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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人究竟有几副面孔

梅桢睁开眼,房间象一只透明的水缸,盛满光亮轻盈的太阳,有一瞬间,时间仿佛倒退了五十年,她象个孩童般地张着眼,充满了什么也不知的洁净和什么都想知的欢欣。又一瞬间,记忆以光速长大,温习了半个世纪的人生,犹如宿墨倾刻间泼满了生白的宣纸,她的心无端地沉重起来,心底沉淀着惆怅,心尖上聚着焦虑。心长大了没有一刻的安宁。

梅桢一骨碌跳起身,抓起毛衣往头上套,一边喊:“庄子,你怎么不叫醒我?要晚了。”

“不晚,春天了,天亮得早。”庄世同正在阳合上浇花,落地窗开着,溢进来潮湿的新鲜的空气,“月季开了两朵,杜鹃也绽苞了……”

阳台上几十盆花叶环绕,缤纷而芳菲,皆是庄世同的辛劳,日日浇灌,换季掐枝打叶,沤了鱼肚蛋壳作肥,风紧雨急了还一盆一盆地搬进搬出。梅桢从不动一枝一叶,累了乏了立在花间伸两下懒腰,十分惬意。

此时梅桢看丈夫浇花,衬着融融的初阳,庄世同浑身通明,与花叶一般的新鲜。

“庄子,你还好年轻呢。”梅桢叹息道。

“你说什么?我从来就没年社过。”大学里同学们都称他庄子,庄老夫子。

“梅梅走了吗?”梅桢服了拖鞋跑到大衣橱后面。

“早走了,不让我叫醒你。”

“懒得要命。”梅桢心里亲呢地慎女儿,女儿没叠被子,凌爪J声争小匆丝床上散发出少女的活泼的馨香。梅桢朝床头的高仓健瞥了一眼,心想,女孩子为什么都崇拜这个小日本?

梅桢不穿外衣,把枕巾披在肩上对着镜子梳头。梳头是梅桢夺天极重要的功课,不论时间怎样紧张她都不马虎。先是用宽’份梳子梳通了,再用密齿梳子一络一结地蓖得光滑整齐,略略地抹一些无味的发油,抿至耳后,用发夹夹住,最后用一匝钢丝发箍把额前的细发统统持净,整个儿地袒露出大得出奇盯额,额下是一对微陷的棕色的眼睛,明澈而温和,机智而狡贴。“庄子”忽然她惊惶地叫起来,她发现自己左侧的黑发下又多出了一撮白发!“庄子,我老了”头发都白了!”她伤心地说,她多么喜欢年轻,一直以为自己是年轻的。

庄世同走到妻子背后,扶住她瘦小的肩,镜子里,他在她边上象座墩实的黑塔。他仍象从前那样剃着板刷头,这辈子他只月过这一种发式,只是现在那一头钢针般的硬发已经灰白了,象策着一层霜。“梅梅都二十岁了,快谈恋爱了,你我能不老?”吃早饭吧,别瞎想什么了,你这小脑袋里能装多少东西呀,庄世同伸出掌拍拍梅校的大额头。

墙上的挂钟当地敲了一记,钟声推动空气激起的波纹一圈一圈地从梅桢心坎上掠过。梅桢朝庄子亲密地一笑,这种笑只有庄世同一个人懂。他俩会意地朝钟面看看,那钟面象个慈爱的老人的脸,它就是岁月。

梅桢谭去肩上的头屑,在小圆桌前坐下。一只凿了口的咸鸭蛋,蛋白都镂空了,金黄的油呼呼的蛋黄却完整地保留着。这是庄子的杰作,他知道梅桢极爱吃咸鸭蛋的黄,所以他吃咸鸭蛋从来就吃蛋白。梅桢喝完了一杯豆浆,又就着香喷喷的鸭蛋黄吃了一碗粥。

“庄子,今天别忘了给那个香港老板回信,把我的名片寄一张去,你对他说,我们的业务对全世界开放。”梅桢津津有味地嚼着蛋黄,说。

“信己经起抄好了,你看看,行不?”庄世同在铺床叠被,听她说了,便把一页纸摊在她面前。

“什么时候写的?”梅桢惊讶地扬起眉,宽额上挤出两道纹。

“你做梦的时候。”庄世同笑笑,昨晚他一夜没合眼,生物钟过点了,肋下的隐痛煎熬着他,他索性披衣坐起干点事,转移神经的聚焦点。

梅桢匆匆把信扫了一遍,词语得体而明晰,父亲活着的时候,总要把庄子的文章拿来给她看,让她当范本。父亲说,这便是律师该用的词句,加一字多余,减一字不足,字字有它的用处。父亲常常大刀阔斧地砍她的文章,说她尽说废话,辩护词不是散文,不是诗歌!

“庄子,好极了,你本来就是个天生的律师。”

庄子没回声,梅桢扭头看见他低着头斜坐在床沿上,眼皮聋着,额上有汗。

“庄子你怎么啦?”梅桢吓了一跳。

“啊?噢,昨晚睡不足,有点磕吮。”熬过了一阵痛,庄世同掩饰着没事人般地说,站了起来。

梅桢突然发现庄子的脸色青灰,象一块洗旧了的黑布。从前庄子黑归黑,却黑得光亮,黑得有神采。“他是老了……”她心底涌起一股眷爱。她实在是很粗心的呢。她的女性的纤细与敏感尽数消耗在一宗接一宗出奇百怪的案子中了。

“我想,吴恒那桩案子,还是推了吧,有理由推的嘛。手头还有许多积案,够你折腾了。……”晚上辗转反复,忧心忡仲,说时只象是随意地提起,庄世同晓得妻子的脾性,看看文文弱弱的样子,心性却十分刚强,用时髦的话说,就是有独立的意识。庄世同惯常总用商量的口吻提不同看法,哪怕是帮她,也要帮得不露痕迹。

“庄子,你累了,脸色不好,弄点什么补品吃吃,啊!我太忙,你得替我照顾好你自己。”梅桢送给他一个温柔的笑脸。

庄世同无声地叹了口气,“我要吃什么补品?营养都蓄在肌肉里了。”他说着捶了一下自己的肩膀,那肩磅极宽,衣服都得定做。

他们把碗筷堆在水池里,庄世同下班回来得早,会洗。

“葡萄糖瓶在皮包里了,小袋里还有天麻片和胃福安。嗒,表校准了,带上。”每天出门前庄世同都要一一关照梅桢。

梅桢把表给在腕上,那是只精美的小金表。表带是由一朵朵小梅花接成,十分别致。庄世同从来不买奢侈品,有一次他去北京出差,看见这只表,特别喜欢,不买下就挪不开步子,破例了。回家给梅桢给上,害得女儿妒忌起妈妈来。

关好门窗,顺手撕下一张日历纸。

“今天13号!”

