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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在这部小说中它是引子,在生活中它却是一个人的尾声。

早早地过了立春,天依旧叫人抖抖嗦嗦的冷;也早早地过了半夜,天依旧是一派混混沌沌的黑。

何处的一架古老而坚因的闹钟,它那幽幽地闪着绿光的黄铜吊锤极规矩又极沉重地敲击了两下。

前几天电视里的气象预报骇人听闻地报导了一则消息:北方遥远的海上正聚集着一股强冷空气,李告浩荡荡地朝这座城市压过来啦!闻此人人惊惶,天气骤变往往预兆着世间的什么。

半夜时分,街上果真刮刮喇喇地搅腾了一阵,轰轰然只觉有千军万马踏过,此刻又重新堕入死寂般的沉静,静得叫人忐忑不安。那股怪风来得快也去得快,就象一个担负着重大秘密的信使,急急地来报了个信,眨眼间便无踪影,路边阴沟洞周围的薄冰和零散的断枝败叶是它留下的痕迹,路面光生生的象寒光吱嘎的剑。

半空中横着青灰的雾,残缺的下弦月象一块碎玻璃镜孤单地嵌在天边。清幽的月色中,错综交叉的街道宛如一只巨大的僵死了的蜘蛛。

远远的,有一串暗哑的咔吱声,这声音让人看见轴心锐坏的车轮在泥泞的路上蹋蹈地行走。咔吱咔吱的声音渐近了,渐响了,辗出几下浑浊的咳嗽,还间歇地夹着粗重的喘息,随着喘息,一团一团的白雾在漆黑的夜幕上留下淡淡的省略号……咔吱咔吱的声音渐去了,拐进一条狭窄的小街,小街的路面失修,坎坷不平,咔吱声便颤抖起来,跳跃起来,颤抖着跳跃着渐远了,渐轻了,消失在小街冥冥的深处。

这是一条僻静的小街,说它僻静是因为它没有新建的楼房,没有繁华的商店,栉比鳞次的或是老式的石库门房子,或是依墙傍搪搭起的歪歪斜斜的小披屋。街口有一月哪家酒精厂贮原料的仓库,整天有卡车把堆成山似的蕃薯片运进运出,传送带的马达一刻不停地轰响,震得人头皮发麻。蕃薯片散出的发酵了的霉味搅和着尘土扬扬洒洒地充塞着小街,小街上人人担忧着是不是会得癌症。唯有夜间小街才清静下来,月色为陈旧破损的房屋勾勒出错落有致的剪影,使小街变得迷人,偶有恋人踱其间倘佯。小街上的路灯过晚十点就熄了,只剩下街口仓库替卫室门前的那盏灯通宵亮着,这昏黄的光环愈显出小街的幽暗与深长。

当那个咔吱咔吱的声音颤抖着跳跃着穿过小街的时候,酒精厂仓库警卫室里值班的大爷深深地打了个呵欠,离天亮还有点时辰,倒不如钻进被窝睡个圆圈觉。前半夜风刮得凶猛,他连个磕院都没敢打。毕竟上了年岁,撑不住了。大爷灌满了热水袋,塞进被窝,脱去外衣,刚要躺下,忽又想起什么,下床来,小心翼翼地拔去了电热炉的插头。退休了,在家坐不住,来看仓库,公家还让你不花钱地点电炉子取暖,大爷想着惬意,不觉迷糊起来。

碎镜子似的下弦月孤单地寂寞地越过小街,小街梦一般的沉寂。

天欲晓,愈是彻底地黑,小街象是遁隐了。

砰澎!小街上某一幢房子的门骇人地响了一下,一条灰白的身影从门中弹出。踢蹋踢蹋踢蹋……是一双皮底的拖鞋撞击着冰硬的水泥路面,那灰白的身影箭一般地朝街口飞去。急速的脚步声在坚实的夜幕里引起很太的回响,先是把那灰白的身影吓搭了,他跌跌冲冲地撞在一根电杆上,喘息了一会,又摇摇晃晃地朝街口那圈昏黄的光环扑去。

