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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新婚夜

新婚之夜,对于一个规规矩矩的女人来讲是人生途中的一座里程碑。

唐淑女到了二十九岁上才度新婚夜,那份紧张的兴奋,那份慌乱的期待,一群小鹿在她瘦弱的胸膛里撒蹄子奔。她的脸突然地出奇地光亮,两颊喷红,扁扁鼻梁上的那滩雀斑淡淡的阴影,倒叫人觉得有三分妩媚。

那是七十年代初的一个仲夏夜,南市老城门外的一幢独上独下的小楼,灯火璀璨,人声鼎沸。周木匠的遗婿给三十好几的独生儿子祥龙讨媳妇,先是在城里大鸿兴菜馆吃喜酒,报上天天讲阶级斗争,不敢铺张,只开了两桌,一桌是方方面面的亲戚,一桌是祥龙单位的领导、里委会主任、小组长等要紧人物。散席后,样龙姆妈请大家到新房去坐坐,闹猛闹猛添喜气。领导说,不去啦,工作忙,祝你们夫妻相敬相爱,白首到老,在革命化的大道上携手前进。祥龙姆妈拉住里委会同志不松手,你们是一定要去的,指导指导嘛。祥龙在厂里人缘好,厂里来了部大车,新娘新郎坐驾驶室,闹新房的同事朋友立在敞篷车厢里,夏夜的风呼啦啦地淌过,都说比吃一角二的大雪糕还凉快,一路啥嘻哈哈,既体面又没有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之嫌。

店椒女喜滋滋地漂了眼坐在身边的丈夫,到了这时刻了他的手还是老老实实地搁在膝盖上,只在卡车遇红灯煞车的时候,趋势轻轻地撞一下淑女。看看他外相蛮老实,想不到路道挺粗的,昨天运嫁妆,也是他弄来了一部小三卡,着实为自己挣了面子。隔壁邻居只道唐家是扫地出门的户头,男人是从南昌路一幢公寓的五层楼上跳下来跌死的,从来没见过他们如此地风光呀。母亲拎着盛满喜糖的罐头,见人就塞搪,连看热闹的小孩都甜了嘴。淑女想到自己替姆妈争气了,心里感动得要命。嫂子帮着搬嫁妆,嫁妆不多,四条被子两只箱子,可嫂子那张脸上却集中了全世界女人的表情。前几年哥嫂成亲,破四旧正紧要关头上,嫂子孑然一身走进唐家了。司机与祥龙称兄道弟,一分钱不收,只抽了两根大前门,小三卡就扑扑扑地跑了。淑女满心欢喜,胸口一拱一拱地想淌眼泪,她已经许久没有品尝这种由衷的喜悦之情了,只觉得头脑晕呼呼的,仿佛整个世界都伴着美妙的音乐在旋转。

我结婚了!我有丈夫了!淑女骄傲地想。

汽车在样龙家门口嘀嘀长鸣一声,停住了。大门上的红喜字眉笑眼开地迎着人,两旁门相上贴着副不很通顺的对联:“忆苦思甜不忘本,斗私批修结同心。”远处田野里,晚霞在紫色的暮霭中飞旋,把小楼的灰瓦粉墙染得光采夺目。

到家啦!唐淑女心里大声地喊。她第一眼就十分喜爱这幢靠近城郊的简陋的小楼了,虽然粉墙已经驳落,虽然只有一上一下两间正房,虽然整幢房里没有抽水马桶,可淑女喜欢它,喜欢它的灰瓦顶上一丛丛的篙草,清早傍晚有麻雀跳跃其间,喜欢它的暗紫红漆的木窗权、木扶梯,婆婆把它们擦得红木般光可鉴人,往后得由自己来收拾了,还喜欢它门前小小的一方庭院,左边用油毛毡搭了间厨房,右边有水泥砌的泥坛,种着鹅黄绿的小葱,以后就日日站在这院子里候祥龙回家。

