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谢影阁正是“青娥羞艳,素女惭光”的年纪,刚从省越剧团学馆出道,也就是为团里的名角儿们跑跑龙套。这些角儿和她母亲蔡莲芬是同辈人,对她自然另眼相待,有一些二三路的大龙套角色就让她上了。有一次,团里演出《碧玉替》,剧中扮演李秀英母亲李夫人的老演员得了急性盲肠炎要开刀,扮演李秀英的角儿竭力推荐谢影阁顶替上去,在戏中角儿扮演的女儿倒比谢影阁扮演的母亲年长二十多岁。要说谢影阁天生就是唱戏的料,竟不怯场。
李夫人这个人物,比青衣年长一些,比老旦又年轻一些,传统戏班子里大都以贴旦应工。谢影阁在学馆学的是大青衣兼花衫。她是内秀的脾性,平日排戏,言词不多,心里却会琢磨。演李夫人,她减少了唱腔中的小腔,使演唱显得厚重;在台步中揉人些许老旦方正的姿态,增加人物的阅历感。在“归宁”一场的母女对唱中,谢影阁所饰李夫人与名角饰演的李秀英真可谓是旗鼓相当,不分伯仲,赢得了广泛好评。
拾妹一直相信,有好妈在天之灵的福佑,大姑娘又是这等的聪狈,逗寺的侯砰,这寺的噪首,妥小红也难。
两年下来,谢影阁演大配角也渐渐有了点小名气,她遇到了该她红起来的难得的机会。
那一年,为纪念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二十周年,全省举办规模盛大的戏曲会演。省越剧团决定复排当年“悲旦魁首”蔡莲芬留下的南戏经典剧目《白兔记》参加会演,聘请省内文化名人对剧本进行大刀阔斧的修改,剔除其间刘知远重婚等封建主义色彩的情节,以赞美李三娘与刘知远患难相济,贫贱不移,坚贞不屈的传统美德为主要线索。消息一经公布,团里若干位资深旦角个个跃跃欲试,找领导表决心,日日抓紧练唱练功。
谢影阁当然非常想演李三娘,她多么希望将母亲塑造的这个称誉越坛的角色由自己来重新打造,重新演绎。可是她将这个愿望深深地埋在心底,不敢泄露一丝半毫。
谢影阁仔细分析过了,倘若按照早先母亲演过的本子排演,她最大的可能就是饰演岳将军之女岳绣英一角,也就是刘知远人赘将军府娶的妻子,这也是一个二肩旦常演的大配角。可是团里这次排演的本子恰恰删去了这一条线索,岳绣英这个人物没有了。那么,自己只有饰丫环跑龙套的份了。那一段,团里几处练功房排演厅日日人满为患,大小琴师都被人拖着练声吊嗓。谢影阁反倒“偷懒”了,团里人极少看得见她练功练唱的身影。
剧本几次三番地修改终于定稿,编导组关起门来反复讨论研究,确定了演员阵容。公布的演员名单有A,B两组。A组当然是名角和老演员,I组却清一色是学馆毕业出来的青年演员,谢影阁便在B组里担纲女一号李三娘一角!领导开诚布公道,在全省戏曲会演之前,《白兔记》先举行一轮公开演出。两组演员都有机会,由观众和专家来决定究竟推举哪一组演员去参加会演。消息一经传开,两组演员都铆足了劲。导演排戏的程序显然对A组老演员有利。每天排戏,总是由A组老演员先排,B组青年演员坐在台下学习观摩。一般到下午三四点,A组老演员们排得差不多了,再让B组青年演员上去走一下台,站一下位,具体表演由她们自己回去琢磨。
谢影阁心底却悄悄升起一股雄心,要努力战胜A组的李三娘,要争取参加全省会演。排练时她谦恭谨慎,从不多说一句话,不向导演提任何问题,只默默地看,默默地听,默默地记。轮到她们组上去走台站位,她决不会走错一步,却也决不多走一步。所以,她的勃勃雄心就连与她搭档饰演刘知远的小生秦玉楼都浑然不知。
