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公共汽车叭叭地叫着,驱赶着站牌附近的自行车。咔刺它终于靠站了,车厢挤得太满,车身显得臃肿而笨拙,灰尘把它涂抹成土色。站牌下的人群窝蜂地拥住了车门,车门被车内的许多背脊堵着,好半天开不开来。车下的人骂:“为什么不开门?售票员困着啦?”把车门擂得震山响。售票员说:“我有啥办法?里面人叠人象肉香肠了。”车下的人把手指插入门缝里用力扳,用力喊:“里厢不是蛮空的?松一松嘛。”车上的人咕浓:“空什么空?隔夜饭都要压出来了。”车门最终被扒开来了,车上有两个人象包袱般地往下跌,车下的人不等他们跌到地就往上冲。“喂喂,急啥急,等下来了再上呀……哦哟,脚趾头被你踏扁咪!”车上车下相持着。
“斜土路到了?!啊,我得下车!”车中央有位女同志突然地轻轻地惊呼着,开始旋转起身子。
“你还想轧得下去呀!”旁边的人说。
女同志不响,紧紧地夹住手中硕大的公文包,努力地拧动着她的矮小的身子,象一把尖细的锥子往人背砌成的墙中钻。她努力得很有讲究,先用扁扁的肩插入人与人之间的缝隙,然后左右扭动以扩大战果,然后把整个身子都楔进去,然后再去找另一条缝隙……
“轧啥轧,轧啥轧,看看人一点点,力气倒蛮大!”
“困着啦?要下车老早好轧出来了!”
她并不与人还嘴,也不求人让路,自管自地努力地钻人墙,嘴角上还挂着淡淡的笑意。她觉得这项努力很有意思,就和人生一样,常常是从无望中找寻出一丝希望来。这么想着她愈发地不气馁,愈发钻得起劲,终于在车门欲关未关之际轧到了车门边。
“真急煞人,为啥不早点出来?”售票员埋怨她,她仍不作声,从门缝里鱼儿般地滑了出去,车门在她小小的背脊后吮哪地合拢。她仰起脸,送给售票员一个带着歉意的浅笑,在她的面前,车厢显得庞然大物。
“呀,是你!你是……”售票员尴尬地咧咧嘴。
“她是谁?”车上人问。
“律师。我有个亲戚跟人家打官司就请她当代理人的,不要看她人文气,讲起话来象刀斩豆腐一样。”
“怪不得轧车子也蛮来事的。”
有人伸长头颈去看她,车身已经动了,在扬起的灰雾中闪过一个淡淡的影子。
“现在律师又吃香起来了,听说打一场官司,他们能赚好多钞票。”
“瞎活三千,中国的律师两袖清风的,钞票给国家赚的。”
“这倒也是,否则也不会来轧公共汽车了。”
她并没有听到人们对她的议论,汽车从身边擦过,灰尘烟雾般地弥漫,她赶紧举起咖啡色的公文包挡住脑袋。最讨厌灰尘落在头发上了,她十分爱惜自己到了50岁上仍然乌黑的头发,从来不肯去烫,那是作践头发。她让它自然地生长,年轻时垂在耳边,随着岁数的增长渐渐往身后梳去,额前没有一根散发,祖露出宽宽的脑门。她身上的一切都是小巧的,只有脑门是大的。
她穿着一身米色的人字呢套装,早早地脱下了冬衣。临出门前,丈夫一遍遍地提醒她:“要冷的,昨晚风大得很呢。”她却固执地说:“早就过了立春,是春天了嘛。”既浪漫又死板。在拥挤的公共汽车上没什么感觉,街上可真的有点冷呀,她从公文包里抽出条灰格子的围巾,那是丈夫硬替她塞着的,丈夫细心得婆婆妈妈。行人都还穿着厚重的羽绒衫和大衣,显得她格外地瘦弱和洁净。从背影望去,她简直同少女一般苗条,可她的女儿都满二十了。给纹已经悄悄地爬满她苍白的额头,她的眼睛愈来愈深地陷下去,被一圈褐色的晕包围着。她的整个人让人想起一朵傍晚的霭云,一片深秋的枫叶,一牙拂晓时的淡月。
她走起路来却是惊人得快,脚步很有弹性,落地有声,与她文静的外貌极不相称。她走路时眼睛总是盯着前方两公尺外的某一点上,思绪便顺着这点开掘下去了,马路上的任何喧闹都无法搅乱她。柏油路面并不平展,车轮辗出的一道道波浪形的浅沟,有的路面已破损,碎石子散落着,装货的卡车驶过吮螂吮哪地响,骑自行车的每每弹痛屁股,狠狠地掷着骂人的粗话,小贩拔直嗓门吃喝着,声音单调乏味与那些货物一般地腻人。极少有人能如她那样身临其坑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只要她的眼睛盯住了一点,她的思堵便不可阻挡地一泻千里了。
此刻,她正在琢磨昨晚上那个奇怪的梦。她盯着一点的目光失去了惯常的锐利和决断,显出一种犹疑的朦胧。她记得有几个如狼似虎的汉子推操着一个瘦弱的女子,在大海边,是的,风很大,浪也很大,有几块峥嵘的礁石。那女子白衬衣的袖子撕破了,旧得发白的灰裤子也撕破了,靠在礁石上仰起小小的苍白的面庞对着天空凝视。这时候枪响了,不知哪来的枪声,那女子须窝处涌出一股艳丽的血,红得叫人心痛,那女子柔软的身子慢慢地倒下去,被白花花的浪裹起来了,浪里缓缓地浮起一摊摊血迹……她记得她是哭着喊着扑上去的,可是跑不动,风绊住她的腿,拴住她的腰,堵住她的嗓子,把她整个人地托起来了。于是就有了一只白色羽毛的鸟,真是浑白的,没有一根杂色,象一捧雪,而鸟的嘴却是鲜艳的红,红玛瑙一般。她想去抚那鸟光滑的背,那鸟却张开双翅飞起来了,把大海甩在遥远的天际。那鸟儿拚命地飞呀,风在它的翅下流淌,云在它的翅下流淌,它朝着前方的一座博大的壮丽的山脉飞去。那横断着的山脉是由褚红的岩石垒成的,山坳里是白晃晃的积雪,山脊上是葱绿的秀木,红白绿镶嵌让人觉得惊心动魄的美。那一派山脉渐渐被云雾遮起来了,那鸟几撞进了云雾层,空气间轰浓响起宽厚而沉重的音乐。那鸟儿飞了许久许久,它精疲力尽了,它落在她家晒台的石栏上歇息,它向她讨口水,讨把米,它便细细地吞咽着。她尽盯着它的脸看,她发觉它的脸非常非常地热悉,那宽宽的脑门,那小巧的眉眼嘴鼻,她突然明白过来,紧张得喘不过气:“啊,你是”那鸟儿拚命地晃着脑袋,长长地鸣叫了一声:“不是的,不是的……”她看见它的限中滚下一颗透明的泪珠。她悲枪地松开了手,那鸟儿又飞了,远远地飞了,渐渐地聚成一个小白点,这时候雾把一切都遮得严严实实的了……她醒来的时候气息奄奄,虚汗淋漓,心里留着惆怅与苦涩并一直延续到天明。她疑惶地记起小时候大姐跟灿讲过一个白鸟儿的美丽的故事,后来她就做了一个白鸟儿的美丽的梦,那白鸟儿是优美而欢乐的。怎么过了几十年又会梦见那鸟儿了呢?她使劲想,昨天照例天擦黑才回家,丈夫交给她一封信,是海南岛某县委会寄来的:“梅桢同志,你的来信收到了,你悼念亲人的悲痛一与急于惩办凶手的愤慨我们是十分理解的,我们的心情是和你一致的。现在我们已成立了专门的调查组着力追查当年杀害梅杉同志的凶手,她逍遥法外的日子是不会长久的了,请你放心。抓到凶手后我们将召开全县公判大会,并悼念梅杉同志,届时一定邀请你来参加。此致,敬礼!中共海南x x县委,x月x日。”是这封信引出了那个奇怪的梦的。大姐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海南岛教书,“文革”中闹武斗,大姐莫名奇妙地失踪了。四人帮倒台后梅桢连连发信去查讯,终于收到了这样一封回函,猜测成为事实,想到大姐沉冤十载!”抛荒野,梅桢心胆俱裂。那白鸟儿想是大姐魂之所托吧?她的难得的眼泪熙熙攘攘地拥出眼眶,鼻子轻轻地嘶了一下。叭嗒,头顶上亮起一圈橙黄的光环,丈夫伏过来问:“你怎么啦?”她不好意思地合着眼皮说:“我梦见大姐了……大姐被人打死在海里,变成了一只鸟儿,雪白雪白的……”丈夫替她掖了掖被角,轻轻抚着她的背说:“我的大律师,你还相信梦呀。不要胡思乱想,大姐的事马上会有结果的。再睡一会,一早又要忙了。”
她收住脚步,目光从那一点上收回来了。她发现她已经走过了头,她应该在前面那条路口就拐弯的。她今天是被那个梦收了魂,刚才在车上就差点乘过了站。她用手指掐住眉心狠狠地撂了撼,驱赶什么似地晃了晃脑袋,她的眼神变得分外地庄重与纯净,提了提公文包,让它触目地横在胸前。她转回到路口,朝那块白底黑字的路牌定定地看一眼,然后,稳稳地、疾步地走了进去。
早春的天空应该是明净的,温柔的,象歌子里唱得一样:“蓝蓝的天上白云飘……”可是没有蓝天,浅灰的云布满天空,初阳软弱的光从云后钻出头,马马虎虎地涂在沿街的屋顶与树梢上。说不清是晴是阴,空气很混沌,象勾次过的豆腐羹。
这是一条新旧对峙的街,马路左边竖起了一片蓝灰色的六层楼公房,同方向等距离地排列,如士兵操练的矩阵,仿佛谁喊一声“齐步走”,它们便会刷刷地迈开大步。房与房之间的路还顾不上修整,东一堆洋灰,西一堆碎石,到处坑坑洼洼,泥泞不堪,然而那蜂窝似的窗口已挂满了万国旗般的衣服。马路右边仍旧是歪歪斜斜、高高低低、陈旧而老式的民房,原先街面上只有儿家烟纸店和馄饨铺,如今开出了立着时髦假模特的服装店,光怪陆离霓虹灯的西餐厅,饰着茶色玻璃的珠宝剑,飘着邓丽君歌喉的音响器材店,等等等等,一派仓促杂乱的繁荣,就象一个衣衫槛褛的乞丐急匆匆披上件未及烫平的新衣,正施出全身解数证明自己跟上了现代化大城市的脚步。煞风景的是,在一长串摩肩接踵令人眼光缭乱的招牌中,夹进了两块呆板的白底黑字的厂牌,一块上写着“东风制药厂”,另一块是“南城区螺丝钉厂”,因之这街面上常年笼着灰扑扑的雾,喧闹中隐隐地滚着轰轰隆隆的机床声。据说这半月街早就划入拆迁重建的规划,就为这两家厂要价一个比一个更高,区政府拿不出钱,便停下了。
“应该马上制订出环境保护法呀!”每次到这条街来,她总归要恨恨地想,这些烟雾,这些嗓音,人不老也会老的,人不病也会病的。
左边新公房群的边上,竖着一座带绿色天棚的简易书报亭,一个鬓角带卷钩的小伙子站在里面嚷嚷着:“暖刚刚出版的电影画报啊,刘晓庆演无情的情人哪!暖最新的法制文学呀,智破无头女!”案呐!”她被这抑扬顿挫的声音招引,眼光不由得扫去,那绿棚下醒目地吊着一本杂志,封面上是一个倒在血泊中的女人凄惨的脸。见鬼!千万不能再想那莫名其妙的梦了!她狠狠地驱走淌着鲜血的女人的影子,从记忆中把马上要审理的离婚案中的当事人拽了出来。当事人叫唐淑女,是个长相苦巴巴的女子,对了,奥梁上有滩黑簇簇的雀斑。她在诉状中说,她男人有病,结婚十三年来从未有过一次性生活,所以她要离婚。这桩案子还算简单,只需查明男方确实丧失了性机能,理所应当准予离婚的。梅桢微微吐了口气。
眼前一片黄渍的粉墙上画着一只鲜红的箭头:“南城区法院民事审判庭由此进。”
梅桢拐进凹凸不平的夹弄,选择着从一层层的万国旗下穿过,又拐个弯,又拐个弯。突然在一片盒式公房中冒出了一幢古怪的老式楼房,红砖黑瓦,屋檐翘起,有点象中国的庙宇,又有点象西班牙式的别墅。在那扇弧形的、抽木片镶拼的大门上,钉着块毛糙的三夹板,用红漆写着:“南城区法院民事审判庭请上二楼。”
“老天爷,你们怎么找了这么几间宝贝房子设庭?开起庭来闹不闹呀?”头次到这里办案,她挺不舒服,跟几个年轻的审判员说。
“闹也不怕,反正民事案本来就都是吵吵闹闹的事体,里里外外一起闹。”年轻的审判员无所谓地说,反正不是自家住房,不过,梅律师,你可别小看这幢房,据说它是颇有些来历的,否则为什么这地段老房子都拆空了,唯独留下了它呢?”