“啊,又要这一天了!”

日历上墨黑的“13”象浮雕般突了出来。他们俩对视了一下,似乎有一股阴风从他们中间穿过。

“你”“还去那个地方吗?”庄世同肋下刺痛了一下。

“要去二勺,一年一次,总归要去的……”梅杖又走神了。

砰!庄世同重重地泣上门,把那个眼似的“13”关在门里面了。

“我不送你去车站了,今天是晚了些。”庄世同把他那辆废铁般的自行车扛下楼,那车浑身上下克琅克琅地响,他听见他的骨胳接衔处也在喀嚓喀嚓地响。

今天的太阳比昨天暖。梅桢眯着眼看了看天,这样判断着,借此宽松一下自己有点抑郁的心情。早春的太阳很清淡,象一只烧得发白了的煤球,也象圆圆的一张锡纸贴在天幕上。人家都说梅桢有一个美满的家庭,事业也做得挺旺盛,还有什么可抑郁的呢?然而世界上真有万事如意的人吗?

梅桢急匆匆地赶到车站,车站上黑压压地铺了一片伸长头颈的人们,责骂声象二百响的小鞭炮此起彼认地炸。

“短命的公交公司,好打焊了。”

娘的,又要迟到,半个月的奖金敲脱了!叫他妈的调度员赔偿经济损失。”

“现在只看见小轿车一辆辆多起来,一层一层当官的,就阮没人体恤小老百姓轧车子的困难。”

“来了来了,X娘的,拼了性命也要轧上去,否则要等到下辈子了。”

人们厮杀般地冲向歪歪扭扭靠站了的车辆,那车皮已经微微地凸了出来,车门上糖葫芦串似的还吊着许多人,只要把一只手或者一只脚塞进了车门,就有信心在水泄不通的车厢里打出一月容身的地盘,那种勇气和韧劲实在值得佩服。

梅桢因为老走神,被人的潮涌一下子挤开了,她已经不能够挨近车身,人生就是这样,迟一步就错过一个机会。她看看表,又看看自行车流水般淌过的街道,远处,十字路口,红绿灯象两张假面在轮换。梅桢懊恼自己不会骑自行车,年轻时就学不会,是没胆量学,怕摔得皮绽肉开,大学里有一个女同学学自行车把鼻梁摔歪了,找对象麻烦死了。今天上午不开庭,可是梅桢不能迟到;律师事务所不会扣奖金,可是梅桢不愿意迟到。从前父亲一直说的,当律师心里要有台标准钟,行为要有规矩方圆,律师本身就是一台钟,有许多人的眼睛盯住你看。

车门极勉强地合拢了,门缝外露出半只玫红的羊皮拎包。呜鸣汽车沉闷地吼了两声,瞒姗地起步了。车站上的人依旧黑压压,梅桢绝望了,索性绝望了也就不急了,定下心来梳理梳理纷乱的头绪。

有一辆蟹青色的小轿车从人群前驶过,忽然在街心打了个大转弯,不偏不倚在梅桢跟前停住,车窗迅速地摇下。

“梅桢,快上车。”车窗里探出一张白哲的圆脸,男人中少见的光滑的脸,下巴上一根胡茬也找不到,双颊还女人般地有片红晕。

“田士霏,你上哪儿。”

“快,我带你去律师所,这儿不能停车的。”

梅桢连忙钻进轿车,没等她坐稳,车就嘟地开起来。

“要被替察撞见,起码罚五只洋。”司机咕峨。

“梅桢,你们所里不是有辆轿车吗?”

“嗯,整天跟着徐主任跑东跑西,没片刻空。”

“那也不能成为徐主任一个人的专车,象你,象何迁这样撑大梁的骨干,上下班接送一下完全应该。你看看方泊定,趟趟出庭都有轿车送,这才是大律师的气派。”

“我不喜欢坐轿车,头晕,街上什么都看不清,怪闷气。”梅桢把米色的窗帘拉开了一点。

“你还是那样……任性。”田士霏细细的眼睛躲在变色的镜片后面,象两根针,戳在梅桢脸上,梅桢感到一种不自在,不过她不露声色。从前,在大学里,田士霏也总是这样隔着镜片偷偷地看她的,不过那时候他的镜片还不是变色的,总让梅桢轻易地觉察。那时候他们都还年轻,没有现在这样的控制力,往往弄得两人都面红耳赤。

“最近我的报上那篇《权与法的较量》你看了吗?你有文学气质,提提意见。”田士霏习惯把《法律信息报》叫做“我的报”,报纸的主编是司法局的头头兼着的,具体工作都是他这位编辑部主任说了算。

“对不起,忙得团团转,好一时没看报了。”梅桢笑笑。

“上回我陪两个记者到你们所采访,你为什么躲起来了?”

“总归是忙吧。何压不是跟你们谈了?”

“我有一个设想,在我的报上开辟一个专栏,可以叫律师英雄谱,或者叫……人民律师人民爱,名称还没有最后定。总之要大张旗鼓地宣传律师工作,现在虽说律师事务所成立了一个又一个,可是人们究竟对律师理解了多少?对律师工作在法律程序中的重要性又了解了多少?我已经采访了何压,下一个就是你,还有方泊定。我现在有了一块宣传阵地,义不容辞地要为老同学呼叫呐喊罗!”田士霏慷慨大度地说着‘语调里充满了春风得意的喜悦。《法律信息报》发行量直线猛增,田士霏的名字也愈来愈走红了。

“我可是经常输官司的呀!还是先采访老方吧。”梅桢把窗摇下一道缝,让风吹着脸庞。

“梅桢你太规矩,不能老是接些零零碎碎无关紧要的案子,费时费神,得不偿失。要找一两件叫得响的大案来办,哪怕偷了也会一鸣惊人的,这点老方和何迁都比你聪明。”

梅桢很想反驳他几句,又想人各有志何必求同?便不作声。

田士霏沉默了一会,突然问:“你对方泊定还那样崇拜吗?”

“崇拜人的年龄早就过去罗,”梅桢唆了他一眼。大学时代方泊定是全体女生崇拜的王子,梅桢有一度曾爱过他。青年时代的一个玫瑰色的梦,象一道彩虹挂在记忆的帷幕上,“你不是挺欣赏老方的吗?”

“我站在新闻记者的角度掂量人,没办法,职业病。”田士霏矜持而不失宽厚地说,“不过方泊定最欣赏的可是你呀。”

梅桢警惕地看着他光滑的脸。

“你别这么紧张嘛,没别的意思,只想叫你劝劝他。”田士霏镜片后面银针般地一闪。

“什么?”

“他和何迁复婚的事呀。”

梅桢把眼睛调向车窗外,瞬息而过的街景象往事一般流去了。自尊而又感情沉蕴的方泊定能轻易地忘记许多年前那惨痛的一幕吗?

