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仙照例提前半小时来到办公室。打扫完毕,拉开自己的抽屉,拿出文具盒,轻轻一欺那银白的锁扣,黑丝绒盒底躺着鸭嘴笔、圆规、曲线板……亚仙眼里漾起一丝笑意。她的东西从来都是清清爽爽有条不紊,就象她描绘出的成百上千张图,绝对找不出一个墨渍来。
亚仙的描图桌靠着又宽又高的窗,敞亮敞亮的,这引起姑娘们的多少羡慕啊,然而却没有人敢妒嫉亚仙的。刚搬进这间办公室时,从农场才调回来不久的琪琪抢着把自己的东西往这张桌上堆,玲华毫不客气地叫起来:“你可真会挑好位置。告诉你那儿是留给亚仙坐的,能轮上你呀!”
“凭啥一定得留给她?因为是组长么?”
玲华说:“你能把弧线拉得同流星轨迹般光滑么?你能把仿未体写得象铅印般整齐么?你能到全局青工描图赛中夺个第一名么?你要是能,这位置就留给你了。”
琪琪吐吐舌头,不声不响地把东西搬开了。
大家都认为,这个伴着蓝天白云的位置,理所当然应该留给亚仙,连亚仙自己也以为是受之无愧的。各人有各人值得骄傲的地方嘛?
丁零零……砰——唠——蹬蹬蹬蹬蹬!
随着上班铃声急促的节奏,玲华和敏珍赛跑般地冲进了办公室。
亚仙看看表,秒针刚挨过“12”,她转头朝门角边的那张描图桌望去:墨水瓶盖没拧紧,鸭嘴笔尖沾着墨渍,废图纸散乱地摊着。亚仙皱了皱眉头:这个琪琪,要迟到了!
不知为什么,从第一次见面,亚仙就不喜欢琪琪,神气活现地留着个男不男女不女的游泳头,随随便便地挎着只褪色的绿帆布包,跟你说话,黑眼睛就死盯着你,象要钻透人的五脏六腑。上班第一天,就拚命地打听:“业余工大什么时候招生?”
亚仙好心告诉她:“描图员用不着读工大的,有空去技校旁听机械制图课就行了。”
“我想上业余工大计算机专业!”琪琪把黑眼睛看定亚仙,铁板钉钉地回答。
亚仙不高兴地说:“考业余工大并不比正规大学容易,去年金工组两个‘老三届’去考都没考取。”言下之意,你别自不量力了。
“我想去试试。”琪琪短发一甩,那模样正经是个大学生了。
“只不过上了三年‘运动’中学,捏了七、八年锄头柄,想考计算机专业?嗤——”这是亚仙肚子里的话。
可是,老科长竟然会同意琪琪去考业余工大,而且竟然被琪琪考取了。
“不稀奇,肯定通‘路子’开后门的。”玲华咬着亚仙的耳朵说,亚仙百分之百地相信,“四舍五入都快三十岁的人了,还能学成仙哪!”
午休时间,描图组的姑娘要么织绒线说闲话,要么结伴到南京路布店皮鞋店去看新产品展销。只有琪琪从不参加,她不是叽哩咕噜地读外语,就是埋头做习题。“休息休息吧。”好心的敏珍总是劝她。
玲华撇着嘴说:“她就是要装出这副样子,好显出她比我们高,其实脚碰脚都是描图员。”
没过多久,琪琪竟敢对描图组“三朝元老”亚仙的图纸提意见了!她说亚仙描错了两只晶体管的方向。亚仙向来以描图的准确无误著称,她找出原图,摊在琪琪面前:“你对对看,错哪儿啦?!”的确,亚仙描的图和原图一模一样,可琪琪还是一口咬定那两只晶体管不合线路逻辑。于是拉来了老科长和设计图纸的技术员,东查西对,竟然是原图画错了。老科长高兴地摇着琪琪的手说:“要是描图员都能看懂线路图,那设计质量就能保证无误了。”
亚仙看着琪琪挺得直直的脖子和闪闪发亮的眼睛,胸口涌起股酸溜榴的滋味。
第二天午休,亚仙找着琪琪说“你看看,你描的图呀!”