祥龙的父亲人唤大木匠的,他的手艺在城里,在周围的乡镇都颇有声誉的,他攒了钱,自己盖起了这幢小屋,却揽下妻儿独自去了。淑女看一眼小屋,竟能想象出过世的公爹沉闷憨厚的模样。

从前唐淑女跟父母兄弟住在南昌路的一幢公寓里,她还依稀记得那镶着天蓝瓷砖洁净的厨房和厕所,她常常在光滑的浴缸里放半缸水,躺在水里读格林童话,还有那浅棕色的拼成菱形图案的细木条打蜡地板,她和要好的女友在上面练四只小天鹅的舞步。自从六六年夏天那个恐怖的夜晚之后,淑女在记忆中把天蓝的瓷砖和浅棕的菱形图打得粉碎。父亲碎然死亡,母亲携一双儿女移居狭弄偏屋。前两年哥哥结婚,权把阁楼作新屋。嫂子成天哭丧着脸,咬紧牙说,没有象样的房间就不生孩子。母亲背地里允诺了:只要淑女一出嫁,她就住阁楼,把那间后厢房让给哥嫂。于是哥嫂天天盼淑女出嫁,东拉西扯地帮她介绍对象。每次约会回来,母亲哥嫂六只眼就瞪着她问:“成功哦?差不多了哦?”淑女的心往口枯井里直坠下去,在这个家里她已经是个多余的人了!

就在认识祥龙的前几天,嫂子替她拉来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说是个进驻什么设计院的工宣队员,顶吃香的呢。那人见了淑女马上就答应结婚,嫂子炒了好多菜请他,连母亲也端着笑脸迎逢他,可淑女不愿意,不吃饭跑到要好的同事家去,躲到半夜才回来。嫂子说:“人家要身份有身份,要觉悟有觉悟,哪点配不上你?”淑女说:“他和姆妈差不多岁数,我都能喊他爹了!”嫂子一下子翻了脸:“你还想挑少年公子哥呀?不想想你是什么成份,资本家的臭小姐,谁肯背这个黑锅了只有我瞎了眼,走进你们这种人家……”哥哥说谁都不行,踢开门跑出去压马路了。母亲抹着眼泪说:“淑女呀,咱们成份差,计较不了许多。你不为我想想,也要为你以后生儿女打算打算,嫁个工人阶级,颜色不是血红嘛也总归是粉红的了,嗯?”淑女说:“姆妈,我也晓得的,我也想快点嫁出去的,不过总归要嫁个稍微象样点的呀。你们也不要催,不要逼,刚才我的同事跟我说了个人,也是个工人阶级,比我大两岁,独养儿子,自家还有幢房子。我看了照片,相貌清清爽爽,约好后天晚见面了。”母亲的眼睛刷地发亮了:“哦哟,你作啥早点不讲!上帝保佑,这趟好成功了。”嫂子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人家这么好的条件,会挑上你吗?”淑女把心一横说:“倘若这趟再不成功,我就嫁给那老头子!”

祥龙,样龙,你可知道碰头前的那个晚上,淑女是如何虔诚地祈祷苍天的吗?

掐指算算,今天正巧是淑女认识祥龙整三个月的日子。淑女觉得祥龙样样都不错,就是身架子矮小了点,不过她已经不敢再挑剔了。祥龙对淑女不看就中意,看了更满意,逛了儿趟公园,亲家母就上门谈婚期了。

“承蒙你们不嫌弃淑女,她就是出身不好,人是老老实实的。”母亲小心翼翼赔着笑脸。

“老辈的事不关小辈,现在不是到处宣传可教育好的子女吗?淑女到我家,我当女儿一样待,你就不用操心了。”祥龙姆妈爽快地说,“他们年龄都不小了,我看下个月就把事体办了吧。”

“啊?啊啊!好的好的,只是伏天里办喜事,不大得当吧?”

