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在黛绿的田野与淡紫的天幕衔接处露出半张脸,灰瓦顶五颜六色地光彩起来,篙草中叽叽喳喳一片,麻雀没心事,醒了就闹。
日头中晒,天空晃眼的白,灰瓦顶象一面光亮的镜子,天井里空荡荡没有一丝影儿,篙草与青葱干瘪地聋着脑袋。
夕阳沉没在一片灰蒙蒙的参差错落的屋顶中,暮色四合,最后一抹熔金般的晚霞象只惊飞的凤凰倏忽间消灭了。篙草摇晃着,麻雀雨点般地归案了。
从早到晚,从早到晚,从早到晚。
三天婚假扳指头妞地过去了。有三个炎热的寂寞的白天,有三个焦躁的颓丧的夜晚。
只三天,唐淑女就看腻了这幢灰瓦粉墙的小屋,只三天,唐淑女就听腻了婆婆亲昵的枯噪。只三天,唐淑女就学会了生煤球沪子,只三天,唐淑女就学会了测马桶,划划划,刷刷刷,她真想把自己的胸膛扒开来,把心里积了三天的污垢洗洗干净,心好轻点。
第四天筒草里麻雀闹成一片时,淑女要到厂里上班去了。
早饭吃泡饭,婆婆剥了一只皮蛋,用根衣线一勒,分成两瓣,半只夹到淑女碗里,另外半只再用衣线一勒,分成两小瓣,徉龙一瓣,婆婆一瓣。
“隔壁头秋苹又跟男人打相打了,半夜里只听到晃嘟晃嘟报东西。那种男人呀,看看嚎头好得来,在外面轧娇头。淑女,祥龙你总归放心好了,从小就是老实头,花不来的。”婆婆稀哩呼噜地吃泡饭,泡饭吃多了话也多了。
淑女不响,皮蛋是婆婆自己腌的,腌过头了,有点涩嘴,婆婆还当宝贝似地藏着。
祥龙的小眼睛从碗沿边抬起来看淑女。
“你有啥地方不适意吗?”婆婆瞅了瞅淑女的脸,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没有呀。”淑女连忙摇摇头。
“祥龙,你欺侮淑女啦?”
“没有,他……没有。”淑女把脸埋在碗里,心里想,他要真欺侮我就好了。
“祥龙,你送淑女到电车站。”婆婆命令道。
样龙推着自行车跟淑女肩并肩出了门。
“祥龙姆妈,你福气真好。”邻舍隔壁有人说。
“托毛主席的福!”婆婆光光采采地立在门口,拔直喉咙回应。儿子媳妇一家和睦,是她做母亲的体面,大木匠死后她独自拉扯儿子就盼着这一天呀。
“祥龙姆妈,啥辰光抱孙子,红蛋是不作兴赖掉的。”
“保险你有的红蛋吃,到辰光不要吃得噎牢喉咙。”
淑女放快脚步急急地走,祥龙推着自行车追了上去。
“都是看着我长大的老邻居了,你只当没听见好了。”祥龙用手肘撞了她一下,说。
淑女不响,眼睛笔直地盯牢灰扑扑的路面,她害怕看见祥龙可怜兮兮的面孔。
电车站就在前面,祥龙立住了,说?“下班早点回家呀。”
“你走吧,要迟到的。”
“我看你上电车。我踏得快,不会迟到的。”
度过婚假的女人就象到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中去熬了一回,出来便脱胎换骨了,变成个活脱脱真正的女人。淑女进厂,从厂门口到车间更衣室,一路上被眼睛盯得汗毛擦擦,那些眼光小刀片似地刮着她的脸,刮着她的胸,刮着她的臀部,象要把她的衣服剥光似的。她想学一个真正的女人那样仰着脑袋挺着胸脯骄傲而幸福地走路,却总归躲躲闪闪、怯怯懦孺地怕被人窥破了什么。
“啊哎,唐淑女,面色怎么那么难看?”车间里有同事吃惊地问。
“蛮好嘛,蛮好嘛。”她强打起精神笑着说。
“憨大,新婚夫妻太要好了,睡得少嘛。”有人神秘地朝淑女挤挤眼,“不过,要适可而止呀,太伤精神补不回来的。”
淑女盯着说话人的面孔,怔怔地呆着,走火入魔一般。
“喂,还在想男人呀!”同事操了她一把,她醒悟过来,耳热热地低下头,心底却渗开一片冰凉。
“今天上午到大礼堂听形势报告,不好请事假的,十分重要呀。”小组长来通知。抓革命,促生产,厂里面常常有十分重要的会议,有的会是骨干队伍开,有的会是积极分子开,有的会是群众开。