琪琪从厚厚的《晶体管线路》课本中仰起脸吃惊。
“错了?错哪了?”
“没错,可是,墨线不光滑,仿宋体一点不漂亮。你别老是钻书本了,要练练描图基本功!”说着,亚仙把自己描的图往琪琪眼下一搁,那意思够明白了:比比看吧!
琪琪苦着脸说:“我的好组长,下星期工大要考试了呢!”她看也不看亚仙的图纸,又把头埋进自己的课本中。
亚仙忍不住了:“我知道,你看不起描图工作!”
“我不是看不起描图员工作,只是……”
“一心想进设计组!”亚仙毫不留情地揭穿她。
“是的!”琪琪竟爽快地承认了,“我做梦都想当一名女工程师,想按自己的理想去设计新产品。下乡几年,一直在自学高等数学,人家都说我有逻辑头脑,到设计组能比在这儿发挥更大作用。”琪琪说这些话时,脸不红,声音响亮,眼睛直直地看着亚仙,亚仙简直被她惊呆了,按常情,就是心里极想去设计组,嘴上也要讲一番安心描图工作之类冠冕堂皇的话呀。
“狂妄自大!”亚仙给琪琪下了定论。
手表上的秒针已碰上“1”了,亚仙正准备往考勤簿上给琪琪记个“△”,办公室门咚地被撞开,琪琪奔了进来。亚仙白了她一眼,得,给她个改正机会吧:“琪琪,今天图纸特别多,要抓紧时间呀……”
“我是来请假的。”琪琪瘦削的脸上泛起两朵红晕,“我要跟708设计组下厂参观,咯,汽车在院门口等着呢。”
“不行,现在描图任务这么紧……”
“哎呀,老科长都批准了呢!时间来不及了,我走了,回来保证加班描图!”琪琪双脚一并,手一挥,转身跑下楼去。
没等亚仙缓过神,玲华就嚷嚷开了:“瞧那神气,好象她是‘708’的总工似的。削尖了脑袋想钻进设计组。”
“昨天下班……琪琪上‘708’廖总家去了……”敏珍慢吞吞地说。
“拍马屁叹!哼,她想先调进设计组,没那么容易,老规矩了,谁在描图组呆的时间长,谁先进设计组!”玲华憋红了脸。“亚仙第一,我第二。敏珍,你还比琪琪早来三个月呢。”
“我不想去设计组,我脑子笨,搞不清那些线路的。人家说用脑多会脱头发,没见设计组里稀毛秃脑门的特别多吗?”敏珍在江西插队,顶替妈妈进了描图组,她觉得够满足了。
“傻瓜!设计组里定级评工资都比描图组高一档呢!”玲华回头对亚仙说,“你怎么不作声?琪琪凭什么抢在你头里?亚仙,你可别让步呀!”
“我……”亚仙的舌头硬得转不过弯来,那股酸溜溜的味儿又在胸口翻腾了。去跟琪琪争吗?她是从不跟任何人争的呀。
亚仙外表平常,也不聪明,读书考试有个三分四分就满不错了。文革时,不敢造反辩论刷大字报,就躲在家里绣花枕套。临分配,也没勇气咬破指头写上山下乡的决心书,结果进了设计院的描图组。她是个太普通的姑娘,普通得就象秋天里一片树叶从树梢上落下,从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然而,有那么一天,老科长突然发现这个普通的姑娘有一双人所不及的灵巧的手,她描出的图纸象艺术品,娟秀而工整,很少有差错。于是,年终评先进,臀的名字赫然出现在光荣榜上了。破天荒第一次,亚仙不敢往榜上瞄一眼,心却狂喜地坪怀乱跳——她尝到了获得荣誉的幸福。接着,她在局青工描图比赛中得了第一名,晕糊糊地被人推着走上台去领奖,和局党委书记握手,承受全场几千双眼睛羡慕的目光。她醉了,眼前闪起奇异的光彩。人总是喜欢受到别人赞扬的呀!俗话说,鸟争一口食,人争一口气嘛!