知道这房子来历的人几乎都故世了,只留下片言只语的传说,被后人夸大了的,修饰了的,里面有许许多多的曲折,有爱、有恨、有血、有火,让人听了凄然伤神,潜然落泪。那是一段故事,一段历史,一段见证。总之这房子是被翻天复地地折腾过的,最后,就被许多户极普通而又不普通的人家瓜分着住下了。造这片新村的时候,设计师把这幢房子里里外外地看了,给区政府打了个报告,说它有极高的建筑美学的价值,于是便把它留下了。两年前,这里有一户人家举迁香港,那二楼的三间房就被区法院租赁下来。当时百废待兴要健全法治,人民法院虽然有着至高无上的审判权,却无计弄到整幢房子来做家样的审判庭。民事案骤然增多,饥不择食便在这里设了民事庭,说是有了好房子就搬,可谁都知道那是遥遥无期的了。
楼梯是之字形的,足有一公尺半宽,桃木的雕花扶手,透露出曾几何时的繁华。然而现在已经是油漆斑落,禅头松动,十分败落的衰样。三层的楼面音音兄兄统共住了靠十户人家,楼梯沿墙的一侧顺阶叠满了日用的杂物:塞棉花胎的旧纸盒啦,盛木炭的竹筐啦,无用而又舍不得丢弃的瓶瓶罐罐啦……陆地使楼梯窄小了一半。楼梯的顶上巧妙地吊起了许多根竹竿,落雨天时可以晾衣服,平常还可以吊吊咸肉咸鱼金华火腿什么的。梯道里溢着阴湿的露气,光线幽暗,象伦勃朗的油画。其实每层楼的廊壁上都装着精美的已经铜锈了的花形灯座,然而没有人家肯安路灯的,宁愿上上下下用手电筒照明。
二楼的楼道口有四平方米左右的空地,却置有一只煤气灶头和一只绿纱门的碗橱,余下可容人行走的窄道就相当有限了。穿过这隘口往右拐,是一条用薄薄的三夹板拦出来的甫道,墙上又贴了张纸:“民事庭由此进”,甫道的一侧放着一长排术凳,甫道底,半掩着的门,里面便是庄严的审判庭了。
这时刻,那排木凳上已经零零落落地坐着些人了,有男有女,一个个脸上愁云低垂,互不相望,如同一尊尊庙堂里各怀泥胎的塑像。
三夹板的缝隙里袅袅缕缕地飘进傅全香唱的般桂英阳告,傅全香有本事唱得人眼泪水嗒嗒滴,那声腔凄凄惨惨、绕绕柔柔,象根细丝线一匝一匝拴住人的心。
风云易测人心难信,寸寸相思化灰尘。
海神爷啊,对神灵不由我珠泪滚滚,尊一声海神爷细听分明。
遭不幸我的父异乡丧命,可怜我卖入烟花葬埋父身……
楼板突然间轰隆轰隆响起来,长凳上的人齐刷刷地扭过脸盯住楼梯口,张张脸上木木的。楼板的声音在整幢楼里引起轰然的回声,沉沉的重重的,仿佛愈来愈逼近的是一头黑熊。长凳上的人脸色一点一点地都惊恐起来。待楼梯口出现了一条纤细的身影时,那惊恐便化作松弛的“啊”从一张张嘴中吐出来:“啊啊啊”。
雨道里暗魅魅的,看不清来人的脸,只辨得出一双闪着温和的光的棕色的眼睛。长凳上立起了一个女子,怯怯地跨前一步,张了张嘴“梅律师!”
她朝她点点头:“你早来啦!”又轻轻问:“他来了吗?”
“嗯”。法怯地,朝长凳尾上斜了斜脸。
她偏过头,看见一个小小的男人,他也正在望她,小眼晴里透着讨好又藏着警惕。
她侧过身避开长凳前横着的一双双膝盖,经甫道底走去,那女子也怯怯地跟着,又张了张嘴:“梅律师……”
她停住,说:“你先坐一会,待会我叫你。”
“梅律师……我原想先找你的……我……”
“别紧张,今天不是正式开庭,是调解,你有什么要求就照实说好了。”
那女子张了张嘴,没出声,怯怯地回到木凳上。
她擦过那小小的男人的膝盖,他忽地站了起来,似乎想对她说什么,巴巴地望着她,事实上他什么也没说,又坐下了。她并不搭理他,因为她是应了那女子做代理人的,他有他自己请的津师。
她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薄板门,眼门前一亮。这间做了审判员办公室的房是整位楼里最敞亮的,一长溜落地的木窗通往外面的水门汀晒台。对面对拼着的办公桌边立起一位娃娃脸的女审判员,哇哇地叫:“梅老师来啦,请坐请坐。”又撞撞身边一位年轻的警官:“你不是想认识梅律师吗?她就是梅律师呀。”
“你?你是哪个梅律师了”年轻的警官惊诧地打量着她,问。
“你想找哪个梅律师?”她含笑反问。
“我找梅桢律师,梅花的梅,木边旁加个坚贞的贞。”
“我就叫梅桢。”她仍笑着。
“你真的是梅律师?”那警官仍疑惑着。
“那你说梅律师该怎么个样?”她收起笑,扬起眉问,那是她不高兴的表示。
“哎呀,真罗嗦!”女审判员慎怪地瞪了年轻警官一眼,“梅老师,他把你崇拜得不得了,他没想到你会长得那么秀气呐!”
年轻的警官红着脸朝梅桢律师鞠了一躬,夹着一叠材料慌慌张张地跑出门。女审判员咯咯地笑了,梅桢摇摇头,也笑了。
“梅老师,今天让你赶早了,实在没办法,越是宣传法制,乱七八糟的案子越是多,天天要开几个庭,真有点吃不消。”
“小陈,案子多嘛说明老百姓相信你这个法官呀。”梅桢笑着把硕大的公文包放在桌上。
“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就拿离婚案来讲,他说感情破裂,她说没有破裂,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又不好拿温度计量,又不好用磅秤称,弄得我头都痛了。”小陈瞪着眉头苦恼地说,她40多岁的年纪,头发剪得很老派。原先在街道里当户籍警,和里弄里的阿姨阿嫂阿娘们搞得烂熟,都夸她好。三中全会以后,组织上送她到市里法训班去学习了两年,回来当民事审判员,大小也判了几十桩案子,可以算是个老法官了。在法训班听过梅桢上课,又配合着办了几桩案子,熟了,知道在梅桢面前可以嘴无遮拦地发发牢骚。
“你听听,这哪象法官说的话。现在电视里女法官多得很,个个英姿飒爽,没见你这模样的。”梅桢半开玩笑地说她。
“梅老师,我真不是当法官的料,我心肠硬不起来。”小陈叹口气。
“谁说法官一定是硬心肠的?”梅桢蛮有兴趣地问。很早很早以前了,梅桢才十八,高中毕业,一心报考法学院,身为大律师的父亲坚决反对,女孩子不能搞法律,女孩子心肠太软了。女孩子要么当教师,要么当医生,那些是具有母性的职业。法律是铁、是钢、是刀、是火!“爸爸,你不是最慈爱的吗?”梅桢一句话就把父亲问倒了。
“谁都这么说的。幸亏我在当法官前已经结了婚,否则是嫁不出去的了。人家一听介绍,当法官的?那准是铁青的脸,象个黑老包。”小陈说着自己笑了起来。
“黑老包心肠硬嘛?黑老包的心最宽厚了。”梅桢边说边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只保温杯,那里面盛着葡萄糖。每天出门前,丈夫总不会忘记把这只杯子放到她的包里。梅桢有贫血症,又常常不能按时吃饭,不喝点葡萄糖水,抵不住的。丈夫说她,平常拿两只水瓶的力气都没有,一上法庭就神气话现了。丈夫长得黑,他俩结婚时,有人问梅桢,你怎么嫁了个黑老包?
梅桢拿着杯子去倒水,小陈跟在她身后说:“梅老师,今天这桩离婚案你要帮帮忙了。”
“我的大法官,有人说,现在律师要赢官司,首先就要笼络好法官。你怎么倒求我帮忙呀?”梅桢苦笑一下。那话是女儿说的,当时梅桢气白了脸,差点没扇女儿一记耳光。梅桢心目中的事业是神圣的,是不容人窿读的。然而大江奔涌难免鱼龙混杂,她常为之忧心忡仲。
“梅老师,不是跟你开玩笑。我看这对夫妻婚姻基础较好,当初男方不嫌女方出身不好,和和睦睦过了十多年,现在突然提出离婚,恐怕不大道德吧!”
“结婚十三年从来没有一次夫妻生活,这样的婚姻早就名存实亡了。……”接触案情,梅桢的言词便敏捷犀利起来。
“哦哟梅老师,我不跟你辩论。人家跟你商量嘛。”小陈笑嘻嘻的,“要是来个年轻律师,我才不跟他说呢,现在离婚也挺时髦。今年刚开头,我们庭已经判了好几起离婚。头头们来敲木鱼了,提倡精神文明呀,评选五好家庭呀,保护妇女和儿童的权益呀……”
“我的当事人可是妇女!”梅桢又好气又好笑地膝她一眼,小陈工作认真,人也实在,就是少主见。“我也不赞成现在有些人把婚姻当儿戏,能够破镜重圆的我们总是尽量做工作的。不过这桩案子很特殊。男方丧失性机能……”
“可是男方并不承认这点,我们要求女方去作检查,女方又死活不肯,口说无凭啊!最近女方母亲给法院来信,要法院做她女儿工作,劝他们夫妻和好。”
“哦?!”梅桢吃了一惊,这个动向她丝毫不知,想起刚才甫道里唐淑女欲言又止的神情,暗暗责怪自己疏忽,难道自己的当事人另有隐情?
“梅老师,时间不早,人都齐了,就开庭吧,反正是调解,你心里有数就是。”小陈笑嘻嘻地说。
“真鬼,有数什么?”梅桢慎着,心中不免疑惑。
书记员推开门朝甫道里喊:“唐淑女,周祥龙,开庭了。”
隔壁一间房用三夹板拦成了两间审判室,狭长的房间里居中放着用四张办公桌拼成的长桌,占据了三分之二的面积。长桌的一边依次贴着审判员、审判长、陪审员、书记员的纸条,另一边是被告席与原告席,两头是双方代理人的席位。靠墙又放了一圈长凳,是让证人或旁听者坐的。灰扑扑印着水演的墙上贴了几张宣传法律知识的壁画,大约贴了许久,画纸已脆黄。
唐淑女怯怯地走进来,坐在桌边,忽然看见桌边上贴着纸条,慌忙挪到原告席上。
“随及坐吧,随便坐吧,今天是调解嘛。”小陈尽管己做法官多年,却仍不喜欢法庭里径渭分明的严肃气氛,总还象在里弄干户籍普那般随和。
梅桢毕端毕正地在原告代理人一方坐定,从公文包里拿出案卷记录放在面前。律师己经当成名了,不知出过多少回庭,每每仍象小学生进课堂般地认真,又象将士出征般地庄重,衣裳洁净整齐,头发纹丝不乱,沉静如块青田石的压书章。有人说:乡梅律师出庭,单凭那气度就先高人一着,不急不缓,静如处子动如兔。”
梅桢看着唐淑女扁扁的脸,想用眼睛捕捉她的内心,可店淑女把下巴抵着前胸,只能望到她头顶心。梅桢打量着被告席上的男人,黄蜡蜡的脸上堆着可怜兮兮的笑。又见旁听席上坐着两位妇人,一位虚胖,穿着入时,灰白的头发烫得蓬起,面孔白净;另一位精瘦精瘦,狭狭的脸上皮肤皱打皱,头发竟然黑黑的,在脑后挽个S髻。两亲家母都出动了。只有对面被告代理人一方空着,梅桢凑过头轻轻问:“男方律师怎么还不到?”
“哦,他另外有个庭冲突了,反正这儿是调解,没关系的。”小陈答着,左右看看,说:“那么就开始吧。”
隔着一堵墙壁,傅全香的敖桂英已经唱到行路了:
海神爷降下了勾魄的令啊,不枉我佳英弃残生。
判官爷你与我把路引,炸京城捉那负心人……
“小陈,叫人跟隔壁人家打声招呼,无线电开得轻点好哦?”妙梅桢又凑过头去轻轻说。
“梅老师,你不知道,隔壁住着个老太,都九十岁了,在床上困了三年,独靠一台半导体磨辰光。你越跟她讲,她越是要开响点呢!”小陈摇摇头,“由她唱去吧,只当没听见。”
眶锵眶锵,一阵锣鼓,判官爷领着敖桂英走圆场……
小陈简要地叙述了案情,问:“原被告双方对事实部分还有什么补充吗?”