“组长你放心,开大会请事假,憨大了!”女工们喜欢开大会,不做生活,坐着织织毛线,讲讲闲话,蛮乐胃的,反正台上说的和报上登的差不多的,不听也知道了。
椒女在中专学的是毛纺专业,父亲生前并不太重视学历,他自己就是布贩子出身后来当了老板的。从前淑女也有过一些关于将来做事业的梦想的,自从父亲从窗口里跳下楼以后,她什么部不想了,但求平平安安过日子。中专毕业后分在厂里技术科坐办公室,不久就下放到车间当工人了,椒女毫无怨言,比比那些分到山沟沟去的同学,她是幸运多了。椒女在厂里做人的宗旨是多动手脚少开口,父亲从楼上下坠的影子老是跟随着她,就象她眼窝下的那滩雀斑。她相貌平淡,不声不响,做生活不先进也不落后,领导不大注意她,同事从不阴损她,大家客客气气地说说笑笑,日脚一长,没什么人记得她父亲的事了,淑女的雀斑也淡了许多。
淑女走进会场,看见同车间的女工坐在最后第二排,左边是打打闹闹的姑娘们,右边是叽叽!吹喳的妈妈们,她犹豫了一下,坐左边还是坐右边?以往她总凑姑娘队,没结婚嘛,再大也是姑娘。今天,她是应该走进妈妈群了,结过婚的女人总归要当妈妈的。于是她硬着头皮在右边的长椅边悄悄地坐下。
“唐淑女,唐淑女来了,欢迎新娘子加入老娘子队伍。”妈妈们一见她就起哄,今天淑女可安静不了了,她还从来没有这么引人注目地成为谈话中心呢,平时她总是4, W者,人家哈哈笑,她抿嘴笑。
“喜糖带来哦?不发喜糖夫妻要相吵骂的。”
“带来了带来了,我交给小组长了,她说开完大会再发。即淑女说”。
“几颗几颗?”
“老规矩嘛。”
“有点什么糖?不要都是一块二的充扳呀。”
“有一块八的,还有两块的。”淑女为了配这些喜糖,动煞脑筋,不能太次,让人戳脊梁骂吝音鬼,又不能太好,甜了人家嘴还落个资产阶级摆阔的名声。
大会已经开始了,台上什么人在做报告,女工们照样说笑,织毛线,传看谁的胖儿子的生日照。
“店淑女,早点生一个,你喜欢儿子还是喜欢女儿?”
淑女心一沉,摇摇头。
“不要呀?”
“不不……随便的。”
“你上个月儿时来例假的?”
……十号。”
“我算算看……噢,你大概会生儿子的。”
“要生儿子嘛多喝点酷好了。”
“嘻嘻,你生儿子的辰光喝了几瓶醋呀?镇江地震了吧?”
淑女听不见她们的说话声了,只有在思想的王国里她才能尽清地流露自己……”当母亲多好啊,女人能当母亲才是真正的女人!淑女见着人家大肚子就眼馋得不得了,听着人家孩子叫妈妈,心都快跳出来了。我要当母亲,我要有个儿子,女儿也好!淑女想着想着有股烫的东西拱在喉咙口,爬在眼眶边。可是祥龙总是很累,三天了,天天晚上他总是一上床就睡,天天清早池总是可怜兮兮地说:我累了!淑女浑身刷地冷下来,冷得指尖尖发麻了。
“我告诉你们一个秘方,用牛鞭子嫩红枣,给男人吃了,保险灵光……”
“哈哈,你们大刘吃了几打牛鞭子呀?怪不精气旺得吓煞人,你一下就养两个胖儿子。”
“什么牛鞭子?”淑女问,别的话都没听见,就这句话她听见了,可见听觉神经是有取舍功能的。
“嘻牛鞭子嘛就是……”
“要死啦……”淑女难为情地低下脑袋。
“结过婚了还这么脸皮薄呀?”
祥龙太瘦弱了,他的胸膛象搓衣板似的,格得人好痛,所以他总是累。啊啊,淑女突然发现自己太不关心祥龙了,祥龙不是不会爱,祥龙是太瘦弱了……那牛鞭子在什么地方有得买呢?大概中药房里会有吧?她抬起眼睛石看那个养双包胎儿子的女工,那女工也正在瞅她,淑女怕被人窥破了隐秘,忙挪开眼乡匕。
台上的人终于做完报告了,又一次喊了几句抓革命促生产之类的口号,便散了。
淑女总想着牛鞭子,神思恍惚地随人群往会场外涌去。忽然,有人扯她的后衣襟,她回头看,正是那个养双胞胎的女工。她朝她使了个眼色,她便跟着她从边门挤到外而,她拉着她走到一丛花坛背后,挺神秘地问:“喂,你想买牛鞭子是不是?”