“都破四旧了嘛,再说七、八月有啥不好?七月一日党过生日,八月一日解放军过生日,七月八月最是大吉大利了。”

淑女母亲眼眯成根针,连连擦眼角,应道:“到底是你们工人阶级觉悟高,就这么定了,就定了。”

“大家坐呀,勿要紧的,新床上也好坐的,阿珍,你刚养个大胖儿子,祥龙还想讨你的福气呢!”祥龙姆妈殷勤地招呼着客人,“吃糖呀,削苹果呀。淑女,不要怕难为情,现在不是旧社会了,革命夫妻嘛。来,给大家泡茶去。”

淑女抿着嘴笑着,把簇新的茶具拿出来。

“祥龙姆妈,新娘子和祥龙倒是挺般配的。”

“模样蛮周正,就是面色不大好,黄蜡蜡。”

“会好起来的,你看牢,不出三个月,女人是要靠男人家精气滋养的。”

淑女端茶进屋,听到客人们的议论,心里不觉忽地一热。

“你可好福气呐,”里委会主任对淑女说:“祥龙是个老实头,样龙姆妈又是个菩萨心肠,好好过日子呀!”

淑女连连点头。

“看看,这只大橱做工多考究,几只老虎脚稳稳当当的,买来的大橱没有一只摆得平的。”

“五斗柜把手多别致!啧啧,还有两只床头柜。”

“到底是木匠家,现在外面登记家具紧张得要命,订了大橱就不能要五斗柜。”

“祥龙姆妈,是祥龙打的家具吧?手艺不比大木匠差。”

“哪里呀,祥龙成天窝在厂里抓革命促生产,哪里有功夫打家什?都是他阿爹在世时做的旧东西,拭了点上光蜡。现在提倡勤俭办婚事嘛,主任,你讲对哦?”祥龙姆妈不紧不慢地说,声音里裹着满足。

数罢家具数床被,“哦哟,淑女,你路道粗来,哪里买来两条软缎被面?”

“亲家母,大概是你从前压箱底的吧?”一个尹“不是不是,姆妈去百货商店排了两个钟头的队,好不容易才买到的。”淑女连忙解释,早先母亲的箱子里软缎被面真压了不少,抄家时都抄走了,“为了它们,姆妈踏遍整条南京路呢。”

“亲家母,其实没有软缎面也一样的。”

“是啊是啊,有没有都一样。”淑女母亲诺诺。

“就是这床单太素净了。”

“我喜欢清爽些的。”淑女轻轻说,心口扑腾扑腾起来。她望一眼铺得平展展的新床,浑身就会充满一种异样的感觉。所有的家具中,她最喜欢这张床,公爹手武巧,床架子上雕出梅竹的图案。她也喜欢这张床单,浅绿的底色上铺满了白色的散花,就象平坦的开满鲜花的草地。她望着床单心里就涌起一股无法抑制的柔情,愿为人妻的柔情,愿把全部献给祥龙的柔情。她怕人家窥破她的心思,慌乱地把火辣辣的目光从床单上挪开。

“现在的天气,哪里用得着铺床单?困席子都热。”

“新床总归要铺三天的。”

“这里靠郊区,半夜里凉的。”

“哪里会凉?新婚的人肯定热的,是哦?是哦?”哄地都笑了起来,笑得淑女真的热得要命,每只汗毛孔都涨开了。黔、楼下的男客们上来拖新娘子,要新郎新娘表演节目。

一你们对淑女要客气点呀!样龙姆妈关照。

“大婶,闹新房闹新房就是要闹呀!”

先是起哄要新娘新郎谈恋爱经过,祥龙嘴笨,憋得额上都是汗。淑女怜爱地看看他,鼓足勇气说:“我们没有经过,头一次见面就好了。”

“一见钟情罗?”