只有拾妹晓得姑娘的心愿,因为姑娘每每从团里排练结束回家,那才是她真正的排练的开始。穿上母亲留下的青衣褶子,在自家的青砖小院子里一遍遍地练形体动作,一遍遍地斟酌唱腔念白,夜夜要练到银河低垂,晓星隐没之时方才睡下。
终于等到公演的那一天。团里领导决定,由组演员打头阵演出日场;相对关键的夜场戏则由A组老演员们演出。领导的想法是,万一日场青年演员演砸了,夜场的老演员们可以扭转不利的局面。领导请了一批省文化界的知名文化人、理论家、剧评家,大都给的是夜场的票子。在领导的心目中,A组《白兔记》参加会演早已是定局,B组《白兔记》只是为青年演员提供一次学习锻炼的机会。
然而演出的效果却大大出乎团领导的意料。日场青年演员落五次幕,观众还不肯离去,许多戏迷高喊谢影阁的名字,将鲜花抛上戏台。相比较下来,夜场老演员的《白兔记》,先是在外形、嗓音上略逊了一筹,表演又中规中矩,在剧情高潮处缺少情感迸发的冲击力。加之专家们看戏,情绪要比戏迷们节制得多,剧场气氛显然不及日场时的热烈沸腾。
剧团领导正打算召开各路专家的研讨会,为A组《白兔记》把脉,如何进一步修改提高,争取在全省会演中取得好成绩。报纸上却已经赫然登出了对I组《白兔记》女主角谢影阁的长篇报道,大标题是:“好一个清丽凄美的李三娘!”副标题是:“省越剧团老戏新演推新人,谢影阁不负众望挑大梁。”下面还加了一行小字标题:“悲旦魁首蔡莲芬后继有人。”报道还配发了谢影阁所饰李三娘的大幅剧照,这张照片准确地抓住了谢影阁内在的神韵,保留下谢影阁最光彩最美丽的瞬间。抓拍这帧照片的便是当年省报年轻的摄影记者汪厚诚。他具有独到美学意象的摄像技术,充分挖掘了谢影阁身上含蓄而微妙的美;而谢影阁塑造的独步越坛的李三娘形象,也使他一跃而居摄影记者中的佼佼者。这以后,汪厚诚逐渐成了谢影阁的专职摄影师;而后,又成了谢影阁的丈夫。
真可谓是一石激起千层浪,那版长篇报道引出了大小报纸上对谢影阁及青春版《白兔记》的好评如潮,剧团领导不得不重新部署战略方针,决定让B组《白兔记》去参加全省戏曲会演。事实证明了这个决定是符合“长江后浪推前浪”的自然规律的。B组《白兔记》在全省会演中获得了广泛好评,谢影阁一炮打响,荣获演员一等奖。
当B组《白兔记》意外得到团领导通知,准备参加全省戏曲会演,那时离正式会演的日期已不足半个月了。谢影阁硬是在这短短的十几天中,为“磨房产子”一折加人了八尺长袖旋舞,取得了“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的惊人效果,被媒体誉为越坛不可多得的文武双全大悲旦。
《白兔记》使谢影阁一跃而成为省越剧团的头肩旦角,成为省戏曲界冉冉升起的一颗艺术新星。唱片公司立马为她录制了全本《白兔记》唱腔的唱片,电影厂也开始筹备,欲将《白兔记》搬上银幕。
那几年,隔上个把月,报纸上便会出现关于谢影阁的演出动态,她的各种剧照也频频亮相,摄像者一律是省报摄影记者汪厚诚。那几年,拾妹尽心尽力为大姑娘收集报纸,凡有关大姑娘的报道和通讯,她都小合翼翼地剪下来,藏在一只好妈从前放珠翠头饰的红木雕花妆盒里,这只妆盒还是谢家少爷与好妈情投意合时送的呢。拾妹每放一张剪报进去,心里都会默默祈祷:“好妈,你看看你的姑娘多有出息啊,你在天有灵,一定要护佑姑娘呵!”