“你在想什么?大概你并不赞同?”田士霏似笑非笑,镜片后银针又一闪。

梅桢温怒地扫了他一眼,她讨厌他针尖似的眼睛,无孔不入。

“何压并没向我提起过,我们天天见面的。”

“也许,她担心你会反对。”

“当初,我可是再三劝她不要离婚的,你呢?”梅桢故意刺刺田士霏。

“好了好了,别提旧帐嘛。能怨谁呢?怨极左路线,怨那些运动,大家都是受害者嘛。就说何压,这些年也受了不少苦,离婚后,她并没高攀什么人,独自拉扯儿子,说明她对方泊定还是有感情的。”

“这我比你了解”梅桢对田士霏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弄来弄去他好象总是有理,“今天我找何迁谈谈,她真有那个意思我当然尽力而为罗。”

“你去劝方泊定,就有三分之二的希望了。”

梅吹不想理会他酸溜溜的话了,她又把眼睛调向车窗外,去想自己心里的事。她明显地感觉到那两道针般的目光又戳在自己后颈脖上。

“庄子他好吗?”田士霏冲着她的后脑勺问,他总不甘心当哑巴。

“很好,谢谢你。”梅桢并不看他。当初,在众多的爱慕者中她选择了庄世同,消息传开,田士霏撞进她的宿舍大惊小怪地说:“你疯啦?你不知道庄老夫子的爹是被镇压的汉奸地主吗?!”车窗外,街景象一条彩色的河。

“好久没见到他了,什么时候找他谈谈,法学院鼎鼎有名的高材生嘛,听君一席谈,胜读十年书。”

“什么时候你这么谦虚了?”梅桢笑着瞅了他一眼,她品味出他的言不由衷,那张白团团的脸上浮着炫耀的笑,象只开屏的白孔雀。当年他这位团支部书记多么坚持原则,硬是没让庄子入团。

“我总觉得奇怪,庄子为啥不肯回律师所?难道他就甘心当忙忙碌碌的小办事员?”

‘小办事员也够他干的了,有几份热发几份光嘛,哪能人人象你那样扬名四海呀!”梅桢不无讥讽地说。

“哦哟哟,女人就是会多心,我可决没有轻慢庄子的意思,只是为他可惜,他要回来当律师,决不会比方泊定差的。我记得从前庄子挺好胜的嘛,那回五千米长跑比赛,他连摔了两跤,非不肯下场,跋着跑完全程的。”

梅桢惊讶地扬起眉:“这些事,你也会记得?”

“和你沾边的事嘛,我不会忘记的。”田士霏调侃地说。

梅桢没在意,想起年轻时候的事她的心宽容起来,微眯着眼,嘴角挂着影子似的笑。她轻轻地吁了口气:“现在不行了,老了,跑不动了。”

“老什么?庄子好象还比我小两个月吧?”田士霏把手指插入浓浓的头发,潇洒地往后撩去。他的头发又黑又油,全然没有老状。

梅桢又从他的口吻中觉出一层讨厌的自得了,她看他穿一身蓝灰细格呢的西装,系着红斜条的真丝领带,考究而拘谨。她不由地想起了初上大学时的情景,那辰光的田士霏还叫田祖贵呢,穿一件盘扣子的土布对襟衫,脚上着一双黑布圆口鞋,头发剃得很短,两鬓和后脑勺都是青茬茬的,头顶心一簇浓黑的发油光光地一分为二,圆遗上一派的惊惶与神往,老实巴脚的忠厚样,与眼前的田士霏简直判若两人。

田祖贵,是一座古老的、贫脊的小村庄里近百年才出现的唯一的大学生,他母亲送他上路时竟兴奋得昏厥过去,全庄的人都来送行,船上汽笛一吼,父亲领头叭地跪下了,老泪纵横地喊:“阿贵,祖宗在黄土里盯牢你看哪!”田祖贵是立志为祖宗争光的,这么些年来,他卧薪尝胆发愤图强为改变自己的社会地位而奋争,为褪净身上的泥土气不惜经历脱胎换骨的痛苦,他的结实的肌肉变得松软了,他的红黑的面庞变得白嫩了,他架起了近视眼镜,他穿起了三节头牛皮鞋,他终于从田祖贵变成田士霏了。

梅桢对田士霏的奋斗精神还是很佩服的,然而……当年她为什么要拒绝根正苗红、踌躇满志的团支部书记而选择黑血统黑皮肤木呐寡言的庄老夫子呢?问青寿吧!虽则田士霏衣冠楚楚风流调悦,梅桢一眼就从他身上看出了根深蒂固的不谐调,是那根红领带色彩太艳俗吗?是那套西装做小了,手臂和肚皮都勒得鼓囊囊吗?如果要用一个词表达这种不谐调的感觉,梅桢只能说他“土气”。呵呵,也许,每个人与生俱来的气质是任何岁月磨砺不了的?就象河间的卵石,圆了,滑了,却仍然不失为石头。

“你在看什么?”田士霏发现梅桢在打量他,趁机盯住她的眼珠。

“我在看你呀,保养得好年轻,谁信你年过半百了?说你三十出头,也有人信呢。”梅桢笑盈盈地说,并且嗓了他一眼,这一眼看得田士霏浑身透亮、骨骼轻松,总算为当年情场惨败出了口气。

“保养得再年轻也是枉然,我可没庄子好福气,夫妻美满天伦乐哟”田士霏并无痛苦地叹息。

“我听你们报社的人说,你可是出名的模范丈夫呀。”梅桢知道田士霏的老婆得了种稀奇的病,又听说田士霏服侍老婆十分周到。

田士霏仰起头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汽车拐个弯,几块熟悉的店招牌从眼前闪过,快到律师所了,梅桢忙叫停车。

“再见,一定问庄子好。”田士霏用力而热情地跟她握了握手。

梅桢踏进办公室,马海波与秦文鹃都已经到了,他们轰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围住了她,马海波问:“梅老师,昨晚那女人究竞怎么样了?”

胸门象揭去伤筋膏药,倏地痛了一下,梅桢摇摇头,舔了舔嘴呼,她不忍心用“死”这个字来描述董晚秋。

“死了?”马海波猜着了。

“死?”秦文鹃惊骇地瞪大了眼。

“梅老师,这个案子我请求参加。”马海波生气勃勃地讲。

“可以,如果我继续受理这案子的话。”

“凶手抓住了?”

