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路!烂路!”珊儿撅着嘴嘀咕着。
高低不平的石子路面,路得珊儿脚跺生疼,那双精致的乳黄色中跟皮鞋,买来时嫌它三厘米的后跟不够高,到修鞋铺去加了一截。穿上它,玲珑的身段更显得苗条了,走起路来,阔阔阔响,神气得很。可此刻,真恨不得连跟带底统统削去。她踞起脚尖,专捡石子缝中的平缓处落脚,一步三摆,平时那种袅娜的风姿完全没有了。珊儿气恼极了,不断地扇动一羽翼般的睫毛,把白眼翻给肖聪看。
“靠边点,路平。偌,这儿。来,扶着我。”肖聪温和地笑着,捏住她的手腕。
“不不。”珊儿扭了扭腰肢,整,起眉朝路两边看了看。“啧啧,屋檐下挂灯结彩的,走在下边,说不定脏水甲就往你脑门自上滴。哎哟……”
“当心!”肖聪一把托住她的腰,无可奈何地苦笑着,他知道她不顺心时爱使小性子,总是象大哥哥似的让着她。何况,这真是条令人难堪的路呢。
黑压压密层层一大片,都是陈旧低矮的平房。墙根贴着墙根,屋脊挤着屋脊,窗权衔着窗权,歪歪斜斜地相依相傍,倘若风稍大一些,简直令人担心它们是否支撑得住?
嵌在矮屋群中的石子路,疙疙瘩瘩,弯弯扭扭,象一根用烂了的绳子。宽,只有三步,两人并排走,肩膀擦着墙。站在路这边的门槛上,伸手就能摸着路那边的窗权了。屋檐下,成串地晾着娃娃的尿布、姑娘的直筒裤、老奶奶的大襟衫……墙脚根,顺序摆着漆亮的马桶、乌灰的煤球炉、旧铁皮盆里种着的仙人掌和牵牛藤……此刻,是周末的傍晚,收音机里戚雅仙正在唱《断桥》中白娘娘痛责许仙的那段,哀伤凄婉,令人心酸,低音喇叭箱里李谷一唱《乡恋》的气音象一缕清丽妩媚的细烟缓缓地飘散……“哗哗哗”,洗衣声;“嘶啦——嚓嚓嚓”,炒菜声……“小猢孙,下次再闹唯?”疲乏的妈妈喝斥顽皮的儿子;“要死啦,炉子还没生着!笨熊,罚你没饭吃!”年轻的妻子娇嗅偷懒的丈夫……
珊儿的家在幽静的思南路上一幢清雅的花园洋房里,那儿的傍晚是一幅恬静安详的图画:高大的玉兰树梢上凝着几片夕晖,矮冬青丛中的小路间横着青紫的薄暮,“叽叽叽”,几只归案的麻雀向五彩的天空掠去,就象羊毫笔蘸清水,在宣纸上轻轻地拖过……珊儿曾经下乡插过队,那已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割麦打场下来腰酸得躺着不能动,嚼着罗卜干咽糙米饭,眼泪簌簌地顺着灰扑扑的面颊淌……那苦滋味已渐渐淡漠,记忆里却印下另一幅绚烂热闹的黄昏图:裹着流霞的晚风在刚割去麦子的田野里拱荡,绿色斑烂的小树林上绕着青霭霭的炊烟,五彩缤纷的小河里浮着一群嬉水白鹅,不知打哪儿飘来悠扬的牧笛……
真的,没有哪个地方会比石子街更嘈杂纷乱姐雌的了。
“都是你!都是你!”珊儿推开肖聪的手臂,赌气地把石子踢得扑扑响。气就让她气一会吧,肖聪嘿嘿笑着,跟在她身后。有时候,人能够生点气也是好的呀。
“叭嚓——”
“哎呀,要死了!”珊儿象触电似地翘起了右脚拚命甩着。
“怎么啦?”