那几年,拾妹好像又回到了从前陪好妈扮妆唱戏卸装吃夜宵的那种简单而快乐的日子,她以为谢影阁可以在戏台上长盛不衰地唱下去,红下去。可是,人生穷达谁能料呢?用拾妹的话来说,头上的月亮圆了,就要亏了。而且总是圆的时候少,亏的时候多。
谢影阁的好运道只持续了三年多。忽然,上头就叫停了《白兔记》等一大批传统剧目,要求各艺术团遵照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精神,编排反映工农兵英雄形象的现代戏。要完成这项任务,对于越剧团来说恐怕是最困难的了。因为越剧全都变质;要扮演现代戏中的男人,特别是工农兵形象,就有点不伦不类“娘娘腔”了。然而无论如何地难,政治任务还是要完成的。省越剧团领导绞尽脑汁,一时三刻哪里编得出现代戏?最后决定移植京剧《龙江颂》,女主角江水英当然由谢影阁担任。现成的本子,戏很快就开排了。没有了水袖罗裙,不能翘兰花指,台步要大踏步,对白要铿锵有力,这一切对谢影阁来说太不习惯了,举手投足都是别扭。忍不住跟她的老搭档秦玉楼发牢骚,这江水英怎么一点女人味道都没有啊?牢骚归牢骚,排戏还得排,谢影阁咬牙坚持下来了。
越剧《龙江颂》十天后就彩排了,团里照例请了方方面面头脑人物往临指导。不料却遭到来自上头夹头夹脑的严厉批评:那个谢影阁哪里有一丝一毫工农兵英雄人物的气质?听讲她还攻击江水英没有女人味道,简直是对革命样板戏的莫大污蔑!于是,越剧团的《龙江颂》剧组被迫解散,谢影阁被扣上“修正主义文艺黑线培养的毒苗、大肆宣扬封建毒素的女干将”两顶帽子,发配到城郊道具工场劳动改造去了。省城越坛一时黑云压城,叶落花败,肃杀而凋敝。
拾妹实实为谢影阁抱屈啊。她搞不懂哪样是修正主义,哪样是封建主义,她只晓得姑娘演的戏人人爱看,那有什么不好?最让拾妹痛心疾首的是那次省城红卫兵轰轰烈烈“横扫牛鬼蛇神”的抄家运动。十几位戴半尺宽“红卫兵”臂章的年轻学生将她们这座小楼兜底翻了天,“红卫兵”革命斗志高涨,用菜刀将《白兔记》全本唱腔的唱片砍成碎片,还在院子里燃起一蓬火,把他们认为是封资修的东西,衣服啊,鞋子啊,剧照啊,统统投进火中烧毁。拾妹最为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红卫兵在拾妹的床底下找到了好妈留下的那只红木雕花妆盒,将它整个儿地掷进火中!拾妹扑上去要抢,被汪厚诚死死地拖住了,汪厚诚在她耳畔轻轻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们眼睁睁望着妆盒成了焦炭,妆盒里厚厚的一叠剪报一点点化为灰烬,黑蝴蝶般四处飘扬,拾妹气得捶胸跺脚。可谢影阁只塑像般立在滚滚浓烟黑雾中,纹丝不动。
这批红卫兵在完成了伟大的革命行动后,又在院墙上留下一圈批判大字报,然后呼喊着“革命万岁”的口号,雄赳赳气昂昂地撤离了摇摇欲坠的小楼。
当薄薄的木板院门呼膨合拢,小院在重重暮霭围困中如同沉没在混沌深潭底的一艘破船。唯有那蓬火的余烬鬼眼似的忽闪忽闪。塑像般伫立了几个小时的谢影阁忽然直挺挺地仰面倒下,就像戏台上高难度的“硬僵尸”动作。戏台上的“硬僵尸”惯常由男演员做的多,况且事先要做好充分准备,倒下时要闭气,梗头,以背肩着地,方不致震伤头部。谢影阁这一刻却处于无意识状态,若不是拾妹眼快手快扑过去,用自己的身子垫住她,谢影阁或许就后脑勺着地,后果不堪设想。拾妹为了这一扑,大腿手臂上的乌青块连成一片,个把月都没褪尽。
汪厚诚帮着拾妹将谢影阁挪进堂屋,平躺在卧榻上,又是冷毛巾敷,又是掐人中,谢影阁方才苏醒过来。拾妹将前日的残羹冷饭倒在一起,略加调料,煮了锅菜泡饭。三人就着酱菜腐乳,只为填泡肚子。谢影阁是由汪厚诚劝着哄着勉强喂下半碗。随后,汪厚减扶谢影阁上楼休息去了。拾妹持起袖子,嘴里边气恨恨地骂着,可刷洗时,赫然发现木脚盆里大半盆水浸着青乌乌白花花的一团,顶手撩起一看,竟是好妈留下的青衣褶子!她一拍脑门,“哈哈”笑出声。原来她见姑娘日日穿这件褶子练功,背脊上汗渍黄蜡蜡一摊一摊的,便先用清水泡着,想得空浆洗出来。不想被红卫兵一觉混,竟也忘了。她“哈哈”笑得痛快,红卫兵气势汹汹不可一世均样子,却眼大无珠,没有发现这里还遗留着一件“封资修”的戏及啊!她兴冲冲跑上楼给姑娘先生报喜去,汪厚诚一根食指压住赌唇,嘘了声,道:“莫闹醒她,让她静一静。”又叹道:“单单存下件晋子,有什么用呢?”