“应该说,是嫌疑犯。”梅桢纠正道。

“是她丈夫杀了她?”秦文鹃胆战心惊地问。

“有这个可能。”

“啊!”秦文鹃眼晴中呼地腾满了泪。

“小秦,你刚下夜班就来了吧?上午回去睡一觉吧。”梅桢轻轻地拍了她一下。

秦文鹃连连摇头,慌慌张张地擦眼泪。

马海波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昨天你们大略翻了下案卷,可以挑一两案做重点分析,找当事人谈谈,这样好吗?”梅桢带过好几批来实习的学生,都说跟梅老师收获特别大。

“梅老师,我想分析几桩离婚案。”秦文鹃偷偷漂了马海波一眼。

“也好,小秦以后可以成为离婚案的专家,不过,案子归案子,你不要胡思乱想呀,太感情用事会迷惑视听的。”梅桢叮嘱她,又问马海波:“小马,你呢?”

马海波耸耸肩膀。

“小马,你可别小看民事案,里面学问多得很,要学会打心理战,法庭上双方当事人的一言一行,一个壁眉一声叹息都是有讲究的。”梅老师没有许多抑扬顿挫的说话入耳很熨贴,梅老师瞧着人的眼睛也非常动人,象两束初阳。马海波轻轻地点了点头,他是很少首肯人家的。

何压没有声息地走了进来,见梅桢在跟学生说话,便不招呼,听着。

“那么,唔,”梅桢略一思索,说:“小马,昨天在接待室吵闹的那个汉子你见着了吧?他刑满刚释放,跟原先的老婆为房子打官司,我估计这宗案子有点名堂的,你接手搞搞看,怎么样?”句话,梅老师!”马海波出奇爽快地应道,并且哈哈一笑,把旁边的秦文鹃笑呆了,昨天那个满口粗话的汉子怪吓人的,接了这种案件有什么好笑的了而且还笑得少有的潇洒和灿烂。

“梅桢,差不多了吧?”何压终于插话了。

梅桢回头看到了何迁,大吃一惊地说:“你怎么啦?脸色好难看,病了吗?”

何压搓搓脸:“大概睡得晚了,就睡不沉了。你倒还睡得着呀?”

“说是睡了却累得要命,乱七八糟的梦。”

何迁用力笑笑:“你这儿完了吗了徐主任找我们谈谈。”

“现在?”

“已经等你一会了。”

“小马,小秦,回头我们再研究吧。”梅桢关照一声,跟了何狂上徐主任的办公室去。

主任办公室里刑事组、经济组的骨干都到了,徐主任不住地看表,见何压梅桢进来,忙说:“开个短会,不超过一刻钟。”

“徐主任,把茶杯递给我,我替你冲茶。”何狂说。

“不了,待会我还要到局里开会。今天召集大家来主要谈一件事,司法部正在筹备召开全国司法战线英模表彰大会,现在各地都在酝酿推荐名单,大家回去可以考虑考虑,广泛征求一下群众意见,我们所里哪些同志成绩突出的,每个组可推荐一、两名候选人,然后再进行群众评议。另外,还有先进集体代表,老徐我毛遂自荐,在局党委会上介绍了我们所近两年的工作情况,看来局领导对我们还是很赞赏的,这几个月还得百尺杆头更上一层楼呀。”

大家叽叽刮刮地议论起来。

“何压”徐主任叫。

“暖……”何压正顾自想什么,梅桢操她一把,她方才应声。

“《法律信息报》的田士霏似乎和你挺熟,是吗?你跟他商员商量,能不能全面地报导一下我们所的工作,为我们加把油呢?”

“噢我们只是同学,梅桢也熟的。”

“那更好,你们俩一起对他说去。”徐主任迅速地看了下表,“现在散会。”

梅桢立起来正要走,徐主任却叫住了她:“梅桢,你和何压再留一留。”

“徐主任,还有事?”

等旁人走了,徐主任说:“我对你们俩当选劳模会代表是很有信心的。从现在开始,比较有影响的案子开庭前先跟我商量一下,掌握好分寸。另外,今天一大早妇联和报社的同志就打电话来询问董晚秋的死因了,这桩案子出了人命,十分棘手。虽然责任不在律师,但说起来总不大好听。过去的就算过去了,我看这样,何压你继续为受害人声张正义,可以依靠舆论呼吁社会的支持,梅桢你就不必再掺入了,法院若指定你当吴恒辩护人,我出面替你挡掉。”

梅桢心一挫,说:“徐主任,我想……”

“没有什么可想的了,同志,现在是什么时候?麻烦事少一桩好一桩,我估计吴恒至少是无期徒刑,已经没好戏好唱啦!?”徐主任挥了挥手,“就这么定了!”徐主任是从部队转业的,习惯统一行动听指挥。

小轿车又在外面催,徐主任夹起皮包匆匆地走了。

“徐主任真是想的周到啊!”何压望着弹丸般远去的车影说,“我希望一直在徐主任直接领导下工作,这样的领导很难得,会出点子,又敢负责任。可惜他就要调走了。”

“调到哪儿去?”梅桢问。

“升啦,去当司法局副局长呀,你不知道?”

梅桢摇摇头,她的消息很闭塞。

“喂,还是你去找田士霏说吧,徐主任讲的那桩事。从前田士霏还追求过你……”

“什么年代的事了,别开玩笑。不过你放心,不说他也会来采访的。”梅桢打断何汪,想问她与方泊定的事,又缩住了。

何压也有点欲言又止的样子,两人默默对视了一下,走出徐主任的办公室。

梅桢到接待室找小王要那个刑满释放汉子的登记表,不料小王撅着嘴说:“徐主任一上班就来查登记表,把那个劳改释放犯的材料抽了去,还勉了我好一顿,说我没原则!”

梅桢怔了一下,对徐主任的做法有意见,但不能当小王面发牢骚呀,只得劝慰小王几句,心里面乱草似地塞了许多东西。

梅桢快快不乐地回转办公室,何压正在打电话,面呈喜色,声音抬得很高:“小天呀,身体要当心,以后,随便怎样总得事先告诉妈妈一声,你知道妈妈昨晚心脏病差点发作吗?”

待何汪放下话筒,梅桢笑着说:“刚来上班,就要跟儿子通电话了?”