对,要争:否则,人家肯定会瞧不起自己,肯定会说许多风凉话:“她呀,描描图还行,要搞设计,差一大截呢!”……亚仙仿佛听见人们点着自己的背脊说长道短,脊梁骨上麻辣辣地象爬满了许多毛毛虫。
叭!一滴墨汁从鸭嘴笔尖落到图纸上,亚仙失声“哟”了起来,慌手慌脚地把吸墨纸按在墨点上,再用薄刀片轻轻地刮,用橡皮细细地擦,用手掌缓缓地抹。可是,图纸上仍留下一大滩灰色的墨溃。这在亚仙的描图史上可是第一次,它仿佛渗进了亚仙心里,把她的心境弄得乌糟糟的。
傍晚时分,天幕变成了一幅五彩斑烂的锦缎。那炫目的色彩象是琪琪黑眼睛中射出的骄傲自得的光采,亚仙不能忍受,别转脸,把背脊对着窗户。
她看见玲华的咖啡色拎包已经收拾好放在桌上了,玲誉正捏着小圆镜梳理额前那一缕弯曲的留海。准是又要去会男朋友了。她这是和第几位小伙子约会了呀!敏珍也真是,都准备好下班了,却还把一张废图纸摊着做样子。其实,只要下班铃声一响,她就会箭一般地冲出办公室。她母亲身体不好,家里一大堆事都落在她身上了。
亚仙脑壳里乱糟糟的,就象那涸开了的墨渍。看到琪琪的描图桌,她更难以平静下来。那描图桌上的东西,就那么凌乱地摊放着。琪琪这个人呀,不爱整洁,不爱打扮,不会挑布料,不会织毛线……女孩子应该会的她都不干,一门心思想当她的女工程师,真有点,……叫人看不惯!
门边的电话响了。是亚仙的电话。
“喂喂——晓光?是你?”亚仙拿起话筒一听,奇怪地张开了嘴;和未婚夫晓光约好下班后去友谊商店买结婚用品的,再过半小时就要碰面了,他还打电话来作啥?
“亚仙,是这样的,友谊商店改日去好么?刚才,工大的一位同学来找我,让我帮她看一批图纸……”
“这……和姑妈说好的呀,这两天店里有出口转内销的全羊毛毯,晚了就买不着了。”
“唉唉,人家的事也挺急,她说她申请参加一个重点项目的设计,明天,总工程师要考她对图纸的理解……”
“喂喂,她叫什么名字?”亚仙的心忽地吊到喉咙口,神经一下子缩紧了。
“她叫汪琪琪,对了,也是你们设计院的。”
晓光的声音在话筒里变成了一片嗡嗡响,亚仙觉得自己的耳朵象被火烧着似地发烫,“不不不,你别去管她的事!”话出口,亚仙自己也吓了一跳:这不是存心作难人吗?
“亚仙,你怎么啦?这位汪琪琪很有上进心,再说她哥哥和我是老同学了……”
亚仙分明听出了晓光声音中不满的语调,心不由得颤抖了一下。她和晓光是经人介绍认识的。第一次见面,她看见晓光一表人材,又是大学毕业生,便心慌得不敢抬头,而且彻底失去了信心。可是晓光偏偏很满意亚仙,相识三个月,晓光就向她表示爱情了。亚仙又喜又羞地轻声问:“你爱我什么呢?我有什么值得你爱呢?”晓光捉住她的手说:“我喜欢你……为人忠厚善良,象只小绵羊。”噢——今天晓光一定很吃惊了;小绵羊似的亚仙竟然也有耍脾气的时候。亚仙忽然觉得鼻根发酸,“喂喂,那……就随你的便吧!”说完,亚仙连忙咬紧嘴唇,“啪”地把电话挂上了,就象把自己的心一下子甩在地上。
“怎么啦?你那位亲爱的惹你生气了?”玲华好奇地问,亚仙垂下眼皮,摇摇头。
“下班了,走吧走吧。”
铃声还没消失,办公室里就没人影了。亚仙慢吞吞地收好书包,拖着沉重的步子下楼……
“亚仙,你怎么啦?脸色那么难看,病了?”老科长拍拍她的肩膀,关切地问。
咦!亚仙奇怪极了,自己明明是往院门外走的,怎么不知不觉站在老科长的办公桌前了?