拾妹有点扫兴地退出来,她想,姑娘醒来后看见这件褶子,一赶会宽慰一些的。她拖净了地板,开始整理被红卫兵翻得一塌糊余的五斗柜。她由上往下一格一格将抽屉抽出来,撕去垫在底部沟旧报纸,用干布抹去浮尘,再将理好的衣物叠放进去。待她收拾完最后一层抽屉时,她像被人施了定身法术似的怔住了―那抽己底铺着的旧报纸上,谢影阁扮演李三娘的大幅剧照正对着她无浸幽怨地叫道:“我儿―咬脐―”拾妹倏地醒悟过来:当年报氏上刊登出评论谢影阁出演《白兔记》的长篇文章《好一个清丽凄建的李三娘》,还配发了汪厚诚拍的剧照。汪厚诚从报社拿了一厚戛报纸送过来。拾妹除了剪报用去一张,又给熟悉的街坊邻居送了几张,还剩了许多。隔日,拾妹整理五斗柜,便顺手取了一张垫主抽屉下了。拾妹连连念着“阿弥陀佛”,一边小心翼翼将这张报氏揭起来。拾妹哪里还忍耐得住?再次奔上楼梯,咚地撞开前厢寿的门。
汪厚诚正拥着谢影阁絮絮地说着什么,突兀兀被拾妹打断,恼火地别过脸斥道:“拾妹,你疯疯癫癫想作啥呀?你还嫌她刺激受得不够狠吗?”
拾妹看见姑娘靠在枕垫上抹眼泪,来不及应答先生了,只将那张报纸擎到她眼门前,喘着气大声道:“姑娘,你看你看,没有被红卫兵烧光呢,五斗柜抽屉里留下了这一张!”
谢影阁睁着红肿的眼,好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拾妹又道:“姑娘,你唱词里不是有这么一句的吗?花落莫须悲,红蕊明年又满枝。被那帮小土匪穷凶极恶折腾大半天,还能留下这张报纸,还有那件青衣褶子,我在想一定是好妈在天有灵,护佑你呢!”
谢影阁双手捧着那页薄薄的报纸,定睛看了一会,终于出声了:
眼昏暗我只怕黄泉路近,
为知远为孩儿我要苦熬苦撑……
竟还是《白兔记》李三娘的唱词!
谢影阁果真在道具工场默默地苦熬苦撑了好几年,说她“默默”,真不是形容词,她在工场里从早到晚抿紧双唇卖力干活,拆布景,洗道具,修修补补样样上手,就是不出声。与人交流最多也是点头摇头表示个意思。也有道具厂的工人曾是她的戏迷,午休工夫,想要她唱几句让大家过过瘾。她只以一个无声无息的苦笑还人家。她的笑很迷人,特别是右颊上时隐时现的酒窝,颇像一片兰花瓣,随情绪的波动深深浅浅变幻无穷。
一日,省里样板戏剧组派了几个人来道具工场挑选布景,谢影习一眼瞥见了老搭档秦玉楼,却当作没看见,静悄悄转身走开了。也来到工场外的临时厕所,她宁愿忍受厕所里的恶气,也不愿面对皮人无情打碎的过去。
秦玉楼也尾随她进了厕所,堵住她,道:“小谢,有些事情我一过要跟你解释清楚的。不是我打你的小报告,因为你父亲和你母斧的缘故,上头早就盯上你了,还专门成立了专案组。专案组逼我易发你,给你罗织了好多吓丝丝的罪名。我为你说了许多好话,我兑你顶多发发牢骚,认为江水英的动作没有女人味道。我以为这拿不上什么大罪名,不想他们就上纲上线,扯到什么文艺黑线上头绘了……”
谢影阁做了个甩袖的动作打断了她,便要绕开她出去。秦玉娄也以一个翻袖动作拦住她,声音已是哀哀求告了:“小谢,我晓得尔记恨我,可我们在样板剧组跑龙套,看人家脸色,那种矮人一等勺滋味真不好受。倒不如你在工场来得自由爽快……”
谢影阁猛抬头一个亮相,双目如炬,面颊上的酒窝深深凹下,象被人剔去一块肉,那是一个心如坚冰的冷笑!秦玉楼已知修复下了她们之间的友情,长叹一声,羞惭地离去。
在那几年苦熬苦撑的日子里,汪厚诚也受到谢影阁的牵连,一卜文艺黑线干将的丈夫怎么还能继续留在作为无产阶级喉舌的新习界工作?于是汪厚诚被下放到农村民办小学教书,每个月才能习省城休假几日。
人人都在传说越剧名旦谢影阁哑了,再也发不出声音了。这川奇闻先是从道具工场传出来的,不胫而走传遍了大街小巷。
拾妹出去买小菜倒垃圾,都会有面熟陌生的人拽住她问长问短,谢影阁多少呱啦松脆的一条金嗓子,怎么说哑就哑了呢?拾妹总是不厌其烦,一一作解释,那是恶毒的谣言,我们家姑娘的嗓子亮着呢,只是现在拢共八只样板戏好唱,人人都会唱,我家姑娘索性不唱了!
