松,身上的责任和负担也就少了一分。但我作为东道主,总不能不略尽地主之谊吧?宴会结束后,我就安排你们启程!”
王松山、张发运这才忙连连点头,口中道谢。
次日早晨,卧龙山由晴转阴,接着便是雷电交加,暴雨如注。雨水冲刷着位于山坡处的小型军用机场。
军警们荷枪实弹,冒雨站在机场四周,戒备森严。王松山、张发运和关良身着军用雨衣在跑道上不停地来回巡视。
王松山抬腕看了看表说:“快了,按预定时间还有不到半小时。”
关良僧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不无担心地说:“今天天气不好,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王松山忧心忡忡地抬头看看天:“真是人不留人天留人,看来今天是走不成了。关兄,客人到后,住处的安全可是至关重要啊!”
关良点点头:“王队长尽管放心,我已进行了周密的安排。”
可王松山依旧不放心地说:“为防止万一,请关兄安排我和客人住在一起,不知是否方便啊?”
关良爽快地说:“理应如此,王队长的要求绝对没问题。”
王松山接着道:“另外,我想和关处长作个分工。住房以内的安全我负全责,周边的动静就托付于关兄了,你看可以吗?”
关良笑了笑:“王兄的想法很周全,这卧龙山的外部环境只有我们最熟悉,巡查起来也最为方便,就按王兄的意思办!咱们各负其责,共同完成这次任务。”
王松山由衷地向关良道谢:“多谢关兄的帮助!”
关良也颇为客气地回应:“王兄不必客气,咱们都是为党国效力,况且客人只在此待一天,你老兄的担子比我们重多了!”
说话间,远处传来飞机的嗡嗡声。
王松山和关良、张发运顿时绷紧了脸,不约而同地抬起头仰望天空。
一架小型军用飞机轰鸣着降落,冲破雨幕,沿着跑道滑行。王松山、关良、张发运快步迎上前去。飞机缓缓停住,舱门打开,伸出舷梯。
于明阳出现在机舱门口,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神情急切地透过雨帘看着周围的一草一木。他身着考究的西装,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浑身透出知识分子的儒雅气质,相貌和于明辉一模一样。
关良和王松山快步上前,将于明阳接到早已安排好的卧龙山庄休息。
夜幕降临时,于明阳才终于从坐飞机的辛苦中恢复过来。他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从住房里推门走出,轻轻舒展双臂,在微雨中心驰神往地遥望着山脚下的村寨。
王松山从紧挨着于明阳住处的房里走出,在于明阳头顶撑开雨伞微笑着对他说:“于先生有些日子没有回国了吧?”
于明阳回敬一个微笑:“是呀!出去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算起来有十个年头了。”
王松山感慨地说道:“十年的确不算短了,人生才有几个十年啊!于先生回到故国家园,肯定感慨良多吧?”
“是啊是啊!我在飞机上就已经感觉到了草芬花香,真是老大才回鬓已衰,不堪回首忆当年啊!”于明阳说罢又深呼吸一口,贪婪地嗅闻着家乡泥土的气息。
听着于明阳一口标准的国语,王松山赞叹道:“于先生至今仍是乡音未改,让在下十分敬佩!”
“乡音虽未改,可国家已物是人非,想当年我等意气风发,党国蒸蒸日上,而今天却落到这步田地,想想就让人痛心疾首啊!”于明阳摇摇头说。
“世事难料,人算不如天算,于先生大可不必如此悲观难过。只要我们共同努力,前途还是光明的。”王松山劝慰道。
于明阳抬起头来:“难过是由心而起,无法避之,而悲观倒还不至于,不然,我不会万里迢迢归国效力。共党虽暂时占据上风,但他们是击不败民主和自由之神的,对此信念和决心,于某是坚定不移的!”
王松山连忙回应:“于先生的话让王某感动,有你这样的精英襄助党国,我们定能反败为胜,把共军阻挡在长江以北!”
听了王松山的恭维,于明阳不由得有了精气神:“于某不才,愿以浅学薄技报效党国,不仅把共党挡在江北,而且要把他们彻底消灭!”
