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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谁都有浪漫的年华

下门

八十年代的风,浓厚而浑浊,浩荡而辉煌,五十年代的风却是那么清澈透明,单调而迁缓。梅桢很难毫不迟疑地作出回答,她究竟更喜欢前者还是后者?

梅桢年轻的时候长得娇小玲珑、秀色可餐。法学院中本来就稀罕裙权女流,梅桢象女皇皇冠上的宝石一样令人瞻目。

1956年的春节。小年夜的晚上,下了一场暖和的小雪,校园洁净得象个初生的婴儿,小礼堂布置成一座春天的山丘,五颜六色的彩纸在年轻人的嘻笑声中飞旋。他们刚刚结束了毕业实习,从各处的检察院、法院、律师所返回母校欢度新年,再有最后一学期的论文答辩、思想小结,他们就要告别学生时代踏上工作岗位,此时此刻他们的心是难以平静的,有许多憧憬也有许多忧虑,是明朗的也是惆怅的。欢乐的华尔兹舞曲宛如潺潺的溪水流淌着,淌过每个人的心间,他们双双对对地随着乐曲旋转,就象风中的叶儿身不由己,青春的感情尽情地宣溢着,此时的人生没有阴影。

梅桢有二长串舞伴,一曲一个,机会均等。梅桢对他们一视同仁,友好但不亲近。

“要死啦,你们想折断梅桢的脚骨呀!不来快三,一律跳慢三步!”何迁是梅桢的保护神,她是班长,有权掌管留声机上的唱片。

“我叫你声大姐,给来段快的吧,实在不过瘾。”轮到田祖贵跟梅桢跳时,田祖贵笑着请求何汪。

“问梅桢,同意不同意。”何狂说。

梅核跳了几圈慢三,也想来快的,便点点头。“乌拉!”田祖贵心里喊着,激动得不得了,他觉得梅桢待自己与众不同。为了练好舞步,他磨坏了两双三节头皮鞋呢。音乐声一起,田祖贵便挽住梅桢旋转起来。他的力道很大,梅桢觉得自己被甩了出去,又被拽了回来,脚步早乱了,跌跌冲冲地随他乱转。

“我吃不消了。”她轻轻地说。

“不要紧的,我带住你。”田祖贵兴奋地说,他新近刚戴上近视眼镜,透过镜片看梅桢,分外地光采。田祖贵进大学不久,就给自己立了两个目标:第一,毕业后留在城里当检察官。第二,跟梅桢结婚。此刻田祖贵觉得自己的目标即将实现了,唯有疯狂地旋转才能表达他的心情。

一曲终了,梅桢捂住额头又恼又笑地说:“田祖贵简直把我当陀螺打了。”大伙都笑得噎了气。

“庄子,轮到你了,你跳不跳呀?”梅桢喊。

庄世同黑黑的脸变成了红脸,瓮声瓮气地说:“我不会跳快。”

“哦,都笑糊涂了,忘了换唱片。”何汪连忙换上慢三的曲子。

庄世同红着脸带着梅桢缓缓地起舞,田祖贵坐在一旁休息,镜片后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舞池中的梅桢,他淡淡地笑着评论:……只熊与一只小白兔。”

庄世同四只手指轻轻地搭住梅桢的腰,手臂伸得钢棍般笔直,垂着眼皮盯住脚尖。他跳得不流畅,但节奏很准,每一步都踩着拍子。

梅桢味味地笑着仰起脑袋:“庄子,你坏!”

庄世同大吃一惊,走错一拍。

“爸爸太欣赏你了,为了你,他每天回家训我一顿”梅桢格格地笑了,笑得庄子额上一片汗。庄世同实习时就跟梅大律师当学生的。

“庄子,平时你象个哑巴,上了法庭说话怎么那么流畅?”庄世同愈是腆腼,梅桢愈是要逗他开口。

“你不知道,唾沫也是人之精气,白浪费了可惜,要花在刀口上。”想不到木呐的庄子也会幽默,梅桢哈哈地大笑起来。

班上的男同学几乎都与梅桢跳过舞了,梅桢有点累,坐下来休息。这时,一个白杨树般的身影在她面前停住,梅桢顿时觉得心跳加剧,整个身体就象一包点燃了导火线的炸药。她无力仰起头,目光象只小蜻蜓落在那两条穿着银灰毕叽裤的修长的腿上。

“请!……”字即出,浑厚柔和的男声,周围的空气都颤抖了。梅桢不由自主咚地站了起来,手脚都僵得很,别扭地站着,等着他的手臂。

他并没马上伸出手臂,偏着头对何汪说:“不要华尔兹,来一个探戈吧。”

何压象是没听见,自顾与身边的同学说话。他便走过去,自己换唱片。何汪看看他,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探戈舞曲优雅地、端庄地回荡起来,梅桢感觉到一只温柔的有力的手掌托住了她的腰,象有人把她的心抛向了高高的空中,脚下便腾云驾雾起来。

“梅桢,把头抬起来,精神点,我们要跳第一流的探戈。”他在她耳边轻轻地说。

梅桢仰起脸,看见一张十分英俊的脸,女同学背后都说他象拜伦,他的淡漠的温和的笑容使梅核心放摇曳。他,方泊定,学生会主席,全体女生思慕的骄子。梅桢与其他男同学交往,有时象小妹妹般调皮嬉戏,有时象小公主般清高娇宠,有时象大姐姐般郑重和蔼,唯有在方泊定面前,她觉得自己象他的奴仆,怯懦而战栗。

方泊定跳起舞来庄重而潇洒,规矩而舒展,不象田祖贵那样狂放,也不象庄世同那样拘谨。梅桢与他伴舞犹如身影相随,星月互映,加之两人神态互相倾慕,四目含情相望,更使他们的舞姿平添了许多韵味。许多人不跳了,停下来着他们,有人赞叹道:“真是天造地就的一对!”

音乐放到一半戛然而止。

“咦?怎么搞的?”

“音乐!音乐!”有人高声喊。

“这张唱片旧了,坏了。”何压拨弄着唱机说。

梅桢晕呼呼地兴犹未尽,茫然地看看四周,脸上还挂着美丽的笑容。突然她发觉她的一只手还搭在方泊定宽宽的肩膀上,触电般地收回,不由得惶恐起来。

方泊定走到唱机旁边:“我来看看。”

“不用看了,唱片有裂缝。”何迁看他一眼,举起手掌使劲地拍了拍:“同学们,跳舞跳够了吧?我们来击鼓传花,传到谁谁就表演节目,好不好呀?”

“我赞成”田祖贵大叫一声就去拿鼓。

梅桢这时才觉得两条腿酸得要命。

小礼堂里围起了一只庞大的圆圈,鼓声象急雨般地响起,一朵大红的纸花在人们手中飞快地传递着,笑声镶成了绚烂的图画。

庄世同动作从来迟缓,当那朵花朝他飞来的时候,他还没有转过神,鼓声便停了。大伙哄笑着把他推到圆圈中央,“庄子,来一个,庄子,来一个。”

庄世同也不伍泥,问:“有笛子吗?”有人递给他一管竹笛,庄世同试着吹了几个音,又把笛膜抚抚平,垂下脑袋静立了片刻,然后便吹了起来。他吹的是一曲《姑苏行》,宁静的引子,象一条晨雾中的小河,缓缓地把人引入幽曲明净、精巧秀丽的姑苏园林之中……接下来是一段抒情的行板,触景生情、情不自禁、情丝缕缕,梦魂牵绕……突然,笛声奏出热情的小快板,五彩的阳光、通畅的煦风,百花盛开,万木向荣……又回到那宁静的引子中去了,无限情沉醉于美丽的景色之中……笛声象一只清丽的鸟儿飞远了、飞远了、不见了……静穆,掌声象决堤的潮水哗地涌起。

“庄子,再来一个,庄子,再来一个。”

庄世同深深一鞠躬,说:“待花儿再传到我手中一定再来。”

大伙都笑了。

鼓声又起。

田祖贵看见梅桢听庄世同吹笛,托腮凝视,双颊喷红,笛声毕,她使劲地鼓掌,把双手一直伸到庄世同黑黑的脸下。田祖贵的眼睛在镜片后面针一般地发亮了。

鼓声中红花扑扑扑地转过来了,传到田祖贵手中,他让它不当心落在地上,他去捡,这时候鼓声停了。

“田祖贵,来一个,田祖贵,来一个!”