“唉,昨晚我回家都过了两点,小天竟然还没回来,急得我去附近派出所查问有没有什么事发生。这孩子,自从当了开发公司副经理,三日两头不着家,真叫人担心。”何压笑着皱皱眉头。

“有什么好担心的?你的小天有出息,青年改革家,都上了报的,哪象我家梅梅,没头没脑的,被她爸爸宠坏了!”梅桢说。

何压的脸突然阴沉下来,愁云密布,眉间收着怨愤,眼中露着焦灼,颧骨更突出了。小天没有爸爸,这是她的心病。这么些年孤独地生活,爱情尽数倾在儿子身上,这种清苦的滋味谁知晓?真亏她忍耐得住,平时封住眉眼嘴鼻,不露纤毫真情,不慌不忙,举止有度,扮一个刚强能干的女律师,一个让人羡慕让人景仰的女强人。回到家中,把撑着的架子松下来,从骨缝里透出一丝丝的疲乏和厌倦,倘若儿子在,心还实在,哪怕儿子象训孙子似地朝她吼几声。最怕儿子不归家,四四方方的屋子里都是空虚与沮丧,象一缸发霉的酱汤。这汤是自己做坏了的,往事不堪回首。何压毕竟是何压,它甘心后半辈子就在这酱汤中沤死?她要重新创造自己的生活,她要追回丢弃了的珍宝。她总是胸有成竹而且充满信心的。

“何压,你很累是吗?”梅桢眼里盛着自然而然的同情。

何压闭一闭眼,多讨厌,这张小小的还保留着韵味的脸上那种廉价的同情!你有爱你护你的丈夫,你过得多么舒畅!何迁心里拉过一把锈了的钢锯,很早很早以前,何压就讨厌梅桢了,讨厌她有个大律师的父亲,讨厌她长得玲珑秀巧,讨厌她总是笑盈盈的眼睛,讨厌男同学总是蝶恋花似地围住她……也许,女人对女人的妒忌就象女人对女人的同情一样与生俱来的?

“梅核,我有件事……想求你,我们到外面去坐会,行吗?”何迁十分知心地说。愈是讨厌谁愈是要和谁亲近,这是何压的功夫。上大学时,她是调干生,年长,又是党员,对梅桢真是生活上照顾政治上帮助呵。

“当然可以,走,门外有太阳。”梅桢知道她要谈方泊定的事了。她俩在一堆预制板上寻个干净处坐下了。

何汪眼睛看着膝盖,脚尖在地上胡涂乱划,这话头怎么挑?当初,梅桢是劝自己不要离婚的呀!然而田士霏说的有道理,方泊定的工作让她去做最有功效。想到这点何压心里又酸又痛。

“我知道你要说的事,”梅桢见何压辗转为难的样子,不由得十分感动,便先戳破了那层纸:“你想与老方重归于好,是吗?”

何迁长悠悠地叹了口气:“不为别的,就为小天,没有父亲的孩子……”

“你跟老方谈过吗?”

“没有。”何压摇摇头。她去找过方泊定,被方泊定冷淡地拒之门外,这是不能告诉梅桢的,“他象是还记恨我,平时遇到只招呼不说话。不过,他常给小天打电话,还叫小天去他那儿吃饭。”

“他既爱小天,那就有希望了。”非必然推理。

“况且,他,他至今也没有重新结婚,我想……梅桢,”何压一把拽住她的手臂:“拜托你了,老方从前是……很赞赏你的,你去说,他会……”

“我也只能传达个意愿,许多事还得由你们自己去解释,去谅解。”

“只要他愿意同我谈,我是有把握的。”

“好的,我去试试。”

“后天,我与他要在法庭上对阵……”何压垂下眼皮,忧心忡仲。

“什么案子?”

“遗产案。真要命,当初接这案子的时候根本不知道对手是他呀!”

“蛮好的,就这样开始你们的对话,挺富有戏剧性。”

“你拿我开玩笑?”何压警惕地看看梅桢,那张小脸上却是一派真情。

“谁开玩笑?是真的,这样自然些嘛。”

“唉,你知道的,他那个人呀,自傲得很,若是把他驳倒了,下了他的面子……人家现在是大律师了嘛。”

“你有把握驳倒他?”

何压点点头:“这案子是徐主任让我接的,你想,没有八、九分把握徐主任能接了来吗?”

“噢”梅桢若有所思,“我说何压,你呀,既然有把握胜他,就毫不留情地干嘛。又不是玩扑克,好让来让去的。你倘若心慈手软了,我可要揭发你询私枉法呀!”说着梅桢格格地笑了。何压心里不舒服,硬压着,勉强也笑了几声。

“那天你若能抽得出身,去听听好吗了散庭后你就拉住他,我们一块去随便吃点东西……”何汪说。她早有盘算,点水不漏。

“你真是急呀!”梅桢颇有深意地看看她。

“老这么拖着,我担心小天……”何迁整起眉。

梅桢算算,后天原该跑几处当事人的单位,不过可以挤别的时间,带小马小秦去听听方泊定的庭倒也不失好机会,就答应了。

律师所这幢临时塑料活动房的末尾有间简单的烧水房,架着两只煤气灶,中午还可以蒸饭热菜。附近的饮食店价钱直线上涨而味道一日比一日糟,所以大部人都宁愿自己带饭菜来热的。梅桢正在烧水房里煮熟泡面,剥皮蛋,秦文鹃跑来叫她:“梅老师,有个姑娘找你,愁眉苦脸的,怕又是闹离婚,年纪好轻哟,怪可怜兮兮呐。”

梅桢连忙端了碗回办公室,见一个穿大红蝙蝠袖毛衣的姑娘站在她的办公桌前,手里握着一卷报纸,啪哒啪哒无聊地抽打着那叠厚厚的案卷,歪扎着的马尾辫跟着手臂的起伏一弹一弹。

“喂,同志,心里有什么火别拿案卷出气呀,丢失了一份你负什么责任?”正在啃面包的马海波看不过,冲了她一句。

“这又不是你的办公桌,管你什么事?神气什么呀,真当你能扭转乾坤啦?”那姑娘好厉害,马上唇枪舌剑还击,马海波从未遇到这般对手,一下子噎住了,愣愣地瞪住她。

“梅梅,你怎么能耍态度?”梅桢喝斥一声,跨进门。

“妈,你跑哪里去了?莫名其妙!”庄梅不怕妈妈,把报纸筒一摔,跑上来接梅桢手中的碗。

“梅老师,她是你女儿?!”秦文鹃惊讶地问。

“不象是吗?是不象,不知哪来的臭脾气。小马你别在意,她有嘴无心。”

马海波竟没反应,痴痴地看着姑娘,姑娘面色黑亮透着红晕,一对墨黑的大眼光采夺目,着实地震人。马海波的记忆正在翻江倒海,这双眼睛在他心的某个部位引起了一种温柔的激情。马海波突然明白过来:深夜,狭弄内,对,是她!是这副眼睛!小伙子全身上下的细胞都象花蕾似地绽开了。

“梅梅你怎么来这儿?饭吃过了吗?”梅桢问。

“还吃什么饭,气都吃饱了!”庄梅全然不顾有外人在场,哇哇地叫。

“怎么回事?”

“他妈的,什么混帐教练,下流坯,做保护时抓人家胸脯。”

“梅梅!”梅桢朝她瞪瞪眼,努努嘴,说话要注意场合。那秦文鹃早就羞得把脸埋进臂弯了,马海波却仍旧十分有滋味地盯着庄梅。

“我才不怕人听呢,”庄梅狠狠地一甩辫子,“又不是我不要脸!当时我就把他的手打掉了,事后他还有脸来跟我说什么爱不爱的,要我别告诉他领导,嗤模高模大的汉子,小人一个!”