王松山向于明阳翘起拇指:“有于先生这等才华横溢的仁人志士,真是党国之幸,人民之福啊!”
于明阳客气地抱拳回敬:“彼此彼此。”
说话间王松山陪着于明阳在山顶漫步。于明阳边走边打开胸前的吊坠看着,神思有些恍惚。
王松山斜眼扫视着于明阳的一举一动。试探地问道:“于先生这次回来,有没有亲人要见?如果需要的话,我们可以安排。”
于明阳沉吟一下,摇摇头:“算了,估计也找不到了。”
王松山还想再深究一下,但看到于明阳似乎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只好作罢。
于明阳当然不会知道,他的弟弟于明辉其实已经来到卧龙山下了。
于明辉和几名扮成挑夫的侦察队员们顶着檬檬细雨,身披油布或蓑衣,沿山道前行。突然,一队国军巡逻兵在一个光头上尉连长的率领下,呼三喝五地围了上来。
光头连长用驳壳枪顶着大沿帽转圈圈,斜着眼大声问于明辉:“干什么的?”
于明辉指指侦察队员脚下的担子大声地说:“给山上的老总送给养。”
光头连长上下打量着于明辉,疑惑地问道:“送给养?这送货的人没有我杨老八不认识的,你看着面生呀?”
于明辉早想好了应付盘查的路数,听闻此言,连忙点头道:“我来得是不多,都是管家安排。因为今天说你们山上有贵客,长官特别安排送点山珍海味,镇长怕出纸漏,就让我亲自押货过来了。”
挑夫模样的赵教导员忙递给光头连长香烟,介绍于明辉:“这是沙头镇有名的义商胡老板!”
光头连长斜着眼睛,不信任地盯着于明辉:“沙头镇胡老板?你们镇长叫什么名字?”于明辉镇定地回答:“王二叔。”
“我问他的名字!”光头连长不耐烦地抽了口烟。
于明辉陪着笑脸说:“是叫这个名字。”
“妈的,真会起名字,一出生就是长辈,咋不叫王爷爷呢I”光头连长璞地吐了口痰,对手下一挥手,众士兵收起枪,让开山道。
于明辉一行小心翼翼,紧赶慢赶,来到进人基地的哨卡拒马栅栏前时已经到了傍晚。拒马栅栏前几个哨兵持枪盘查。于明辉跳下驴背,弯腰递上通行证的同时也递上去几盒好烟。
领头的排长吩咐哨兵去检查,自己在那掂量烟的重量,然后悄悄打开,烟盒里果然露出厚厚的钞票。几个哨兵听命,前去仔细地搜查于明辉、赵教导员和侦察队员们全身,然后又胡乱地翻查他们的货物。排长走上去一挥手。栏杆抬起。
于明辉一行悠然地走进基地大门。
突然,关良从哨卡里走出,一声断喝:“慢着!”
排长点头哈腰地向关良报告:“长官,是为我们送货的山民,已经查过了,没什么问题。”
“送菜的山民?”关良瞪一眼排长:“要认真审查,今天可是一个非同一般的日子,千万不能大意!”说着对于明辉一摆头:“走吧,去我的办公室,我要再审查审查!”于明辉等无奈地跟在关良身后,走向旁边的平房。
漆黑的办公室里,一个发黄的灯泡悬吊在屋梁上寂寞地亮着。关良巨漫踱着步,扫视于明辉等人。于明辉不动声色地静候关良发话。赵教导员忙向关良敬烟,谦恭地说:“长官,我们是来送货的,小本生意,也就挣几个辛苦钱,还望您多多关照!”
关良不客气地挡开赵教导员递上来的烟,冷冷地说道:“听军需官说让你们送五袋面粉,十袋大米,外加山珍海味,你们为什么却送来十袋面粉,五袋大米?”
于明辉等绷紧的面孔,顿时松驰下来,轻轻吁了口气。
“都怪我们太粗心了,那就请长官付我们十袋大米,五袋面粉钱,山珍海味权当奉送!”赵教导员声音变得响亮起来。
关良立刻换上笑脸,向于明辉等点点头:“时间紧迫,我就不多客气了!”说着转身从柜子里掏出几套国军军装,扔给于明辉等,催促说:“你们抓紧时间换上,从现在起就是福州绥靖公署的兵员了!”