“破路!烂路!皮鞋里都浸水了!”珊儿的嗓音已带上哭腔,她一脚踩进了一汪积水中。
“你呀你呀!快把鞋脱下来,我替你擦擦。”
“算了算了。”珊儿放下脚,狠命地跺了几下,把沾在鞋帮上的污水抖落了。
“叫你跟着我走,你不听,瞧瞧……”
“瞧瞧你自己吧,半只脚都浸在水里了,快闪开呀,呆子!”珊儿猛推了肖聪一下。
不远处的岔路口安着一只公用水笼头,有人洗衣服,有人淘米,还有一位胖胖的大婶正在起劲地翻马捅,污水顺着路面石子间的空隙四下淌着。
“唔——臭死了。”珊儿厌恶地皱皱鼻子,掏出粉红的小手帕捂住鼻孔。
“别这样,叫人家看见了多不好。”肖聪拽拽她的衣袖、可是珊儿不理他,捂紧了鼻子,碎步小跑地穿过岔路口。
“哼,每天打这里经过的人有许许多多,还右比她更漂亮的呢,也没见这么娇贵。嫌臭,索性别进这石子街!”锄马桶的大婶冲着珊儿的背影嚷着,哗——顺势把半马桶水倒在地上。
“喂喂喂,你有神经病呀!朝人家脚上倒脏水……”珊儿躲着撵脚跟淌过来的水,踏上了路边一户、人家的门阶,也顾不上那屋檐下挂着的裤视尿布蹭头顶了。
“看看穿得象模象样,开口就骂人,还不如我的马桶清爽呢。捌马桶的大婶甩着竹刷子上的水珠,拎着洗净的马桶,咚咚咚地直朝珊儿走来。”
“你,你想千什么?”珊儿看着她壮实的身体,有点害怕。
“我得进自家的门呀,‘千金’请闪开点,别脏了你。”大婶说着把湿谁浪的马桶往门边一靠,差点擦着珊儿银灰色派力司喇叭裤的裤边。她急忙往后缩脚,“光当”,碰倒什么了。不好,是满满一瓦罐腌菜。瓦罐摔碎了,腌的萝卜白菜洒了一地。
“唉呀呀,作孽了,这菜我腌了一个冬天,正是上口的时候呢。”大婶心痛地叫着,嗓门大得象一装了扩音喇叭。珊儿吓愣了,贴墙站着,一动也不敢动。
“对不起,大婶,真对不起。我们赔,一定赔。”肖聪上前连声道歉,伸手从裤兜里掏出皮夹子,抽出了一张十元的票子。
“算啦,谁要你们赔呀!一点腌菜,能值多少?”大婶闪出宽厚的巴掌一挡。
“这哪成呢?这,这……总归要赔的呀。肖聪硬把钱往她手里塞。”
大婶扬起稀淡的眉说:“哎呀,你这同志也太客气了了。我们这儿住房条件差,啥东西都往墙根屋格下放,行人不小心弄坏占什么也是常右的事,只是你爱人也太小瞧人了,谁不想住公寓房子,用抽水马桶呀?条件不同,人可是一样的人,是吗?”
“对对对,这个……实在太……那个……”肖聪不知怎么解释才好。看看大婶,又看看珊儿。珊加低着头,把脸埋在苹果绿羊毛衫的高领子里,暗自嘀咕,“谁是他爱人啦?人家还没领结婚证呢,神经病!”
隔壁有人在招呼:“大块头婶娘,收拾好了吗?快走吧,一卡车已经来了”。
“哎哎,就来,就来。”大婶应着,从门后拿出,把扫帚,喇喇几下把满地腌莱扫到墙脚根。
“同志,这钱……”
“你这人年轻轻的译挺罗嗦,一说不用赔就不用赔,谁还哄你:我还有要紧事呢,有机会再路过这儿,有事问一声大块头婶娘,人人都知道。再会再会!”大婶似风似火地走了,那石子路在她的大脚板下喃嗡地作响。
“再会再会,谢谢你,谢——谢——”肖聪冲着她的背影叫。
“你省着点力气吧,哇哩哇啦,嚷什么呀!”珊儿没好气地慎他。
“你还有理?看人家大婶多坦气,你呀,太……娇气了。”肖聪犹豫了一下,捡了“娇气”这个不算太重的词批评珊儿,总不能老惯着她呀。
“我娇气,就娇气。你要嫌我,为啥缠我磨我,非让我陪你到这鬼地方来?本来,妈已答应今晚陪我上杜伯伯家去的……都是你,都是你!”珊儿早憋了一肚子委屈,说着说着眼圈红了……