田祖贵喜孜孜地站到圈中,用手一挤留长了的头发,说:“我给大家唱一段我们家乡的小调,叫一一打猪草。”用中指扶正的眼镜,清了清喉咙。

郎对花,姐对花,一对对到田埂下。

丢下一粒籽,发了一探芽。

么秆子么叶?

开的什么花?

结的什么子?

磨的什么粉?

做的什么把?

此花叫做叫做什么花?

田祖贵边唱边舞,他的嗓子嚎亮高亢,有股子野味,很动情。他舞的一招一式有模有样,小时候他爹曾送他到黄梅戏班子学过几日,后来他要读书,逃了回来。田祖贵唱着舞着,眼角不住地扫向梅桢,梅桢笑眯眯地看着他,他愈加歌舞得酣畅了。

郎对花,姐对花,一对对到田埂下。

丢下一粒籽,发了一探芽,红秆子绿叶,开的是白花,结的是黑子,磨的是白粉,做的是黑把,此花叫做此花叫做荞麦花。

田祖贵在掌声中走下场,坐到梅桢身边。梅桢说:“唱得太好了,真不知道你还有这么一手,活脱脱象个打猪草的小儿郎。”

田祖贵的心咯登了一下,满怀喜气烟消云散:怎么?我真象打猪草的?!

鼓声把花送到何汪手中,何压拚命说:“我实在不会表演,散会后罚我打扫会场吧。”可同学们不依不饶,“是你班长定的规矩,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嘛!”何迁拗不过众人,便从书包里翻出一本苏联小说《丹娘》,捧着书走到圆圈中说:“我实在没节目能演,给大家念一段书,女英雄丹娘临死前的话,与大家共勉。”说毕她就念了起来,开始还有点拘束,进入了以后便自然起来,感情充溢了,眼睛里飘起闪亮的泪花。读到丹娘死去,竟硬咽住了,好一刻出不了声。同学们都默默地拍起手来,何压奔下场,掏出手帕按住眼睛。

鼓声又悄悄地响起,花儿停在方泊定膝上,姑娘们欢呼起来。方泊定温和地淡漠地笑着,在场子里站定,吸引了全体女性的目光。

“我来给大伙念一首普希金的爱情诗,行吗?”他的嗓音象教堂里的钟声。

“哦”姑娘们兴奋而羞涩地小声地叫着。哦,亲爱的黛利亚!快一点,我的姑娘,梅桢象遭了雷击般地怔住了,她看到方泊定幽深的眼睛在望着自己,那低沉的话语是说给她听的吗了在静寂的树林那隐蔽的阴影里,水波闪着银色,一条幽僻的小溪和菲罗米拉郁郁歌唱,这正是快乐的幽会之所,月亮在这儿洒下清光。黑夜投下暗影会把我们荫蔽,树林的影儿轻睡,迅速地,爱情的瞬息就飞逝欲望在燃烧,哦,黛利亚!快快相会,快快来到我的怀抱!

方泊定的声音象根神奇的魔术棍把年轻人引入亚当夏娃的伊甸园,没有掌声,只是一片片叹息!

田祖贵发现梅桢亮得出奇的眼睛灼灼地盯住方泊定,小脸上一派迷惘和向往,田祖贵在心里狠狠地打自己的耳光,咒骂自己!你唱什么倒相的打猪草!你还嫌你跟泥巴玩得不够吗?见鬼去吧,郎啊姐啊的荞麦花!田祖贵暗暗发誓:一辈子不再唱家乡曲!田祖贵命令自己:从今以后每天背一首普希金爱情诗!

梅桢机灵,一直没让花停在自己手中,这回她走神了,花来了还呆呆地坐着,于是她该上场表演节目了。

梅桢的心被爱情之风鼓荡着,唱了一首苏联歌曲“在莫斯科近郊的晚上”。唱到最后一句“但愿从今后,你我永不忘莫斯科近郊的晚上”,方泊定沉稳的男声合进来了,迷人的旋律给晚会涂上了银子般的光采。先是姑娘们抑制不住激情,一起唱起了苏联喜剧片《幸福的生活》中的插曲“红荀花儿开”,小伙子们也唱开了“卡秋莎”,唱了一曲又一曲,都醉了。

唱够了,便三三两两地聚拢来,谈实习期间的各种新闻,互相询问毕业后的志向,传递小道听来的分配方案。

“可靠消息,绝密级的,检察院不打算收法学院的毕业生,他们到‘转、复军人办公室’要人去了。”田祖贵说。实习期间他是唯一进了检察院的,学校分了十位学生去,有九个被挡了回来,说是政审不合格。田祖贵三代贫农出身,当然例外,“他们认为法学院的教材大多是沿用国民党时期那一套,已经适应不了社会主义的法制了。”

“田祖贵,这么说,你也当不成检察官罗?”方泊定淡淡地问。

“哈,”田祖贵忍不住笑了,“检察院同志说我的气质很适合当检察官。”

“哦?什么样的气质?”

……般来说,检察官是维护正义的尖刀,敏捷,坚韧,这两样缺一不可。”田祖贵颇为得意地说,褪下新配的眼镜,用手帕擦擦。

“我倒是愿意到法院去当一名法官,”何迁侃侃地说,“法官代表着公正,最难却最有意思。”

“何迁生来是当法官的料嘛,咱们班级出什么纠纷还不都是她一锤定音哪!”

“这儿还有个天生的法官,你们看,庄子,象不象黑老包啊?”

又都笑了起来。

“我看庄子还是不当法官的好,法院政审也很严的呢。”田祖贵话刚出口,梅桢狠狠一操,把他从椅子上推下去了。田祖贵哦哟哟地哼着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说:“我的意思,庄子作律师更好,梅桢你父亲不是也夸他吗?”

“去去去。”梅桢翻他一眼,再看看庄子,庄子仍平常地笑着听着。

“我也打算当律师呢,梅桢,跟你父亲吹吹风,收下我这个徒弟吧!”方泊定看住梅桢。

“啊?!”梅桢惊讶,欢喜,紧张,不相信。

“方老兄,你会属尊去当个小律师?别装模作样了,我有情报网,校方将委你以重任。”田祖贵拍拍他的肩,打着哈哈说。心里却在骂:屁!公子哥儿,玩这套讨好梅大律师的女儿。

“当律师是屈尊吗?在国外律师最受人尊敬了。律师里尽出安邦治国的将才,美国的杰弗逊总统,林肯总统,罗斯福总统都当过律师,美国国会中约有一半以上的众议员出身于律师。”方泊定说着随便地持了下披在额前的头发。这个动作田祖贵已经不动声色地学会了。不过田祖贵做得夸张而带装饰性,方泊定顺手一撩就象风动树枝般的飘逸自然。田祖贵看不惯方泊定那股小资产阶级酸溜溜的情调(拜伦算什么东西?谁写作不是为了取悦女人?听听,就是这位拜伦说的话!),愈是看不惯愈是想学,方泊定的一招一式田祖贵都悄悄地学。

“老兄真是雄心勃勃哇。”田祖贵举起手又想拍方泊定的肩,方泊定却站了起来,他没够着。

“确实有雄心,我的毕业论文题目定了,《论人民民主专政下的律师制度》。”方泊定双目炯炯有神,“资产阶级在同封建专制栓桔和宗教特权的斗争中创造了律师制度,打破了司法审判中法官对当事人单方面追问式的刑讯逼供,被告人有权为自己辩护,应该说,这是一场了不起的革命,打个比方,律师制度是法律与民主的混血儿,律师制度的健全体现了一个国家民主与法制的水平。由于长期封建主义的统治,我国的律师制度比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晚了一二百年!一二百年的距离呀!同学们……”方泊定极有魅力的演讲把大伙吸引住了,礼堂里一下子安静得很,只有他金属般的声音撞击着四壁和人心,“现在国务院批准在全国推行律师制度了,新中国社会主义人民民主专政下的律师制度应该也必定比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律师制度更代表广大人民的利益,这将是何等辉煌而艰难的事业,我愿为它献上自己的智慧与热诚,甚至生命!”