“你去找他领导了?”

“我懒得花这个力气,反正再也不去练他妈的了!妈,我特地来告诉你,我又失业了!”庄梅清高地把脖子挺直,那段黝黑的弹性的肌肉象块磨光的大理石。

“梅梅……”梅桢抚一下女儿的头发,心里有许多话要关照,她毕竟抑住了,“回家去,乖,妈妈现在要工作,晚上跟你谈。”

“让人家坐在这儿嘛,我咬住嘴唇不说话就是了,不妨碍你工作。”庄梅扭扭健康丰满的身子,“我等你下班一块儿回家。”

“妈妈待会还要出去办件事,听话,先回去。”

“就你事多,就你逞能,自作多情、自寻烦恼!”

“梅梅,怎么这样说话?快回去!”

“家里冷清死了!”

“逛逛街。”

“满街俗气,不逛!”

“看场电影去吧。”

“男的笑女的哭,腻死了。”

“梅梅!”梅桢加重了语气,小女儿,娇惯了。

“走就走。”庄梅一撅嘴,“今晚上你可不准深更半夜才回来,否则我把门反锁了!”

“妈妈今天保证回来吃晚饭。”

“说话算数!”庄梅迈开长腿,象头美丽的小鹿往外冲。

“这孩子,书包又忘拿了。”

“梅老师,我替你送给她。”马海波跳起来。

“喂你的包忘了。”马海波追上庄梅。

“Thank you very much!”庄梅时髦地说了句英语,扭头要走。

“等等。”马海波搔搔头,“你晚上还走那条小弄堂吗?”

“哦”庄梅大眼一亮,喊起来:“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哪,失敬失敬!”

“嘘,轻点!”马海波心里高兴,面上却仍矜持,自我介绍:“我叫马海波。”

“我妈可找了个保镖,豹子头林冲。”庄梅嘻嘻笑着说。

“我可不是什么保镖!”马海波用手点了点胸前的校徽,“我是来学习的。”

庄梅撇了撇嘴:“大学生,啥稀奇,红的蓝的墨水瓶!”说完了,格格地笑着,一蹦一跳地跑了。

“暖我送送你!”马海波慌不择词地叫。

“我不要你送!”庄梅快活地喊。

马海波觉得有根神经被她拽去了,木敦敦地立在那儿发呆。

田士霏今天显得格外的容光焕发,神情潇洒,报社的同事见了他都说:“田主任,你看上去只有二十五岁”他仰面哈哈大笑:“革命人永远是年轻嘛。”

两个小记者拽住他西装的衣袖不放:“田主任,这么高兴,是发财还是升官?中午请客,西餐馆吃汉堡牛排。”

“报纸力、得好你们不高兴?小鬼,再努力一把,发行量突破一百万,报纸开庆功宴会。”田士霏在他们背上狠狠击了一掌。田士霏平时十分注意待部下平和亲近,奖金福利也放得很松,所以颇得人心。

田士霏看看手表,力点不到,还有时间,便坐下整理桌上的信件。手指熟练地撕着信口,眼睛一目十行地流览着。田士霏确信造化弄人,曾几何时他一个贫脊乡村中的放猪娃,赤脚赤膊,跟在猪屁股后面抹鼻涕,现在却是西装革履、坐在玻璃窗宽敞地板程亮的办公室里翻翻报纸耍耍笔杆了。近十年,对田士霏来说真是风调雨顺、平步青云啊。

他看了几封信,签发了几篇稿,又看看手表,起身跟办公室的人打个招呼:“我到司法局去了解点情况,有人找我,请他们下午三点以后来。”

下楼梯的时候,他的脚步因内心的激动而显得凌乱。生活中总有遗憾,田士霏每天回家,对着皮肤粗糙、腿臂肿大的老婆,实在是倒足了胃口。老婆年轻时是不难看的,人也温顺,是个好老婆。生了两个孩子以后,不知怎么就得了怪病,医生说是丝虫病,也有叫象皮病的,听听名称就吓死人。初得病时只发热、寒战,并不留意。渐渐淋巴结肿大了,皮肤变得疙里疙瘩,腿部和手臂也粗起来,变得不象个女人了。田士霏为老婆寻医求药,逢人便叹苦经,弄得人人都知道他有个病老婆,人人都说他良心好情谊厚,待病老婆真是呕心沥血。谁知他心中窝着多少沮丧?事业顺达的男人没有一个可心的老婆,就象飞机断了一只翼。老天总算还有眼,给了他一份意外的补偿。一年前他去医院看点小毛病,结识了女护士言淞,两人一见钟情,眉来眼去不多时便悄悄地“云情雨意两绸缪”了。田士霏把这段迟到的爱情当作无价之宝小心翼翼地隐藏着,他从不与言瀚出入公共场合,只在每星期言淞的轮休日,田士霏便人知不鬼不晓地钻进言瀚那间9平方米的亭子间,度过几小时神魂颠倒的美妙时光。们心自问,田士霏是真心实意地爱言淞的,尽管交往已经一年多了,每次去赴约,他的心仍会象初恋的小伙子那样激动不安。

当然不能坐小车去了,田士霏走出办公楼,四处一看没熟人注意,迅速地插入人群,过了马路,跳上一部刚进站的公共汽车。不是上下班高峰时间,车还不很挤。田士霏对着车窗用手指梳理了下头发,不知怎么他想起梅桢刚才在轿车里说的话:“你保养得好年轻,说你三十岁,人家也会相信。”痛快!实在痛快!能在年轻时代单相思的恋人面前显示自己的优势,好不叫人扬眉吐气。有时,田士霏会把梅桢和言瀚相比较,他觉得,作为女人来说,言淞比梅桢更有魅力。梅桢太理智,太冷静,象一块透明的冰;而言艳却爱得热烈甚至疯狂,简直象团火要把人熔化。他想象着待会儿见了言湘时的种种动作,全身每个细胞都兴奋得涨大起来。

下了车,走过一条马路再拐进一条马路,田士霏停在一个书报另售亭前,随意翻着一本《健与美》,眼睛却朝对马路瞄。对面间隔有几条弄堂,沿街的房屋架势都差不多。可是田士霏却能远远地从那千篇一律的窗口中认出朝他敞开着的一扇。他看见那扇窗的窗台上摆上了一盆清凌的水仙,心族不由得摇撼起来。他匆匆地掏出五角钱丢给售书亭的营业员,却忘了拿那本杂志,只顾大踏步地穿过马路去。