灰白的身影冲到仓库警卫室门前,澎地趴在门上,两手捏拳雨点般地擂起门来,砰砰砰,砰砰砰。

“大爷,大爷,开开门,开开门!大爷,大爷……”灰白的身影声嘶力竭地喊着,擂着门。

有一扇窗口里传出幼儿惊吓了的哭声。

“寻死呀,深更半夜嚎什么嚎!”有人推开窗户,对着漆黑的街面骂。

有人起来撒尿,哗哗地如同落了场暴雨。

“大爷,开开门哪大爷”声音完全哑了,又一阵击鼓般地打门。

大爷迷湖中象是觉得又起风了,还夹着响雷,还夹着急雨。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起来,胡乱拽了样东西披在肩上,便拉开了门。

“啊”大爷惊惶地倒退了一步,老眼昏花中,他看见黑黝黝的门洞里嵌着一张惨白的脸,连嘴唇都是白的,眼珠子木木地搁着一动不动,象是张白纸上涂了两团墨。从前听人家说的阎罗殿里的白无常鬼就是这样一张脸!大爷只觉得一股寒气刷地渗遍全身,阎罗王要来索我的命啦!毕竟走南闯北了大半辈子,什么世面没见过了大爷背过手抄起那张带人造革软垫的靠背椅……”

哦哟!大爷只觉得手腕子一阵酸麻。那灰白的身影伸出一双苍白的手掐住了大爷的臂傍,竟象铁钳一般,大爷动弹不得,恼自己人老体弱,正待撩起脚瑞他,那惨白的嘴唇动了,哭似地说:“大爷,别……别!我想借电话用……叫救命车,救命车,救人一救人……”

大爷的心先是一松,不是白无常鬼!随即又一紧,救人事关重大!慌忙授下椅子,叭嗒开了电灯,“电话就在这块,救护的号码晓得。”

那人一言不发,扑向电话机,抖着手去拨号码盘。大爷这才看清是个细条个的年轻人,几络弯曲的黑发披在眉际遮住了颜面。他穿着一身做工考究的灰白条子涤纶丝睡衣,赤脚跟着双深咖啡的羊皮拖鞋。要俏宁愿挨冻,年纪轻的人懂个啥?这早春之际拂晓时分乍暖还寒最是冻不起啦!大爷想找样东西给他披披,忽然发现自己肩上搭着自己的罩裤。真是颠倒上下,该见阎罗大王了。大爷一耸肩把罩裤褪下,摇了摇花白的脑袋,拉起床上的毛毯,披在年轻人的背上。那年轻人伸过一只空着的手捏住毛毯的一角,手指触着大爷的手背,冰凉冰凉的。大爷赶紧又把电暖炉的插头插上了,把炉子往年轻人脚下挪了挪,“别性急,号码不要拨错了,耐心等等,救护大队总归是很忙的。”大爷说着心里在思忖:这小伙子是老婆得了急病还是老娘中了风呢?

“喂喂,喂喂,是救护大队吗?”电话接通了,年轻人两只手一起抓住话筒,拚命地喊:“这儿有个人快死了呀救护车快来呀地址?文殊庙街113号后门,靠近什么路?靠近……”

“你跟他讲,从南环城路那块绕过来……”大爷说到一半,怔住了,眼睛死死地盯住年轻人的前衣襟动弹不得了,脑袋象拉警报器一样嗡地响了起来里。

血!一大片血!这可是真的人血,决不是电视里演员腰间揣着的假血包。大爷早年见血见的多了,从乡下跑返到城里,一路上东洋鬼子造孽!”横荒野,黑偎僵的满目是干硬了的血迹。可真是从来没见过眼前这般的血!!这般殷红的血,这般娇艳的血,想必十分钟前它还是热呼呼扑腾腾地流着的,经小街上这一路寒气的冻结,凝住了。那片血的形状也煞是奇异,并不张牙舞爪的骇人,却是象朵开足的牡丹花般的怜人,末端处一线地渗下,从衣襟直淌到裤腿上。

……”喂喂,从南环城路绕进来,文殊庙街,街口有个仓库的,113号,后门,一后门!喂喂,快点,快点行不行?”那年轻人恳求着,摇晃着耳机,几乎要跪下来了。

大爷觉得自己盯住血的眼珠突突突地跳着,心脏也突突突地跳着,一个念头闪电般地掠过:这年轻人遭人害了,受伤了!他见他双膝在索索地抖,料想他一定支撑不住,连忙跨上前扶住了他。

“同志,你受伤了,快坐下,我这块有纱布……”

