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在《谈女人》中,提到“地母”。她几乎霎时间收敛起惯常的刻薄劲,宽仁地将“信仰”两个字赐给了“地母娘娘”。这是在奥尼尔的戏剧《大神布朗》里的地母,将垂死者拥进她肥沃的胸膛,以巨大的爱笼罩住丰产与衰亡、欢乐与痛苦,这一切存在的轮回循环。继而,她又再一次宽仁地将“地母”的精神赐给女人:“女人纵有千般不足,女人的精神里面却有一点‘地母’的根芽。”
希腊的神抵大多是住在地上,地母受到降雨的天神尤拉纳斯拥抱受孕,于是生儿育女。子嗣中最著名的一位是普罗米修斯,盗火种给人类,还传授许多技艺,因此冒犯了主神宙斯,受到惩罚。这新一代的神袄中亦有一个与地母同样职能的女神,得墨武耳,她的名字是谷物之神,也是母亲大地的意思。她的女儿帕耳塞福涅被冥王劫走,她四处寻找,终于找见。她求情于冥府,准许帕耳塞福涅每年在地上生活九个月。这就是土地每年春、夏、秋三季活跃生产,冬季三个月陷于沉寂的原因。这些在希腊神抵族群中占高级位置的女神,都具有着生育、丰产与呵护的强大能量,她们使得世界肥沃富饶,人丁兴旺,欣欣向荣。
曾在二000年的《外国文艺》第一期上,看到日本女作家村喜代子的小说《蟹女》。写一名女病人与精神科医生的谈话,每次谈话,都安排在医生午饭的时候。医生吃着牛肉便当,总是充足的肉和饭,多而稠的汤汁,丰腆饱满的印象。而女病人描述她的所思所想,也都是量极大,并且兴旺繁殖的物质状态。她的讲述很有逻辑,循序渐进,从过去到现在,从现实到虚构。我喜欢就喜欢她的遵守规则,运用通行的常理,将事情从可能性的此岸,逐渐渡到不可能的彼岸,她渡得自然而且有效。先是小时候的偶人游戏,用纸剪成衣衫裙裤,贪婪不知足的小孩子的胃口,越剪越多。当然,这就有个现实的背景,是在大战之后,物质极度匾乏的日子里,量大,便十分吸引人了。“方舟”游戏,也是由少增多,想像身处大洪水的史前,登上了方舟,越来越多的人和动物挤进方舟。再是新年里的登山仪式,天不亮上山,日出以后,天光大明,上山的人络绎不绝,漫山遍野。接着是人日家族的不断增长庞大,最后,终于不可思议的景象来临了―她变得生育力旺盛,一抬腿一个,一抬腿个,先是生下婴儿,然后是牛、马、羊等牲畜。她再也无法抑止生育的欲望和能力,由她生下的人与牲畜也在热情地繁殖,这一个幻象有着地母的壮阔美丽。小说中对量的热衷,由量带来的狂喜,由于起初的匾乏时代作前提,所以并不给人以无节度的惊恐,而是心满意足。这一种生产与容纳的能量,很叫人感动呢!
明代张岱《西湖梦寻》里的“三生石”,其实也含有着些孕育的美感,不过是以简代繁,浓缩的量。三生石故事出自苏轼的《圆泽传》,说的是唐朝小官李橙的儿子李源,自从天宝年间安禄山叛乱中父亲丧生,一改原本纵挎习气,“不仕,不娶,不食肉,居寺中五十余年”,与寺中和尚圆泽结为知交。有一日,两人决定一同出游四川,李源意见是从荆州走水路,圆泽却要走长安旱路。李源不同意,因他已和世事斩断往来,怎么可以再去京城呢?圆泽坚持他不过,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行止固不由人。”便随他一起去荆州了。船到一个地方,看见岸边有一个女人,挺着大肚子提水,圆泽叹息说:我不愿意从这里过,其实就是为了她。原来,他应当是这女人的儿子,怀胎已经三年,因他不到,就生不下来,今天既然到了,便逃不脱了。两人于是依依分手,圆泽嘱他三日之后来见一面,然后第十三年的中秋月夜,杭州天竺寺外,再见一面。当时读它,只觉得精灵古怪,像那类老保姆爱说的阴阳转世村话。到了近日,上海博物馆七十二件唐宋晋元国宝展,其中南宋梁楷《八高僧故事图》,就有《李源、圆泽系舟·女子行汲》一帧。图中那女子,虎背熊腰,脸部天方地圆,极像一个瓢悍的男人,可却有着一派气定神闲,几乎称得上娴静。此时,方领悟这转生途上,女人的沉着尊严,无尽的耐心。找一个汲水女人来承担着艰巨的孕育任务,大约是因为,惟有乡野间,听命的粗作女人才经得起的。所以,地母的相貌,往往给人以壮硕、粗野、虔诚的想像。那样重量级的,才有容度。