同学间有人鼓掌了,随即掌声漾成潮水。

“方泊定,你把我的心也说动啦!”

“当律师最能发挥个人的才智,我也想干了。”

许多同学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梅桢无比崇拜地望着方泊定,一棵嫩绿的小芽在她心田里破土而出。

“同学们,安静!”何汪又把双手举过头顶拍了拍,“说了半天,自己的兴趣志向当然不错,可是别忘了关键的一条,听从党的安排,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共青团员同志们,你们说对不对呀?”

“对!”共青团员们很习惯地呼应。

“时间不早了,校园里雪景美极了,同学们,现在散会,一路观雪景一路回宿舍,好不好?”

“好”许多人附合着,性急的已经奔出礼堂门了。雪代表高洁,最吸引单纯的青年。

梅桢站在台阶上,被天地间一派纯白震撼了,她痴痴地望着它们,仿佛自己也是一片晶莹的雪花。有一个能溶化心肺的声音仿佛是白雪从天上带来的:“梅桢,世界很美,生活也很美,人更美了,你说呢?”梅核不回头就能感觉到那个白杨树般的身体散发出的气息,她的心化作一股温泉潺潺地流淌。

“梅桢,我们还要开班委会,你先回去,把宿舍整理一下拜托了。”何狂跑来挽住梅核的肩说,又回头对方泊定:“你有空吗?我想,学生会,班委,团支部一起研究研究下学期的工作。”

“行,”方泊定心情很好,爽快地答应。

“我走了。”梅桢朝何压笑笑,她不看方泊定,却感觉到他的存在。她咕嚓咕嚓踩着雪回宿舍去。

梅桢跟同宿舍的另外两个同伴把房间整理得窗明几净,地扫了又扫,桌子擦了又擦。实在没什么灰了,东看看西看看,总想再干点什么,不干心静不下来。

“梅桢,今天有什么喜事?这么高兴,别赖,我看见你偷偷地笑不停。”

“过新年了叹!你不高兴呀?”梅桢掩饰着。方才联欢会上的那个声音一直萦绕在耳畔,使她激动,使她不安。她想跟谁倾吐心怀,她想到了亲爱的父亲,对了,应该把方泊定关于律师的那番话告诉父亲,父亲一定会高兴的。她耐不住了,家离学校不远,何必等到天明?她跳起来套上大衣。

“梅桢,有约会了吧?”

“滚远点,回家,想爸爸啦!”边说边往外跑。

梅桢兴奋地奔出宿舍楼,大门外,自地里有个黑影。“谁?”梅桢期望得透不过气。

“是我,我……”

“哦田祖贵,”梅桢失望地松了口气,“你们开会这么快就散了?”田祖贵是团支部书记,他应该跟方泊定在一起。

“开什么鸟会,不过是某些人为掩饰自己的行径放的烟幕罢了。”田祖贵狠狠地踢着脚下的积雪。

“什么?”

“说了没几句话就说散会了,他们俩不知跑到哪儿谈情说爱去了。”

“谁?”心不由得咚、咚、咚地跳得凶。

“谁?学生会主席和班长叹!”

……

田祖贵看看梅枚,梅桢木木地伫立着,象一尊宁静的雪雕。

“你……这么晚了,到哪里去?”田祖贵声音颤抖着问。

……木木地伫立,一朵小雪花融入雪地里。

“你怎么啦?”田祖贵摇摇她。

“啊?!啊!我回家我想回家田祖贵你送送我好吗我害怕!”梅桢突然地说,说得快极了。

“好,好!我有自行车,我带你回家。”田祖贵兴奋得简直要疯了,飞快地取来自行车,让梅桢坐在书包架上。梅桢默默地坐了上去,“抱住我的腰。”田祖贵又说。梅桢伸出双臂环住田祖贵的腰。梅桢今天听话极了。田祖贵真想扯开嗓门引吭高歌。他轻快地踩着自行车,他愿意这样驮着梅桢到九霄云间去。

积雪的路特别滑,拐弯的时候,田祖贵没有把好笼头,啪,自行车摔倒了!田祖贵从美丽的遐想中惊醒,出了身冷汗,生怕摔坏了梅桢。

“你……摔痛了吧?”他小心翼翼地问。

梅桢趴在雪地上,仰起脸看看天,突然笑了,咯咯咯咯,不停地笑,笑得响极了,笑得泪都流出来了,笑得田祖贵目瞪口呆。

“算了,你别再送了,前面就到了。”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梅桢爬起来,掉着身上的雪,说着,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梅桢,暖梅桢”田祖贵望望躺在地上的自行车,无可奈何地喊:“你明天有空吗?我来找你。”

没有回答,一朵小雪花悄然隐没在雪天里。

梅桢推开家门,发现庄世同和父亲正在客厅里谈论着什么。庄世同一见梅桢霍地跳了起来:“怎么?你今晚回家?早知道我等你一起走……”

“我约小庄来的,他实习期间接手的案子有几个还没完,我要他有始有终!!!”梅大律师望望爱女,“你怎么?脸色不好,不舒服?”

梅桢看看父亲,又看看庄子,无言以对,径直走进自己的卧室,砰地关上门。

“怎么?在学校跟人争论了?挨批评了?”梅大律师问庄世同。

“没有没有,开联欢会时还很高兴的呀。”庄世同修然。

“别管她,娇气!”梅大律师摆摆手,“坐,我们还是说那个案情。”

梅桢合衣躺在床上,窗外的雪光把小屋映得透明。梅桢静静地凝视着冰冷的天空,静静地淌着莫名其妙的眼泪。一片小雪花黯然消溶了,天空中又飘起细细的雪珠。

梅桢那年十九岁。

在梅桢的记忆中,有这样一个遥远的雪夜。何亲手铸下了终身悔恨的大错。二十多年来那悔恨无时不刻不在噬啮着她的心,如今,心已被蚕食得千疮百孔,奄奄一息了。

那一年夏天,异常得闷热,满枝头的树叶都象铜浇铁铸一般,蝉声织成密不透风的网。

小天刚满两岁,长得和他父亲一样漂亮。虽然方泊定对何压的感情总归是淡淡的如捉摸不住的雾,可是他们毕竟是一个令人羡慕的幸福的家庭。他们从来没有吵过嘴红过脸,可谓相敬如宾。夫妻俩都是党员,一个是年轻的律师,一个是女法官。法院慕容院长是法学院兼职教授,毕业分配是指名要何压。田祖贵虽然进检查院可哪里沾得上检查官的边?抄抄写写小秘书一个。而慕容院长点将就用将,进法院不到两个月何迁她就独立开庭了。那时候的何压是何等的情酬意足哪!