田士霏插入一条弄堂,弄堂口有一个公共厕所,厕所边有一扇窄窄的小门,虚掩着。田士霏急急地象是朝厕所去,眼神光把周围一切都罩进了,对门有个老太坐在竹椅上捡菜,再过去一家有两个小阿姨喊喊喳喳地咬耳朵,谁都没注意他。于是他象闪电似地窜入了那扇虚掩的小门。简直是在搞谍报工作,他自嘲地想,然而神秘与紧张愈增加了幽会的韵味。楼道里很暗,楼梯原本就窄,又堆放了杂七杂八的东西,只余一人行走的地步。他竭力放轻脚步,皮鞋底格着楼板总有声响,咔嗒,咔嗒,在寂静的楼道里轰轰然。他知道底楼没人,言淞的父母已逝,她与兄嫂一起生活,住着楼下客堂与厢房的兄嫂都上班去了,小侄子上学中午在学校包伙也不会回来,水仙花告诉了他,此刻这儿是他和她的伊甸园,然而他的手心和额头还是紧张地渗出了汗。力级……六级……”右边便是亭子间的门,黑洞洞的,他伸出手,轻轻一推,吱哄。

门缝里伸出一只滚烫的手猛地将他拽了进去,他的嘴立刻被一团灼热的柔软的肉堵住了,他被勒得透不过气来,他把双臂圈起,以加倍的力量勒住对方软绵绵的身躯。好一会他们才互相松开了手,他已经是气喘吁吁的了。

“坏蛋,迟到了四分钟!”她用手指欲了撒他的鼻尖,娇嗅着。

亭子间只有一扇孤独的小窗,窗上垂着藕荷色乔其纱帘,外面还衬了层白纱,房间里光线不明不暗,象浮着一层稀释了的牛奶。小小的九平方米空间却布置得十分精美,显示出主人有独特的审美力。屋角的小搁板上有一盆姿态优雅的吊兰,使整间屋子里充溢着似有似无的清香。

产换鞋!”一双浅咖啡灯芯绒的拖鞋放到他脚边。

“把外衣脱下”女主人继续命令道。

田士霏这才舒适地坐进松软的沙发里,沙发外蒙着本白的麻纱布罩,永远散发出一股香皂与阳光混合的气味。

“你坦白,为什么迟到?害得人惊魂不定。”

“你的表被你拨快了,你看看,我的表正正好好是十点嘛!好哇,你存心陷害我是吗?”他说着把她拉到自己膝上坐着。

“滑头!下回再迟到,看我把大门锁上。”她嘴不饶人,却莞尔一笑,起身到那张低矮的乳白色的小圆桌前,斟了杯透明的白葡萄酒递给他。

他滋味无穷地抿着洒,眼光透过镜片抚弄着她。她并不年轻了却有一头很年轻的头发,浓密、黑亮、微卷,飘逸地披在双肩;她穿着修长的白西裤、宽松的白毛衣,衬着一张没有血色的自哲的脸。她的身上只有两种色彩,黑与白。她似乎只偏爱自色,上班时穿够了白大褂,下班了仍爱穿白衣白裤,如果上布店,挑来挑去,万紫千红中她还是只挑中白色。她不能算漂亮,脸略略长了一点,嘴也略略大了一点,但她的鼻子很挺,眼窝深陷*显出一种自信和高傲。她的皮肤虽白却已经没有光泽了,她的眼窝周围有许多细小的皱纹,眼囊总是发青地微肿着,她坚强的略带忧郁的眼神透露出她曾经遭受过许多悲苦,她为什么过了不惑之年还独身着?头一次与她爱抚的时候她就请求他:别追问我的过去好吗?他答应了,而且他很快知道了她早不是处女了,这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

“干吗这佯看住我?象贼一样。”她低下头,让长发遮住一半面孔。他喜欢她时常会有种种与她年龄不相称却很动人的发哮的神情,他自己的老婆没有这种水平,他甚至想过梅桢也绝对做不出如此捺人的表情的。

“葩,你真美”他由衷地说。

“去去去,都快成老太婆了。你成天串东串西的,漂亮姑娘还勾搭得少啊?”

“浇,你怎么总不相信我?你以为我是随随便便就跟你好上的吗?你这样不是把我们之间的感情看轻了吗了”他有点伤心地叹了口气。

“我是给你敲敲木鱼呀,常常提醒你,你就不会心猿意马了。”她圈住他的头颈,得意地格格格格笑起来,黑头发象瀑布似地颤抖着。

“嘘轻点,你不怕楼上人听见?”他用手掌轻轻捂住她的嘴。

她脸上的笑意倏地僵住了,眼中透出一股凄凉。片刻,她猛力打掉他的手,嘈地站了起来,“轻点,轻点!偷偷摸摸,鬼鬼祟祟!我都成了什么人了!我都要憋死了!我偏要笑,我还要喊呢,让人家听见好了,我有个情夫,我有个……”她的声音暗哑起来,“爱……人!”

“瀚,你怎么啦?你别喊。是我错,都是我错,好吗?”他小声而急促地说,扶住她的肩。

她一耸肩甩开他,冷笑一声:“田士霏,你害怕什么?你别把我当三岁孩子哄。你说,你回答,你究竟爱不爱我?!”

“爱,爱得不能再爱了。”

“那好,你真爱我,你马上跟你老婆打离婚。你若只想拿我解解闷,作个什么补偿的,告诉你,趁早离开这间屋子。”

“淞,你不要激动,你听我说。你是知道我爱你的,不是吗?你也是知道我的难处的,不是吗?我老婆她有病,我现在提出离婚,良心上过不去。况且,人家就会骂我抛弃她,骂我道德败坏,把我押上道德法庭。现在正在提倡精神文明,对这种事最敏感了。你不晓得有多少人对我的位置眼红得很哪,一旦被他们捉住小辫子,他们会狠命拽住不放直到把你的头发全部揪光。那样一来,我三十年的心血都将付之汪洋。池,你最能理解我了,我们只要再忍耐一时,等我的社会地位更稳固些,更坚实些,我一定……定一定一。”

她的脸埋在长发中,只见她的肩膀在抽搐。他走上去,撩开她的头发,双手捧起她的脸。她的脸上闪闪烁烁的泪痕,那张脸楚楚动人。

他用手指替她擦泪,喃喃地说:“不要哭,不要哭,一星期只有这么一次,你知道我每分每秒都在等着这时刻,不要在此时此刻哭,好么?淞,让我们高高兴兴地待在一起。”

“士霏,我爱你,我多么想正正当当地和你生活在一起,老憋在这小屋子里我实在受不了。我想和你手挽着手逛大街,肩并着肩看电影,面对面地上馆子吃夜宵……”