冯梦龙编纂的《挂枝儿》里,有一支“惧内”,以丈夫的口吻说他家悍妇:“天不怕,地不怕,(连)爹妈也不怕;怕只怕狠巴巴(我)那个房下。我房下其实(有些)难说话,他是吃醋的真太岁,淘气的活罗刹。(就是半句的)话不投机也,(老大的)耳光儿(就)乱乱(的)打。”满纸都是诉苦,苦中却有着些甜美的卖弄。“吃醋的真太岁,淘气的活罗刹”,是骂,也是喜爱。“老大的耳光就乱乱的打”,可是痛快,响亮,敢爱敢恨。台北散文家舒国治先生,有一次谈到什么是理想的城市,他认为首先必需四季分明,冬天极寒,夏天需要热死几个人。他想像当年的长安,定是这样感情强烈的都城,那里的女人,打起孩子,嚼里啪啦,爱能爱到把男人活活掐死。要的是大起大落,大开大阖,幅度大,和感伤主义完全不沾边的。村妇的娇憨,实是相当性感撩人。当然也不是不缠绵,像《诗经》“国风”的“氓”一首,写乡里的弃妇,诉怨无情无义的丈夫,不由要将事情从头道来。想那人当初如何殷殷切切,定了婚后,自己的心便属了他,看见他就欢喜,看不见他便“泣涕涟涟”。结成连理的快乐甜蜜则是伴了懊悔的告诫,深感沉溺爱情不能自拔如何难堪,懊恼着,不免就有些絮叨,诉这些年的辛苦,对夫家的忠诚与劳作,可所得非所报,换来的竟是丈夫的负心。复又怀念青春娇好,两情相悦,一波三折中,忽戛然而止,陡地下了决心:“反是不思,亦已焉哉!”意思是:既然翻脸无情,毫不念旧,那就一刀两断,拉倒算数!就此一改哀怨的局面。在四字一句到底的格律里,哀婉是古朴的,决心也是古朴的,看起来有些简单,可是后来几百年几千年演绎来演绎去,这故事的大纲要领似也没有大变,最上乘的结局依然是它: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美国现代舞之母邓肯写她的自传,前半生的惨淡经营,倒不是最难的,再是一无所有,还有青春可骄人,而她当然又多人几样,天资、上进的性格、好运气、生又逢时,于是,便得收益。辉煌的成功令人目眩,名声、美丽、光荣、爱情,什么都是她的,几乎是独占,但也不会有羡妒,因她已是天人,非常人可比。人在此境,本是看不清天地的久远恒长,直到新爱上的情人却与她的学生暗中爱恋,方才发觉,弹指灰飞间,已站在了人生事业的后半段。她的做法也是那八个字:反是不思,亦已焉哉!她一走了之,去了苏联教授现代舞。这一举要比《诗经》中的中国女人难得多,不止是情爱,而是一整个人生。她是在巅峰上,忽就俯身望见谷底,原先大抱大抱的收获要一件一件让出去。人世中最难亦最好的品质,其实不在争取,而在争取之后再让。这让不是博爱主义者施舍与自美的德行,而是充分的大度和明理,还有真正的乐观。就像地母能生育,亦能容得下死亡,懂得“夏天,秋天,死亡,又是和平”!像得墨武耳,找回女儿,亦不过只要求一年九个月,那三个月留给了冥府地曹。