何迁万万没料到方泊定会受梅大律师的蛊惑去为一桩反革命案中的要犯鸣冤叫屈,终至堕落成一个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何压欲哭无泪只觉得天崩地裂!最使她痛心的是这一切的一切方泊定竟从未在她面前流露蛛丝马迹,她惊悟她从来没有获得方泊定的心!伤痛中的何压面临严峻的选择:要从捍卫党的利益与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划清界线,要么随方泊定一起到边远的山区劳动改造。何压的父母都是工人,她小学毕业就进纺织厂挡车了。是党培养她上夜校读书,又保送她进了法学院,成了一名人民的法官。慕容院长慈母般地对她说:“小何啊,你是党的女儿,相信你能战胜小资产阶级的儿女情长,你还很年轻,有许多事等着你去干哪!”于是何汪把眼泪抹干,含着满腔悲愤写下了离婚书。她替方泊定理好了去大西北的行装,她不敢抬头看一眼丈夫消瘦了的脸,生怕动摇自己的决心,她默默地把离婚书摊在方泊定面前。她以为方泊定会骂她几句,可是没有。方泊定那么镇静地拔出钢笔签了字。她忍不住望了他一眼,他的脸上竟没有哀伤,好淡漠的宁静,象隔着云的月亮,解脱般的超然。在那一瞬间,何压突然明白她铸下了大错,可是已经无法挽回了。从那一瞬间起悔恨的痛苦咬定了她,何汪知道,她的心永远不得安宁了。

岁月没有抚平她的伤痕。

此刻,这个使她梦魂萦绕的男人就坐在对面被告代理人的席位上,透明的空气横在她和他之间象一块坚固的水晶石。

何汪无法叫自己不朝方泊定看。他也老了,坎坷在他岩石般的额上凿下了深纹。他的头发依然潇洒着却灰了许多。他伟岸的肩背因为承受过多而微微地弯曲了。他的眼睛不再灿若晨星,象两块沉淀了的宿墨,神秘而黯淡。何迁觉得泊定少了年轻时的潇洒劲,却添了一份沉蕴的魅力。她对他那从未忘怀的爱正炽热地烤得她全身枯焦。

方泊定跷着二郎腿在跟一个很福相的中年男子说话,一副随便马虎的样子。只有何迁知道,他心里从来不随便不马虎。

何迁来得很早,在法庭门外的长廊上候了半天,她想开庭前先跟方泊定通个气,定个调,双方都作些让步,当庭调解算了,这样他和她都不至于难堪。可是方泊定没走大门,他不知从哪个边门进了审判庭的。现在双方当事人都已到齐,众目睽睽,何江已无法与他商量了。

何压的文件夹里准备了两份代理词,一份是根据徐主任的调子写的,措词激烈,锋芒毕露,徐主任的意思,既然有胜诉的把握,就把文章做足,以期扩大影响。另一份何迁与慕容先生磋商良久方才拟定,言词委婉,模棱两可,多是些规劝开导双方和解的话。慕容先生深知何压心思,何况在他们离异问题上自觉有愧,便竭力帮助他们破镜重圆了。何压把两份代理词都读得捻熟,她还拿不定主意究竟照哪一份发言。她害怕挫伤方泊定的自尊心给复婚增加障碍,又担心观点不鲜明方泊定更瞧不起她。从前方泊定老说她没有自己的思想。

“何律师,今天全仗你鼎力相助了!……”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面容青黄的男人走到何压跟前,双手作了个揖,卑恭地笑着说。他扰是原告范元禄。

何压皱了下眉,大庭广众这副样子算什么?说实在,她很讨厌这位当事人,硬邦邦地答道:“我们依据事实说话,待会回答审判长的间题要简洁明了,干万不要开无轨电车,话说多的并不等于有理,懂吗?”

……定,一定。”范元禄连连称是。

这时何迁看见梅桢走了进来,她想跟她招呼,却看见她仰着小小的脸灿烂地笑着径直朝方泊定走去,方泊定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伸出手跟梅桢握在一起了。何迁感觉自己的手掌心乱针扎似地痛起来,她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但是她看见方泊定的脸部线条十分温柔起来,一种屈辱的愤慈在她胸膛里鼓胀着,把绕柔的犹疑挤跑了,霎那间她恢复了自信和决断,她应该而且必须向亲爱的泊定发起锐不可挡的冲锋,挫一挫他那冷酷的傲气,然后她才有可能用眷眷的爱心重新将他俘虏,让他心甘情愿地俯下那颗高傲的脑袋,就象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雪夜……

审判长,审判员,书记员鱼贯入场了,大盖帽上的国徽红得十分纯正,与高虱在墙正中那个硕大的国徽交相辉映织出一片神圣而庄重的气氛。

“原告范元禄。”

穿灰色中山装面容青黄的男人站起来,卑恭地笑着,望着审判长。

“籍贯?”

“江苏吴兴”。

“年龄?”

“虚岁58了,属羊的,生日是。”

“做什么工作?”审判长打断他。

“现在在湖州商业局做会计,从前我也做过老板的。”

“范元禄,法庭问什么你答什么。现居住何处?”

“住在湖州条子街87号。”

“坐下吧。”

范元禄眨了眨眼,很不情愿地坐了下去。

“原告范元禧。”

范元禄腾地又站了起来:“范元禧是我阿弟,嘿嘿,他从小就象头猪锣只会吃连姆妈都不会叫,是想大,我替他做主。还有大哥范元福的儿子范百麟,在东北工作,赶不来,我大哥在黄泉里托梦给我啦,要我代他儿子做主!”

“坐下吧。”

范元禄示威地朝被告席看了看,才坐下。

“原告范惠娴。”

坐在旁听席上的梅桢突然往上挺了挺身子,她意外地看到一张熟悉的扁圆的面孔,鼻梁上的雀斑很触目,她不是唐淑女吗?她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范惠娴是我姆妈,今朝她心脏病发了,不能来,叫我代她……”

“你叫什么名字?”

“唐淑女。……”

梅桢的神经系统整个儿地兴奋起来。

马海波勾着腰重进来,在梅桢身边坐下,气呼呼地说:“这个秦文鹃到现在还不来!梅老师,我不高兴在门口等她了。”

“嘘”梅桢压低嗓门:“注意听,这案子很有意思,一个庞大的原告团。”

“被告范元初。”

站起一个很福相的中年男子,面色红润,体态圆浑,穿着甲克衫,很精神。

“审判长,我叫范圣驹,是范元初的长子,我是化工研究所的研究员,住在裕德路!002弄24号。我父亲年事已高,行动不便,由我代替他出庭。”

“梅老师,那个范元初就是有名的皮革王吗?”马海波对着梅桢耳朵小声问。

梅桢点点头:“他在港澳东南亚一带都颇有影响,抗战时期帮助新四军做过许多工作,现在是市政协常委。”

按常规,法庭对原被告双方进行了冗长的琐碎的却是必不可少的事实调查。

事实并不复杂,吴兴皮革商人范宝鼎娶有三房妻室,王氏、施氏、言氏。原配王氏生有两子,长子范元福早逝,留下长孙范百麟;二子就是后来振兴父业的范元初。二房施氏生有一女两男,长女范惠娴嫁于棉布厂的唐久霖,幼子范元禧生来是白痴,另外一男即范元禄。这范元禄小时候聪敏灵慧,有一次范宝鼎与人搓麻将,范元禄于旁观看,顺手摸去张白板,让范宝鼎和了副大牌。范宝鼎喜出望外,对他甚是偏爱,往后搓牌回回让他陪伴。范宝鼎年过花甲又从青楼中买得一年轻女子言氏为妾,并无生育。言氏性素风流,后来另有相好,范宝鼎一怒之下与她离了婚。言氏与本案并无纠葛,且不提她。

再说范宝鼎壮年之后沉酒酒色,又染上大烟瘾,只一味纵情悠乐”把一应家业交于二子范元初料理。那范元初勤勉并有韬略,不是甘居一隅之地的凡夫俗子。战乱加荒年,范字商号濒于破产,范元初便只身一人前往上海滩闯荡,先是作贩卖皮货的拍客,后来开了月制皮革的小作坊,逐渐扩充、发展,竟至成为遐迩闻名的皮革王。