“啊?!嗯……”淑女先是一惊,随即忙点头。
“我就猜到嘛,我见过你那个人,干瘪得很。没关系,我们大刘从前也聋头介脑的,现在神气得不得了呢。”
“谢谢你……”淑女期期艾艾。
“有啥谢的!今朝下班,我陪你去买,这东西市场上买不到的,我认识一个乡下人……”
“暖暖,谢谢,谢谢你……”淑女感激涕零。
当灰瓦顶上篙草蓬中的麻雀一只一只地返回来时,祥龙姆妈在院子摆开一张小方桌,沙笼里罩着四碗小菜:油余臭豆腐,马蓝头拌豆腐干,清炒绿豆芽,霉干菜墩肉,还有一盆蛋花榨菜汤,浇了两滴麻油的。
“淑女怎么还不回来呀?”祥龙姆妈摆好饭菜,往院门外张望。
“唔,大概快了吧……”样龙赤膊坐在藤椅上,用把大蒲扇叭嗒叭嗒扇着搓板似的沙脯。
“小菜够了吧?人家是资本家的小姐,嘴巴吃刁了的。”中午,样龙姆妈独自只吃剩泡饭过乳腐。
“她姆妈现在只拿30元生活费,哪里再刁得起来?”祥龙咬了一下沙笼里的菜碗,“再摊两只荷包蛋,好哦?”
“摊荷包蛋吃不起油呀,一个月只有这点油票。明天我烧一锅茶叶蛋吧。”叭!祥龙姆妈在小腿上敲死了一只长脚蚊子。“淑女怎么还不来?她认得路吗?不要乘错车子呀。”
“又不是小学生,哪里会认不得路呢?”祥龙站起来,“我到电车站去候候她。”
一排麻雀站在屋脊上,愣愣地看着小方桌。
“祥龙姆妈,吃点什么小菜呀?老远就闻到喷香喷香了。”隔壁邻居路过院门口,把鼻子伸进来吸了两口气。
“晓啥好吃的,现在小菜场里买来买去这两样菜。”样龙姆妈敷衍着说,忽然立起来了:“淑女呀,你回来啦!没看见样龙吗?”
“祥龙?”淑女在院门口的石阶上蹭着鞋上的泥巴。
“祥龙到电车站接你去了!”
“哎呀,我……我去找他。”
“小俩口真恩爱,下班还要等来等去的。我替你去找,我正好要乘电车去。”邻居说。
“怎么落班这么晏?”祥龙姆妈问媳妇。
“是……学习。”淑女呐呐。她手里拎着只尼龙网袋,兜著一团黑魅魅的东西。
“洗把脸好吃饭了。以后用不到自己去买什么的,小菜我会端正好的,有你们吃的。”
“姆妈,这是……牛……”
“牛肉?牛肉我是不吃的。”详龙姆妈属牛。
“不是牛肉,是牛鞭子!姆妈,红枣我也买来了,待会我来做,墩成介给祥龙吃……”
“哦哦,是牛鞭子呀。”样龙姆妈笑咪眯了,媳妇子总归好的,“你们年纪轻就不懂了,牛鞭子嘛要入冬吃的,入冬吃才补得进。”
“啊?”淑女拎着网兜呆呆地站着,跑了许多路,背心都被汗湿透了。
“不要紧,吊在阴凉处风干了,入冬再吃。”祥龙姆妈接过网兜,“去洗把脸吧。”
自行车喀嚓上锁声,淑女连忙把脸对若院门。
“车子一部一部过去,我盯牢下车的人,眼珠子快落下来了。”样龙喘了口气,睬一眼淑女。
淑女绞把毛巾塞给他,胸膛里有口小猪在一拱一拱。她看着他擦汗渍渍的脸,擦汗渍渍的脖子,最后擦汗渍渍的胸脯,那里肋排骨一根一根地显露着。一天不见他,他仿佛新鲜了许多,淑女看也看不够了。祥龙不是不爱呀,祥龙太瘦弱了。她心里涌上一股柔情,她要好好待他,她盼望明朝就刮西北风,就能给他嫩牛鞭子吃了。
淑女盛饭的时候替祥龙压了满满一碗饭。样龙闷声不响,夹了块肉放在淑女碗尖上,淑女忙夹了还到他的碗中。
“自家人,自己吃。淑女,我烧的菜没有你姆妈烧得好吃,是哦?”祥龙姆妈说。
“哪里,姆妈你烧得好。”淑女说。
“明朝我来露一手,我烧只奶油什锦菜,姆妈,让你开开洋荤。”祥龙嚼着淑女塞还给他的肉,心情好得很。
“算了,我也不指望享那个福了,等你落班回来烧给我吃,我要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姆妈,等厂休,真叫样龙烧奶油菜。”