拾妹心里比谁都清楚,姑娘时时刻刻都在等待重新上台的机会。姑娘在道具工场劳动多少辛苦,回到家连喝口水的气力都没有了。可姑娘再苦再累,每天清晨一定爬起来,在自家院子里练功,压腿下腰,跑圆场挥水袖。姑娘练嗓,再热的天,也要拾妹将门窗紧闭,对着一只空的大肚酒瓷“哮唯啊啊”地喊嗓子。那些年中,只有拾妹有耳福,还能常常听到姑娘哼唱《白兔记》中的经典唱段。姑娘唱了一段,还要问拾妹的意见,这样转腔顺不顺?这样落调好不好听?被拾妹听来,姑娘是愈唱愈耐听,有朝一日重返舞台,必定是技惊天下,名满四海,所以,尽管是粗茶淡饭,拾妹总是劝姑娘多吃点,吃下去长力气。没有力气,一旦重返戏台,怎么唱得动演得动呢?
在那些年苦熬苦撑的日子里,拾妹成了谢影阁的动力和信心。
倏忽七八年时光挨过去了,局势略有松动。先是汪厚诚被召回省报工作,继续做他的摄影记者。半年后,谢影阁也从道具工场调到省艺校,担任学员们基本形体训练的指导老师。当时,省艺校其他剧种的班级尚未恢复招生,只开办了两届京剧样板戏集训班。
省艺校坐落在离省城两百多公里的一个风景如画的乡镇上,那里,正是谢影阁的家乡。
于是,谢影阁在久违了的家乡邂逅了从未谋过面的同父异母。
谢影阁头天到样板戏集训班上课,就遇上了怪事。学员们在蔑下交头接耳,点点戳戳,哪哪喳喳议论一片。把谢影阁弄得很紧长很尴尬又很自卑,总以为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或者是学员们瞧下起自己“文艺黑线干将”的身份?下了课,她把集训班的班长请组办公室,很恭敬很虔诚地请他给自己的教学提提意见。那班长兑:“谢老师,你的形体课上得太好了,我们进艺校后,还没老师教戈们这么基础的东西呢。”
谢影阁疑惑地盯住他:“那……为什么你们……”
班长灿烂地笑了:“谢老师,前些日子学校请了一位民间清唱任的女唱师给我们做讲座,她也姓谢,长得跟你太像了,你们是不是双胞胎啊?”
谢影阁的心莫名地评坪坪跳得慌张,强按捺住,故作随意地向汪长打听那位女唱师的详细情况。原来那位谢姓女唱师是方圆百旦远近乡镇最受欢迎的“小堂名”唱师,据说她有一条唱不哑的好衰子,什么越剧绍剧余姚滩簧,小生花旦老生老旦,人家点什么她昌什么,又都像什么。老百姓谁家有红白喜事,争相邀请她去助哭,价钱也是这一带唱师里出得最高的。“文革”开始后,民间清昌班也被当作封资修的残余势力取缔了,处处都时兴八个样板戏。笙位女唱师马上跟紧时代潮流,改唱京戏,并且能从《红灯记》、《沙家洪》、《龙江颂》一直唱到《海港》,所以省艺校会请她来给学改做唱腔方面的讲座。
谢影阁迟迟疑疑问道:“她,叫什么呢?”
班长拍着脑门道:“好像叫―谢金阁,讲座开始时,她自我介绍说的,蛮好听的名字。”
谢影阁如雷轰顶,怔在那里。班长道:“老师,你怎么啦?”谢影阁忙扯开笑脸:“没,没什么,谢谢你呀。”
下班后,谢影阁使出少小就练就的台步功夫,急急回到镇上的临时租屋。她手脚冰凉地捉住拾妹的肩膀,心急慌忙地说了那女唱师的事。拾妹听着听着,忽地一拍大腿:“就是她了!”