风烛残年的范宝鼎偶感风寒便沉病不起,临终前留下一份遗嘱,将吴兴县城的范氏住宅房产及所剩股产一一作了安排。

“文革”中范元初一只筋斗翻到最底层,前几年落实政策,政府归王他的资产数以百万计。

现在范元禄等向法院起诉范元初独吞父亲范宝鼎的遗产,侵犯了他们的合法继承权。

立遗嘱人吴兴范宝鼎。

余年老力衰,身体时感不支,为谋家庭以后安全计将余对儿辈遗言尽录于此。望儿琴对家庭琐务遵余所嘱各条办理,勉苦经营,谋身自立,嗣后立业创墓余所厚望禹。

1范氏吴兴住宅藉二子元初理家省吃俭用积储所建,作为各房之公有物。长子元福早逝,由其子百麟承继得十之二五,二子元初数度表示自图基业不欲藉余遗产求安生,余亦全其佳志准将其所应得授于其子圣驹承继,亦得十之二五;女惠娴既嫁,无需房产,以壹千元相抵,三子元袜得十之二五,四子元禧得十之二五。

2 上产单契交圣驹之母二媳永远保管。

3 儿革有欲将上产变卖时须经得产者全体同意,内有一子或孙辈不同意时绝对不能变卖。

4 余一身所积除上项房产外私蓄现款只壹万玖+染百元。哀王氏竹桂早逝,施氏宝贞终年吃吃操持家务,予洋贰千元;顾妈服侍元禧无功亦有劳,予洋染百元。其余尽由二子元初掌管,用于元禄、孙百麟、圣驹求学所需费用及元禄婚事所耗。

5 范字商号余名下股份永远作为公产不得藉词分提,由二子元初掌管,应得利息悉数作元禧长久生计用,他人不得支、宕、赊。痛元格儿无自持能力,望尔等念及手足之情好之扶之。

后元初如有关于家庭事业一应行动你等应得成共志愿。

10 余生前为善不辞劳苦不惜金钱,望尔等继余志愿。奋图土进,时将父兄创业之苦心存在脑海各谋发展,找范氏之延续者全赖尔等失。

“范元禄,你父亲何时亡故?”

“1953年春天,好象是四、五月里,具体日子我不清楚,当时我在香港。”范元禄面色青灰,但五官仍不失清瘤,看得出他年轻时的风流调悦。他身上那件灰涤卡中山装十分陈旧,皱巴巴的,让人觉得他现在的拮据与落拓。

“这份遗嘱是你父亲立的吗?”

“我不清楚,范元初说是父亲口述他笔录的,我表示怀疑。解放前夕,范元初借口培养我将我送到香港去,那辰光父亲身体已经不好,范元初是存心将我支走,他早有侵吞遗产的心思,他知道父亲最疼爱我……”

“审判长,我认为当事人应该就事实问题回答,不能无端猜测下结论。”被告代理律师方泊定不高不低的说了一句。

“审判长,我认为当事人说话是有事实依据的。”原告代理律师何压马上针锋相对。

“范元禄,你说范元初蓄谋侵吞遗产,有什么事实依据?”

“当时他将他儿子圣驹送到美国去读书,却叫我到香港一个远房亲戚开的建筑公司去当学徒。他真要培养我为什么不让我和他儿子一起去美国?后来我一再要求回来,他不同意,直至父亲去世我才回到家乡,回来时他已经把手脚都做好了。”

“你从香港回来后,范元初在湖州替你买了两间房子,给了你五千元安家费,是不是?”

“是的。那是因为他已经卖掉了吴兴范宅,他没有征得我们的同意就把父亲的遗产卖了。他不愿我留在上海,才在湖州替我买房的,那五千元是让我结婚用的,明分帐应该的。”

“范元初卖掉吴兴范宅把钱全部捐给吴兴县政府,你知道吗?”

“当时是政府号召捐款的,他把房子卖掉捐了款,政府让他当什么委员什么理事的,而我们呢?一个屁都没得到。”

“你父亲除了吴兴的房产外还有多少遗产?”

“我认为范元初在上海经营的企业都是父亲的遗产,因为当初是父亲叫他到上海去创业的,父亲早就把财产托付他管理,他到上海做生意的资金统统是父亲给他的,钞票不够,我姆妈还把她的陪嫁首饰都交给范元初了,我姆妈临死前告诉我她的首饰足足有五斤呢。范元初拿了父亲的钱做资本,代表父亲到上海开厂,这些产业应该属于父亲的遗产。”范元禄说完,又示威地朝被告席看看。

“有什么字据证明吗?”

“当时都是一家人,还写什么字据?不过相帮打包的人证还在。”

“谁?”

“那个女人,言氏,言凤娇。”

“以前你们为什么不提出分割遗产的问题?”

“以前我们法制观念不强,只知道父亲叫我们听阿哥的话,我们就听阿哥的话。封建宗法残余坑害了我们。”

“这里有一封范百麟写给范元初的信,我宣读一下。二叔您好,感谢念对我的帮助,我们一家不会忘记您的。三叔要我参加诉讼,我决不会做这种卑鄙的事的。我知道上海的产业都是您二叔辛辛苦苦挣来的,我和三叔都承你慷慨相助培养我们读书,我是不会忘记您二叔的恩德的……”审判长膘了范元禄一眼。

“卑鄙!无耻!”范元禄叫了起来,“大哥元福九泉之下不会旗目的!百麟是为了向范元初要两千块钞票送他儿子到美国读书,被逼写下这封信的。”

“范元禄,你坐下吧。”审判长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语调不带任何感情倾向,“唐淑女,谈谈你对事实部分有什么补充或更正。”

“我,我不晓得,我姆妈叫我来听着,回去讲给她听。”唐淑女低着头说。

“范惠娴既然参加了诉讼,总归有什么要求罗。”

“我姆妈讲,老早是嫁出女儿泼出水,她什么好处也没得到,现在男女平等都有继承权了,如果有钞票分的话,她也应该有一份。”唐淑女这两句话象背书一样。

“被告范元初,哦,范圣驹。”

范圣驹站了起来,略胖的肚子凸了出来,很坦气的样子。他面色红润,是那种生活优裕而营养过剩的人;他头发已脱稀了,落出蛋壳似的后脑勺,是那种少有体力劳动而用脑过度的人。

“你对事实部分有什么补充和更正吗?”

“我有四点要说明。”到底是研究员,说话开宗明义相当有逻辑概括力:“第一,祖父口述遗嘱由父亲代录,当时施氏祖母是在场并赞同的。活着的证人还有照顾元禧小叔的顾阿婆和祖父好友俞俊卿。第二,送三叔范元禄去香港是祖父的意旨。那个远房亲戚何伯勋是有名的建筑师,祖父想叫三叔跟他学门手艺。三叔读书不用心,高中留了好几级,并且与吴兴一个寡妇同居,祖父一气之下……”

“审判长,我抗议,被告说话涉及个人隐私与本案无关。”何迁站起来,眼睛直视审判席。

“范圣驹,与本案无关的生活细节不要牵涉进去。”

范圣驹顿了顿:“第三,响应政府号召卖吴兴范宅捐款是征得百麟堂哥同意的,当时屋子已经空关了许久,父亲给三叔写信征求意见,三叔不回信。根据祖父遗嘱第9条,父亲有权处理家庭事业上的一切行动。第四,我父亲到上海当学徒、做生意,一步一步积累了开厂的资金,当时范字商号名存实亡,父亲赚了钱一直寄回昊兴接济家用,大家庭里这笔帐是无法算清的。我父亲对兄弟亲属一直是宽怀厚待的,譬如三叔前后结过三次婚,那费用早就超过祖父留下的备婚金了。”

“范元初是只笑面老虎,他就是想用这些小恩小惠堵牢我们的嘴,叫我们放弃对遗产的要求。父亲的所谓遗嘱有封建色彩,要我们一切服从阿哥,如果阿哥公正无私当然服从,但是他不公正,我们就要造反。”范元禄火山爆发似地跳起来。

审判长毫无感情的声音宣布:事实调查结束,休庭十分钟。

有一把钩子钩住梅桢的心,把她引到原告席旁,她轻轻地叫了一声:“唐淑女。”

唐淑女看见她眼里闪过一丝惊惶,连忙藏了起来,怯怯地:“梅律师……”

“暖,你好吗?”