那年轻人猛地挣脱了大爷的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前襟,再抬起头,那张脸霎时间变得狰狞可怖,铁青,眼白上布满血丝,“不不,不,不是我杀她的,不……”他木然地放下话筒,木然地转过带血的身体,突然发疯似地撞开门,冲到街上,踢蹋踢蹋踢蹋……小街上又有了一串生硬而急促的脚步声。

第二个念头在大爷脑中闪过:这年轻人犯事了,他杀了人了!大爷想追出去擒拿凶犯,又想人老了终不是他的对手,听他说是在113号住的,不如先报公安局。大爷慌手慌脚地给公安局打电话,粗短的手指老是拨错号码盘,好不容易打通了,对方又听不懂他的苏北话,哼哩哈啦地打官腔,大爷急了,吼:“这块有人捅刀子,人快断气了,你们倒是管不管哪?”对方这才正经起来,问了地点,又说:“同志你是什么单位的?”

大爷气了,还审问我呀?“这块是仓库保管员,硬绷绷的工人阶级!”

“暖,同志,别发火呀,谢谢你支持我们工作,具体情况还希望您详细谈谈……”

“快点来人吧,我在这块等着。”大爷又跺脚又吼。

“那太感谢您了,你能帮助维护一下现场吗?”

“啥东西?”

“拦着人,别让看热闹的进去。”

“晓得了。”

大爷穿上棉大衣,拿起手电,刚想跨出门想想又缩回脚,我走了,这仓库怎么办?虽然都是些霉薯片,总归也是一个厂子的家当,这块才是自己的岗位呢。于是大爷立在警卫室门口,朝小街尽里头张望着。

天空渐渐地稀释了,透明地青紫着,那半瓣月亮淡淡地衔在一幢石库门房子晒台的石栏上。街面的房屋轮廓渐可辨,街旁的梧桐光秃秃地伸展着枝权,象一个个悲壮的殉难者。

仍旧是一派安宁与平和,一辆自行车铃铃铃地穿过,骑车的姑娘穿一件大红的羽绒衫,还有两个包着头巾挽着菜篮的妇女,篮里的牛奶瓶叮当叮当地响。

大爷担忧着,刚才是不是个梦了恐怕从来也没有一个身上有血迹的年轻人吧?

呜呜急促的警铃声把空气都压紧了,先是辆白色的救护车驶进了小街,随即又有两辆黑色的警车流星般地窜了过去。

大爷踞起脚往街里面看,隐隐约约有人影攒动,有叽叽喳喳的人声。他恨不得把仓库系在裤腰上,跑过去看看。

过了一会儿,白色的救护车嘶叫着驶走了,又过了一会儿一辆黑色的警车开到仓库门口停下了。不知从哪儿冒出了许多人,团团地在仓库前围了个圈。

警车上走下一个腮帮红通通的年轻警官,“老大爷,刚才是你报瞥的吧?这条街上只有你这儿有通宵的电话吧?”

“嗯。”大爷很恼火那么许多人用看西洋镜的眼光看着自己,那年轻的警官要跟他进警卫室,他不肯,他要当众讲述情况。大爷很会描写呢,说得活龙活现,周围人时时发出啊哦哟的惊叹,“老大爷,你常常看见这个年轻人进这条街吗?”瞥官问。

“没有,我只注意进出仓库的人,不管大街上的人。”大爷神气地摇摇头。

“113号后门是冯老太的房间,冯老太没有儿女,死了以后,那房间就给她一个外甥女住了。”一位挎菜篮的阿姨讲。

“哦哟作孽,冯姑娘死了呀?”另一个阿姨叫起来,“啧啧啧啧……”

“勿是的,刚才我看得清清爽爽,抬到救护车上的女人不是冯老太的外甥女。那个年轻人我倒是面熟的,有好几趟碰着他和冯姑娘一块进出的。”

年轻的警官把这些话都记在本子上了,然后跟大爷握了握手,钻进汽车走了。

大爷很遗憾,事情这么快就结束,他叹口气进了警卫室。仓库门口的人群也散了。

天已经十分地清亮,街这头,那残缺的月亮已与天幕融成一体,无影无踪,街那头,纵横交错的枝权间飘荡着枯红的朝霞,那霞色越来越浓,逐渐地要铺满整个天空。 H4Dwy+fHdPNw7PdXEmuyy770InzI7UCboqAdMh1UIhTajYyhVRXd8+I2NodokWk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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