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不开口,若一开口便是诗。
文人骚客爱把山引为知己,咏山的佳句不胜枚举。最早的《诗经·小雅》,“幽幽南山”一句,山势深远之态毕现,后来便有了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名句。《孟子》中说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杜甫便吟道:“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同是怀抱天下的胸襟,却平添了许多苍凉。王摩洁与孟东野都咏《终南山》,“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王诗华彩而精致;“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孟句朴质,意境却奇崛。富贵王右垂与寒酸孟夫子看山的心境自然是不同的。苏东坡《题西林壁》: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意象丰富,比喻贴切,正如他自己在《书吴道子画后》所言:“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还有杨万里的妙句:“春山叶润秋山瘦,雨山黯黯晴山秀。”“却有一峰忽然长,方知不动是真山。”活脱写出了山的质感与动态。诗仙李太白咏山的句子恰如群峰纷沓而至,气势澎湃,“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揉欲度愁攀援”,“腾身转觉三天近,举足回看万岭低”,“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而我却最喜欢他的那首五绝《独坐敬亭山》:“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这一份几近透明的空灵是多少忧愤苦痛的煎熬才悟出来的呢?
大山是笨拙的,不似白云那般婀娜灵巧,机智善变;大山是沉默的,不如溪泉那样莺嘴巧舌,整日价玲睁涂涂。大山阅尽人间沧桑,却有满腹的话,更向谁人诉说?如今心气浮躁的人们,谁还有“独坐敬亭山”的耐心?谁还能大彻大悟地领会大山苍老的无声之语?
大山的语言不是用耳朵听的,是用心去听的,心被世俗腐蚀,便聋了。
我在二十岁那年被命运抛进大山的腹地,六个春夏秋冬两千多个日夜,与大山染苍染黄朝夕相伴,与丛林万木一起枯荣更替增长年轮。
那座大山有个很美丽的名字,叫采云山。它是一座默默无闻的山峦,跟那些赫赫大名的喜玛拉雅山峨眉山五台山武夷山太行山五指山比起来,它恐怕只是一杯黄土,然而在我眼中,它也是绵延起伏、高耸人云、雄峻瑰丽、变幻莫测!以奇峰怪石著称的黄山山脉延伸到这里,猛然间兜了个圈子,就像大海的波浪打起一朵漩涡,那高高抛起的波峰就是采云山,方圆数百里间它也是绝顶了,终年云雾缠绕,仿佛九天仙女不肯轻易让人看清它的面庞一般。
我一直想把采云山的真面目描绘下来,让世人们了解她的不凡的美丽。
我想描绘采云山的博大精深、雄浑峻拔,描绘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心灵震撼。我那年决然离开正在“五七干校”的“牛棚”里“劳动改造”的父母到山区落户,说是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真实的心情是逃避严酷的现实、不堪人格与尊严的被摧残被嘲弄。坐长途汽车凌晨从上海出发,颠簸了十多个小时,天擦黑才到农场场部。前途莫测,心情忧郁而沮丧,昏昏沉沉跟着采云生产队队长沿盘山路进山,松枝火把中四周黑幢幢的山影朝你挤压过来,令人恐惧而窒息。及至半夜才爬到采云队,山谷中几幢小小的土坯茅草屋,队长说天晚了人累了先睡觉,于是我们蜷缩在马尾松木钉成的粗糙的双人铺上昏然入梦。清晨被叽叽喳喳的鸟鸣唤醒,伙伴说,快起来,去看看采云山!于是急急地披衣出门,抬眼望去,便怔住了:好一派山峦啊,劈面而起,万马奔腾,重重叠叠,直至天际;近处是翠绿色的,远处是青黛色的,山顶是玫瑰色的,山脚是蓝紫色的,天地间锦绣斑斓,华彩绚丽,世界是多么大啊,个人是多么渺小啊!于是,郁结在胸中的块垒渐渐地消散,升腾起对未来生活的种种希望。
我想描绘采云山的坚韧不拔与惜守不渝,虽然默默无闻却是天长地久。有一年秋天,向荒山进军,烧荒开田,知识青年有激情却没有经验,控制不住火势的蔓延,酿成一场山林火灾,大火从上午一直烧到半夜,全农场的人几乎都扑向火场救火了,有的迎面扑火,有的抢割防火带,还有的躺下来用身子压火,大火扑灭了,可我们的心情依然抑郁―被火舌吞噬过的山林一片焦黑、寸毛不长,真正是一座荒山了。谁知几天后下了一场细雨,那焦黑的山坡上窜出了星星点点的嫩绿,眨眼间那嫩绿又连成了一片一片的青翠。有一年夏天,我们农场遭遇了百年不遇的洪灾,倾盆大雨连日连夜地下,采云山脚三条溪泉水位猛涨,酿成一片汪洋。根据气象预报,暴雨还要下,很可能再次形成特大洪峰。危言蜂起,都说采云队要被洪水淹没,更有甚者,说采云山很可能会塌方。场部领导紧急开会,决定整个采云队全部撤离采云山坳‘我至今还记得当年我们撤离采云山时的那份凄惶和恐慌,大雨谤沱,采云山默默地哭泣着同我们告别,好多女知青都哭了,我们以为再也见不到采云山了。然而半个月以后,雨停了,洪水退了,我们整个生产队又返回那个小小的山坳。桥断了,路毁了,房塌了,田荒了,却只有采云山啊,风雨洗涤之后愈显得苍翠欲滴、晶莹剔透!
我想描绘采云山像母亲胸怀一样的宽厚和温润,她一视同仁地关爱每一个走进她怀抱的孩子,用她的博大她的厚重她的坚韧她的长久细雨润无声地渗透你们的心灵,唤起你们对生活的勇气和热情。是采云山孕育了我的爱情,可那个年代,崇尚的是“革命”是“斗争”,谈恋爱只能偷偷摸摸呈半地下状态进行。当时我们年轻,我们渴望爱情,我和恋人便相约着待夜幕降临到大山里面去,在大山的掩护下我们可以尽情地倾诉任意地哭笑。有一段日子,我们非常委屈而悲观,周围的伙伴或读书、或招工,陆陆续续都回城了,而我们,因为种种原因却不能离开。有一日,我与恋人送走了又一批返城的知青,我们心情沉闷地登上了山顶,望着绵延起伏的群峦,我们渐渐地神清气定了,大山已经在这里待了几千几万年,我们即便与她相伴一辈子,也仅是她的几千几万分之一啊!
采云山是那样的包孕万象,蕴涵丰富,以致我好几次铺开纸张,研好了墨,想要画她,却无从着笔。那与采云山朝夕相处的两千多个日日夜夜,如今回想起来,竟是一派混沌,仅是些重叠而斑斓的色彩,玄妙而迷蒙的云雾了,正被苏大学士一语中的―“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我只是个多愁善感、瞻前顾后、优柔寡断的俗人,心里牵挂的凡人俗事太多太杂,终究没法修炼到李滴仙“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的境界了!
我不再奢望什么,就把沉淀在心底的那重叠而斑斓的色彩,那玄妙而迷蒙的云雾落在纸上了,似梦似幻,好像是一步一步地走到采云山的心里面去了。
在其间一幅水墨简帧上,我题曰:“山峰阴阳相对,人生悲欢离合,小鹰学画渐悟平常之理。”那与采云山朝夕相处的两千多个日日夜夜全在这句话里了。
我听懂大山之语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