唐淑女眼中闪过一丝忧倡,又连忙藏了起来,哭一般地笑笑。

梅桢紧紧地盯住她的脸不放过任何一条皱纹的颤动,“暖,他好吗?”

“还是……那个样……”唐淑女脸红了。

“治疗没效果?”

“没……没法治,就象人家豁了嘴唇缺了脚趾一样。”

“啊?!”梅桢一怔,“那,你为什么突然撤诉?”哦,作为律师问这个话是否有些违悖常理?可是这话在心里钩子似地吊了好几日了,因为梅桢总觉得唐淑女密麻麻的雀斑后藏着一部曲折的书。也许,仅仅是女人的敏感?

又一丝惊惶象条小蛇在唐淑女眼中游过,仍旧藏起了,哭似地笑笑,“梅律师,对面那个方律师比我们的何律师名气大吗?”

“你问这干吗?”梅桢很奇怪。

“原先元禄娘舅叫来姆妈和他一道打官司,说肯定会赢的。现在提倡精神文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上头有精神的,他说他请到一位牌子绷绷硬的律师,总归赢的。姆妈就答应了,姆妈想假如分到一笔钞票就替我买一间房子。”

“你家里房子蛮好,还买房子干吗?”

“那是他的。”

“你父亲唐久霖的房子,不是也归还了?”

“姆妈说,唐家的房子总归是哥哥的……刚才我听到后背几个小青年叽哩咕噜在讲那个方律师多少来事,我心里寒丝丝的,万一输了怎么办?还要白白掏出诉讼费。”

“你要买一间房做什么?”梅桢好象从乱丝中捉住了一根头。

唐淑女舔嘴唇,咽唾沫,半天,轻轻说:“老天保佑……”

梅桢无声而忧郁地瞅住她那片雀斑,那阴影烙在她心上了。

休庭的时候,何狂到厕所间去了一次,解除负担,轻装上阵。她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头发,看见自己眉目深重,颧骨血红,上了重彩似的,她一激动就会变得光采些,她对自己的仪表很满意,用两个字为自己描述:端庄。方才在庭上,方泊定那副吹毛求疵、毫不留情的样子深深地刺痛了她,她的心冰凉冰凉,愈发激起了决一雌雄的信心。泊定啊泊定,你以为女人是懦弱的吗?!

何压返回审判庭,在走廊里看见方泊定了。马海波等一群实习的大学生围住他七嘴八舌地提问,他随意地抽着烟,淡淡地笑着,简短而敷衍地应答着。泊定仍旧是从前那副漫不经心的潇洒的姿态,是这亲爱的姿态搅乱了周严方正的何迁的心。何压从泊定身边擦过,泊定竟连眼皮都不抬一下。何压已经盘算好了,待会用怎样的语调、怎样的姿式发言,一抹浅笑隐现在她润润的嘴唇旁。

审判长平凡的声音宣布法庭辩论开始。按程序由原告方先发言,这对何压来说有利有弊,先下手为强,却容易被后者觑着漏洞捉住不放,关键要使自己的话说得点水不漏,范元禄与唐淑女都巴巴地望着她,何压稳当地运了口气。

“审判长,审判员,市南律师事务所接受范氏遗产继承案中原告之委托,指派我担任原告范元禄等人的代理人。经过详细阅卷、会见当事人和证人,调查各方面情况,对本案有了比较全面的了解。”现本着以事实为根据以法律为准绳的原则,发表代理意见如下:

“第一,我们对范宝鼎的遗嘱是否真正代表他本人的意志表示质疑。当时老人处于弥留之际,范元初又早就掌管了家庭经济大权,所谓老人口述的可靠性就值得推敲了。若撇开遗嘱的真实性不谈,就看这份遗嘱的内容,也是充斥着封建的宗法思想,一切唯兄长的意志为准则。在当今八十年代迈向四个现代化的进程中,我们难道没有责任以共产主义的伦理道德观去消除封建思想的禁锢吗??!第二,范元初擅自卖掉昊兴范宅,直接侵犯了法定继承人范元禄、范元禧等人的利益。范元禧没有意志,范元禄拒绝回信以示抗议,在这种情况下范元初迫不及待地卖屋,他连他自己经心炮制的所谓父亲遗嘱都不顾了,遗嘱第3条说得清楚:儿辈有欲将上产变卖时须经得产者全体同意,内有一子或孙辈不同意绝对不能变卖。看来范元初写这份遗嘱为的是限制别人,十足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专制派头。第三,范家在上海的一切企业是范宝鼎瞩托范元初经营的,它们是范宝鼎的遗产。范元初当年携带范家全体凑集的资金代替年迈的父亲到上海为范家打天下,试问,倘若范宝鼎仍健在,范元初能把它们占为己有吗?老人一死,兄弟远的远痴的痴,于是范宝鼎的财产不知不觉变成了范元初的,虽然这种瞒天过海的掉包计十分高明,却还是露出了许多破绽,范元初不得不经常以小恩小惠堵兄弟们的嘴。这儿有一份证词,证人言凤娇当年亲手为范元初打点行李,她证明,施氏确实给了范元初一包首饰。最后,我想对被告范元初猛喝一声:同志,面对或生活清苦、或神志不清的兄弟,你真忍心独享范老先生留下的百万家产吗?在大力提倡精神文明的今天,你作为市政协的常委,党和人民给了你许多荣誉,你应该作出怎样的回答?!审判长,审判员,我的话完了,谢谢。”何迁一番言词慷慨淋漓,如江水一泻千里,连她自己都被感动了。

旁听席有轻轻的议论声。

一直保持着绅士风度的范圣驹砰地站了起来,失态地大声说:“你这位律师不要扣大帽子好不好?你根本不了解情况嘛,你去问问看,人家都说我父亲对兄弟太迁就。范元禄早先在香港欠下一屁股赌债,统统是我父亲代他还的,他的亲娘去世时一切丧葬费用也是我父亲出的。范元禄从前只知道吃喝缥赌地挥霍,现在看我父亲发财了就眼红……”

“审判长,我认为范圣驹的话是进行人身攻击。”何迁义正词严地说。

“范圣驹,请不要涉及个人隐私。”

范圣驹不情愿地坐下,求援地看着方律师。

方泊定缓缓地站起来,点了一枝香烟,何压目不转睛地盯住他。

“我想先来打个比方。有一个农人问邻居借了一斗种子,他餐风饮露、披星戴月地开荒,下种、除草、施肥。秋天,稻子丰收了,那借种子的跑过来说:这稻子是我的,因为我给你种子!请问:这合理吗?”方泊定目光炯炯环视了一下整个审判庭。

何迁眯着眼,无比爱怜地看着泊定仍然风度翩翩的身躯,心里暗暗冷笑地说:“泊定,这儿是法庭,可不是从前大学礼堂的舞台!”