“用不着等的,明朝起我做夜班……”
眶啊淑女把调羹碰在地上,碎了。
“怎么换夜班了?你跟领导说说,新结婚嘛,怎么就换夜班?”洋龙姆妈着急地说。
……”这……怎么说得出口?”祥龙偷偷地看淑女的脸色。
“也是的,祥龙一直是受到表扬的,还去参加过工代会,结了婚也不能落后呀。”祥龙姆妈半是无奈半是炫耀。
淑女不响,捡起碎调羹片。
“淑女,吃菜呀。”婆婆替媳妇夹了块肉。
淑女把脸埋在碗里,筷子拨拉着饭粒,一颗也咽不下,她心里很委屈,很想哭,象是谁欺侮了她。耳朵畔是样龙叭嗒叭嗒的咀嚼声,被婆婆挂到屋檐下的那几条黑魁魅的牛鞭子在晚风中流苏般地摇晃。一头刚刚下完患的母牛,皮毛被汗水洗得溜光金黄,大眼睛安详而疲乏地垂着,无比的美丽。那小牛患瘫在褥草上,它想吮奶,可是它还没有气力动弹,它哀哀地朝母亲望着。母牛便竭力挪动产后虚弱的身子朝小牛靠拢,背脊上的汗珠一颗一颗地滚下来,鼻腔里吭味吭啧地喘气,她终于把殉脯挪到小牛头边了,那牛患一头拱进她的怀里。母牛用嘴一寸一寸地舔平小牛身上的细毛,小牛没命地吮着,拱动若……这是淑女去买牛鞭子时听那个瘪嘴老太说的,她却象亲眼斤到一般,心里又是温柔,又是酸楚。屋檐下的牛鞭子流苏般地j公兄,划嗒划嗒地相撞。风是渐渐地清凉起来,日头是渐渐地温顺起来,远处的田野七巧板似地变若颜色,绿了一块,黄了一块,又绿了一块,又黄了一块,跟人的心情一样。
雨是渐渐地少了,天是渐渐地高了,院子里常有三五片梧扣落叶,棕色的,脆的,扫它不净,扫去了,又有了,越扫越多,跟人的烦恼一样。
日出上班,日落回家,日子象一潭泥浆水,天天走同一条路,路上的景致是一卷年岁长久蛀了霉了的旧画,画里的人看下清眉眼。
到时候了,车间里的同事盯牢淑女不放了。
“唐淑女,雀斑象是颜色深了,嘻嘻。”
“唐淑女,只吃炒青菜呀?见不得荤脏了。”
“唐淑女,请半天病假呀?反应重,是时针。”
“头胎怀孕是要多休J息,不要肉麻几张钞票。”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淑女拚命摇头,拚命讲不是,拚命挡住这些唇枪舌剑,又羞又气又急又怨。
真是到时候了,难得回趟娘家,自家姆妈咬着耳朵问:“淑女,有了哦?灿妈好早点替你准备包彼和尿布……”
“几个月了几个月了?”嫂子耳朵尖得很,撅着嘴说:“女母妈,你别忘了,我的顶产期是正月二十呀!”
“我……我们……还不想……”淑女竭力挪开眼睛,不去看嫂子微微隆起的诱人的肚皮。
“淑女,你不小了,快点要一个吧。”母亲说。
“我晓得……”声音轻得连嫂子都没听清。
这是一个叫人记不住的天气,不阴不晴,不凉不热,一大清早还有米汤似的雾。
淑女厂休,生了炉子,倒了马桶,正对着阴沟洞口,猛听得喀嚓上锁声,浑身一震,眼角里扫着条黄瓜似的影子。样龙总是上夜班,淑女厂休他总是加班。他下班,她上班,她下班,他上班,夫妻俩象太阳追月亮,月亮追太阳。淑女思,祥龙象是在逃她!想想又不敢想。
“你了今初不加班?”淑女问,声音紧巴巴。
祥龙摇摇头。
淑女怔征地望着他,他也望着她,慌慌地。
“姆妈样龙今朝不加班!”淑女突然喊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替祥龙下面条,面条里卧上两只蛋,撒上一把小葱。水咕咕店地沸,水气弥漫,淑女的心象只小船在水气里悠悠晃晃。
祥龙吃面,用筷子挑起,呼噜一吸,吸进去一大捆。人瘦是瘦,喉咙蛮粗。
“难得有空,上趟南京路吧?天凉了,给……买斤绒线去。”祥龙吸下去一捆而,吐出一行字。