“……那是真的吗了”亚仙用担忧和期望的目光看着老科长。
“什么?”
“……是你,同意让琪琪去708设计组的?”亚仙听见自己的心扑通扑通地跳。
“是呀。708设计组缺人手,琪琪很有点雄心壮志,明天让廖总考核她一下。”
“那……我……我比她早进描图组好多年哪!”亚仙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她抬眼膘了一下老科长,发现老科长脸上震惊的神色不亚于听见一声炸雷。亚仙觉得渗进心里的墨渍悄悄地在扩展,变成了一大片阴影。
老科长亲自到描图组来宣布:亚仙和琪琪一起调到708设计组见习。
琪琪乐颠颠地办完移交,笑盈盈地背起塞满书本的帆布包说:“姐妹们,等着描我设计的图纸吧!”
“嗤——”玲华冲着她的背影冷笑一声,扭回头,发现亚仙愣坐着出神。“喂喂,快收拾收拾,去设计组报到呀。”玲华推推她的肩。
亚仙“噢”了一声,慢慢拉开抽屉,拿出文具盒,她的心突然被一种深深的依恋攫住了。玲华莫名奇妙地耸耸肩膀:“怎么愁眉苦脸的?换了我要笑断肚肠了。”
“人家都在说,亚仙去‘748'……”敏珍在玲华的耳边悄悄说,“说……说她没那个水平。……”敏珍边说边偷看亚仙的脸色。
这悄悄话飘到了亚仙的耳朵里,她的头轰地涨大了,脸上辣麻麻的。她竭力装出无所谓的样子,慢条斯理地收拾着抽屉,却把原来整齐的东西搅得乱七八糟。
玲华拧了下敏珍的胳膊,吓得敏珍闭上了嘴。亚仙的呼吸急促起来,唉,一个人的行动倘若能摆脱流言蜚语的牵制,该多自由呀……
亚仙在708设计组占了墙角里的一张办公桌。对着眼前一厚叠图纸,她心慌意乱,交叉的行线就象神经网般准以捉摸,而琪琪轻快的说话声和笑声总是来搅乱她的思绪……琪琪正和几个技术员伏在一张图纸上比划着什么,手中也和老技术员一样捏了枝削得尖尖的绘图笔,一会儿用嘴咬着笔杆思索,一会儿又用笔尖点着图纸上的哪一点和人家交谈上几句,那模样真象个设计行家呢。
“亚仙,图纸挺复杂吧?我来教你!”琪琪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亚仙背后了,搭着亚仙的肩,诚恳地说。
亚仙看到琪琪黑眼睛中那股自信神气就反感,她轻轻一缩肩头,躲开琪琪灼热的手掌,轻松地回答:“哦——我能看得下去。”
“真的——?”琪琪疑惑地盯着她,“那……万一你有看不懂的地方,就来问我。啊!”
亚仙似点头似摇头地动了动脑袋,心里嘀咕:“你还不是请晓光辅导了才弄通这些图纸的?”想到晓光,亚仙心定了,她决定一下班就去找晓光,他一定会比教琪琪认真十倍地帮她搞懂这些图纸原理的。
亚仙赶到晓光家,晓光正在聚精会神地画一套精巧新颖的家具图样。
“我的小绵羊,你看,这式样你满意吗?”晓光自得地把手一摊,希望亚仙能扑到他怀里,温顺地说:“满意极了。”可是亚仙却从包里拿出一厚叠图纸,叭地损在桌上。
“这……什么?”