梅桢轻轻地拍拍唐淑女的手,用眼睛示意她可以说话。唐淑女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偏偏头看看背后虚胖的妇人。
“陈同志,我把新开的医生证明都交给你了,我,我是有信心的……”周祥龙说着,偷眼原一记唐淑女,“主要是因为太吃力了。”
小陈从案卷里取出一张纸递给梅桢,梅桢接过来仔仔细细地看,治疗证明,但是没有证明能治疗好呀。梅桢把它还给小陈。
“唐淑女,你的医生证明怎么还没有交给我们?你究竟打算怎么样呢?”小陈问。
唐淑女脸憋得通红,鼻梁上那片雀斑一粒粒象要落下来。
“说呀,怎么想就怎么说。”梅桢轻轻地说。
周祥龙死死地盯住她。
“淑女,不看僧面看佛面,姆妈没有亏待你。”精瘦的妇人呐呐地说,掏出手帕揍鼻涕。
虚胖的妇人用根白嫩的手指戳戳唐淑女的背。
原来是孤雁儿嗦嗦沥沥叫声悲。
可怜它与桂英一般儿憔悴,莫非也被抛弃,飘泊天涯,无技可归?
“阿翠阿翠”隔墙传来声嘶力竭的叫唤。
“来啦来啦”有人应。
容笨寨拿了一阵,叮叮咚咚,痰孟里的撒尿声。
“我晓得呀,你们都嫌我,想我早点死,好买掉这房子……我要立遗嘱的……”絮絮叨叨的数落。傅全香还在唱。
“唐淑女,你不要有什么顾虑。”小陈说。
店淑女又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我来替女儿表个态度,法庭里同志教育得蛮有道理,要有精神文明嘛,要互相帮助……”虚胖的妇人立起来,背课本一般地讲。
“还是让她自己说吧。”梅桢望望那妇人。
妇人又戮戳唐淑女的背。
“我……不离了……”唐淑女张了张嘴,终于出声了,头垂得更低。
在场的人都呵了一声,仿佛卸下一副重担。
“这么说,你决定撤诉?”小陈追问一句。
“嗯。”很轻很轻,象叹了口气。
小陈眼睛亮亮地看看梅桢,梅桢浅浅一笑。
“淑女,淑女”精瘦的妇人额颤地唤两声,掏出块手帕拭眼角。周祥龙的眼皮象蜜蜂的翅膀嗦嗦嗦地扇着。
“淑女,阿固……”虚胖的妇人鼻尖红了,眼圈也红了,“姆妈送你回周家去……”
休庭后,小陈把一叠案卷往桌上一摄,适适意意地舒了口气,说:“梅老师,我说他们夫妻还是有感情的嘛。今天这么顺利,我也没料到呀!”
“感情这个东西,最难捉摸。”梅故把杯里的菊萄水一口喝光,平日脱手一只案子总要松口气,今朝却轻松不起来,这案子顺当得有点奇怪。
“幸亏拖了一阵没判下去,如今也算是做了桩好事。”
“这倒要感谢你那犹犹豫豫的脾气呢。”梅桢点了她一下。
非是我生退转心肠式软,都只为两年间夫唱妇随。
判官爷你许桂英先去试探,他若还有人性在我情愿收回。
“阿翠阿翠人都死到哪里去啦。”
梅枕摇摇头,“小陈,这样的环境不影响审理吗?为什么不想想办法,索性把隔壁那间房也要下来,二层楼连成一片,还象样点。”
“不知想了多少办法呢,跟那户人家商量用一小套新公房换那一间北屋乡儿子媳妇巴不得呢,就那神经兮兮的老太婆执意不肯,胡言乱语,说什么那间房间是七娘娘赏给她的,七娘娘派她守住这桂房子的,谁要赶她走七娘娘会发怒,会降祸下来的。疯疯癫癫,老年痴呆症!也有人说这老太婆很早很早就给这里的大户人家当娘姨的,谁搞得清爽呢?没办法,只好等她翘辫子了……”小陈自知失言,吐了吐舌头。
“那我走了,还约了两个当事人到律师所谈话的呢。”梅桢告辞了。
梅桢又从那一层一层的万国旗下穿过,又从那凹凸不平的夹弄里走过,拐个弯,又拐个弯。
“梅律师”从那绿色天棚的书亭后面闪出个人影,怯怯地叫。
梅桢一看,是唐淑女,身边还有那虚胖的妇人。身后,远远的,站着周祥龙,还有那精瘦的妇人,晃晃的日光中,他们象底片上的人影。
“怎么?你们还没有回去?”她问。
“我女儿说,一定要跟你打个招呼。”虚胖的妇人说。
“噢,那没关系的,我们总归尊重当事人的意见。”
“梅律师,我……”唐淑女盯着梅桢看。
“早点回去吧。”梅桢突然涌起一阵怜悯。
“梅律师,实在对不起……”唐淑女朝她鞠个躬。
“谢谢呀,谢谢律师了呀。”虚胖的妇人说。
她们晃晃地融入晃晃的日光中。
梅桢立着,唐淑女的眼神象一把钩子吊在她的心上。
政法学院的应届毕业生马海波看完世界足球锦标赛冠亚军决赛的现场转播,十分过臆地伸了伸懒腰,从沙发中站了起来。母亲说:“都快十一点了,就睡在家里吧,别回学校了。”
“不行,非得回去,明天一早要到律师事务所报到去。”马海波模仿阿根廷球星马拉多纳的姿势做了个射球的动作。
“要走快走,末班车快过了。”母亲催促。
“怕什么,我有腿。”马海波一米八的个头,腿象鹭鸳一般长。
马海波把一只马桶包往肩上一甩,走出家门。马路上幽暗而僻静,很合马海波的意,街两边的房屋已很少有亮着的窗户了。马海波在马路中央悠意纵横,带球前进,传中,射门!做人象马拉多纳那样真算轰轰烈烈了。明天就要成为一名见习律师,如何将自己的生活导演得有声有色?妈的,最好接手一桩骇人听闻的凶杀案,或者是一桩有背景的大贪污案,看我马海波大显身手。
到电车站要穿一条狭小弯曲的弄堂,弄堂里一片漆黑,青石板在星光下反着幽光。马海波闯了进去,两条腿擦擦擦象把剪刀裁开黑暗。弯过几道弯后他的耳朵捕捉到几下鞋底蹭着水门汀地的声音,猛然间又有人骂了声:“流氓!滚开!”不好,有情况。马海波浑身肌肉绷紧,一个弹跳往前蹿去。拐个弯他看见有两条人影扭扯在一起,喘气声低低的辱骂声纠缠交织。“干什么的?”他大吼一声。那两条人影停止了扯打,其间一个扑地跳到面前,虾似地弓着腰,从屁股后面摸出把弹簧刀,晃着,扁着嗓说:“兄弟,识相点,你走你的阳关道去。”我跟我的敲定有点小摩擦,跟你不搭界”旁边那条影子尖声叫起来:“谁跟你敲定啦了认也不认识你,流氓!”马海波趁捏刀的影子不注意,飞快地把手中的马桶包朝他脑袋掷去。“哎哟”那人惨叫一声,翻身倒地,马海波冲上去掐住他的脖子,厉声喝:“跟我到派出所去!”旁边那条影子袅袅婷婷地走近了,说:“同志,算了,叫他滚吧,看他下次再敢!”马海波有点扫兴,快快地松了手,那人连刀子都不捡,一溜烟地消失在黑暗里。
“同志,谢谢你啦!”说完畴吩地笑起来。
马海波抬头看去,不看倒罢,一看心一惊。暗头里看不清脸庞,只见一对晶亮的大眼睛正对着自己,那是双如何摄人心魂的眼睛啊。马海波触电般地呆住了。
“我看第四场电影出来,他就跟上我了,怎么甩也甩不掉,要不是你……嘻嘻”那眼睛含请脉脉地朝他一扇,马海波心房呼地胀大了。
“同志,谢谢谢谢,再见!”
“等等,你一个人……我送你回家吧!”
“不,不要,我不怕,世界上有坏人也有好人,走到哪都一样。再见!”那影子袅袅婷婷地走了,又回转头看他一眼,启明星似地一亮。
马海波怔怔地盯着她飘飘然的背影,弄堂外的马路上传来末班电车进站的嘀嘀声。
马海波在学院里给人的印象是懒怠而淡漠的。课堂上他难得记笔记,经常一手撑着脑袋眯着眼似睡非睡。考试前同学们慌慌乱乱地抄复习题、背条条杠杠,定在图书馆里不肯娜身,他早上照旧睡到上课的预备铃响才起床,晚上照旧溜回家看电视,《世界各地》与《体育大看台》他期期不漏。他长得挺派,女同学背地里叫他“骄傲的大卫”,常有爱慕者借讨论班级工作啦学习难题什么的找他说话,他总是聋着眼皮,用极简单的嗯或啊作答。这次毕业班教学实习,男同学大都争着到市西律师事务所去,那儿有大名鼎鼎的方泊定律师,当律师就得当成他那样的。女同学都想去市南律师事务所,案例分析课上,市南所女律师梅桢的一篇辩护词让许多未来的女律师感动得热泪盈眶。梅桢成了政法学院女同学心中的楷模。毕竟男生多女生少,指导员说,要抽两个男生去市南律师所,女同学一起嘻嘻哈哈地说:“叫马海波过来,叫马海波过来。”指导员问马海波:“你有什么意见?”马海波瓮声瓮气地说:“随便。”女同学便一起鼓掌,嚷:“我们欢迎洪常青,我们欢迎党代表。”
此刻马海波夹在一群女同学中去市南律师所报到,女同学到哪都喜欢叽喳,在马路上也不安宁,马海波撩开长脚把她们甩在身后。他穿着一件蓝灰和紫红相拼的甲克衫,里面是墨绿的高领毛衣,下身是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他的随意的模祥在大街的人群中显得格外潇洒,常有女性的目光追踪他。
“暖,党代表,你可别脱离群众呀。”女同学中有人喊。
马海波不响也不回头,只立定,叉着腿圆规似地站着,待她们走近了,又迈步。
“马海波,你后脑勺上长眼睛?”她们惹他说话。
马海波正在回味昨晚奇遇的那对美丽的眼睛。
“别看他不回头,是从橱窗里盯着我们呢!”
“原来是假正经啊!”
“人家是大智若愚……”
“女士们,话太多,留着以后到法庭上讲吧。”马海波终于开腔了,女同学们得胜,笑得前俯后仰。马路上的行人奇怪地望着这群别着白底红字校徽的青年,不知她们乐什么。
“到了,到了,市南律师事务所。”
一溜水泥围墙,一道白铅皮的大门,门边上长的方的高高低低钉着四、五块招牌,某某公司建筑工地,某某局筹建组等等,律师所的那块很小,却很醒目。进得门,围墙内十分凌乱,到处是水泥黄沙预制板,一幢红砖的大楼已初俱规模,门窗还空着。门卫指指沿墙一排天蓝的塑料活动房:那儿是律师所临时办公室。
“啊,欢迎欢迎,是政法学院来的嘛?……”位身穿蟹青色中西式棉袄的中年妇女笑盈盈地招呼他们,把他们让进办公室。办公桌后站起一位面孔四方、下须青硬的男子,目光锐利地将学生们一个个扫过来。
“这是我们律师所的徐主任。”中年妇女介绍。
“坐吧,随便坐。”徐主任说。可小小的办公室里没有几张凳子,徐主任又说:“我们这里条件较差,不过新房子已经在盖了。”
马海波人高腿长,一屁股坐在门边的桌角上,起码得介绍一通律师所的情况,说说律师工作的重要,摆一通功劳吧?他又准备眯起眼来个似睡非睡了。却听得徐主任说:“如呆没什么问题,我看就到各个组去熟悉熟悉工作吧。”
“徐主任,我们能不能自己选择老师呀?”有人问。
“可以,当然可以。”
“梅桢律师呢?我想跟梅桢律师。”
“我也想跟梅桢律师。”
“可是只有一个梅桢呀。其实,我们所里的律师个个都是顶呱呱的,不是我老王卖瓜自吹自擂,你们看看这墙上的锦旗,”徐主任用手划了个弧线,然后揭起一面,“看看,敬赠何压律师。诺,她就是何压同志。”徐主任把那位穿蟹青棉袄的妇女推到同学们的面前。
“何老师。”同学们礼貌地叫。
陆主任看看表,又说:“何压同志是律师所的业务骨干,这次由她来安排你们的实习,你们有问题可以找她商量。”
门外有小汽车的嘀嘀声,徐主任夹起皮包:“实在对不起,有个会。唉,天天有会。何压,这儿交给你了。”
“徐主任再见。”
“别客气,叫我老徐,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徐主任走到门口,看看马海波,走了两步,又回头瞅了他一眼。
何压把学生们招聚拢来,客客气气却是公事公办地说:“大家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总不能都挤在一个地方。我们这个所一共有三个组,经济组,刑事组,民事组,分是这么分,具体办案时其实是分不清的,最近又刚刚成立了一个专利小组,哪儿都能学到不少东西。这样吧,你跟经济组曹律师,你跟专利组王律师,你去刑事组一”她随意地分派,随意地就把刚才说要跟梅桢的那两位同学划到经济组和专利组去了,“余下的就留在民事组,你跟我,”她点着一位看上去老成些的女同学说,又点点马海波:u你跟梅律师。”
“马海波中头彩了。”女同学们妒忌地嘀咕。
何压当作没听见:“现在我带你们到各个组去吧。小马,梅律师还没来,你就在这儿等她。”
同学们跟着何迁走了,马海波一个人留在办公室,嘴角上含着一丝轻蔑的笑。他看出来了,那位何迁律师不喜欢同学们崇拜梅桢律师。啊哈,别以为我马海波聋拉眼皮似睡非睡的对什么都不关心,其实我可神着呢,人心里的蛛丝马迹都逃不过我的眼清。起初他想要求到刑事组去的,民事组尽是些婆婆妈妈的事,没劲。然而他暗暗戳穿了何狂律师的小手段,他不作声了,他想看看那个遭人妒忌的梅桢究竟是何等样人。既有人妒忌,必是不简单的了。他无聊地看着墙上的锦旗:“义正词严”“执法如山”、“明察秋毫”、“凛然正气……”哼,果真这样吗?他十一岁那年正逢“文革”动乱,父亲被关进监狱,平时怪亲热的叔叔阿姨们都不理他了。过了多少年,父亲又身居要职了,不理他的叔叔阿姨们又怪亲热起来。人心象块魔方!刚才徐主任临走对他连看两眼,他有点心慌,他长得太象父亲了,他实在不愿让人知道他是谁谁谁的儿子了!马海波想着,不由得哼哼地冷笑起来。
“同志,请问梅桢律师在吗?”