真是的,当时就应该硬硬心肠拒绝肖聪,那么此刻就已经和妈妈一起坐在杜伯伯家宽敞的客堂间里了,承受杜伯伯夫妻俩爱抚的目光和不绝的夸奖。杜伯母最喜欢珊儿了,一定会拿出珊儿爱吃的“老大昌”糕点来招待她;他们在音乐学院读书的儿子和珊儿很谈得来,听他拉小提琴,就象荡着船儿乘着春风在绿得发蓝的小河里飘摇。“我没福气哟”,杜伯伯总是说,可惜珊儿比他儿子大了好几岁,否则决计要让珊儿当他儿媳妇的。珊儿很聪明,她清楚自己在杜伯伯心中的地位。杜伯伯是房管局的顾问,只要珊儿向他提出要一套房子办婚事,杜伯伯肯定不会拒绝的。
珊儿早就盘算好了,要一套朝南带晒合的新房,高低适中,地段闹中取静,让哥哥看了眼红,让嫂嫂看了气胀肚子!谁叫他们那么不讲理呢?本来,哥哥结婚,妈已经托人替他搞了间十四平方米的新房。去年爸爸病逝,开完追悼会的当天晚上,哥哥就在妈妈耳边嘀咕开了:
“妈,你别太伤心,爸爸不在了,还有我呢。我搬回家住,一来小佳佳可以给你解闷,二来家里没个男子汉也不行,我是长子,我有责任。”
“妈……佳佳大了,十四平方米的房间挤得没法动。晚上,他不让你有一点安静,你看书,他就缠你讲故事。我一点事都干不成。搬回家来,地方宽敞,也能请个阿姨领他。”
妈妈总是心向儿子的。搬回来就搬回来叹,反正哥哥没结婚时在家住的那间朝北的亭子间还空着。可是,珊儿万万没料到哥哥嫂嫂竟打起她住的朝南卧房的主意来,说什么嫂嫂生佳佳时落下的腰病,受不了朝北房间的寒气,又是什么家具添多了,亭子间放不下……他们终于说服了妈妈,然后由妈妈出面和珊儿“协商”。
“不换、不换、不换!”珊儿一口回绝,在饭桌上和哥哥拍桌子摔筷子地吵起来,“天下哪有这种理,成了家、生了孩子,还想回家占便宜!”
“小妹,你一个人霸占了那么大一间房子,到底是谁占便宜?”
“怎么就我一个人呢?难道我一辈子不结婚?”
“就是了,姑娘要出嫁,这房间早晚要让。”
“不让,就是不让,我的新房就在这儿。”
“妹妹,肖聪家不是有房子吗?他恐怕不肯当上门女婿吧?”嫂嫂不阴不阳地插嘴。
“那种房子你去住住看,象‘灶披间’一样,上厕所还得爬两段楼梯。”
“哟,妹妹现在越来一越娇贵了,当初去插队,土坯房都住了几年,上海的房子总比那强吧?”嫂嫂撇着嘴说,珊儿气得嘴唇直哆嗦,那时能和现在比吗?一个大队,一个公社,一个县……那么多知青肩挨肩,脚碰脚都住土坯房,艰苦奋斗光荣嘛。可现在,谁不想住得好了还要好?一听说你是住在思南路、武康路、高安路一带的,那瞧你的眼光马上会变得羡慕而崇敬。要是你说家住南市闸北区的,任凭你穿着再漂亮挺括,形象也会矮一截“下只角”出来的人嘛。人比人,气死人,要珊儿瞧人家住得窗明几净、宽敞舒适,自己却挤在“灶披间”里,不把她憋死才怪呢!
“我在乡下吃了好几年苦,你们老待在家里享福,还想欺侮我呀?没门!”
珊儿咬死了不肯让房间,哥哥嫂嫂趁她上班的时候,动手把珊儿的东西统统搬到亭子间去了。等珊儿下班回家,朝南卧室的门已被一把大锁锁住,她被“扫地出门”了!珊儿哭呀,闹呀,都无济于事,哥哥毕竟是儿子,俗话都这么说:女大不中留嘛。
珊儿憋着怨气找肖聪去,她愤慨地诉说哥哥的油滑、嫂嫂的尖刁。肖聪只是嘿嘿笑,满不在乎地说:“让就让吧,你早晚要住到我家去,我妈早盼着儿媳妇了。”
“去你的,我才不上你家当媳妇呢!跟妈说好了,今晚到杜伯伯家去想想办法。”
“今晚?不行不行,依萍打电话来,请咱俩今晚上她新房去作客,我已经替你答应了。”
“你答应你去,人家心都烦死了,哪有这份闲情!”