我还很喜欢一些民间小戏里的女英雄,比如,前些年看的扬剧《王昭君》。那里面的王昭君,生一张丰胶的圆脸,大眼睛水汪汪,说一口扬州话,乡理的美艳。此处的王昭君,并不为远走塞外哀伤,也不怎么发愁民族共生的大计,她最为苦恼的是叮汗的内弟不高兴姐夫续弦。而内弟的妻子又正是可汗的妹妹,也就站到丈夫一边去了,共同给新嫂嫂脸色看。看到四大美女之一的王昭君竟然有三亲六戚,真是高兴得很。后来,王昭君亲自来到可汗亡妻的墓前,主持了墓碑的揭牌仪式,才安抚下弟妹,被接纳为家人。民间说史就是这般好看,家长里短的,要说少见识,可想想也不出这个理。王昭君不嫁人,倒是清静美人,最终不就还是个白头宫女。出了嫁,自然就有姑舅,那就要处理和解决,缠进家务事中。用不着雄心大略,可却是世故人情,有着做人的志趣和温暖的。大美人盘旋在理俗琐事中间,真有点“地母”的形容呢!小善变成了大善,大善化整为零,撒播人世间。没有丝毫嫌弃,都是她的所生所养。
张爱玲在《谈女人》一篇中,说到《大神布朗》,“奥尼尔以印象派笔法勾出的‘地母’是一个妓女”,这妓女会不会也是《海上花》,长三堂子里的“姑娘”一类的?看侯孝贤拍摄的《海上花》,睡过去,醒过来,终是不了解如此精雕细刻,要做成一件什么东西。问艺术顾问阿城,他的回答总是王顾左右而言他。在香港张爱玲研讨会上,听编剧朱天文谈《海上花》拍摄,记住的是还兼美工的阿城一句话“没有用的东西要多”,还记住侯孝贤令女演员练吹纸捻子,要练到烂熟。统是这类细节,而我迷茫不得知的,似乎早已经显而易见,无须再提了。一直到去年在高雄,偶遇诗人蒋勋,在和式小馆吃铁板烧宵夜,再一次鼓起勇气问道,方才得到正面的回答。蒋勋说:你要知道,在旧时代里,中国有钱男人有妻有妾,不缺女人,那么,他们到妓院里去找什么呢?电影一开头,人家在玩,王老爷却一人向隅,在惬气,在家,讲的是举案齐眉,谁敢给他们气生?他们到长三堂子里来,找的就是平等相处的居家过口子。换句话说,旧时代的男人的家庭生活,其实是相当概念性的,而在这里,却是活生生的生活。阿城要的“没有用的东西”,刘嘉玲们学吹纸捻子,还有侯孝贤追求的,油灯灯光从缎面上滑下来的室内效果,力图营造一个日常家居环境,而这华丽的颓靡的格凋,其实暗示出虚拟的本质。这样说来,这些女人们,就真有些创世纪的“地母”的意思了,她们凭空筑起一个男女平权的巢穴,既要有真实家庭的外部细节,比如媒灼之合,食宿起居,眷属邻里,还要有假想的带有乌托邦色彩的男女关系。
读这五位女作家的散文,不禁就会想起这些“地母”的人间俗世变相。她们麻缠在俗事俗务中间,却透出勃勃然的生气。她们的精力一律格外充沛,而且很奋勇,一点不惧怕人生,一股脑地投进去。经过偌长岁月,都有了阅历,吃过各样苦,但没有受过侮辱,所以,精神就很挺拔,还很天真。她们每人都有一张亲友眷属的网,就像蜘蛛一样,耐心勤劳地爬织,缝缀。这网是她们的负荷,也是她们最强劲的攀着物,否则,这世界便空虚了,而现在不,她们很充实。充实得都有些少闲情,感时伤怀也是实打实的,不掺水。于是,就掂出了分量,不是深刻的那种,而是质地紧密。
散文其实难有职业的散文家,要是散文家,同时最好也是个实践家,然后衍生出材料与感想,落笔成文章。这些人我就钦佩她们这一点,勇于实践,又都具有旺盛的感情滋生力,再有庞大的容量。这些散文,散开来看看没什么,集在一起可真有些聚沙成塔的意思,很惊人呢!要照农人的说法,就是这地劲足得很。她们生长的年代也很对她们的脾性。怎么说呢?就是事多,跌宕起伏,使她们比别人得享多几倍的生活,反过来又养育了她们的吸纳力。她们经验与情感的能量很大呢,难免会有点杂芜,可是不怕,她们兜得住,经得起,扛得动,岁月淘洗,自然会洗出真金。她们又使我想起简·奥斯汀小说里的女人,那些女人们永远为一个问题焦虑,就是如何嫁出去。她们因为没有陪嫁与机会,耽在闺中,翘首以待,惊恐地看着人生一日一日枯竭下去。她们可真是不同,她们都有着丰肥的人生,苦辛甜酸,均成养料,植种出“地母的根芽”。
为“上海女作家散文精选”序。
二〇〇〇年一月十五日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