“你要累死啦!”说了,淑女又后悔。
“应该去,应该去的,公家公家,有公有家嘛。上半天团觉,下半天情梢神神陪淑女逛逛汀京路。”祥龙姆妈说。
祥龙吃完面,看着淑女说:“姆妈,我困一息去了。”格隆格隆地上楼,又回头看一眼淑女。
样龙的眼睛象在暗示什么,淑女心房呼地涨大了。
样龙姆妈坐在院子里捡菜,日头晃晃亮,淑女没勇气跟祥龙上楼,端只小凳,帮婆婆捡菜。
样龙的眼睛分明暗示了,淑女心神不定,把烂菜叶丢进嫩菜心里。
“去,去给祥龙泡杯茶去。”婆婆不看媳妇,若无其事地说。应该说,婆婆是好婆婆。
“暖。”淑女应得快,走得慢,不好让婆婆看见自己的急模样。上了几级楼梯,婆婆看不见了,她才蹬蹬蹬地跑起来。
“样龙。”她心里叫着,立在房门口,脚骨软软的。祥龙一定在等她。小船在心里面飘荡。
她吸了口气,一下子推开门,样龙……祥龙趴脚趴手地仰卧在床上,呼咯呼咱地打肝野!提着心走近床,样龙!''r脑袋歪在枕头上,嘴微张,露出一颗硕大的门牙。祥龙不吸烟不喝酒,脸黄,所以门牙很白。
她侧身坐在床沿,颤巍巍地伸出手,放在祥龙扁平的胸脯上,推一下,又谁一下,叫:“祥龙,祥龙。”她听得自己的声音响得骇人。祥龙不打拼了,哗啦翻了个身,绞麻花似地又睡去了。
“他……累了!”淑女安慰自己,拉过薄被子替他压住肚子。小船搁浅了。她忽然觉得很无聊,拿了块抹布擦灰,擦了窗台又擦桌子,故意把椅子撞得铿锵响。样龙又打轩了,呼噜呼噜地十分有节奏,象把钢锯来回地拉,木屑子纷纷落下。再擦镜子,镜子里的人一副丧气的模样,雀斑象一掬黑芝麻。她深深叹了口气,人影模湖了。到处邦擦得精光铿亮,洁净拐冰砌一般,淑女更觉清冷浸骨,心被掏空似的。床沿上靠靠,桌边坐坐,都是无味,整个身子无着落,目光象两只失案的蜂儿这儿停停那儿停停。椅背上搭着样龙的工作服,袖肘黑亮黑亮,前襟杜二黑亮黑亮。
淑女立起身,拿了样龙的工作服,想想,又从徉龙的脚上扒下改着酸味的袜子,用只盆盛着,下楼去了。门掩掩牢,关住洋龙的奸声。
“祥龙睡了?”婆婆捡完了菜,又在剥豆。
“祥龙睡了。”淑女拧开龙头,水哗哗地溅开。
院子里不阴不晴,不凉不热,雾已散了,灰蒙蒙的阳光懒懒准躺着,象只打吨的猫。
“祥龙是老实头,跟他爹一样。领导叫他多做点,他就知道饭,没有闲话的。隔壁秋苹的男人呀,看看喋头好得来,在外面轧娇头。祥龙你总归放心,看到人家女人,眼皮也不会抬一抬……”婆婆说着象一只扯不完的线团。
淑女拎起祥龙的工作服,浸水前习惯地捏捏衣兜,大兜捏捏,小兜捏捏,象是有薄薄的东西,大概是钞票。淑女伸手去掏,掏出一张对折的纸片,已经有点打湿了。淑女摊开它晾晾干,是张诊疗单。眼睛随意地扫一下,象被什么咬住了挪不开了,眼门前先是眩目地亮,忽又昏晕地黑。她定定神,把纸片凑近了再看,耳边嗡嗡地响成一片,心象摄进悬崖的石头飞快地下坠,无底地下坠。
“淑女,水都淌出来啦。”婆婆叫。
关上龙头,捏着纸片的手连忙捻住心口。
“作啥了?不舒服?”婆婆问。
嗓子眼堵着一团腥腥的东西,淑女响不出,掘住心口往楼上奔。
“我……我向问祥龙去!”她发狠地想。
砰地撞开门,正对着祥龙一双恐惧的小眼,他立在椅子边。他醒了?‘抑或根本没睡熟?
“淑女,你……”祥龙的喉节上下滚了滚,他的眼光定在淑女撼住心口的手上,那手上有一张纸片,他的眼珠象粒熟透了的豆弹了出来。
“你!你!”淑女从齿缝里吐出两个钢弹般的字。
祥龙木木地缩回眼珠,怯怯地垂下脑袋,惶惶地坐到椅子上。
淑女手撼住心站着,一动不动。
样龙手掌搓着膝盖,搓过来搓过去。
淑女手掘住心站着,象尊木雕。
过了很久很久,一个月,一年,一百年?