“我,参加708设计组工作了。”
“啊——”
晓光的眼睛和嘴张成了倒写的“品”字。
“快别画那些家具了,帮我讲解这些图纸,都搞得我晕头转向了。”
“这……”晓光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你没学过晶体管脉冲线路的原理,怎么跟你解释呢?”
亚仙嘟起了嘴:“你那天……教琪琪……”
“好好好!”晓光赶紧把亚仙拉到桌边坐下,摊开了口纸,清了清嗓门,“偌,这是电气主控箱原理图。输入信号从这儿进,这是滤波器,这是两极管双向限幅器……”他停了停,小心翼翼问亚仙,“懂?”
亚仙轻轻“嗯”了声。
……信号传到输出端,带动这只精密继电器,然后输出自动控制信号……”晓光喝了口茶,“整个过程就是这样,你复述一遍,行吗?”
“输入信号……滤波器……这……”亚仙的声音轻得象起于青萍之末的细风。眼光不时哀求地瞥向晓光,她终于说不下去了。
“你呀!”晓光点点亚仙的额角,“‘小黄鱼’脑袋,天生不是搞逻辑设计的料,说实话,我再讲十遍,你也搞不清楚的。”
亚仙觉得心住下沉,喉咙口有块咸滋滋的东西往上浮,她腾地站起来,把图纸塞进包里。
“亚仙,你……”晓光捏住她的肩膀,她用力甩脱了,拎起包就往门外跑,“砰——嗜——”房门被她撞得震天响。她听见晓光拚命地喊:“亚仙——回来——”可她不停步,愈加快了速度,跑出弄堂,跳上一辆电车……不常发脾气的人发起脾气更是厉害呀!
亚仙下了狠心,不求人,非啃下这批图纸不可。半个多月,她天天钻在资料室里,把圆鼓鼓的脸熬成个尖桃形,眼睛套上了黑圈。
玲华碰到她,哟哟地叫起来:“到设计组那么辛苦呀?看把你瘦的!不过反显清秀了,眼睛也大些了。”亚仙疲倦地笑了笑,哪还顾得上这些,重要的是,要在设计组站住脚,别让人瞧不起里。
她终于疙疙瘩瘩地看懂了这批图纸,而且还根据原理图焊了几块模拟试验板。当她把它们交给廖总时,这才敢扬起头直视这位电气专家搭着几根稀发的亮脑门。
吃过早饭,亚仙见廖总拿着自己焊的试验板翻来复去地检查,不样的预感爬上了她的胸口,她本想趴在桌上休息一会的,却心神不宁,索性走到廖总跟前,怯生生地间:“这……行吗?”
廖总先盯了她一眼,亚仙觉得那眼光落在脸上,很沉重。廖总缓缓地开了口,先是赞扬鼓励了她一番,然后重重地叹了口气说:“只是,这试验板接线错了许多,这样吧,”他回头喊,“琪琪,你过来一下。”
琪琪甩着短发走过来,黑眼睛闪了闪;“什么事呀了廖总,我正在侧试稳压电源的温度漂移数据呢。”只有老技术员才敢用这么随便的口吻同廖总说话的。
“你测试完了,帮亚仙把这几块板子重新焊一下。”廖总果断地下了命令。“暖!”琪琪答应得太爽快了,以至亚仙觉得这个“暖”字是从琪琪口中蹦出的一块石头,狠狠地撞在她心上:“不,不,我自己改。我……能……”亚仙轻声辩解着,眼泪不听话地溢出了眼眶。
“哎呀哎呀,别哭嘛,有话好好说嘛!”廖总慌了手脚,他能果断地处理一千次试验中的故障,却不知怎么止住姑娘们的眼泪,他只好跑去和老科长嘀咕了半天,老科长跑来对亚仙说:“技术水平,急也急不出来。‘708’项目精密度高,亚仙呀,廖总的意思让你先别参加设计,安下心把晶体管线路原理读通,有空就帮着校对描图组送来的图纸。好哄,别再落雨了?”