“怪不得人家说你豆腐架子越搭越大。你忘了?挑麦子,你完不成任务,摸到天黑歇不了工,依萍拖着发烧三十八度的身体帮你扛,那时你呜呜哭,一萍姐萍姐地叫得多亲热你大概也忘了乡招工时,依萍比你早下乡三年,却把名额先让给你,说你身子弱;干不了田里活。那时你怎么说的?交这种朋友最牢靠、最幸福了。分别那天,你楼着人家脖子不肯松手。现在是三请四请都请不动你了,你呀你。……”肖聪准得动气,说话声越来越高,脸颊须脖都涨得通红。
珊儿用细齿咬着嘴唇。进城后她的确和插队时的同学疏远了,她有了新的生活天地。周教授的儿子是学油画的,他熟悉莫奈、伦勃朗、塞尚的艺术特色,时而还会抓起炭笔勾一张珊儿俏丽的半侧影。谢校长的女儿在歌剧院当演员,”她会唱柴可夫斯基的歌剧《奥涅金》中的片段。还会教珊儿跳几下:“迪斯科”。魏政委的儿子是个“战略战术”通,听他描绘淮海战役、辽沈战役、平津战役的情形,简直有身临其境之感,他还知道许多高级将领的轶事趣闻呢。珊儿觉得和他们交往又高雅又有趣。可依萍呢?唉唉唉,那天,依萍带着她的男朋友到珊儿家玩,从进门起就开始喳喳喳地称赞:“哦!地板多滑呀,晒台多大呀!”甚至连楼梯、过道都要仔细地打量,还当着哥哥嫂嫂的面说:“珊儿,你们家的房子太高级了,你们的厕所间让给我做新房,我就心满意足了。”
“嗤——”嫂嫂忍不住喷出一丝冷笑,哥哥则不屑一顾地别转了头。珊儿的脸刷地红了,多丢脸,依萍是她请来的客人呀。真搞不清楚,依萍怎么会变得这样俗气?从那以后,珊儿已经有一年多没碰到依萍了。
珊儿有点内疚,呐访地对肖聪说:“我不是故意搭架子,见了面,顶多扯几句被面花样呀,家具式样呀,弄不就听依萍夸你发型好,衣料好,有什么意思呢?”
“这些你都有了,当然不稀罕。你高雅,你脱俗,可你不是也要去托人情弄房子吗?”
“这……”珊儿楞了一下,“我只要一套新房……你都三十了,我,也快二十五岁,依萍家,改日去不行吗?”
肖聪知道对付珊儿的娇脾气,最好的办法是“软硬兼施”,于是他扶住了珊儿的肩,放低了嗓门:“珊儿,好珊儿,依萍今天请了好些插队时的伙伴,怎么能为你一个人改时间呢?房子总会有的,咱们办喜事时不会睡在大街上的。好姗儿,答应了?”
珊儿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好珊儿,下班后在老地方等你,人民广场第五根灯柱。然后乘46路车就到了。”
“骗人,专会骗人,还说乘46路车就到了呢!下了车都走了快半小时了,还没到,还没到!”珊儿一边愤愤地踩着高低不平的石子路,一边不停声地埋怨着。
一弯银钩似的月亮已经嵌在街口那棵梧桐树琉疏朗朗的枝叶间,很象是那深蓝的天空含着静静的笑容。要在往常,珊儿会依在窗前欣赏那无边无缘静静流泻的月光,月光中,院子里的玉兰、冬青都象镀上了一层银似的。可眼下她没兴致了,矮房、石子路和这清雅的月色多不相称呀。“你说呀,到底在哪儿?几弄几号呢?”
“就到了,对,就在前边拐弯。”肖聪悄悄看一眼手表,糟,七点过头了,约定是六点半到依萍家的,“我记得清清楚楚,拐角上有只垃圾箱,一拐弯就能看见那新刷的粉白的墙,窗下种着一丛月季花。”他轻轻捏着珊儿的臂肘,加快了步子,沿着有垃圾箱的拐角弯进去,眼前,又是一条同样七扭八歪的石子路,同样摩肩接踵一大片矮平房,同样四周汪着积水的公用水笼头……
“粉白的墙呢?月季花呢?”珊儿四处寻找着。
肖聪搞糊涂了。上回,帮依萍搬家具,明明记得走进这石子街没几步就到了的,依萍在电话里问他要不要到车站接?肖聪还笃悠悠地回答:“不用不用,我认路本领最大,去过一次的地方,闭着眼也摸得着。”他太自信了,连门牌号也没带在身上,肖聪心里暗暗叫苦。眼前,要紧的是要稳住珊儿的情绪,他强作镇静地,说:一哦——不错,应该再拐个弯的……”
“还没到啊?走得人肚子都饿了。”
肖聪忙从兜里取出一包拷扁橄榄塞给珊儿:“就到了,诺,先垫垫饥,待会有你吃的呢。”
珊儿勉强拖起脚步,跟着肖聪又绕进一条更狭窄的僻弄,窄得连月光都挤不进,里面幽暗幽暗。珊儿停住步,拽住肖聪的手臂:“你别记错了,谁结婚到这种地方来住……”
“依萍他们想了许多办法,才在这儿借到一间九平方米的房间。哪能个个象你,有了还嫌不好……”
“你存心整治我呀?”珊儿狠狠拧了肖聪一下,“决认路吧,这儿?再拐弯?”