马海波别转头,门口站着一位姑娘,背着光看不清脸,只见一条枯枝干似的影子。
“我也等梅律师。”马海波耸了耸肩。
那姑娘跨进屋,就门边一张凳子坐下,眼观鼻,鼻对着脚尖,双手捏着蓝花布包放在膝上,静坐,象身边没有个一米八的大个。
愈是爱卖俏的姑娘马海波愈是不想搭理,这姑娘眼角都不朝他斜,他却蛮有兴趣地打量人家了。格子呢外套,方领,宽袖,一点不新潮。薄薄的头发尽数往脑后扎成一把,一把只有两指粗,软沓杳地搭在细长的颈上。脸部侧面的线条曲折不大,象一根抖松了的丝线,面颊黄黄的,已经有些毛糙了。一个文气的但没有任何特点的女人。马海波得出结论,很扫兴。
“喂,你找梅律师办什么案子?要离婚?哦,对方要离婚?”这么纤弱的女子不会自己提出离婚的,这么纤弱的女子拴不住丈夫的心的,马海波分析着。不是来实习吗?先代梅律师摸摸这位当事人的心底。
“啊?啊!不,不不。”姑娘吃惊地仰起脸,连连摇头,又垂下脑袋,一片红晕由她耳后蔓延开来。
“我是梅律师的学生,跟我说不要紧的。”
姑娘忽然睁大眼睛盯住马海波看,想不到那么平淡的脸上倒有一双不平淡的眼睛,唬拍色的,透明的,象猫。“你是梅老师的学生呀?刚来的吗?”声音莫名其妙的兴奋,充满羡慕。
“怎么啦?”马海波对她的大惊小怪不以为然。
“投什么。”姑娘意识到失态,忙低下脑袋看脚尖。
马海波气恼地扭了下自己的头发,这些女人,吞吞吐吐、扭扭捏捏,神经质!真受不了。应该让他这块一米八的料去邢事组或经济组跟那些杀人犯、抢劫犯、贪污盗窃犯对刀对枪。他回味着那位何律师随意似的精心调遣,鼻腔里又喷出一个重重的哼!
姑娘迅速地扫他一眼,又看脚尖。
“梅律师在哦?”门口伸进一颗橄榄核似的小脑袋,眉毛和贴着头皮的发茬都是白的,满口浙江官腔,象个绍兴师爷。
“不在。”马海波懒得多说。
“哪格话?明明与我约好的嘛。”老头子冲着屋里的一男一女发脾气了,似乎他们把梅律师藏了起来。
“大爷,等等吧。”姑娘柔声说。
“等勿及了呀,挨千刀的先下手为强,要卖房子哪……”老头子狠命地跺脚,唾沫喷在姑娘的脸上。
“梅律师梅……”门外又撞进一个高大白壮的妇女,有点年纪了,却依然娇艳,眉修得细铁线一般,“哦?梅律师勿在?”撩起袖口,手腕上箍着金晃晃的表,“伊约好我这辰光来的呀。”
好一个梅律师,架子比名气更大。马海波厌烦地踱出门外,午后的阳光从灰云层后挤了出来,懒洋洋地搭拉在高低不平的建筑物上。他眯起眼……白铁皮的大门口有个米色的小点蝴蹦跳跳地朝这边奔来,稍近,象是个女孩,绕着地上的堆积物跑着,更近了,原来是个成年妇女,只是身量瘦小得象少女。那妇女气喘吁吁地越过他冲进办公室,一边连连说:“抱歉,抱歉,迟到两分钟,这车没有一刻得空的……”
屋里的人几乎异口同声喊:“梅律师,梅律师!”马海波闻听,不声不响地楚进屋,悄悄地站在一旁。
“小秦,你今天怎么来了?”梅律师拉着那姑娘的手,怪亲热的样子。
“梅老师……”那姑娘似有满腹心事。
“梅律师,你约好我一点正到的呀。”橄榄核脑袋的小老头叫起来。
“小秦,先坐坐,等我一会。”梅律师朝她点点头,又对那高大白壮的妇人说:“我约你一点三刻来的,是吧了请坐着等一会。”
“梅律师,我只有两句话,一息息就完,我还有点急事……”妇人撅起两片丰满的嘴唇,甜酸酸地笑着。
“哪格话!我先来!”小老头又叫,头颈里青筋绷起。
“打官司有啥先来后到的?又不是买电冰箱。乡下人洋盘兮兮的。”白壮的妇人翻个白眼。
“乡下人哪格啦?袋袋里铜锢不比你少!”小老头眼珠差点要弹出来。
“别争别争,大爷,我先跟你谈。”梅律师咕咕地往暖杯里倒水,平平缓缓地说。
白壮的妇人恨恨地持袖口亮表,气鼓鼓地坐下。
梅律师左右环顾四方屋中济济的人,无奈地笑笑,说:“外面日头蛮好,大爷,搬张凳子,我们到门口谈去。”
马海波坐在屋角阴影处,看着亮晃晃的门框外活动着的瘦小的梅律师和瘦小的老头,梅律师白净的脸盘上隐隐的笑意流水一般,温柔的眼光小风一般,絮絮地说着什么,那神态,那比划手势的模样,倒象母亲在抚慰孩子。小老头听两句,望望她,点点头,说两句,望望她,点点头,弓弦般绷着的皱纹一根一根舒解开了。不一会,小老头站起来了,梅律师也站起来了,一块儿往白铁门走去,一边走还一边谈,一直谈到铁门边。
那白壮的妇人一步跨出门,坐在门外的凳子上。梅律师转回来了,擦过那妇人的身子,进屋了。那妇人跳起来跟进来,踩着梅律师的脚后跟喊:“梅律师……”
……点三刻还没到呢。”梅律师斜她一眼,看看钟,喝口水。
“谢谢你咪,梅律师。”那铁线般的眉拧在一起,象两团旧铅丝,“这两天我是吃不下来睡不着,称称掉了八斤肉啊。嗒,我翻箱倒柜,总算把他从前盯牢我时写给我的信寻出来了,二十几封呢!哪能没有基础?哪能没有感情?梅律师,这可是有力的证据呀!”
梅律师接过那叠信,抽了两张浏览了一下,说:“问题在于你做了对不起他的事。”
“总归要允许人家犯错误的呀,啥人走路只只脚印不偏不歪啦?再讲事体也过去好几年了。”那妇人理直气壮。
“可是最近你又跟谁下舞厅上酒馆的呢?”
“啥辰光去过?造谣!完全是瞎说八道。”
“人家有人证的。”
“哦哟梅律师,他们串通一气诬馅我,我可对天发誓,没有这种事体的。良心真被狗吃掉了,生毛病时倒晓得叫我去端尿盆递茶汤的……”妇人眉鼻一皱,呜呜地哭起来。
“好了好了,关键看你是不是诚意悔改。”
“梅律师,全仗你帮忙了,反正我不同意离婚,坚决不离!否则我就死在他面前。”妇人很恨地说。
“你先回去吧,开庭的时候要讲真心话,我想你丈夫是会谅解你的。”梅律师拍拍她的肩,把她送出门。
“梅律师,我看你气色不好,太吃力的缘故,这里有两根吉林人参,你拿去煎汤吃……”
“哦,我不能吃人参的,我血压偏高,谢谢你啦。”
“梅律师,你怎么样样补品都忌?上回给你阿胶,你说糖尿病不能吃,这回又……”
“是啊,我没福气呀。”梅律师笑了笑。
那妇人把人参放回包中,颠颠地走了。
“小秦,让你等了好久。”梅律师拖张凳子坐在那姑娘旁边。
“没关系,看你接待当事人,蛮有意思的。”
“今天怎么有空来的?”
“梅老师,我已经全部调成夜班了,以后白天都能到你这儿来。”姑娘说,语调象报喜般兴奋。
“真的?那你变神仙了,不睡觉了吗?”
“没关系,喝咖啡,洗凉水澡,我能行。”
“不要命啦!”梅律师慎她,“这样,我选几桩典型的案子让你干,用不到日日都来上班的。”
“太好了梅老师。”姑娘一拍掌,脑后一束细发往上弹了弹。又惶惶地问:“刚才那个女人怎么了?她丈夫要抛弃她吗?”神情中似有侧隐之意。
“她呀,自作自受,有个好好的家庭,孩子都上中学了,还花里胡哨地打扮,不安分,搭上一个比自己小好几岁的年轻人,乱搞,要离婚。后来那人把她甩了,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回家,丈夫看在孩子分上,原谅了她。这些日子又犯老毛病了,经常出入舞厅酒吧……”梅律师摇了摇头,表示出明显的反感。
“结过婚有了孩子的女人就不能跳舞了吗?”在屋角里默默地坐了半天的马海波终于说话了,用挑战的眼光望着梅律师。
梅律师的眉头跳了两跳,“哦,这位同志,你是来请律师的吗?先到隔壁接待组办理登记手续。”临时房光线暗,她没注意他胸前的校徽。
马海波耸了耸肩。
“啊,他不是你的学生?”姑娘疑惑地问。
“我的学生?”梅律师惊讶地反问。
“梅桢,你回来了,午饭吃过没有?”何狂律师一步跨进了门,“我替你买了二两生煎馒头,暖壶里有咖哩牛肉汤。”。
“等汽车时,我买了两块蛋糕塞进肚子,现在还撑着呢。”
“你老这样作践自己的胃!你要病倒了,我们民事组的天就塌了一半。”何迁亲热地嗅怪着梅桢,又说:“刚才你不在,徐主任要我把实习的学生安排了一下,唠,这个‘独养儿子’就交给你带了。”何廷把马海波拖到梅桢跟前。
马海波站在梅披跟前,梅桢只齐他胳肢窝。他伸出大巴掌捏住梅律师纤小的手晃了晃:“我叫马海波,梅老师,请多多关照。”学日本人,双脚一并,不失自傲地点了下头。
“马、海、波。”梅律师一字字地念,抬起含着笑意的眼睛颇有兴趣地打量他年轻英俊的脸。
何迁把梅桢拉到一边,说:“你现在有空吗?田士霏来了,他说《法律信息报》准备介绍我们所的女律师,我们一块儿跟他谈谈吧。”
“我事情一大堆,你一个人接待他就行了,组里的情况你都清楚的。”梅桢说。
“你这家伙,专门把份外事推给我,怪不得人家说你这小脑壳里装的脑细胞比别人多一倍。”何压轻轻地操她一下,笑盈盈地出去了。
“小马,小秦,你们坐。”梅桢转而招呼两个年轻人,“哦,你们还不认识吧了她叫秦文鹃,色织厂的工人。”
“我已经知道他了,马海波,政法学院的大学生。”秦文鹃带点羞涩,但没有扭泥,玻泊色的眼一眨不眨地盯住马海波。
马海波倒被她盯得局促起来,想幽默一下,借以摆脱窘迫之态,便说:“哦,色织厂的,故而名之以‘娟’……”
“我可不是那个娟,鹃,杜鹃的鹃!”小秦认真地纠正。
“小秦业余时间读法律专科班,拿到了大专文凭。”梅桢补充。
“我们是业余的,没那个牌牌。”
“可你当律师的心并不是业余的,比专业更专业。”看得出梅桢很爱护秦文鹃,“小马,关于女人结婚后还能不能跳舞的问题我想我们以后可以深入地探讨一下的,现在你们先看些案卷好不好?熟悉熟悉情况。”梅桢说着把一叠案卷探在桌上。
“乖乖,这么多。”秦文鹃轻轻地叫着。
“我们这儿每个律师手中都有这么厚厚的一叠,都学会一个脑子做几月用,象电子计算机输入的程序一样。律师大大的不够啊。”梅桢说。
马海波拿了几份翻翻,离婚案居多,还有些邻居乡!纷啦、财产继承啦,无非家庭琐事,个人隐私罢了,没有一桩有政治色彩值得豁出去大干一番的要案。他不由后打了个呵欠,抬薄头,正碰上梅律师探询的目光。
“梅老师,我们上案例分析课时读了你的辩护词,许多同学都很佩服,有的女同学还把它全文背下来呢。”马海波说。
“其实,那不很科学,我是说那样的教学。每个案子各不相同,哪怕同一类案件,也是千变万化的。律师在法庭上的发言要根据具体案情,特别要针对当事人及对方当事人的心理因素。读一千遍别人的辩护词还不如自己亲自承办一桩案件呢。”梅律师说着点点那卷案卷,“所以我要你们先熟悉具体案情,很枯燥,是吗?”