淑女突然一挥手,纸片朝祥龙飞去,半当中就飘落下来,落在地上,象只死蝴蝶。
样龙还在搓膝盖,搓过来搓过去。
淑女咚咚咚地走到大衣橱边,哗啦啦开橱门,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摄出来。
“淑女”祥龙慌张地叫。
淑女不理他,把授出来的衣服一件一件叠起来。
“淑女”祥龙扑过来,从背后捉住淑女的肩膀。
淑女不理他,把叠起来的衣服塞到旅行袋里。
“淑女”样龙的身子一点一点瘫下去,他的手从肩膀滑到手臂又滑到双腿。他跪在地板上,双手紧紧抱住淑女的腿,失声喊:“你别走,你不能走!淑女我对不起你,我不是人啊我命苦呀,我有病呀我喜欢你呀,我要待你好呀我拼命做事,什么也不叫你干,淑女你别走,别走,别走……”拼命地摇着淑女的腿,眼泪鼻涕蹭在她裤管上。
淑女眼泪忍不住了,涌出眼眶了,先是无声地淌呀淌,后来又抑不住地轻轻地抽泣,后来就呕呕地大哭起来,哭得好伤心呀,哭得好痛快呀。每夜每夜的等待都是空的,每日每日的希望都是假的。人家织女日思夜想地还有个七月初七呢,淑女盼什么呢?淑女还指望什么呢了。
“我是喜欢你的呀,我是要你的呀”祥龙哭。
“你怎么喜欢我呀?你怎么要我呀?”淑女哭。
一个立着,一个跪着,两人哭作一团。
的、笃、的、笃、的、笃,样龙姆妈的棕子脚踏着楼板上来了,慢慢地,慢慢地,很吃力,也很镇静。
“祥龙,立起来,一个男人不作兴这样的!”祥龙姆妈声朗朗地说。
样龙立起来,用袖口胡乱地擦着脸。
“祥龙,下去,我跟淑女讲。”
样龙朝门口走去,走一步,看一眼淑女,走一步,看一眼淑女。
祥龙姆妈把门掩上了,颤颤地叫一声:“淑女……”老泪纵横,背倏地弓了起来,“淑女,我待你好哦?你凭良心说说看。”
淑女隔着泪怨恨地瞥了她一眼,那张皱皮疙瘩的脸好虚伪,好狡猾!
祥龙姆妈勾起一根指头把两行泪从脸上甩掉,背又挺起来了,从前大木匠死的时候她也是这样用手指勾去泪,把背挺起来的。
“淑女,我娘俩没有错待你吧?你要走,可以的,只有一条,我老太婆求你了。”
“什么?”
“走归走,千万不要告诉人家是那个原因,否则,祥龙不好做人了!我老太婆求你了!你写了东西来,我叫祥龙益字。就是不要说是那个原因哪……”
淑女没有办法不答应她的。淑女为自己哭也为祥龙哭。
淑女拎了只旅行袋回娘家,悄悄地下楼,悄悄地穿过院子,祥龙和婆婆关在房!闷声不响,院子里只有零零落落的枯叶。
淑女从那条旧画似的街上走出来,灰瓦白墙的小屋一点一点沉到桔红紫蓝的夕光中去,就象一条小船一点一点地下沉。
自家姆妈看见淑女立在房门口,先是高兴,又是吃惊,看看她手中的旅行袋,又看看她肿肿的眼皮:“你?怎么啦?和祥龙吵架了?”
淑女摇摇头。
“他姆妈难弄,是哦?那个老太婆我一看就知道精得要命。”母亲虚胖的腮鼓了起来。淑女又摇摇头。“到底怎么回事?”母亲急了。
“姆妈,我一生一世跟你过日子了。”淑女一开口,眼泪就止不住。
“不要瞎话三千”母亲惊呆了。
嫂子怀孕,娇贵得很,日日病假,躺在床上让婆婆端给她吃这吃那,她的肚皮象吹气的洋泡泡,一日一日大起来。
“我早说那种人家,敲洋钉出身,没有文化的。当初要是听我话,那个人现在已经是革委会副主任啦……”嫂子数落着。
“没有关系的,小夫妻道里吵吵相骂,隔日就好的。等有了孩子,婆婆也会另眼相待的……”母亲说。
淑女的眼泪愈发地淌得厉害了。
淑女出嫁后,哥哥嫂嫂搬进厢房,母亲搬上阁楼。夜里,淑女和母亲挤在阁楼上睡,听得哥哥说:“让我听听,小因在肚子里也会哭吗?”又听到嫂子娇滴滴地格格格笑。淑女的心一下一下地刺痛着,通宵无眠。
住了两天,嫂子的脸开始难看起来,砰咚砰咚,手脚开始贫起来。吃夜晚时,嫂子说心烦头痛,什么也不肯吃。哥哥虎着脸问:“淑女,你还要住几天哪?”
“到底为什么呢?到底为什么呢?”母亲茫然地看看淑女,又看看哥哥。
淑女舔舔舌头,舌尖上都是话,一卷,统统咽同肚里。她数出三十元钞票,看一眼哥哥,说,“这个给嫂子买点营夕升……”
又过了两天,午休时,小组长找淑女,说,支部书记寻你谈话!同事们都悄悄说:“领导看中你啦,鸿运高照啦!”淑女心里翻来转去想不明白领导做啥要看中她?提心吊胆地来到支部办公室,支书是个女的,淑女从来没跟她说过话。
“唐淑女,听说你和男人分居了?”支书开门见山就问,吓得淑女差点昏过去。
“你……怎么知道?”她想支书简直有福尔摩斯的本领,自己在厂里从未需过风声。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嘛。”支书不凶也不亲,“说说看,为什么呢?”