肖聪眨眨眼,斜顶的,平顶的,带阁楼的,就是没有粉白的墙和一丛娇嫩的月季花。他的额角渗出了一层冷汗。
“呆啦?傻啦?你开口呀!上天啦?入地啦?依萍的新房呢?”
“别急,珊儿,你别急。找得到的,就在这附近,我一时辨不清方向了,问问人吧。”
弯一弯细细的月牙儿象只小船,摇呀摇,摇到树枝梢上去了。稠密的月光淌过参差不齐的屋顶渗进窄窄的街面里了,疙疙瘩瘩的石子路变成了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月光如水,撞在石子上,仿佛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正是吃晚饭的时候,街上几乎没有人。家家窗口灯影璀璨,人声笑语从门缝里挤出来,顺着小溪似的路面流淌。肖聪犹豫了下,敲响了一扇贴着“光荣人家”红纸的低矮的门。
门拉开了,一股饭菜香味扑出来,肖聪不由得咽了一下口水,肚子咕咕地叫起来。门缝里探出一张稚气的娃娃脸,嘴巴里许是刚塞进一口饭,腮帮鼓鼓的,象只红气球。
“叔叔,你找我姆妈吗?”
“我……同志,哦,小妹妹,请问,这个……”肖聪对着这个乘车或许还不用买票的娃娃,不知怎么开口。
“固圈,开了门让客人进来呀。是隔壁赵阿姨,还是对门叶奶奶呀?”
“姆妈,是个不认识的叔叔,还有个好漂亮的阿姨。”
“啊,同志,你们是——”门口出现一位体态丰满的少妇,围着镶花边的围裙,上身穿一件银灰橙黄相嵌的挑花羊毛衫,显得非常雅致。
“对不起,我们想打听一个人,”肖聪微微点头打着招呼问:“有个叫李依萍的,刚结婚,住在哪?”“李依萍?”少妇偏头想了想,摇摇头,“这名字没听说过呀。”
“同志,是木子李,依靠的依……”
“走吧,走吧。”珊儿不耐烦地扯扯肖聪的后衣襟。
“慢着,同志,进屋来,间问因因的阿太吧,她在这里住了几十年,人头熟得很。”少妇热情地说。
“这……”
“这有啥?进来吧。”
肖聪扭头讯问地望着珊儿,珊儿朝他翻翻眼皮。
“叔叔、阿姨,快进来,快进来,我阿太什么人都认识的,哪咤、岳云、罗成,还有田螺姑娘、华山圣母,她都认识,这个李叔叔她也一定认识。”因阂拉着肖聪和珊珊的手往屋里拖,珊儿忍不住抿嘴笑了笑,肖聪便顺势将她推进门槛。
“顶多只有十三、四平方米了。”珊儿的杏眼灵活地四周一转,暗暗下了判断:大橱,五斗橱,装饰橱,还都是雕花镀锌的把手,只是漆色太深了,四只皮椅,一对沙发,紫红人造革包皮,可式样“土”了点,莲花型吊灯光线柔和,屋顶却太矮了,显不出气派;房间已经挤得转不过身,为啥还要拉起一块暗绿印花的布帘?
肖聪发现珊儿的嘴角挂起一丝讥讽的笑,便知道她又在评判人家的房间了。她总是毫不掩饰自己养尊处优的傲气。肖聪朝她使眼色,她却冲着他皱鼻子,真要命。幸亏少妇没在意,她在替他们倒水。肖聪看见方桌上吃了一半的饭菜,很过意不去:“别,别倒水了,我们马上就走。”
“坐吧,地方实在太小了,真是,还是坐下吧。”
“固固,来客了吗?”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布帘后面传出来。
“阿太,人家要问你一个人。”因因喊着,钻到布帘后面去了。
“因因阿太有病,~直躺在床上的。”少妇低声解释着,又抬高嗓音朝着布帘说。“奶奶,这附近有个叫李依稗的人吗?”