“不过,梅老师,我把你的辩护词读了几遍,发现了一个致命的弱点。”马海波挑战地注意着梅律师脸上每一根线条的细微变化,“我这样说,你不会生气吧?”
“哪里,我很想听听你的见解。”那张脸,依然静静地白,那双眼,依然盛着笑意。
“我觉得你的辩护闻中缺少一种摄人心魂的气魄,宽厚、诚恳有余,威严、决断不足。”
“嗯……”这话有点道理。”
“我不同意小马的意见,我听过梅老师在法庭上的辩护,太感人了!”秦文鹃正在看一份离婚诉状,听到马海波的话,便从案卷里抬起脸。
“小秦,你怎么啦?!”梅桢大吃一惊地问,秦文鹃的鼻尖和眼圈都是红的。
“没、没什么。”秦文鹃慌忙揉眼皮,“这份诉状……那女的丈夫如此欺骗她她还那样痴情,实在可怜。”
“你呀,感情太脆弱了。”梅桢拍拍她的肩,“当律师,可得坚强一些。”
马海波差点笑出声,简直莫名其妙,鼻腔里哼地出了股气。
“梅律师阿姨……”一个带红领巾的小姑娘依在门口,怯生生地喊了一声。
梅枕连忙跑过去,拉着她的手进屋来,问“小萍,你怎么来了?你妈妈呢?”
“妈妈生病了,困在床上爬不起来,叫我来跟你讲一声,她今天来不了了。”小姑娘眨巴着眼说。
“哦,没关系的,你回去告诉你妈妈,离开庭那有好几天,我会到你家去看她的,让她放心休养。”
“我走了,梅律师阿姨。”小娘姑朝梅桢鞠个躬,朝外走,走到门口又返回来,仰着脸:“梅律师阿姨,你劝劝我爸爸吧,叫他别跟妈妈离婚吧,我要妈妈,也要爸爸!”
秦文鹃蹭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马海波奇择地看看她,这个人有点神经质,他想。
“小萍,你回去,阿姨一定劝你爸爸……你回去,照顾好你妈妈,啊!”梅桢摸懊她的头,送她到大门口。
隔壁接待室里突然喧闹起来。
“娘的,从前是衙门八字开,无钱莫进来。现在我钞票不少你们一分一厘,为什么不让我请律师?”
“谁说不让你请啦?跟你解释过了嘛,我们这里人手少,忙不过来,叫你到其他律师所去问问……”
马海波和秦文鹃都跑出去看,一个三大五粗的汉子坐在接待室的门槛上,宽背脊把门都堵死了。接待室的小王操着他的肩,他纹丝不动。小王急了,说:“扰乱律师所,你阿是还想戴八零八呀?”
“怎么回事?”梅桢挤过来,拉拉小王的袖子,轻声问,又看看那汉子。
“梅律师,他劳改刑期刚满,出来就跟人家抢房子,来缠了好几次。徐主任说,这种人不要搭手,婉言谢绝。我好声好气,他倒发火了。”
“既然刑期满了,人家就有打官司的权利嘛。你让他填个表吧。”梅桢说。
“梅律师,就你好说话。你说让他登记,到时候没人肯接这案子,我找谁?”小王嘟起嘴。
“我接我接,小鬼。”梅桢拍拍她。
小王拿出张表格,叭地放在那汉子面前。那汉子粗着气瞪她一眼,刷刷地写起来,字还挺潇洒,梅桢瞥了一眼,姓名:魏荣。
办公室里电话铃滴铃铃滴铃铃地响起来,梅桢去接电话,一个哭哭啼啼的声音说找何压律师。梅桢到处找何狂,有人说,何律师送《法律信息报》的田同志出去了。梅桢只好拿起话筒说:“同志,你哪里?何迁律师跑开了……什么?你是董晚秋的母亲?哦哦,你告诉我,我一定转告。啊?讲慢点,什么什么?!”梅桢的脸陡然变色,这般惊惶失措的神态对于她是极少有的,“噢,噢,你别急,你别急……”
“梅老师,出什么事了?”秦文鹃极其敏感,听出梅桢的声音变了调,急忙问。
梅桢放下电话,想回答秦文鹃,嘴唇抖嗦了几下,没出声。她匆匆地走到门口,想想,又返回桌前刷刷地翻着什么,又坐下,又站起来朝门外走去。秦文鹃担忧地看着她,马海波探测地看着她。
梅桢刚跨出门就遇上何迁了,何压喜气洋洋的样子,刚才,田士霏说要为她单独写一篇走访发在《法律消息报》改版后的首期上。她点着梅桢说:“都是你推给我的好差事,田士霏真罗嗦,问个没完,足足贴给他两个钟头。”
梅桢一把拽住她:“何迁,出事了!”
“什么事?”何压的好心情一时还转不过来。
“刚才董晚秋的母亲来电话找你。”
“怎么了?”
“董晚秋受伤了,伤势很重。”
“出车祸?”
“不,一把水果刀,从腹部捅进去……”
“啊!是谁干的?凶手抓到了吗?”何压开始紧张起来。
“她说……是昊恒……干的。”梅桢舔舔发白的嘴唇。
“是吗?!”何汪拖长了声音,两只眼睛非常复杂地盯住梅桢。
梅桢完全领会何压眼神中所包涵的意思,那里面有责难,有嘲讽,还有其他种种。梅桢此刻心思紊乱,无意细细体味只着急地说:“董晚秋现在在第六人民医院里抢救,你看我们……?”
“我马上去医院!”何迁激愤起来,嘴唇抿得有棱有角,神情沉痛而严肃。
“我和你一起去。”梅桢轻轻地说,听起来那声音却很重。
“出人命了!”马海波两眼变得炯炯有神。
秦文鹃却脸色惨白地站着,仿佛她就是那个被捅了一刀的女人。她一点儿没感觉到痛。那把锋利的不锈钢水果刀轻轻地嘶啦一声划破她的衣衫,咕吱吱地戳进她柔软如缎的皮肤!那通红的、炽腾的、如铁水般的血泪泊地涌出来,渐渐地在衣襟上泅出一朵娇艳欲滴的红牡乃……
那是个多么凄惨的时刻!那是个多么辉煌的时刻!
拂晓前的天出奇地黑得十分纯净和温柔,就象正在给婴儿哺乳的母亲安详的眼睛。肆虐的风骤然地住了,留下悠远的寂静,一线咔吱咔吱颤颤抖抖地划过。天地宛如一口倒扣的铜钟,耐人寻味地沉默着,稍有触动,便会旬然大作,那巨响正潜伏着,伺机着。
她仿佛早就预感到即将发生的一切,心窝里盛满了崇高与悲哀。她高洁地笑着,迎着他扑去。对于她来说,世界是不存在的,唯有他。呵,这张日思夜想的脸此刻与她挨得多么近呀,她已经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棕色的眼窝里、那隆起的鼻梁上、那勾起的嘴角边,烙下的许许多多的唇印,都是她以往细细密密地吻上去的!她也清清楚楚地看到叠在她的唇印上的另外一种的唇印,她的心被撕裂般地痛楚着。
不管怎样,此刻他是活生生地立在她面前了,她感觉到他的烘烘的男人的气息,眼眶里忍不住涌出滚烫的液体,那不是泪,那是压抑着的岩浆般的爱。
恒,恒,我不能没有你!你走了,我心里好苦好苦,眼睛里什么都是灰灰的。心死了,眼瞎了。你知道吗?你知道吗?她喃喃地诉说着,没有声音,只有一颗一颗的泪。
你知道的,你知道的。你怎么会不知道呢?头一次和你见面,你就知道了的。我到同学家去,一踏进门槛就看见了你,你也看见了我,我们四目相对,听不见同学絮絮的介绍。那一刻我才真正懂得了生活的本意,那就是爱,那就是我爱你,你的一切便是我生活的一切!
我是不能没有你的,恒,你清清楚楚地知道,可是你仍然要离开我,为什么呢了为什么呢了没有了你,我犹如一具行!”走肉,犹如庙堂里的一尊泥塑,没有了欢乐,没有了希望,你也知道的。可是你仍然不肯回头,撒手把我推进地狱,你的心好狠好狠!她哀哀地诉说着,没有声音,只有一掬一掬的泪。
我喜欢读林黛玉焚稿断痴情,你知道的。我喜欢看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你知道的。我喜欢听效桂英冤魂索王魁,你知道的。你桩桩件件都知道,你知道我爱你,为你做的许许多多,是对是错,是恩是怨,都是为了爱你。你仍然要离开我吗?你仍然不肯回头吗?她惶惶地诉说着,没有声音,只有一摊一摊的泪。
她诉了很久很久,诉得很累很累了。那张脸上却丝毫没有动静,眼皮漠然地重着,嘴唇倔强地抿着。于是,她刷地抽出了不锈钢的水果刀,贼亮地一闪,象一颗冰冷冰冷的心。她出声了:“你真的不爱我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若真不爱犯,你就杀死我吧。”没有泪了,没有爱就没有泪了,脸上凝着决然的清淡的惨笑。
后来呢?后来她记不清了,脑海里印着的只有那张可亲可爱的脸,那张烙满了她唇印的脸,那张脸上些微细末的动静,卧蚕眉微微地颤抖了,下嘴唇中央的浅沟加深了,幽幽的眼睛里升起了一层透明的湿雾,她太熟悉这些表情了,她太爱他了,她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捧住了他的脑袋,发狂似地吻着,急雨般地吻着,用了全身心的力量和爱情去吻那眼窝,那鼻梁,那嘴角,她焦渴极了,差点昏晕过去,肌肉痛苦地紧缩着。渐渐地,她耗尽了力气;渐渐地,她耗尽了激情;渐渐地,她觉得浑身散了,软了,支撑不住了,一点一点地瘫下去了。那张脸模糊了,遁远了,眉眼鼻唇一件一件地消隐了,只剩下一个淡淡的影子,一个浅浅的轮廓。
一切都了结了,一切都消失了,唯余一个空荡荡的世界和一具没有思想没有感情的躯休,就象幼蝉成虫时蜕下的空壳,飘飘悠悠不知坠向何方。周围是凄惨地雪白,连她自己也是骇人地白着,血统统都淌完了,冷啊,象是躺在冰层里,一股难闻的呛鼻的气味潮水般地淹来,堵塞了她的鼻孔,又象是沉入混浊的泥淖中,透不过气,伸展不了手脚,她不由得挣扎地喊:“啊啊,晚秋,晚秋,晚秋……”声声的呼叫,象一只小虫,远远地飞过来,愈来愈近了,就停在耳边嗡嗡地闹,她懒懒地抬了抬眼皮。
“醒了醒了,她醒了。”
“晚秋,晚秋……”
“董晚秋,董晚秋……”
耳边厢闹成一片,小虫儿叮着她不放。她晃了晃头,终于睁开了限,眼门前攒动着许多人头,模模糊糊象一张张假面,渐渐渐渐地清晰了,一张张都象从雾里钻了出来。她先盯住了一张看,细眼窄鼻薄唇,凄苦而刻薄的脸,是母亲的脸,不是她想看的脸,心里隐隐地痛起来。再看一张脸,高颧方领,深眉阔嘴,温和而精明的脸,是何压律师的脸,也不是她想看的脸,又是一阵隐痛辗过心尖。旁边还有一张脸,小小的,额头宽宽的,白白的,眼圈深深的,秀慧而冷静的脸,呵,是他的梅律师的脸,她使她愈加渴求地想起了他!他在哪儿?他在哪儿?四处望来没有他的脸,剧痛袭上心尖,撕心裂肺地叫吴恒吴恒。
“她醒了!”梅桢悄悄地吁了一口气,抬起手背抚了下冷汗姚跪的额头。马不停蹄地赶到医院,又跟值班医生磨了半天嘴皮,绷紧的神经值此才稍稍松弛了一些。
“晚秋,晚秋,姆妈在这里,你睁开眼看看,姆妈陪着你呀!”董晚秋的母亲双膝跪在病床前,双手搂着女儿的身翅,哀哀地诉着。她的这种姿式已经保持了许多时候了,任谁去拉她都不肯挪动,看她干瘦精瘪力气却大得要命,只好由她去了。她是个收拾得很洁净的女人,虽然坳哭了多时仍是整整齐齐的模徉,面孔上的皱纹都排列有序,除了两只眼肿得象烂桃。
“嘘你们听,她在说话!”何迁把耳朵贴近董晚秋的嘴巴。
“晚秋,你讲啥?啊?”