“不……没……我……”淑女又舔舌头了,舌尖上多少话呀,滚来滚去,唉,一卷,又咽回肚里了。
“在某些人眼里,一个木匠的儿子,一个翻砂工人,是大老粗,是土包子,左看不顺眼,右看也不顺眼。现在工人阶级的名称是吃香了,可是在日常生活中呢?处处格格不入,为什么?这里面有个思想感情问题嘛!毛主席教导我们,世上决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贾府的焦大是不会爱上林妹妹的,是吗?”支书说着有点激动。
“不……没……我……”淑女紧张得唾沫都干了,拼命地舔舌头,却吐不出一个字。
“坐吧,坐吧。”支书拍拍她的肩,”平时你在厂里表现还不错,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虽然你父亲是个自绝于人民的反动资本家。”
啊,支书从来没忘记她的从楼上坠下来的父亲!女的脑袋嗡嗡地叫起来,支书下面的话她都没听清,下坠着的父亲的影子在眼门前飘呀飘呀……
“据我了解,你男人在厂里还是个先进,他并不计较你的出身,以无产阶级解放全人类的胸怀真诚地爱你,同他在一起,对你的思想改造是有很大帮助的。唐淑女呀,这样的好同志你不爱,你还爱谁呢?”
淑女呜呜地哭起来。
“不要哭嘛,组织上还是相信你的,相信你只是一时的动摇,你一定会回到他身边的。”支书用无限期望的目光看着淑女,目光里有信任、有爱护,还有种不可抗拒的力量,象一根牵动木偶的铁丝箍在淑女的头颈上,淑女身不由己地点了点头。
“支书……请……不要告诉……别人……”淑女缩缩停停地说。
“放心吧!”支书满意地拍拍她的肩。
落班时分,厂门口的马路上车如流人如注,人与车都象采撷了花粉归案的工蜂那般殷切那般匆匆。只有淑女仿徨哪踢在晚霞沉淀的街头,她那犹豫的如履薄冰的步子往左边挪了十来步,停住了,又往右边挪了十来步,又停住了,在原地陀螺似地转着。回样龙家吗?啊啊,难道一辈子就这么是女人而不象女人地生活?不甘心不甘心,淑女有女人的身子有女人的心肠为啥不能享受女人的一切?回娘家吗?唉唉,哥嫂的脸色象颗酸涩的烂杏子实在难以下咽,何况,自己已经在支书面前点过头了呀!淑女头一次遇到这么难解的题目。脚尖踢着一枝折断的梧桐树权,叶已脱尽,剩下一串串棕色的毛球球。淑女捡起来,闭上眼祈祷:“苍天,由你决定,毛球成双我回祥龙家,毛球成单我回娘家。”睁开眼,心惊胆跳地数,一、二、三、四……九、十、十一、十二,十二只毛球,成双!淑女心一凉:要回样龙家?!噢,不对不对,这儿还有一只未长大的小毛球,小得只有赤豆大,但也是球呀,一共十三只毛球,逢单,该我回娘家!淑女一横心,不管怎样,今朝总归是要回娘家的了。于是淑女猛地折身,朝右边一溜小跑地走去。
她轻轻地叩着门。出嫁的时候,门钥匙让哥哥收去了。但愿只母亲听见叩门声。
门翁开一条缝,露出母亲虚肿的半张脸,眼睛里含着惊慌,“啊,你回来了。”母亲伸出一只手把她拽进屋,淑女感觉到母亲的手在颤抖,她抬起眼皮,毫无遮掩的屋里坐着两个陌生人不不,这两个女人好生眼熟啊!