于是亚仙每天除了到描图组拿两次图纸外,其余时间就是坐着看琪琪借给她的《晶体管线路》。
“708”项目进入了白热化阶段,设计组除亚仙外都忙得唇焦眼青的。亚仙坐不住了,她想帮着干点什么,都被人家客气地谢绝。连琪琪见她来测绘元件,也忙摆手说;“弄错了,一上板子问题就大了!”
亚仙默默地放下元件,颓然坐在椅子上,心里冷落空虚得发慌。
这几天,设计组对描图组意见多极了,廖总对着老科长发脾气:“你看看,这是描的什么图呀?错线错号,‘708’要毁在她们手中了!”
老科长又是叹气又是摇头:“真真没办法,对这班丫头不骂不行,骂重了也不行,我只差没向她们作揖下跪了。”
不知怎么,亚仙觉得老科长说的是自己。
中午,亚仙去描图组取图纸,只听里面叽叽喳喳挺热闹,推门进去,吃了一惊:敏珍抽抽嗒嗒哭得伤心,玲华授图板摔圆规地嚷嚷:“描图组是后娘养的,你们自己来试试,那么多图纸,就是长出三头六臂也来不及呀。你们设计组闲得大白天伏在桌上打磕睡,好意思叫我们加夜班呐?”
亚仙想为设计组的人辩护几句,却没勇气,她悄悄问新调来的小姑娘:“这是怎么啦?”
“老科长批评我们,完不成任务要扣奖金。敏珍母亲住医院,又不敢请事假,只好哭……”
亚仙心里乱糟糟的,她搂住敏珍的肩膀说:“你快去看妈妈,别哭了,下午……我替你描图纸。”
“真的?”敏珍抬起泪眼惊疑地问。
亚仙认真地点了点头。
玲华气鼓鼓地抱着一卷图纸往亚仙怀里一塞:“诺偌,这些都是重点图纸。老科长象放留声机似地唠叨,我们描的图这不及你,那不如你,索性让你描吧!”
亚仙摊开图纸,拿起注满墨汁的鸭嘴笔,心尖象微风中的小草轻轻颤动着。三个多月了,她生怕自己描图技术生疏,然而,连续划了一排行线后,她恢复了对自己的信心,墨线那么白如地在她笔端引出,准确清晰地布满了整张纸面……
“亚仙;又丢魂了?下班铃响了半1天还不停笔?”玲华背着皮包站在亚仙后面叫。亚仙拾头看,哟,真是娩霞绚烂的时候了,桌上已螺起了一叠描好的图纸奄她舒心地吁了口气,伸张着发酸的手指。目光停在窗外几片五彩的云朵上不动了。
亚仙捧着描好的图纸走下楼梯,她应该把图纸送到晒图间去,可是她的双脚却不由自主地朝老科长的办公室走去。
“亚仙?又出什么事了?”老科长有点惶惶不安地看着她。
“我想……回描图组。图纸多,人手少……”
老科长点着亚仙的鼻尖说:“这可解决大难题了。亚仙呀,先回描图组待一阵,把这批图纸突击完,再回设计组来……”
“不,我不去设计组了,描图组……我更能发挥作用。说完这话,亚仙象卸下了一副重担子,浑身轻松,真的,干吗要跟别人比上比下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自己的追求,自己的骄傲呀”!
亚仙又坐在靠窗的描图桌边上了,天空张着蔚蓝的翅膀飞进她的怀抱,几片白云缝蜷地绕在她的眼睑。玲华一叠声地骂她:“傻瓜!不当你是犯错误下放,也要说你脑袋。”
她轻轻地笑了,想起晓光也曾点着自己的鼻尖说:“亚仙,我就喜欢你……真诚坦率。不隐瞒弱点,所以这弱点也变得可爱了。”好似有一股清流注入亚仙的心田,轻轻地,轻轻地,把落在心上那黑糊糊的墨渍一点一点地冲洗干净了,心境又变得透亮透亮……
一九八二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