“我要……吴恒!我要……恒!”董晚秋忽地盒开眼。
“是他害了你呀一晚秋,政府已经把他抓起来了,你别再想他,别再叫他……”母亲牙齿咬得格格响,轻轻地撼着女儿的身躯。
“吴恒我要吴恒!”董晚秋猛地推开母亲的手,拚命而无力地喊着,抓妖地合上眼,透明的眼皮底下滚出一颗透明的泪珠。
“要让她安静,一定要保持肃静三”护士向探望病人的人发出警告。
“啊,是你把他赶走了!”董晚秋突然撑开眼皮盯住她的母亲,眼睛里充满了憎恨,……定是你干的,你是一直想赶他走的。他走了。”“他永远不会来了。”“谁让你们救我的?我要死,我自己要死的,你们让我死吧……”她喘着,扭着身体,挥着拳头,要甩开臂傍上的静脉注射管。
“晚秋,晚秋,你不能死呀,你死了叫姆妈怎么活呀”母亲痛苦地哭喊着。
“哎呀,病人哭,你也哭,表演二重唱呀?”护士没好声气,重手重脚地掘住那个骚动不安的身子,利落地注射了一针镇静剂。
她象被抽了气的皮球般地动弹不得了,昏沉沉地睡死过去。
“晚秋,你千万不能舞呀,你死了。姆妈怎样活呀……”母亲用哀声反复地念叨着,声音干干的,诵经般的单调,干疼的身子摇晃着象根枯衰的芦苇。
“伯母,不要太伤心了,你女儿还是有希望的……”梅桢轻轻地扶住她颤抖着的削肩。
“都是你,都是你唆使姓吴的杀了我女儿,猫哭老鼠,没安好心!”这个沉浸在悲哀中看起来弱不经风的女人竟有好大气力,叭地打掉了梅桢的手,细目喷着仇恨瞪了她一眼。
梅桢一阵寒心,朝后退了两步。
何压忙上前,伏下腰细声软气地说:“伯母,到外面透透气吧,今晚上恐怕要熬通宵的。”
“何律师,”母亲一把揪住何汪的衣袖,“你要为晚秋伸冤,你要主持公道呀!”
“你放心,你放心好了。”何迁背过脸抹了抹眼睛,挽住她的手臂把她从病床前拖开。这女人对何迁表现出无限的依赖和信任,靠在何江身上,缓缓地走出门去。在梅饮看来她是以这种依顺表示对自己的谴责!
我错了吗?我错了吗?我错了吗?梅桢守在董晚秋的病床前,一个声音在脑中绞丝般地旋转,不安的阴影在心里面一点一点地扩大,直至把整颗心都铺满了。
董晚秋静静地躺在白得不很洁净又是皱巴巴团着的被褥下,身子薄得也象一张皱巴巴的床单。她的露在被褥外的半张脸比被单更白,象半轮拂晓时分凄清的月,散乱的长发堆着如墨色的云团,最叫人辛酸的是她那两条弯眉,那么柔弱,那么细洁,乌黑乌黑,袅袅地渗入鬓脚。
梅桢记得头一次在开庭时见到这位形貌酷似林黛玉的女子,十分吃惊她穿着的素净与古雅,八十年代少见的长辫盘在珠粒般细圆的脑顶,更有两根郁结着无限痛楚无限忧情的修眉惹人心怜。她不象其他当事人,庭审时话说得越多越好,审判长问一点答一片,七拉八扯离题百丈。而她却极少开口,开口时也总拣尽可能短的词语。她的潮汛般的情感全凭着两道眉的亦处亦展亦垂亦扬流溢。梅桢没有见过离婚案中的女子象她这般沉郁静默的,那些坚决不肯与男人离婚或者坚决要与男人离婚的女人要么悲悲切切要么气势汹汹,要么抖落对方的不是要么排数自己的功劳。而她什么也不说,只是贪婪地用充满情爱的眼睛盯着那个拚死要与她离婚的男子。梅桢为这女子的爱情所震撼,她是作为男方代理人身份出庭的,然而她发表诉讼代理词时却不知不觉为情绪所遣,大力颂扬起爱情的崇高,规劝双方当事人要珍惜真正的爱情。她记得这女子无声地流着泪,用朦胧的双目感激地看着她。如今这女子躺在这儿,象一尊被人遗弃的旧瓷像。她的生命包括她炽烈的爱情难道真的要离开这弱小的躯壳而去了。
梅桢伸出手掌放到她纤巧的灰白的鼻子下,有一线微弱的气脉点在掌心。手指触到了她的鼻尖,冰凉冰凉的。梅桢的心呼地悬吊起来。难道真是那个被这女子深深挚爱着的男子丧心病狂地下了毒手?作为那个男子的诉讼代理人,梅核觉出了深深的惶恐,难道真是我错了?她承接过许许多多案子,她赢过许多案子,也输过许多案子。哪怕输了,她也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判断。今天在这个奄奄一息的女子的病床边,她却对自己惶恐起来。她恼恨这种惶恐,那是软弱!辱轻时,自己执意要考政法学院,要当一名女律师,父亲就告诫过:“在律师的词典中应该取消犹疑、恐慌、怯儒等等,律师永远应该保持头脑的冷静与清晰,把握着事实与法律,充满着逻辑的白信心,你能做到吗?”
梅桢踱到窗前,让自己面对暮霭沉沉的天空,那里有几株傲岸的梧桐树枝的影子。她不能再看那可怜的女子虚弱的身影,否则巨大的同情会搅得她无法理清思绪脉络。把额头贴在冰凉的玻璃窗上,平静了一会心绪,梅桢竭力恢复自己素有的剖析力与判断力。
这桩案子原本是一桩简单又繁琐的马拉松离婚案,类似的案卷法院里积压着有好厚一叠,判离不行,判不离又不行,只好悬着。后来因为《法律信息报》在道德法庭专栏里报导了这桩案情,舆论谴责男方喜新厌旧,道德败坏,于是这桩案子又变得众目睽睽以至十分棘手了。何压一开始便担任了女方的诉讼代理人,她四处奔波,呼吁社会给身心受创伤的女子以道义上的支持,她又苦口婆心地各方调解,男方曾一度撤回了离婚的诉讼。报上登载了何迁律师写的文章,她说,为天下多几对美满的夫妻,幸福的家庭,我愿跑断自己的双腿,磨烂自己的嘴唇,以自己满腔的爱去融化隔在两颗心之间的坚冰。事隔半年,男方再度起诉离婚,不知听了谁的介绍,来找梅桢,请求她作他的诉讼代理人。按一般惯例,对方代理人是同一律师所的同事,何迁又是她的老同学,梅桢不想接这宗案子,何况报界舆论似乎对是非已有了定论。那末最终是什么打动了她的心促使她毅然与舆论上代表着正义的何汪两军对垒的呢?梅桢记得很清楚,仅仅是因为那男子语无伦次的一番表白呀!
那天,那男子找上门来,梅桢先是婉言拒绝了。那男子神色焦躁而沮丧,双目忧郁,暗哑着嗓子说:“是的,没有人肯为一个道德败坏的人辩护的,我只有自己吞咽这颗苦果了。”他木木地站起来想走了,突然从随身的帆布挎包里掏出一卷开花纸,刷地抖落开来,竟都是一幅幅精湛的水彩风景画,“律师,你看看吧,看看吧,其他什么我都能忍受,可是她不能毁了我的画呀!”他恶恨恨地冲着梅桢喊,梅桢愕然地看到那些画纸上蛆姗般地贴着长长短短的透明胶布,撕碎了又补拼拢来的画!“我从小就梦想当凡高,人家都说我的画有凡高的味道……我什么都抛弃了,爱情,名声,我成了一个不齿于人类的浪荡子,哼哼,可我不能没有凡高,啊,律师你不懂吧,你看过凡高的画吗?你就看看我这些画吧!我可是顶着大雨坐在野外从早晨一直画到天黑,你看看你看看,你能感觉到雨天的幽明晦暗吗?啊,我很傻是不是,你千万别当我有神经病哪!她仇恨我的画,老天,我怎么能跟一个仇恨我画的人的一起生活?是的,我喜新厌旧了,我喜欢另一个女人了,律师你们只知道搬弄些法律条文,你们懂得人的感情吗?啊?哼哼……”他的一缕微曲的发披在额前,面色苍白得发青,嘴唇不住地抽搐着,说着,冷笑着。
“你冷静一点,要喝水吗?我这儿有杯子,我替你洗洗去。”梅桢说,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对这个有点神经质的男子产生了好感,她隐隐地觉得这个人不象是见异思迁的轻薄之徒,就看他对绘画艺术追求的那股痴迷劲吧,想当凡高,未免有点狂妄。可是,梅桢你不也是早就立志做一个名扬四海的大律师的吗?为了实现自己的心愿,你不也毫不犹豫地抛弃了许多许多吗?是的,就凭这一点,就凭他那番颠三倒四的话,梅桢决定接受他的要求,作他的诉讼代理人了。人家说,与法律打交道的人全靠理智和逻辑,可梅桢往往凭感觉。难怪丈夫说她全然不象个律师,倒具有艺术家的气质。
难道真是我的感觉错了吗?梅桢眼前出现了一幅可怖的画面:面目狰狞的吴恒举起不锈钢水果刀朝弱不经风的董晚秋刺去……
“吴恒……吴恒……”病床上,董晚秋喃喃地梦吃着,梅桢若有所思地转过身,她看见那两道远山似的秀眉微微地颤动,象在诉说不尽的爱情。梅桢坪然心动,一个大胆的设想令她颤栗。
要去试一试的,尽管还是感觉,不试一试梅桢是不甘心的,哪怕又错了呢!
梅桢为自己的念头驱动着,急急地到走廊里找何压商量。她与何压在政法学院读书时就睡上下铺,虽然有过许多别扭和磨擦,然而友谊一直延续着。
何压跟董晚秋的母亲坐在室外的长椅上,她正不厌其烦地劝慰那个悲痛得不知所措的女人,宽宽的脸盘因了同情和义愤涨得通红,还冒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走廊橙黄的吸顶灯下,她的脸涂了戏妆般浓重,比平时生动多了。每次在法庭上发表代理词或辩护词时,何廷的脸总会这般光采的。
“我女儿,她怎么啦?”董晚秋的母亲一见梅桢便神经质地别起来,两眼荆人地盯住梅桢,仿佛是梅桢害了她的女儿。
“她躺着,没醒,说梦话……”梅桢避开那女人盛满悲愤的眼睛,莫名的惶恐又在心头影子般地摇晃,“你,去看看她吗?”
那女人便一头撞进病房去,何迁要跟进去,梅桢唤住了她。
“董晚秋梦里还一声声叫吴恒,我想,应该让吴恒来见见她。”
“她不能受刺激,公安局刑桢科的要见她,医生都不允许。再说吴恒害苦了她又下了这般毒手,她母亲正恨不得揪住他把他撕成碎片呢!”
“现在也只是嫌疑,不能最终确认案情啊。”
“好了好了,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认输吗?这么残酷的事实摆在你面前了。梅桢你就是太意气用事,当初我就劝你不要接受吴恒的。”
“董晚秋反反复复地喊着吴恒的名字,她至今还是爱他,不恨他,这是什么原因?”梅桢自言自语。
一个值班医生领着一群护士拥进病房出去了。
“我再劝你一次,别辈头辈脑的了,趁早甩掉这团湿面,千万别再去做吴恒的辩护律师,懂吗?借口很好找,我们是民事组嘛。”何压诚心诚意地说。
“让昊恒来探望董晚秋,对她心理上是个安慰……”梅桢还是自言自语。
护士一会儿跑出病房,一会儿又跑进病房,川流不息。
“哎呀,什么时候了,你还胡思乱想,你不是作家,可以编造情节!”何迁生气了。
病房里传出一声凄厉的哭声,值班医生急急地走出病房。
“董晚秋大概不行了!”何压冲进病房。
“医生,医生,怎么啦?”梅桢跟在值班医生后面一声接一声地问。
阵个昊恒是怎么回事?病人睡着叫醒了也叫,不见吴恒就扯输液管,真少见!”医生用手指揉着太阳穴,“能不能让昊恒来见她一面?”