“嗯。”淑女豁出去了,使劲点点头。

“呱新娘子坦白唆”哄笑声简直要把屋顶掀掉。淑女喜滋滋地膘着祥龙,祥龙也在膘她,仿佛有柄小锤子当地敲着她的心,浑身都麻了。

大伙又嚷嚷着要新娘新郎唱歌,拗不过的,就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祥龙的声音闷在嗓眼里,只听见哼哼哼哼的,淑女声音倒很脆,太紧张了,跑了调,象念书一般。不过大伙还是穷鼓掌了。

“咬苹果,咬苹果!”有人喊,马上有人用根细线把苹果吊起来了,推推操操地要他们俩同时去咬。祥龙生性拘谨,招架不住,别转身要逃,被大家拽住了。“不咬苹果就罚酒三杯!”有人提议。祥龙宁愿罚酒,宁愿不咬苹果。淑女急了,刚才在酒宴上嫂子讨好地跟她说:“叫祥龙少喝点酒,酒喝多了,养出的孩子都是怪胎。”她忍不住喊:“样龙,别喝酒!我们咬吧!”大伙一听都乐了:“新娘答应了,新郎不可不咬啦!”于是真的面对面地去咬那光溜溜的苹果,刚要咬住,拽线的人一抖,又滑脱了。淑女笑着,喘着,在大伙的簇拥下与祥龙脸贴脸挨着,她感到祥龙的嘴唇擦着她的脸颊,样龙的呼吸拂着她的颈脖,心里面象掘了口温泉,突突突地冒着热水,周身上下都滚烫滚烫的。淑女实在太满意了,做新娘子实在太幸福了。女人的这一天真美好。从前她一直羡慕那些有着高高胸脯和丰满的小腹的少妇,那才是女人的样!她想到过不了多久她也有这般美的,她醉了。

楼上的女客们都下来了,里委会主任说:“都闹够了吧,好让新娘新郎沐息啦。”

于是客人们纷纷告辞,祝福的话一遍迫说。

母亲把淑女拉到一边,悄悄说:“姆妈走了,做人要乖巧点,要学会察言观色,啊?祥龙看看蛮忠厚样,今朝晚上,你不要怕。”

“怕啥呀……”淑女脸上一阵烧。

母亲依依不舍地将持她的额发。淑女看母亲,脸笑得象朵花,皱纹里淌着眼泪,这样的母亲的形象十分动人。淑女知道,她是母亲的心头肉,也是母亲的心病。是长在母亲心里的一块肿瘤,留着痛,割去也痛。

祥龙出门送客,婆婆推着淑女上接:“这里用不着你收拾,歇着去吧,歇着去吧。”婆婆显得豁达而硬朗。

淑女回到新房里,大衣橱的镜子映出个文文静静的女子,粉底自花的的确凉短袖外衣,湖监的人造丝长裤,新剪过的头发熨熨贴贴地伏在耳旁,鼻梁上的雀斑隐隐约约地僚人。这就是周祥龙的妻子吗?她看着自己,想着祥龙,羞得双手捂住火烫的脸蛋。她软软地坐在床沿上了,一只手触到了那平整的淡绿的被单,浑身地震惊!

她震惊,她刻骨铭心等待着的那桩奇妙的事情马上就要发生了!她屏息静心地侧耳听,听那木楼梯上响起祥龙的脚步声。

她记不清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了这种等待的。跟祥龙一起去领了结婚证以后?的确,那几天真是难熬,她总提心吊胆,害怕在婚期之前世界上会发生什么灾难,过马路时特别留神,担心车辆把自己玉死。更早的时候,半夜里醒来,常听见哥嫂在阁楼上活动,心里便涨得难受,第二天都不敢正眼看哥嫂的脸孔。更早更早的时候,她在中学读书,看《林海雪原》,把少剑波和小白鸽谈情说爱的那节偷偷地看了三遍,心里面象爬着个小虫。后来,她又读了《红与黑》,读了《包法利夫人》,她觉得心重起来了,盛着许多许多的梦。母亲从小对她严加管教,不准她到男同学家去温课,不准她参加课外活动小组。班上的团支部书记是个白白的小伙子,有一次在操场上堵住了她,说:“唐淑女,你为什么这样孤僻?我们谈谈思想,好吗?”她慌得手无所措,眼睛一直盯着脚尖,那小伙子说了很长一通话,她一句也没记下,那小伙子说完话走了,她还傻傻地立在操场上。