定泊定突然抬高嗓门发出了金属撞击般的声音:“众所周知,社会主义制度分配原则的基本点就是按劳分配,而我们许多同志由于根深蒂固的封建价值观的影响,对劳动本身的价值认识不足。生产资料不经过劳动者的劳动是不会变成有价值的商品的,种子放它千年百年只会发霉变质而不会自己变成稻子,拿出种子的人就要把稻子都占为己有,坐享其成,天下哪有这种道理,稻子应该属于种稻人,顶多还它的种子罢了。”

旁听席议论声蜂起。

“范元初不愿意靠在父亲的家产上当少爷,坐吃山空,他要创业,打自己的天下,他从当学徒、跑小贩开始,一步一步建起了一月月企业,这些产业是范元初心血、智慧、劳动的结果,完全应该属于范元初所有。”根据现有的证书,无论是五十年代的公私合营,还是六十年代“文革”中的抄家,还是八十年代落实政策归还资产,业主登记全部是范元初的名字,就连范宝鼎老先生也承认这些企业是范元初自己的,他在遗嘱中并没有把它们作为自己的遗产来分配。至于范元初打天下终究竟拿了范老先生多少钱?这些钱究竟是范老先生馈赠给他以勉励他精图创业的呢还是借用的?施氏究竟拿出多少首饰?这些首饰是作为她个人借给范元初的呢还是一并算作范老先生给儿子筹措的资金?根据民事诉讼法第84条,原告起诉状应提供证据与证据来源,而本案原告却没有提供任何有力的证据,这一点提请法庭重视。综上所述,本律师认为本案关键在于确认产业的所有权,这一点解决了,其他枝节诸如把吴兴范宅捐赠国家等问题也会迎刃而解的。最后,再讲一点,原告律师提出要以精神文明的标准来处理财产问题,我十分赞同,兄弟之间的互相关心互相帮助是有良知的人都应该做的,范元初先生几十年来是一直尽到了兄长的责任的。必须提请对方律师注意的是:互助互爱并不能在产业所有权上划等号,你的就是我的,这种可笑的逻辑早已被历史所抛弃了!”方泊定的手在空中划了个优美的弧圈,他的眼睛终于停在何压身上了,何压感到一阵昏晕、一阵颤栗,一阵火辣辣。

旁听席上的议论声已经织成密密的一片,何压分辨得出这种议论声中的感情倾向,人们对方泊定的赞赏已经是很明显的了。“狡辩,全然是狡辩,好你个泊定,还象从前当学生会主席时那般能言善道啊”何压为自己打气,迎视她想往已久的那两束目光,那目光却象蛇一般地游开了。何压虽然还硬撑着自己的信念,但她清楚地感到心中坚固的堤坝在一寸一寸地松软、溃散、倒塌。

方泊定好不容易摆脱了大学生们崇拜的盘洁,步履轻松地跨出审判庭的大门。他知道这场官司他又赢了,虽然审判长宣布等候判决时的声调平直得象绷紧的线,但方泊定有探微器般灵敏的直觉,他毫不犹豫地拍着范圣驹的肩说:“回去对你父亲说,让他安心等候好消息吧!”最初他从案例研究室的熟人处听到这桩案子,人们都在骂范元初为了钱而昧了良心,都以为原告是赢定了的。方泊定初初翻了下案卷,立即敏感地看出了原告诉状中的致命伤,于是他异常兴奋地接受了被告范元初的委托,他甚至没花许多功夫去翻阅那一叠蒙着岁月灰尘的单据证卷等等书证,他胸有成竹,只需揪住对方的致命伤狠狠地挖掘开去便稳操胜券了。方泊定认为当律师关键要有灵敏机智条理清晰的脑袋,哪怕四肢残缺照样赢官司。方泊定如今名重声扬,一般无关紧要的小案他不轻易接受。他喜欢受理那种很难赢却一定会赢的案子,充分显示他的智慧过人。

方泊定耳畔还萦回着刚才法庭上人们对他的惊讶而钦佩的议论声,这时候,他总是阴郁着的心境才有一线抚慰的光照射入,他得到了一种犹如穷光蛋觅到一块稀世珍宝似的满足感。他已经走完了人生的一大半路程,回首看看,那一半人生多的是阴霆和风暴。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青春,爱情,唯有焦渴地追求事业的成功,事业是弥补生活创伤的良药,除了这一点,他已别无所求。

方泊定便是怀着这样一种又自得又感伤的复杂心情走出审判庭的。

“老方!”梅桢高声叫。

他站住了,此刻他极不想有人扰乱他温暖的心境,除了这个唤他的人。每回听到她的声音心里总不自觉地荡开一阵涟漪。往事已隔万重山,只是她的声音怎么不会老?仍象三十年前那样清澈透明。

他转过身子,笑容僵在嘴角,梅桢身边还站着何压,她们四目一起对住了他。方泊定的心虚弱地颤抖起来,如果他单独遇到梅桢,他会回忆起一个肥皂泡似的美丽的梦;如果他单独遇到何压,他会感觉到心头创伤的隐痛。现在她们俩同时站在他面前,一张小小的面孔和一张宽宽的面孔放在一起在他心里引起很别扭的感觉。这两张面孔构成的不和谐的图画象一面魔镜照出他灵魂的软弱与卑鄙,他一直回避正视自己的灵魂,他宁愿相信自己是如同人们赞扬他的那样,一个为捍卫真理而遭受苦难的高尚的灵魂,此刻他看到了真实的自己,不由得满腔心灰,透心彻骨地痛苦。

“老方,刚才你跟何压旗鼓相当的辩论真是十分精彩哪。”梅桢笑盈盈地说,想打破僵局。

“泊定的口才在读大学时就出名了,我哪能和他比?早知道对手是他,我才不敢接这案子呢!”何压克制了一切沮丧、绝望和自尊,随意而亲切地说,深深地看住方泊定。

方泊定的喉节滚动了几下,一层薄薄的雪雾在他们三人之间穿过,渐渐地裹住了他们的身子。

在方泊定的记忆中,有这样一个遥远的雪夜。纯洁的雪花把人的心妆成晶莹透明的世界他站在与白雪一般洁净的姑娘身怡,抑住满腔热情,温柔地说:“梅桢,世界很美,生活也很美,人更美了,你说呢了”姑娘静静地站着,没回答,可是他感觉到了她的回应。他们就这样默默地站着,面对一派纯白的天地,任凭心灵的温泉潺潺地流淌。这时,班长何汪来叫他去开学生干部联席会议,他在心里对梅桢说:“开完会我来找你,我有重要话对你说。”他听到梅桢回答他:“我等你。”

会议很快就结束了,他正想去找心爱的姑娘诉衷情,何压唤住了他:“方泊定,你等等,有件重要的事情要找你谈谈。”会有什么重要的事呢?何迁是党员,还是学生党小组长,会不会……?方泊定一进大学就递交了入党申请书,可是前两年发展的学生党员都是出身工人、贫民或革命干部家庭的,有一个资产出身的学生为了入党把父亲骂了个狗血喷头,并且坚决与他们断绝了联系。方泊定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不值得炫耀也不值得骂,他几乎有点灰心了。

“你怕冷吗?外面雪景不错,我们一路逛一路谈,好吗?”何压问。

“好。”方泊定心里忐忑不安。

校园里的小路白晃晃积满了雪,踩一步一个印,两串脚印是两串心事。

何压用双手搓着冻红的双颊,缓缓地说:“小方,党支部叫我来找你谈谈,你这两年的表现组织上是很清楚的……”

路两旁的树枝上,积雪落下,索索落落,索索落落,方泊定紧张得透不过气,耳朵紧紧地跟踪着何迁的声音:

“组织上认为你基本上是符合了一个共产党员的标准了,所以,决定由我来担任你的入党介绍人……”

方泊定的心激动而欢快地飞旋起来,真的,是真的,入党,对于自己的一生,对于自己今后从事的事业将有多么重要的意义,那神圣而庄重的幸福正朝他走来,幸福的使者便是何压。骤然间他心里盛满了对何压的感激,在白雪映衬下何压普通的形象变得十分美丽而动人。

“你愿意吗?我作你的介绍人?”何迁轻轻撞了他一下。他浑身一麻,忙答:“当然愿意!”

两串脚印渐渐地挨近了,白晃晃的小路曲折蜿蜒地伸入一片小竹林。

……”我想跟你提点小意见,你不会在意吧?”何压用很亲密的语气说。

“不,我真希望你能够多多帮助我。”

“有时,你说话不大注意场合。譬如刚才在联欢会上关于律师制度,你写论文进行学术探讨是可以的,然而在那么多同学面前你就下定论,说那就代表了一个国家民主与法制的水平,是不是不太合适呢?”