“吴恒被拘留了。”
“噢。”
“不过医生,你可以和他们商量一下的,从治疗的需要出发,我想,或许能够的。”梅桢连忙说。
“那好,要公安局吗?电话号码……”
医生在拨电话,换了好几个分机,又跟什么人一句来一句去地拉皮筋,梅桢的心一直悬着。医生终于搁下话筒了,“行了,他们马上送他来,刑桢科的一块来,我也只好让步了。”梅桢稍稍松口气。
大约过了个把小时,警笛叠叠地滚来,住院部的窗口探出了许多脑袋。
沉沉昏迷着的董晚秋忽地睁开眼睛,惨白的脸上逼出一层光采。
几个警察押着吴恒从走廊尽头一步步地走过来了,踢素踢崇的脚步象从人心坎上踏过。
在床房门口,吴恒与梅桢打了个照面,他惊慌地把目光调开了。梅桢吃惊地想:一个那样风流调搅英俊潇洒的男子倾刻间竟会变得这般萎琐落拓衰惫的,满腮的胡茬,眼角留着黄屎,衣衫不整,连背也拘楼了。
吴恒在病房门口站住了,手扒住门框,双膝格格地颤抖,他的眼睛充满血丝,惊恐地瞪着,象两滴刚从人体中淌出的鲜血。
“恒!”董晚秋叫着,那凄凉的呼声象刮过一阵北风,让人不寒而栗。
“你这狠心短命的!”董晚秋母亲弹起来朝吴恒扑去,被何压和护士拉住了。
“你们都走,你们都走,我只要他,我只要他。”董晚秋拚了命地说。
医生示意人们统统退出门外,只剩一位刑警。
“恒”董晚秋叹气般地叫唤。
吴恒蠕功着嘴唇出不了声,只是机械地摇着头。
“拉住我。”董晚秋费力地从被褥里抽出一只灰白的小手,吴恒哆哆嗦嗦地捏住了它,好冷好冷,象两块冰碰在一块。
“你怎么那么凉呀?从前,你总是热呼呼的呀!哦,你的血也流干了吗?我的血都流干了,一滴也不剩了!”董晚秋无限情爱地望着吴恒,两只眼睛象两口喷泉,泊泊地涌着泪,脸上浮出动人的笑,“这下你可快活了吧?我知道,你是盼着我早点去的。”
吴恒恐慌地摇着头。
“我是为了你快活才去的呀,我也很快活,我在这世上活得太苦了,你早该杀了我才好呢……”
吴恒拚命地摇着头。
“这样多好呀,真的多快活呀,恒,你不离开我了吧?别再离开我,啊?别再离开我,别……离开。”
吴恒只是一个劲地摇着头。
董晚秋缓缓地合上了眼睛,脸色十分地平和宁静,象一尊观音像。
“晚秋……”吴恒猛地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叫。
门外的人呼地都拥了进来。
“晚秋,晚秋,你醒醒,你醒醒呀何律师,你们可要为我报仇伸冤呀,是这个坏蛋杀了晚秋,是他,是他!”
“不……是我杀的……是我……不是我……”吴恒抖得厉害,上下牙齿嗒嗒地磕碰着。
“心脏起搏器!请保持安静,请把这位老妈妈扶到走廊上去。”医生吩咐。
刑警押着失魂落魄的吴恒走了。
“何律师,梅律师,你们经手这两个人的离婚纠纷已经很长时间了吧,希望能尽量详细地提供两位当事人的情况。……”位年轻的警官说。
“那是我们的责任。”何压答道。
“同志,我们能去看看现场吗?”梅桢问。
何压嗅怪地斜了她一眼。
“放心吧,我已经参加了数十桩案子的桢破了。”年轻的警官生气勃勃地答道,与她们握手道别。
警笛叠叠地滚动着远去了。
“啊,过半夜了。”梅桢望望病房外走廊上镶着的圆盘电子钟。
这是初春的一个夜晚,因为知道了春天已经到来反而更觉出它的肃寒与清冷。一望无际的平滑的黑把尘世间的喧闹与繁杂遮没了,仿佛世界向来就是这么温柔与洁净。
时针挨过“!”字的时候,董晚秋又一次地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神已经散乱了,犹如被风吹落的两片纤云,唯有两道眉仍!日新鲜得可怜。
“晚秋,你好过点了哦?姆妈在这里……”
‘姆妈,你转去吧,我会转来看你的。”她轻轻地说着,无奈地一笑,又合上了限。
医生翻开她的眼皮看看,又伏在她的胸口听听,深深地叹了口气。
天空上碎云推着一弯冷月缓缓地飘过。四周十分地安宁,母奈低低地坳哭象春水的涟漪一圈一圈地荡开去。
岑寂静谧的马路上忽长忽短地晃动着两条影子,紊聚秦爽,笃笃笃笃,两种不同质地不同大小的鞋后跟敲击着坚硬的柏油路面。
要绕到老北门去乘通宵的24路电车,梅桢与何环疲惫而心事重重地赶路。
“唉!”沉默了一程,何压耐不住,重重地叹道:“你怎么当哑吧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梅桢望着地上的影子,一高一矮参差着往前蹿。
“不要太顾虑个人的荣辱,赢一桩案子或输一桩案子于你我并无切肤之痛,关键在于要尊重事实、服从真理。梅桢你说是吗?”
“嗯。”梅桢在数步子,何压腿长,她跨两步自己得走三步。
“我无法沉默了!”何汪激动起来,“面对一个弱女子的惨死,难道我们还能沉默吗?”
“啊?!”梅桢震动地仰起脸。
“我想投书报社,题目就叫……请看当代陈世美的嘴脸,或者是……谁杀害了她?!你看哪个更好?”
“嗯嗯……”梅桢心里的那片阴影愈来愈大,愈来愈浓,勺周围黑压压的夜空接成一片了。萤晚秋纤弱得如一片羽毛的!”体老是横在眼前,忽忽悠悠地不肯离去。她觉得她对这个女子的死是负了一定责任的,她为自己的这个感觉不寒而栗。
“梅桢,你听见我的话了没有?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梅桢深深地感到了她对董晚秋的死负有责任,然而究竟是什么责任,她又感到茫然。
一辆空荡荡的电车眶嘟呕嘟从她们身边驶过。
“别傻呆了,赶上这辆车。”何压推她一把,“多晚了,你的庄子大概要急出神经病了。”一座笨重的、式样过时而质地坚固的镶红木大衣橱与朝南的一排落地钢窗呈丁字形地横立着,把这间四四方方蛮正气的屋子拦成狭长的两个天地。
橱这方,高仓健在挂历上含蓄地微笑,断了弦的吉他寂寞地躲在屋角,琼瑶和弗洛伊德一起堆在枕头边,露美睫毛膏和的磁带零散在小书桌上。十八时彩电的屏幕里正转播上海杯国际艺术体操邀请赛的实况,保加利亚选手阿德里亚纳挥着金蛇般的绳索腾翻舞跃,时而如纤云流荡,时而如雕塑伫立,忽地施展出一个惊险而优美的绝招,如凌空掠鹤,场内观众哗然大作,庄梅从小钢丝床上跃起,蹦得钢丝床架铿铿地叫,“爸爸,绝倒了,简直不可思议,珠穆拉玛峰水平!爸爸,你快来看呀,不看活着就没意思了!”
“我知道,知道,把人拗成几段地往空中抛,我不看,心脏受不了。”父亲的声音象一头耕作久了的老牛翻过大衣橱的顶,很疲惫。
橱那方,大床沿铺条毛巾毯兼作沙发椅,缝纫机遮几张报纸兼作写字台,伴着两只塞满了书报杂志而塌肩跋足的旧书架,庄世同捏着本纸页黄脆的绒装书摇头晃脑地读着:“……以非为是,以是为非,是非无度,可与不可日变,所欲胜因胜,所欲罪因罪……与民之有狱者约,大狱一衣,小狱擂挎。民之献衣橘挎而学讼者,不可胜数……”
“爸爸,轻点,裁判员亮分了……乌拉!阿德里亚纳全能冠军!”女儿的声音象一只只彩色皮球蹦过大衣橱的顶,很欢乐。
“唔,我知道了。”依然读他的:“……欲改郑所铸刑制,不受君命,而私造刑法,书之于竹简,故言竹刑……”定公九年,郑胭欲杀邓析,而用其竹刑……”啊,杀邓析,而用其竹刑!杀邓析,而用其竹刑哪!”读到感慨处,庄世同连连啃叹,坐不住了,立起来,绕着房里的桌子椅子踱步。邓析这个人,可歌可泣可叹可悲,身遭杀戮,而所制竹刑却被纳用,恐怕亦死而无憾也!庄世同在区政府群工部信访科工作,司法界的老上司老同学都劝他归队回律师所,他不肯,自托身体不好,吃不消百家饭了,却暗暗拿定主意要写一部“中国律师史”。翻阅史料,我国古代最早的律师当推春秋郑大夫邓析了。据史籍所载,邓析自作竹刑,为民诉讼,“巧辩而乱法”,使得“郑国大乱,民口欢哗”,而惨遭杀身之祸。对着邓析的遭遇,庄世同不禁一阵凄凉伤神,每每涌起无尽的思念,思念自己的老丈人梅大律师,他的身体早已化作春泥秋水,也是壮志未酬,饮恨九泉。庄世同立志作律师史,就为了寄托对老丈人的一片哀思,这起因他密封在心罐里,对妻子梅桢也不说。岳父,恕我朽木不雕,唯有菇范慎行,尽实记录下前人的苦业,以待后世评说功罪!他常常遥对老丈人亡灵默默地说。庄世同与老丈人情如亲父子,却从来不提那个被定作汉奸镇压了的身生父亲。时间久了他几乎忘记自己的身生父亲是一个被无产阶级专政镇压了的汉奸。
他真的忘记了他的身生父亲了吗?他只是在人前从不提及罢了。今天中午,他接到老家堂兄来的信,信中说,老家乡亲要为父亲鸣冤叫屈,希望他能回乡商议此桩大事。他把信默默地读了两遍,把信纸团成一团丢进纸篓。他再想静心读书已经不能够了,肝肺肚肠全部打乱了次序。他又从纸篓中捡起那纸团展平了,又默默地读了两遍。他对着信苦苦地想了两个小时,反复掂量权衡,最终还是把信团了丢进纸篓。他的脸阴沉起来象一块钢炭,这种事决计不能让妻子知道,他重新捡起纸团,戈J了很火柴把它燃尽了,一缕白烟中,他仿佛看到父亲吃了枪子儿倒在地上血肉模糊的脸,他觉得有点恶心,也有点伤心。
“爸爸,太妙了,卡梅里阿获全能亚军!”庄梅象头小鹿跃过大衣橱拦出的界线,跑到父母这月天地里来了,“你知道吗?阿德里亚纳和卡梅里阿是双胞胎,阿德里R纳早20分钟钻出妈妈的肚子,所以她得冠军,卡梅里阿晚出世,就得亚军,哈,太有意思了!”