淑女心神恍惚地走到窗前,窗外面漆黑漆黑的一片,夜空就垂在眼前。空气有点沉闷。忽然,极远处掠过两条金蛇,隐隐地滚过一阵雷声。祥龙送客送到哪儿去了?怎么还不回来?她焦躁不安,胸与脑象要炸开来。

来了,来了,楼梯响了。她急急地迎到门边,却是婆婆站在楼梯口。

“淑女呀,今晚会下雷阵雨的,把窗关关好。”

“嗯。”

“热的话,把席子铺上好了。”

“嗯。”

“样龙是个老实头?你不要怕他。”

“嗯。”淑女想门问祥龙在哪儿?可她问不出口,心里煎熬着。

“这两天你们也累了,明早就不要起来烧早饭了,我会弄好的。过几天我再教你怎样生煤球炉,马桶在什么地方倒……”

婆婆说什么,淑女一句也没听进去,心里总想着祥龙。婆婆说完了,下楼去了,淑女还站在楼梯口”忽然,她听见楼梯下那个垂着布帘的暗角里传出哗哗哗的洒水声,是祥龙!祥龙在那儿撒尿呢,原来祥龙已经回来了!淑女心头一松,无力地靠在墙上。她听见婆婆说:“祥龙,早点困吧!”她听见样龙说:“姆妈,你也早点困。”她听见祥龙的脚步响了,她慌乱地转回屋里,一屁股坐在床头,她分明听得一阵咚咚咚的心跳声,却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停止跳动了。

样龙进屋了,扑聚扑真褪下两只皮鞋,说:“哦哟,我实在是累死了。”趴手趴脚地躺在床上,那淡绿的被单被他的身子揉皱了。

淑女紧张地尴尬地坐着,手心里都是汗,不知自己该如何动作。窗外又传来闷闷的雷声。“要下雨了。”她喃喃地说。

“快上床吧!”祥龙突然说。不音一个响雷在淑女耳畔爆炸,她身子一侧,昏昏沉沉地跌倒在祥龙怀中。

祥龙抱住他,粗糙的手掌轻轻地抚摸着她,喷着酒气的嘴埋进她的颈窝柔软处摩掌着。她感觉到祥龙胸口的肋骨格着她平平的胸脯有点痛,她感觉到祥龙周身轻微地颤抖着,她自己也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她紧紧地偎住他,心里好感动好感动,这个男人将要使自己成为真正的女人了,她梦吃般地嘟峨着:“你真好呀……真好呀……”气乙房迅速地扩大,涨得发痛。被抚摸着的皮肤就象一片干涸的土地遇到了一场透雨,焦渴地吮吸着甘露,血管沸腾着,仿佛有根烧得通红的铁条从里面穿过。祥龙,你狠狠地压我吧,使劲地搓我吧,哪怕你用刀子插进我火烫的身体,哪怕你将我碾成粉末!淑女觉得自己的身子化作了一私春水,化作了一朵彩云,多么柔软啊,多么轻巧啊……

有一阵粗重的奸声在她耳边炸响,她猛地睁开眼,屋子里黑洞洞的,祥龙枕着她的胳膊死死地睡了!她清醒过来,太阳穴扑扑扑地跳,被祥龙压着的手臂又酸又麻,千万只小虫在噬咬着。祥龙干瘦的身体很硬也很重,象一具僵!”(老天!怎么会想到这个!),她很害怕,侧着身子抽出胳膊,往床边上挪了挪。什么都没有发生呀,她期待了许久许久的,象迷人的海市属楼……

草绿的被单变得很毛糙,怎么躺都不舒展,身上湿镜魏的,是出过汗了,薄薄的衣衫贴着皮肤冰凉冰凉,一丝丝的寒意阵阵袭来。

窗外,已是遥远的密集的迷迷蒙蒙的一片浙浙沥沥,织出了重重的寂寥,重重的怅惘,屋搪上的积水滴嗒滴嗒落在庭院的洋灰地上,象是谁极耐心地诉说着一个单调的故事,却给淑女心间平添了许多的孤单与空虚。“真是下雨了。”她无奈地想,窗帘的缝隙里露出一线灰蒙蒙的天,潮水般的悲哀淹没了她,咸的冰凉的泪珠顺着眼角滚过面颊。