“啃味,吭味……”苍老的声音猛咳了几下,回答:“这名字不耳熟,不过姓李的有一家。强强的外公不就姓李吗?兴许是他的孙女孙儿呢。”
“真的,看我多糊涂!”少妇用手掌拍拍脑门,“就在这儿过去不远,笔直走,朝左拐,水笼头对面,那家就姓李。”
“谢谢,太感谢了。”肖聪兴奋地站起身。
“不再坐一会儿了?喝口茶吧。”
“不了,他们还等着我们吃饭呢。”
“素芬,把路给人家指清楚了,我们这石子街,陌生人进来,十有八个会认错路的。”布帘后又传出苍老的声音。
“老奶奶,谢谢你呀,我来过一次的。”肖聪对着布帘高声说,他想象那苍老的声音一定是从一张瘫塌塌的嘴中吐出来的。
“笔直走,朝左拐弯,诺……”少妇一直送出门。
“叔叔阿姨,下回再来问我阿太吧,她什么人都认识,哪咤、岳云、罗成,……”因因也追到门边。
“嘻嘻,”珊儿今晚第一次笑出声了,“谢谢你了,因固,再见。”她这是诚心实意地说的。
月牙儿爬得越高,看着越小,它洒下的光华就越多。石子街被浓浓的月色盛满了,那些陈旧的矮房,破损的路面变得朦胧而和谐,清凉的月色似乎把珊儿肚子里的火气压灭了,她忽然有兴致观察起沿路的风貌来。长睫毛扇上又扇下。
笔直走。
向左拐。向左!别搞错了。
公用水笼头,对面,到了……啊?!
肖聪象被钉子钉住了双脚,被棉花塞住了喉咙,泥塑木雕般地呆住了。珊儿惊愕地尖叫起来:“咦?这里不就是刚才踢翻腌菜坛的地方么?哎哟,莫非碰上拦路鬼了!”
“小迷信!恐怕是我们走岔了路。”
“不会的,笔直走,向左拐,清清爽爽。哦——会不会那老太太拿我们开玩笑全”珊儿疑惑地说。
“慢些下结论你看,你看呀,这儿信箱上描着个‘李’,看来这户人家也姓‘李’人家没说错,是我们自己搞错了。”肖聪连连搓手,连连摇头。
都是你,都是你。珊儿眼圈又红了,“谁让你不带地址?”谁让你记不清路啦?”
“怪我,都怪我!”肖聪恨不得敲开自己的脑袋,把那幢房子的记忆挖出来,“再问问人吧,兴许……”
“别问了,等找到依萍家,人家恐怕要上床睡觉了。累得要命,回去吧!”珊儿连发火的力气都没有了,咕浓着说。
肖聪看见珊儿眼睛里一闪二闪的,怕是要掉眼泪。他顶怕珊儿“落雨”。看看表,快八点了,唉,只好回去,明天给依萍打个电话说明缘由,依萍是会谅解的。
珊儿已经别转身往回走了,肖聪跟在她后面关照。
“珊儿,慢点,走慢点,认清方向,别又绕到小弄堂里去。”
“谁象你那么笨,朝着有汽车喇叭声的方向走,总走得出去的。”
他们七拐八绕地摸了半天,总算从一条狭窄的弄堂口穿到宽阔的中山北路上来了。珊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噢,夜空突然变得高远深邃了,长长的早桥被两排灿烂的路灯勾勒得分外气派。谁能想象在这宏伟的现代化建筑下还卧着那么一片古老的房屋?它们早该进博物馆了。
月亮升到中天了,变得更细更小,象用手指甲在天幕上轻轻划了一下,谁能相信那能笼罩整个世界的溶溶光华是它挥洒下来的呢?
珊儿回首张望,那一片矮房连同那狭窄的石子路隐在早桥的阴影里,显得更加幽暗,令人望而生畏。“下次再也不上这儿来了。”珊儿暗暗起誓。可是,肖聪这个书呆子,还站在那儿左打量右打量的,舍不得离开吗?“暖暖,你发神经病啦?快走吧,弱路车来了。”
珊珊使劲推了肖聪一把。
“对对对,就是这里!”肖聪猛然间叫起来,捏紧了珊珊的手。
“哎哟,痛死了!作什么呀?”珊儿甩着被捏痛了的手指嘘嘘地说。
“这儿,就是这儿。上回依萍和她爱人送我,就从这弄堂口出来的。暗,隔壁就是小烟杂店,对面有个馄饨铺,错不了。依萍还对我解释,从这弄堂口进去,比走正路近。我记得,他们送我出来顶多三分钟路。”肖聪兴奋得声音都抖了。
“不管三分钟路还是三十分钟路,我都不进去了!”珊儿把话说得死死的。
“好珊儿,我们再进去寻一越吧,这回保证错不了。”肖聪笑着恳求她。
“保证?谁还敢相信你的保证呀!脚痛,肚子饿,我不去。”
肖聪赶紧摸出了那包拷扁橄榄塞给珊儿:“好珊儿,我扶着你慢慢走,好吗?你想想,依萍肯定等得心焦呢,她真心实意请你,她说记得你爱吃糖桂花,特意到八仙桥去买了半斤,要烧桂花银耳羹给你吃。好珊儿,啊?”