“哈哈,哈哈。”庄世同并不觉得很有意思,不过他得附合女儿笑几声。女儿刚满20岁,20岁的年龄看什么都有意思。他们父女俩长得很相象,身材高大,皮肤黝黑,宽宽的鼻子,厚厚的嘴唇。就是眼睛不一样,都是大而黑的眼睛,父亲大而无神,黑却不亮,显得温和而呆滞;女儿大得娇媚,黑得发光,炯炯有神,流采四溢。
“爸爸,我想睡了,明天一早要起来练功的。”庄梅勾住父亲的肩膀用力打个呵欠,把气吹进父亲的头颈里,庄世同痒痒的,缩起脖子。20岁的女儿,还象!2岁的小姑娘。高中毕业,父母都期望她考取名牌大学,在中学成绩一直是名列前茅的。突然她发表宣言:不考大学了!人人都稀罕人人都追求的事我就不稀罕不追求,读书读腻啦!象隔壁爷叔还清华大学毕业呢,又有什么意思?分在一条山沟沟里,天天钻试验室,钻得脑门光秃秃的,没有生活的乐趣了。我要象高尔基那样,到人间大学去闯荡一番。多少人为她惋惜,她却哼着歌到区工人文化宫作一名编外宣传员,她学会了弹吉他,学会了扭着屁股唱乡村歌曲和爱情歌曲。她的极有魅力的黑眼睛和感情奔放的歌声受到了观众的欢迎,她已经成了区工人文化宫的台柱了。又在突然之间她发表宣言:不想唱歌了!电视、舞台、工厂、商店”到处都是“我的心中早已有个她,噢!她比你先到。”“诉相思,诉不尽,我的相思比你深。”“你不能离开我,失去了你叫我怎么过,你不能离开我,失去了我找不到第二个。”连小学生都会叫:“告诉我,告诉我好想你,好想你……怎么能够,怎么能够。……爱都唱得油了,唱得烂了。歌坛上的明星比元宵节走马花灯还热闹,象自由市场上叫卖的假珠子,一抓一大把还值什么钱?还是那句话,人人都稀罕人人都追求的事我就不稀罕我就不追求。反正她不等着自己挣的工资买油盐酱醋,最近发疯似地迷上艺术体操了,母校的体育教师调到体育馆任体操教练,破例让她当了超龄的编外队员,跌爬翻滚弄得个浑身乌青块,唯有黑眼睛愈发地精神,充满希望之光。”
“去睡吧,去睡吧。”父亲拍拍女儿圆实的背。
“哦哟爸爸,轻点,昨天从平衡木上摔下来,扭了肩脚。”
“啊,这孩子,怎么不早说!怎么办?怎么办?要紧吧?我替你按摩按摩……”
“谁要呀!爸爸真大惊小怪,哪个体操运动员不摔得鼻青限肿的?你问问李宁去,你问问昊佳妮去!”女儿一脸瞧不起父亲的模样。
父亲点点头,又摇摇头。这个女儿出世时正值“文革”如火如茶之际,他们夫妻俩自顾不暇,实在是亏待了她的,故而如今当她是宝贝疙瘩,横竖由着她。
女儿翻滚着上床了,小钢丝床嗯吱嗯吱地扭动着。“爸爸,你也不管管妈妈,天天弄到深更半夜回来,我已经一星期没捞到跟她说句话了。”
“暖,明天我一定管管她。”庄世同立起身,门边的草暖窝里,米粥和小菜还烘烘的热,他又拿块棉垫盖在上面。梅桢晚上喜欢喝粥,说了一天话,只想喝点热粥。庄世同天天煮米粥,煮出道道来了,煮得粥稠而不糊,糯而不烂,邻居阿娘大婶都来取经,气得女儿骂他“家庭妇男”。
“妈妈瞎起劲,以为凭她嘴皮子翻几番便可扭转乾坤了,其实谁听她的。律师就象书架上的花瓶,摆饰摆饰。”
“梅梅”嗯哼嗯哼地咳了一阵,平平心,“梅梅,当你妈妈的面千万别说这种话,妈妈要伤心的。”庄世同自己先伤心起来,心里灰灰的。他们倾心追求的东西,现在的年轻人都看不上眼了。梅桢归队时,女儿跟她大吵了一场。你在厂里太太平平地当技术员有什么不好?干点实在事,还能拿奖金,于己于民都有利。偏生要回那律师所,凭嘴皮辩事非,妈妈,你辩得清楚吗?我看是越辩越糊涂。言多反招祸,外公饮恨而去,妈妈你还不接受教训!女儿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可庄世同理解妻子的心情,五十年代末,律师所解散,他们这些正规法学院出来的高材生纷纷改行,梅桢痛哭一场,病了一个星期!那时的人崇拜理想,诗意点的说法叫理想主义,而当今的年轻人更注重实际。庄世同没有资格责备女儿,自己死活不肯回律师所工作,让梅桢伤心了好一阵。梅桢希望他和她一起干,就和二十几岁的时候一样,一起分析案卷,一起讨论案情,争得面红耳赤也是心心相印的呀!可是他让梅桢失望了。我是不配再当一名人民律师的,他心中的苦没有谁能分担,哪怕亲密无间的梅桢,那团阴影跟着他二十多年了,原先还有老丈人一起承受,老丈人一死,便全部压在他一个人心头,他将带着这团阴影沉重地走完自己的人生,这些年他孤独地负着这团阴影活得很累,可他不能告诉梅桢,因为他爱梅桢如珍宝,他不能在梅桢面前损坏自己的形象,更不能在梅桢面前损坏老丈人的形象。梅大律师是中国律师界的泰斗,抗战初期他愤然登报声明,摘牌息业,决不为日本鬼子作事。梅桢是将她父亲当作刚正不阿的偶像来崇拜的,梅桢常常拿她父亲作楷模来批评丈夫,说他是胆小怕事、明哲保身,他认了,这些责难比起那团阴影石磨般的压力简直如纤羽细草。近来他愈来愈觉得精神疲乏,胃口不开,肋骨下什么地方隐隐地犯痛,他不敢告诉梅桢,怕分了她的心。他一直怀着歉疚的心情替梅桢包办了家中的一切琐碎事,他希望梅桢能毫无后顾之忧地去实践他们年轻时共同的抱负。
“爸爸,妈妈回来请代我吻她一下。我睡着了……”女儿咕咕浓咕的声音烟缕般飘过大衣橱顶,只有二十岁的年龄才能说睡着就睡着的。
庄世同关掉了屋顶的日光灯,拧亮了床头的台灯,并且用一张报纸把灯罩圈住,女儿并不在乎这点从橱顶溢过来的灯光,早就扬起了轻微而温馨的、带着少女许多美丽梦幻的奸声,他只是想用这个方法来圈住自己的思路。
岁月的长河淹没了几多史料,邓析的《竹刑》早就失传,遗感哪,不能阅读这位老祖宗的大作。今世存《邓析子》一书,皆称是伪书,不过其中“事断于法”的主张,极可能真是邓析提出。邓析能不受君命而私造刑法,说明他对法的重视、故而提出事断于法是顺乎情理的,对,应该确认这是邓析提出的。庄世同兴奋地喝了一口浓茶。肋下的隐痛是不是那团阴影引起的?他有一种预感,心里反而坦然了,也许只有这种结果才能使他摆脱那阴影的胁裹?不过那个预感还只是一阵模糊不定的雾飘过,他并没有去追踪它,把它弄个明白。想到梅桢瘦弱的肩脚,他不敢澄清它。有个声音在冥冥中催促着,快点,快点,写成部律师史,带着它去见老丈人……
墙上的一架古老而坚固的闹钟,它那幽幽地闪着绿光的黄铜吊锤极规矩又极沉重地敲击了一下。这闹钟是老丈人陪嫁给梅桢的,已经伴着他们度过了二十几个春秋。
庄世同的心象被那钟声敲落了一块。一点了,梅桢还没回来!以往晚归晚,没晚到这么晚。他起身,又去摸那草暖窝里的粥,已没多少热气了。他把小钢精锅端到脸盆里,又往脸盆里倒了两瓶开水。烧好的粥不能再放在火上嫩,一墩就解了那稠糯劲了,所以只好用开水暖着。早上梅桢出门时执意不肯穿大衣,她总是比别人早一刻感觉时令的交替。深更半夜的要冻出毛病来的,庄世同慌慌张张地在屋里转了一圈,取出梅杭的薄呢大衣搭在臂弯里,到弄堂口去候她了。
弄堂是石板地,两旁是旧损的砖墙,夜深人静之时,便象挖掘出的古墓般阴深和清冷,电线杆上匝着盏早过时的铁皮罩路灯,也象出土文物,溢出的昏黄的光也象几千年之前留下的。弄堂旧了,夜却是新的。
出门时只想着梅桢冷,没顾上给自己披衣,穿弄堂的晚风刮了个来回,庄世同冷得簌簌抖,肋下的痛象条挣扎着的小虫,很难熬,于是他便去想诗情画意的第一次约会,三十年了还新鲜得很,也是乍暖还寒的时节,袖着手在学校的荷花池边抖嗦,月亮落在水中象一张金黄的荷叶漂漂荡荡,心也漂漂荡荡,担心梅桢是不是会来赴约?担心自己是不是自作多情?过了约定时间许久,鸡皮疙瘩爬满了全身,心已经象冰沱一般,认定梅桢不会来了,娇小玲珑的梅大律师的女儿怎么会看上一个外表黑黝黝又背着黑包袱的粗大汉呢?自嘲而伤心地一笑,他准备回宿舍了,隔着假山石却听见两声抑制不住的喷嚏,转过去一看,风吹散的月影中,袅袅婷婷一女子,象株秀丽的荷花。“梅桢!梅桢你”他一时心跳如急雨,结结巴巴,言词无序。“阿嚏阿嚏”梅桢不说话,一个劲地打喷嚏,用小手帕擦着清水鼻涕。看她通红的鼻尖和发紫的嘴唇。是冻坏了。“你……来了多久了?”他慌张地问。……下晚自修就……阿嚏一一就来了。”她委委屈屈地答。他一冲动就把她的小手捉过来拚命地搓着,两个人隔着座假山傻等了一个多小时!
“庄子,你在等我!”梅桢很远就认出丈夫了,孩子不在眼前她总按学校里的绰号叫他。
“你回来了……阿嚏。”
长命百岁!梅桢拍拍他的背,“傻瓜,有大衣在手上,为什么不披了穿堂风最损筋骨了。”
“我想你脱了棉袄……”庄世同抖开大衣裹住妻子的肩脚。
“你要冷死了。”
“不冷,我们快回家。”
“跑步。”
两人挽着手小跑步地踏过阴冷的弄堂。
从脸盆里端出小钢精锅,揭开锅盖,那粥温温的正合口。梅桢饿坏了,稀哩呼哈地喝了两碗。
“怎么弄得这么晚?”
“梅梅睡熟了?我去界否她。”距丁摄脚走到隔壁,女儿长手长翅地把小钢丝床撑得满滴的,“这孩子,皱眉撅嘴,梦里还在吵什么。”
“又接了新的案子?”
“庄子,我累极一犷。每桢丈夫的问号。快躺下,你什么时候刁‘能学会爱惜身体?”
梅桢钻进松软的丝棉被,电热毯在身下微微地热着,骨架一下子摊开了,血脉流畅起来,真舒服呀。家真好,丈夫真好,风平浪扑的港湾,小船儿的归宿,隔着被简感到丈夫身上的暖气,便象香汤沐浴一般,无与沦比的享受。
“精力就象山上的树木,不能一下子全部砍伐完,否则山就是荒山、死山了,懂吗了明天早展睡晚点起来,嗯?”
“唐淑女撤诉了,不一肯去做妇科检查……”梅桢缩在被窝里哼哼哪哪地说。
“愿念和好总归是好事嘛。”庄子幸在枕“有个香港老板写信来问,他跟内地架个公司就地律师了外头律师费太贵。”
“庄子你叫他到我们律师所来嘛。”梅桢说。
“你冷吗?”他觉出她的身子在微微地颤抖,帮她掖掖被角。
沉默了一会,屋顶上有漏迸来的夜光交幻的图影,象一群幽灵。
“庄子,你睡着了吗?”
窑落落落落……厨房里有鼠流窜的声一音,叮当叮当,油瓶相倾。去年房屋大修,不知从哪儿挪进了一窝鼠。
粗重的,不安的喘息。他没有睡着。
“唉,事情糟透了!”不把一天里发生的事跟丈夫说透,再累也睡不着的,梅桢终于熬不住了。
喘息屏住了。
一个年轻的画家,你还记得吗?要离婚,女的死活不肯……”出人命了!”
“谁死了?”
“女的,刚才在医院里咽了气,男的被拘留,可能会起诉他犯杀人罪。”
索索地翻转身子,欠起半身,在黑涪中盯着妻子侧影的曲线。
“我怎么也想象不出他会杀人。”
“别事,靠想象是不行的。”难得,肃的命令的口吻。忽而又想起什么,“如果起诉,很可能指定你做他的辩护人,是叫吴恒吧?”些许不安,些许担忧。
“你还记得那个人的名字一”她佩服他惊人的记忆力,他实在是当律师的料,在法学院便是个寡言多刁‘的尖子,父亲最器重的高足。
“你推了吧,案件性质起了变化,可以淮掉的,你们是民事组嘛。”
梅桢不作声,不作声就是有自己的主见。
“道德法庭不是早就对他进行了判决吗?”
“庄子,伐想再摸漠情况。”
他不作声了,又有粗重的、不安的喘息声。庄世同希望妻子做个好律师,拼命帮助妻子傲个好律师。梅桢心软,听不得人的哀求,见不得人的眼泪,接了许多琐琐碎碎的小案,弄得象只拧紧了发条的钟,一秒钟都不得闲。忙起来,庄世同就帮她整理案卷,抄摘笔记。好律师好律师,为老百姓解忧排难嘛。可是他极不愿意梅核接受气温表般敏感的案件,案件背后还牵着许多神经。他太了解梅桢了,办案精明的梅桢独缺一种特殊的脑细胞,那便是如何保护自己。此刻他明显地感觉到心头那块阴影的挤压,肋下的隐痛象拉皮筋似地松一阵紧一阵。
梅桢叹了口气,疲乏地闭上眼睛,羽毛般的董晚秋忽忽悠悠地在她脑海中盘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