“是。是的,我没想到,头脑一发热,话就脱口而出了。”方泊定心里不以为然,但还是虚心接受。

“另外,你不该冒冒然地说要拜梅大律师为师,你知道吗?梅大律师是有政历问题的,他以前当过国民党的法官,现在是属于控制使用的对象……”

何压的话象锥子似地钻进方泊定的耳膜,钻到他的心底,他听见自己的心喀吱喀吱地被锯裂、粉碎。梅桢的父亲有政历问题,梅桢的父亲有政历问题……一大群乌鸦黑压压地从他脑海中掠过,令他恐慌,令他绝望。他突然觉得周身发冷,温柔的雪景突然变得凄凉起来,寒气从脚底心手指尖衣领口渗入他的体内,血液一丝一丝地凝固起来。

“你怎么啦?脸都发青了,谁叫你不带围巾?”嗒,给你。何妞解下围巾递给他,他呆着不受,何汪瞪他一眼:“客气什么呀”亲手替他系在脖子上。方泊定感到余在围巾上的体温,求援似地缩了缩脖子。

“你不同意我的意见?”

“不不……你,提醒得很对。”方泊定悄悄地把苦酸的水咽回肚子里,心里一片可怕的沉寂。

何迁轻轻一跳,拍落一棵树枝上的雪,雪雾纷纷扬扬罩住了她和方泊定,她无声地笑了。她站住脚,一转身,面对着方泊定,眉深深的,脸红红的,眼亮亮的,她问方泊定:“你说实话,你对我……有什么意见?”

“意见?”方泊定一愣,忙说:“没有没有,我对你印象很好,你朴素,稳重,有能力,有见解……你是个不同一般的女子。”

何迁觉得双颊滚烫滚烫,掬起一把雪用嘴吮了一下,把散发从眼前甩开,直视着方泊定的眼睛,极温柔地说:“小方,谢谢你,我对你印象也很好。”

方泊定看着她的眼睛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一时下十分的慌乱与困惑,胸口象塞进把乱草。

“我觉得我们有共同的志向,共同的理想,我们是好同学,好同志,以后,也会成为好……”何压微微垂下头,羞涩而妩媚地笑着,等着。

无助的悲哀袭上方泊定的心头,他失魂落魄地站着,象一具无意识无情感的雪人。

何压等了一会。抬起头,默默地看他一眼,果断地走上前,把双手搭在他宽阔的肩上。

方泊定觉得有一团耀眼的炽热的火球逼进了他,他无法逃避了。

方泊定颓然低下脑袋,把头俯在何压的胸前,在这一瞬间,他什么也没想,却把一切都想透了。周围的雪悄然无声。

方泊定亲手铸下了终身悔恨的大错,那个雪夜里他吻何玩的时候他就知道他的一生将为这个错误付出代价。

“老方,何汪说今天她请客,我们一块到德大西餐馆去吃一顿,多少年没在一块聚聚了。”梅桢说。

“泊定,你不是最喜欢吃俄国罗宋汤的吗?德大的罗宋汤很正宗……”何压企求地望着他。

“不了,对不起,我还有急事。”方泊定阴沉地答道,“再见!”他朝她们点点头,转身走去,他钻进一辆黑色的小轿车里。

何压的脸色惨白,双目愤怒地刺着方泊定的背。梅桢轻声轻气地安慰她:“也许,他一时扭不过来,你别灰心,有空我去找他,再劝劝……”

“不用,不用你去找他了!”何环冷冷地说,她突然醒悟田士霏出了个嫂主意,让梅桢去劝方泊定简直是帮倒忙了。梅桢难得比庄子先到家,庄子难得没做好可口的饭菜等妻子回家。梅桢给庄子机关挂电话,机关里值班的人说,老庄下午就走了,是去医院看毛病的。庄子病了?!女儿冲妈妈:“大律师同志,今天该你实习一下如何当贤妻良母了!”梅桢轻轻地刮女儿一记脑袋,并不生气,她确实很想亲手烧好热腾腾的饭菜端到丈夫面前,这有时也是一种幸福啊,可她总是没时间。此刻她兴致勃勃地跑进厨房想做点什么,刚从冰箱里取出的肉和鱼象石头般硬,要等多少时间它们才能化开?梅桢束手无策了,她突然想出个好主意,叫起来:“梅梅,妈妈也做不好菜,我们索性到对面老盛兴去买几只菜回来搞劳搞劳你爸爸,好吗?”庄梅得意地说:“妈妈,该给你打个零分二。”

母女俩拎了饭盒兴冲冲地出门,走到弄堂口刚好碰到庄子。

“暖,你去医院怎么耽搁这么久?哪里不舒服?”梅桢劈头就问。

“是,是单位里普查,我去得晚,排在后面了。”庄世同随便地说,暮色隐藏了他脸上的惊慌。

“噢。”梅桢松了口气。

“妈妈请客,我们索性到老盛兴去荆一顿。”庄梅一手挽着爸爸,一手挽妈妈,说。

“我请客,我请客。”庄世同连连应。

一家三口进了有名的扬州菜馆老盛兴,庄梅提议一人点一只菜。梅桢点了只炒双冬,庄世同点了只糖醋鱼,庄梅点了只清炒鳝丝,还要了只蛋花汤,算算钱还不太贵,又要了盆酱鸭膀,三个人吃得十分满意。庄梅连连喊:“盛不下了,盛不下了。”梅桢又刮她一下:“哪象个姑娘样!”

他们正想离席回家,店门推开,走进来一位高个的男子,穿着件桂圆色的皮甲克,很引人注目,身后还跟着一个灰脱脱的妇女。梅桢与庄世同对望一下:那不是方泊定吗?

“老方”梅桢喊了声,庄世同想阻止她,抬抬手又落下了。

方泊定征了一下,转身对身后那灰脱脱的妇女说了句什么,便跨着潇洒的大步走到梅桢一家子跟前。

“哈,你们真会享福,一家子上饭馆哪!”他笑着,跟庄世同握握手:“庄子,你怎么样?心宽体胖罗!”面孔笑,若仔细看他,眼睛并不笑。

“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嘛。还是你干得……”庄世同音色黯然,目光卑怯地躲开方泊定。

“哪里及得上梅桢,庄子,她有你这个幕后军师嘛,啊,哈哈”方泊定仰面一笑,额前的头发弹跳着,自己都觉得这笑不自然。

“你今天怎么?也来增加脂肪吗?”梅桢问,眼睛悄悄朝旁边溜去,那个灰脱脱的女人已在一张桌边坐下了。

‘哦,那位是我下放到甘肃时的同事,出差来的,请她吃顿便餐,我家里又不开伙。”方泊定淡淡地说,眼中飘过一线阴云。

“老方,中午你也太给何迁难堪了,我看她这回倒真是很诚心的……”梅桢抓紧时机履行自己在何压面前许下的诺言。

方泊定脸上的笑容马上消失了,稍顿了顿,生硬地说:“你可以去告诉她,让她趁早打消这个念头,我已年近半百,再不是二十挂零的毛头小伙子了。”

梅桢一时有点尴尬,庄世同忙说:“老方你快去陪客人吧,我们走了,有空到寒舍来坐坐。”

“怕是没有这个空的。”方泊定说了句大实话。

走出店门,庄世同对梅桢说:“老方那种性格,决计会与何迁复婚的,你别瞎操心了。”

梅桢不语,她在想,庄子见到老方的神情很奇怪。

庄梅挽住妈妈的胳膊,咬着妈妈的耳朵:“那个方叔叔有点象高仓健呢!” kgYUMWWwV1zj3j2VXmex4UaIY7sXTsTA7YwSuUY78XAL2S1WNl7XUvXw2mj94/W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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