“我何尝不想呢?我何尝不想呢?会的……会的。”他开始吻她。

她渐渐地平静下来了,忧郁的眼睛无限情爱地看住他,他被她看得浑身的血液沸腾,眼睛灼灼发光。她的纤长的手指缓缓地解开了白毛衣的钮扣,他目不转睛地盯住她,整个胸腔充溢着巨大的感动。她让他全面彻底地认识自己了,他是个有魅力的男人。他完全用不着低头哈腰地去企求什么人,他亦完全用不着挖空心思地去算计什么人。他的祖辈是农民,他曾经跟着猪屁股打转。这并不妨碍他去爱一个高雅的女人,也不妨碍他尽情地领受一个女人奉献给他的刻骨铭心的爱……她嫣然一笑,伸手摘去了他的眼镜,面前一派诱人的棍沌。

他用力把领带扯下米了。

最引人遐想的是清晨的初阳,最发人沉思的是黄昏的夕日。夕日欲坠未坠,晚霞编织着蕴含无穷的图案,在天边,在建筑物的顶上,在人行匆匆车辆梭行的街心,在人的或平滑或粗糙的额头,在人的幽秘曲折的心间……”

虽然黄昏给马路涂上了一层金黄的温暖而平和的色调,然而这种瞬息即逝的温暖和平和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了城市的纷乱与骚动。到处是挖得泥石堆积的沟壑,到处是拆得断垣败墙的废砾场,脚手架裹着赤裸的房坯,大斗车衔着发酵的垃圾,人群喧噪,车流拥挤,城市在脱胎换骨般的痛苦地动荡、焦灼地挣扎。

夕阳愈沉愈红,火球般地依在一根乌黑的烟囱边,烟囱旁是齿锯状的厂房顶,它们突兀在旗帜般的天幕上,让梅桢想起那日历上怪形怪状的“!3”。她猛然心惊。

多少年了?多少个初春日的这么一个!3号,梅桢负着莫名的歉疚与疑惶,不论工作有多忙,不论身子有多累,换三部公共汽车,到城郊去,到那被高高的围墙圈住的地方去,到那让人谈虎变色的地方去,去探望他,去探望一个陌不相识的人,去探望一个失去了记忆、失去了理智、失去了情爱、只会吃进去拉出来的人一他是谁?为什么要去看他?梅桢一无所知,问庄子,庄子总是慌张地避开目光说:“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求求你,不要问我!”

只有父亲知道,只有睿智的梅大律师知道,然而他没有来得及把秘密用语言留在人世间便匆匆去了,给女儿留下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

梅桢恍惚记起,父亲活着的最后几年,每年中有这么一个日子,他不要任何人陪伴,带着一脸岩石般的心事,穿过荆棘般似地躇姗地走出去,家人都不知他去何处,望他的背影是无限地孤单,腰背弓起来了,身子的每根线条都象一根被强力压弯了的钢筋,令人想起背负十字架的耶稣。他总在夜深人静时悄悄地归来,摄手摄脚地推门,那门若是发出极轻微的吱地一声,他便象老鼠闻猫叫似地惊骇,愈发地不敢动弹,影子般一寸一寸移入自己的卧室,一头栽在床上,死去般地睡去。有一年的这个怪谜的日子,深夜,梅桢看书看得饿了,去厨房找吃的,下楼梯时撞着了满脸晦丧的父亲,她瞧他竟如同去了一次地狱,吓得连个“爸”字都出不了口,后来她听他在床上辗转着呻吟,她害怕极了,后来她迷糊起来,她看见一只浑身雪白的鸟,令人辛酸地有着血红的咏,那鸟悲伤凄厉地长鸣一声,振翅飞去,梅桢觉得自己的心被它衔了去……这只怪诞的鸟儿,经常悄悄地钻进梅桢的梦境,多少次了?她打了个寒哗。

如今想来,父亲每年幽灵般地出去的日子,也便是这个呀。

梅桢在路口的一个个体户水果摊前买了一袋鸭梨,贵得要命,一块五一斤。已经是城郊了,公路两旁有两排笔直的杨树,这在城里是很少见的,城里只有单调的法国梧桐。褐色的田野在紫色的天幕下呈现出古铜般的光泽。

有一幅严酷的冷色调的油画悬挂在梅桢眼前:父亲躺在灰白的瞬凝的床上,一张脸如同刚刷过的粉墙。他对她张着嘴,褪去假牙的嘴象一眼深深的黑洞,洞里冒出一丝有气味的冷风。她从他的嘴型中看出他是在唤她的小名,这时候生命之神已缓缓地离他而去。她连忙把耳朵贴在那眼黑洞上,有气味的冷风针般地钻着她的耳膜,一只单剩了骨头的手掐住了她的手腕,弄不懂生命垂危的人竟有这么大的力气!“爸,你说……我,我听得见,我记住了……”她抽抽泣泣地说。于是那只手松开了,手掌心贴着一张皱巴巴的纸,纸上写着一个姓名,陌生的,纸上写着一个地址,谁都不想去的地方,纸上写着一个日期,x月!3日!

父亲死了多少年了7多少个初春日的这么一个就负着莫名的疑惶与虔诚来到这个地方,看一眼这个木乃伊般的人,她代替父亲,她知道;为什么?她不知道。

公路的一旁显出一条干净的植着冬青的小道,小道的尽头是一扇银灰色的宽大的铁门,水泥的门柱上钉着白漆的木牌,牌上写着:x市精神病疗养院。

夕阳已从天地的接衔处沉没了,深灰色遥远的天空仿佛是一个裸露的忧伤的心灵。

她穿过一座肃穆的有着许多树和假石的花园,走进一幢奶白色的楼房,沿着粉白的长廊,她听见心脏合着脚步咯噬咯噎咯瞪……

从长廊尽头,缓缓地推过来一辆轮椅,正襟危坐的是位秃顶的老者,他的面孔象衰败的枯树皮,他的眼睛象两颗用旧了的黑纽扣,他的嘴似笑似哭地咧着,口涎挂在一角。

梅桢心悸地站住了,她忽然发现她是认识这个老者的,不就是他揭穿了那只雪白的鸟儿的秘密?是他,他捉住鸟儿的头颈狞笑着说:你是人,不是鸟!

“同志,以后别买东西来了,他也不爱吃,都糟蹋了。”推车的护士说,那护士象个灵巧的采蘑菇的小姑娘。

突然,梅桢发现老者在偷偷地看她!那扣子般的眼珠竟然鲜活起来,射出威慑和阴沉的光,象要把她的五脏六腑穿透。

“啊”梅桢惊吓地叫起来。

“怎么啦?”护士问。

“他一恢复理智了?”

“哦,他再也不可能恢复理智的。”

“是这样……”梅桢出了一身冷汗,她害怕这老者会突然间对自己说:“你不是人,你是鸟!” tVxInhqB0p6GH0k8o5BANtUuavNq0NDwxXMKJyTBcuaHQqOF9KRGoDfWux4NtbT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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