于明辉等迅速换衣。
关良走到于明辉面前,郑重地拍了拍他说:“你现在的身份是绥靖公署主任朱绍良长官的秘书,受朱主任委派为于明阳送行,宴会晚上七点举行,我会为你安排好一切!”接着又感叹一句:“真是长得太像了!”
此时于明辉已穿好衣服,边系风纪扣边问:“同志,我们还不知你的尊姓大名,是何官职呢!”
关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叫关良,是绥靖公署参谋处长,在这儿协助军统方面保护海外来客的安全。”
于明辉不无玩笑地说:“他们没想到,你是最不安全的!”
“彼此彼此!”关良笑了,拍拍于明辉的肩膀。
一时间,在这个漆黑的办公室里,赵教导员和侦察队员们都笑了起来。
卧龙山的雨夜是寂静的,只有浙浙沥沥的雨点在敲打着山石,发出鬼魅般的响声。而在基地的宴会厅里却是另一番热闹的景象。国民党福州绥靖公署为了迎接于明阳的回归,特意在此举行盛大的宴会。美酒佳肴,琳琅满目。
主桌一字排开,坐着于明阳、关良、王松山和基地的几位长官。
关良首先起身,端起酒杯致辞:“诸位,我受绥靖公署朱主任委托,为于先生洗尘。于先生很快就要启程赴京,今日之酒也算是为于先生送行,来,干!”
听到关良的一席话,于明阳也不禁动情起来,端杯起身道:“于某不才,回国之初,便受到如此礼遇,倍感荣幸,感谢在座诸位同仁的关照和厚爱,我敬大家一杯!”说罢一口喝干杯中的酒。
这时一位副官走到关良耳边,悄声报告。
关良听完,放下酒杯说:“于先生,绥靖公署朱主任特派他的秘书给您送来些小礼品,要亲手交给您,现已在您的住处等候。”
“朱长官太客气了,素昧平生,真是让在下承受不起!”于明阳感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诚恳地抱拳环拱一周:“请诸位稍候,于某去去就来!”于明阳说罢起身离座,跟在关良身后走向门外。
王松山向邻桌的张发运使个眼色,也起身跟了出去。
于明辉手捧一个硕大的礼品盒,站在于明阳住房门前。
赵教导员和侦察队员们扮成跟班侍卫的样子,怀抱卡宾枪站在于明辉身后。
于明阳在关良、王松山的陪伴下笑呵呵地从旁边走过来。
于明辉用礼品盒遮住半个脸,对走到面前的于明阳说:“于先生,朱主任本要亲自前来的,因召开紧急军事会议,未能成行,特派我来为您送行。这是朱主任送您的景德镇瓷器,小小礼品,不成敬意。”
“谢谢I谢谢!朱长官如此厚爱,令于某惭愧!请进!”于明阳说罢,几步跨到门前,打开房门,向于明辉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于明辉紧跟着快步走进房门。
关良和王松山也随后走进房门。
于明辉一边寻找摆放瓷器的地方,一边对于明阳说:“朱主任还有几句话要我单独向于先生转达,所以……”
关良和王松山闻听此言,相互看了一眼,识趣地退到门外等待。
张发运匆匆从远处走过来,问道:“于先生忙完了吗?大家都在等着他呢!”
王松山看了一眼张发运,转向关良以征询的口气说:“要不请关处长先回,我们在这等着于先生。”
“也好,有你王队长在,我们就放心了!”关良说罢笑眯眯地走向宴会厅。
屋内,于明辉找好地方放下瓷器,缓缓转过身来,直视着眼前的亲人,百感交集,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话到嘴边就只剩一个字:“哥!”
听到这声呼唤,正忙着倒茶的于明阳诧异地抬起头,这个声音是如此的熟悉,即便离家这么多年,他也不能忘怀。于明阳不由得疑惑起来:难道是自己的耳朵产生了错觉?他慢慢转过身来,发现站在眼前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孪生弟弟于明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