“桂花银耳羹……”珊儿有些激动了,眼前不知怎么浮现出插队时村外的那片桂花林,她和依萍躲在里面说悄俏话,头上肩上落满了金黄的花瓣。“那就……再走一越吧,最后一趟了,你记记清楚呀。”
“一定,一定不会错了。”
于是他俩又趁进了弄堂口。肖聪一边走一边回忆着、辨认着,没错,没错,就是这条路……一个三岔路口横在他们面前了,肖聪犹豫地收住脚步。
“往哪条路走?”珊儿担忧地看看他。
仿佛有只手在肖聪的脑子里搅了一下,清晰的记忆又模糊起来,好象是朝正中那条路走的,可又好象是靠右的那条?不对,往左……?
“又忘啦?那,趁早往回走。”珊儿急急转回身,肖聪一把挽住她的胳膊:“让我,再想想……”
“你呀,你呀……”珊儿忍不住张口要嗅怪肖聪了,这时,从正中那条路的深处传出汽车喇叭声,伴随着嘈杂的人语、脚步声,随即,两盏雪亮的车灯从远处渐渐逼近,格登格登……啼哗啦啼哗啦……轮胎轧着碎石发出各种声响。
“珊儿,当心,汽车来了。”肖聪伸出胳膊把珊儿拥到路边,“等它过去了再走,靠近我!”
“乖乖,这么破的路竟然开得进汽车。”珊儿用手挡在眼睛上遮住刺目的车灯光柱,顺从地依在肖聪胸前。
车近了,是一辆小三轮卡。不过,和窄窄的街面、低矮的房屋比起来,它俨然是庞然大物了。车斗里装满了橱柜床椅、被包衣物,象是在搬家。车开得很慢,象乌龟在爬。车前车后拥满了人,跟着车跑,拚命地和车上的老少们招呼:
“赵家姆妈,再会!”
“阿玲,再会!”
“再会再会,谢谢大家帮忙搬场,谢谢!”
“谢啥呀,都是自家人嘛。”
车到岔路口,要拐弯。
“散开,散开!小糊狮,当心车轮轧扁脚趾头!”一位胖胖的大婶挥着宽大的手掌驱赶围着看热闹的娃娃们。二她岔开两只脚板站在路中央,咳喝着:“倒车,倒……再倒!好,往右点,对对,好了,开吧,开吧……”
“肖聪,你看,她不就是大块头婶娘吗?”珊儿扯着肖聪的衣袖轻声说。
“是她,是她,大块头婶娘——”肖聪喊起来,啪。被珊儿敲了下颈脖:“你嚷嚷什么?碰上了多不好意思?”珊儿说罢把肖聪推进阴影中。
汽车终于在岔路口调转了头,大块头婶娘拍着衣襟上的灰尘,对车上的老少们大声说:“赵大姐,玲玲,住进新房了,可别忘记石子街的老邻居,有空常来走走呀!”
“暖暖,李嫂子,会来的,你们也过来坐坐,看看新房子的气派。”
“我不光要去看新房子,还等着搬进去住呢里赵大姐,你算是‘先行官’,过不久,我们石子街的人都会搬进新房子的。”大块头婶娘敞着大嗓门说着,人群中荡开一阵阵舒心的欢笑。
“再会——再会——”
汽车开远了。
肖聪和珊儿正打算启步走,一个胖胖的身影拦在他们面前了:“哈,是你们呀!怎么?荡石子街荡到现在?这儿路僻静,是谈情说爱的好地方。累了吧?上我们家歇歇腿去吧?”
“大块头婶娘。”珊儿羞红了脸,把头埋进羊毛衫高领里。肖聪赶紧解释:“不,不是荡马路,我们来作客,嘿嘿,认不准路了。”
“哦?上哪一家作客呀金”大块头婶娘神色非常认真地问。
“李依萍。你,听说过吗?”肖聪满怀希望盯着她看。大块头婶娘低头想了片刻:“李依萍,这名字不熟,是男是女?在哪工作?几时搬到石子街来的?”
“是位年轻姑娘,在第一人民医院当护士,刚搬来不久,新结婚,在这儿借了间房作新房。”
“哦哦——个子不高是吗?”
“对呀。”
“脸盘尖尖的,小眼睛,一笑两个酒窝,是吗?”