“淑女,你看看,张同志,刘同志,你还认得吗?她们等你好一息了。”母亲脸上堆着笑,象一团即忽而逝的灰云。
想起来了,张同志是祥龙家的里委会主任,结婚的时候她跟她说过话的。刘同志是自家的里委会治保主任,常常来叫母亲去开会的。
“张同志,刘同志,你们吃点搪嘛。”嫂子殷勤待客,不怀好意地膘了淑女一眼。
“张同志,刘同志……”淑女觉得脸部神经麻痹了,咧不开嘴,咧开了又合不拢。
“唐淑女,你回娘家几日了?怎么不来报个临时”口?”刘同志说。
“她……她回来看看我,我……前几日不大适意——。”母亲结结巴巴地解释。
“可要说老实话哟!听说你女儿要和祥龙离婚,所以回娘家的,是哦?”张同志说,目光象刀片般从母亲脸上刮到淑女脸上。嫂子兴灾乐祸地替客人加茶水。
母亲惶惶地看看淑女,淑女艰难地舔着舌头,舌尖上堆着的许多的苦啊,象含了一口黄连水,吐出来吧,吐出来吧!咕咚,又咽到肚子里去了,心里渗开一片苦味。
“样龙我是看牢他长大的,多少灵光的小伙子,看他不声不响的,肚皮里秀气得很,啥生活不会做?人又老老实实,祥龙姆妈也是一百个人一百张嘴道她好的,你究竟啥地方不满意呢?!当然罗,工人阶级嘛,家里的摆设、日常的排场是及不上你们从前的生活的……”张同志说。
“哪里呀,哪里呀……”母亲连连摇头。淑女象木头一般。
“到现在还留恋资产阶级腐朽的生活方式,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呀!”刘同志斩钉截钉地一劈手,母亲咚地站起来,面孔煞白。
“从前老戏文里做的,王三姐守寒窑一十八载,刘翠屏苦度了十六春秋,还有一个祝英台,生生死死都爱梁山伯,人家都还是宰相之女员外千金,都不嫌贫爱富贵,你难道连古人都不如吗?”张同志倒真是苦口婆心。
“是的,张同志说得是呀。”母亲连连称是,频频朝淑女使眼色。淑女的舌尖又开始蠕动起来。
“范惠娴,你不要忘记在里委会立下的保证呀,就看你改造得彻底不彻底了!”刘同志唤着母亲的大名,那手又是一劈。
“我晓得的,我忘记不脱的……”母亲把人缩得矮矮的,面孔上的虚肉都变得硬棚棚了。
“唐淑女呀,你狠心一走,这儿天样龙姆妈困在床上爬不起来了,老早大木匠死的时候她都没倒下过,样龙一个男人家天天服待娘,厂里面只好请事假,很严重地影响了抓革命促生产呢!”张同志语重心长地逼视着淑女。
淑女的舌尖麻木了,淑女的心麻木了,淑女的神经也麻木了。
“张同志,刘同志,在我们家吃口便饭吧?”嫂子撅着大肚子说。
“不了不了,我们走了。”
“我们明朝再来,这件事体我们是要管到底的。”
“唐淑女一日不回周样龙家,我们一日就要来的,这是我们的责任嘛。”
“不会的,不会的……走好啊,走好啊……”母亲诺嗽地送。
一里弄干部前脚走,哥哥后脚进门,嫂子一见哥哥,眼泪就滚下来:“这日子还要不要过呀?明朝她们还要来,我的神经实在受不了了。”
“姆妈,没有法子,我只好领着老婆在弄堂里搭帐篷睡了。这个辰光肚里的小因正在长脑神经,受了刺激要变憨大的!”哥哥阴沉地说。
“淑女呀,看到姆妈面上,你,你……”母亲无奈而悲戚地瞅着女儿。
“姆妈我回去,我马上就回去。”淑女木木地说。
“吃了饭,我送你去。”哥哥瞥了她一眼。
淑女摇摇头,“我认得路,我走了。”
淑女拎了旅行袋木木地跨出门槛,母亲跟出门来,淑女转回头说:“姆妈你去告诉刘同志,叫她明朝不要来了。”
“淑女,厂休日你要来看我。”
“姆妈你回转屋里去吧。”
昏黄的月色跟随着淑女伶停的影子,渡过了一条又一条意兴阑珊的马路。
从来就没有离开这旧画似的街,从来就没有离开这灰瓦白墙的小屋,只不过做了一场短短的梦。
院子里飘荡着幽幽的月光,叽咕叽咕,麻雀在篙草中相昵。墙上的几张窗黑洞洞的,小屋笼着寂寞。淑女穿过院子,脚步浮沉淌水一般。吱咔推开门,墨漆似的楼道,她探测着踩着一格楼梯,屏住气,一步、一步……
啪!啪!那间楼下的灯亮了,楼上的灯也亮了。稀哩哗啦砰伶澎隆打翻了什么,撞倒了什么,祥龙出现在楼上扶梯口,婆婆出现在楼下扶梯口,四只眼睛象探照灯罩住了淑女。
“淑女……”
“淑女。”
祥龙胡须黑植植的,婆婆白发乱蓬蓬的,此刻淑女象是品到了他们的苦味,心搐紧了。
“你……?”婆婆小心地问。
“我……跟祥龙……过下去!”淑女艰苦地说,仰起了脸,脸上交织着灯影与泪光,十分美丽,一种忘我的献身精身烛照了她幽暗的悲苦的心境。
“祥龙,快,快,揭罩里有碗咸肉,还有,那罐封缸酒……”婆婆气都喘不过来了。
样龙蹬蹬蹬地跌下楼来。
……”我问过了,可以医好的。我有点积蓄,再贵的药也给样龙买……”婆婆捉住淑女的手臂,黑黑的指甲直嵌入淑女的肉中。
淑女抬头看看屋稽下,那几根牛鞭子正笔直笔直地戮在黑夜里,尖刻地讥笑着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