也许祥龙并不爱自己呀,如果爱的话,一个男人决不会在新婚之夜,躺在新娘的身边,就这么沉沉地睡去,不去做他男人应该做的事的。淑女想着,心灰如焚。辗转了半刻,她觉得十分地疲倦,蜷起身子,合上眼皮,似醒似睡地挨着,又影影幢幢地做起梦来,胡乱的梦。

后来她被一阵鑫拿容宰的声音闹醒,微微将眼翁开一条缝,见是祥龙爬起来,从床底下拖出簇新的痰盂,暇喂地撤尿。过一会,又爬上床了,扳住淑女的肩问:“睡得惯吗?”淑女死死地闭住眼,不响。祥龙就吻她的后颈脖,细细密密地吻,一分都不漏。淑女的身子象遇着火的干柴,烘地烧了起来,心开始熔化。可是祥龙的吻又渐渐地冷淡下来了,终于停在一点上不动了,他贴着她的背,又扬起了均匀的粼声。

淑女再也睡不着了,身子和心一点一点地僵冷起来,她睁着酸涩的眼,呆呆地盯着屋顶,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只听得婆婆房里的老式座钟过一刻当当地敲几下,过一刻又当当当地敲几下……雨渐浙沥沥地落了一夜,天却是渐渐地清白了。淑女看清了祥龙的脸,头一次那么近那么久地看一张男人的脸,窄窄的脸颊,短短的眉毛,长长的鼻垂,嘴咧着,露出粗大的门牙,一线口水从嘴角一直淌到枕巾上。从前外婆还活着的时候说的,人睡着时候的面相最能见人的心地了。祥龙这副面相善是善,只是不美俊,甚至有点丑。淑女轻轻叹了口气。睡不着了,索性起来,靠在窗台上,寂寞地看水淋淋的马路。一长串拖着山似的蔬菜的黄鱼车正从马路上行过,踏车人都披着桔黄的橡皮雨篷,分不出男女。灰白的晨光映在淑女赤裸的手臂上,她惊讶自己的皮肤怎么会这般透明这般细滑,心里不禁怜悯起自己来了。她依然是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依然是扁扁的胸脯,扁扁的肚子,黄黄的面庞。新婚之夜就这么过去了,许多年后想起,淑女仍感到深深的委屈与遗憾。

“你怎么起来了呢?”淑女听见背后有人轻轻地问,回过头,祥龙醒了,侧着身子看着她,一碰到她的目光,却慌张地垂下眼皮,又说:“你睡不惯,是吗?”

淑女摇了摇头,她突然觉得能看见他的一切,那瘦肋肋的胸膛里一颗畏畏慈葱的心脏,还有其他许多抖抖嗦嗦的东西,象一群胆小的兔子,在猎人的枪筒下躲躲闪闪。她突然很可怜他,嘴里却说:“你睡得好熟呀……”

他跟着拖鞋走过来了,一把搂住她的肩,在她身边慑懦地说:“昨晚……我,太累了”脸上有一种歉疚与企怜的表清,象犯了过错的孩子。淑女心一下就软了,并且觉得很难为情,让他窥破了自己隐秘地期待着的东西,她恤泥地推着他:“再睡睡呀,去,再睡睡嘛。”

雨停了,天还是低低的,大团大团的云象旗蟠似地悬挂着。庭院里袅袅地升起一股浓烟,祥龙姆妈起床生煤球炉子。划刘划,刷刷刷,四邻八所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测马桶声。

不管怎么说,唐淑女从这一天起有了个名正言顺的丈夫,他将伴着她走过人生漫长的道路。 +rqy92uqW2vJfzoC2u0c5Lo3vHl/y56U0I4798Z6sWzRX4AwF8/geClvSKTolF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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