“哎呀,你认识她吗?”珊儿忍不住叫起来。
“你们找的是新娘子医生呀,这儿老老小小都这么称呼她,新娘子医生。她的名字倒没人唤啦。”大块头婶娘连连点头。
“她住的房新刷的墙,窗下有丛月季……”
“咯,就在这儿不远。沿中间这条路走,见到第二只阴沟洞往右拐,再往左拐……,不行,你们记不清的。强强,强——强——”大块头婶娘高声呼喊起来,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子应声跑过来了:“外婆,叫我作啥?”
“陪这叔叔阿姨到新娘子医生家去,把他们送到门口。”大块头婶娘吩咐着。
“送到了,给我买块巧克力,外婆。”强强嘻笑着。
“行行行,快去吧,乖,外婆宝贝你。”大块头婶娘拍拍强强的脑袋。
“再会,大块头婶娘,谢谢,谢谢。”肖聪这下心定了,向大块头萍娘鞠了一躬,珊儿也抿着嘴欠了欠身子。
“珊儿,脚还痛吗?”肖聪边走边问。
“罗嗦啥?快走吧。”珊儿瞪他一眼,快步跟上一步三蹦的强强,“你常去新娘子医生家吗?”
“不,外婆说我脏得象泥猴,怕弄雌旋人家新房里的花花被。”强强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新娘子医生常常到我家来,我外公腿不好,新娘子医生替他打针、敷药,说是灵光得很。外婆可喜欢她呢,把爸爸从普陀山带回来的笑和尚送给她了呢!”
一抹淡云飘去了,细细的月牙又露出脸来一,“到了到了,就在那里。”强强奔了起来。
“白粉墙,月季花,对了,珊儿!”肖聪高兴地说。
珊儿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得好厉害,一股浓郁的月季花香峨入珊儿的鼻孔,她忍不住高声喊起来,就象擂队时隔着小河唤人一样。“依萍——依——萍——”。
门呼地打开了,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依萍跳出门槛,-把勾住珊儿的脖子:“珊儿,小娇娇!”两人咯咯咯地笑起来。
“快,快进屋呀!”依萍的爱人忙把他们让进新房,乖乖,满屋子挤着挨着,都是插队时的老伙伴,大家起哄要罚迟到的人:
“‘上只角’的公主,你可真难请呀!”
“满桌菜都热了两遍,说别等别等,可依萍偏不肯,她说珊儿答应来,就一定会来的。”
“罚罚罚,一人连千三杯玉液香!”
“受罚,我们甘愿受罚。”肖聪连声说。
“不行,不行,把珊儿醉倒了,你背她回家呀?”依萍总是护着珊儿。
月牙儿弯弯的,象姑娘们笑得甜甜的嘴。
高脚酒杯里斟满了玉液香,肖聪和珊儿双双举起酒杯,祝贺依萍新婚愉快。
“你们呢?什么时候结婚?”依萍抿了口酒,脸红红地问。
“嘻——到时候,一定请你来闹新房。”珊儿笑眯眯地回答。
“新房是你现在住的那间吧?啧啧,布置起来一定象皇宫。”
珊儿笑了,此刻她不用担心哥哥嫂嫂会讥笑她的朋友,所以笑得很舒心,“你猜错了。我住到肖聪家里去。”珍珊少说这话时神情非常自然,象是说一件早就定了的事。
“真的?”依萍惊讶地问。
肖聪正往嘴里送一块白斩鸡,差点嚼着自己的舌头,他看看珊儿,老天爷,你什么时候下了这个决心的?
“蛮好,也蛮好,”依萍帮珊儿夹了只大虾,“总比我这儿强多了。”
珊儿忽然记起,她还没有来得及打量依萍的新房哩。真的,只要人们相亲相爱,房子大点小点,好点差点似乎都是无关紧要的了。她环视了一下房间,是小,是矮,家具被褥都平平常常,只有放在装饰橱中央的一尊哈哈大笑的弥勒佛石像特别引人注目。
“干杯!”
“干杯!”
头晕呼呼的,胸口有一团热气在涌。珊儿离席,把窗打开了。月牙儿稍稍偏西,月色变得清淡,屋脊、路面上象凝着薄薄的霜。
“今晚月色真好,要是在你们家院子里赏月,一定美极了,可惜这儿街面太陈旧。”依萍替珊儿披上一件绒衣,“不过,这儿的人真好,这墙,这花,都是邻居们相帮刷的种的。”
“依萍,我觉得这儿的月夜别有一番味道,好象……好象是在童话世界里。”珊儿的长睫毛一扇一扇,眼睛里映出了一对晶亮的月牙。
一九八二年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