“谁?”谢影阁胆战心惊问道。
拾妹又是叹气,又是摇头,道:“还会是哪个?你们谢家的二姑娘,你的亲妹妹啊!”
原来镇上谢姓大户早已败落,谢少爷,也就是谢影阁的父亲,听说是病死在劳改农场里了,他后娶的太太也仅为他生下一个女儿。周围乡邻们都说,谢家祖上发达肯定有不义之举,故而老天罚他们断子绝孙。
谢影阁终于晓得了尘世间还有一个与自己有着血脉之情的女人存在。她急切切地想见见这位据说与自己长相十分相像的妹妹。却在第三天晚上,这个妹妹自己摸上门来了。
是拾妹开的门,一见那人,便喊道:“姑娘,她来了!”
谢影阁手德住胸口跑到门前,那谢金阁扑通一声就跪下,酸酸地叫道:“姐―”便泣不成声了。
谢影阁也已是满脸的泪,慌忙将她搀起,拖进屋里。
血脉这件东西真是道不明说不清。谢影阁自小就憎恨抛弃了母亲的父亲,憎恨那个不能容纳她和母亲的谢家,更憎恨那个鸡占鹊巢逼走了母亲的富家小姐以及她生下的孩子。可是,当她头一眼见到谢金阁,她心中的愤恨竟霎时间被温情取代了。
送一魄,姐妹沮,她母亲在父亲被判刑发配大西北劳改农场后不久,便在愁怨中葛开了人世。那时她还不满十岁,靠乞讨和捡破烂活了下来。后未,她遇到了好心的“小堂名”班主,班主听她声如银铃,清脆响完,便教她唱曲,才有了赖以生存的活计。
这位谢金阁果然名不虚传,伶牙俐齿,咳唾成珠。大部分时间邹是她在说,其声抑扬顿挫,飞泉鸣玉,真比唱还好听;其容眉飞色降,艳丽妖烧,就像上了浓浓的戏妆,浓情蜜意地道:“姐啊,我早就浇得你是我亲姐了,好想去认你,但你是大名人,我又不敢。你的《白兔记》唱片一出,我就买回来听,唱得太好了,总也听不厌,听得都倒背如流了。”
拾妹在一旁拍着巴掌欢喜道:“二姑娘,你那里还有《白兔记》倡片啊?太好了。我们家的唱片都被强盗坯子砸碎了!”
隔日晚,谢金阁提着只绿帆布旅行袋过来,袋中装着留声机和《白兔记》全套唱片。向来内敛矜持的谢影阁竟也无法控制内心均激动,取唱片的手抖得风中叶似的。
她们将门关严实了,又拉了窗帘,将留声机音量调到最低,围坐一圈,将《白兔记》从头至尾听了一通。谢影阁听到自己唱至关紧处,按捺不住起身动作起来。
日担水夜推磨一十六年,
水似泪泪涌泉泪深水浅。
十六年玉桂树老叶飘零,
我岁月煎熬白发添。
十六年十指连心思娇儿,
强延残喘到今天。
昨夜晚梦见白兔从天降,
它口叫娘亲泪涟涟。
曾记得玉兔挂在儿胸前,
莫非他化作白兔与娘亲,
梦中相见……
这是《白兔记》“井台相会”中的一段唱,谢影阁身如弱柳,指若兰花,风起云走,抱月撒星,看得谢金阁和拾妹连连叫好。一曲罢了,谢金阁扑上去捉住她双手,迫不及待道:“姐,你一定要教我《白兔记》,一定要教我呀!”
因为有了谢金阁这位亲妹妹,谢影阁觉得在家乡小镇上的日子并不冷清寂寞了。那一段,谢金阁所在的“小堂名”清唱班仍不能公开接生意,只能偷偷地到偏僻山村去唱几场,赚些养家活口的钱。闲空时,谢金阁经常会带一些时鲜的家乡菜到姐姐的租屋来,与拾妹一起洗切煮煎,端整好丰盛的饭菜,等谢影阁下班回来一起享用。在外人看来,她们姐妹俩来来往往很普通很正常,却无人知晓,一到夜晚,便是她们的华彩时光啊!她们关起门户,拉拢窗帘,便开始听《白兔记》,唱《白兔记》,演《白兔记》。近两年下来,谢金阁从姐姐那里学会了《白兔记》中“瓜园分别”,“井台相会”,“磨房重逢”等几折关紧的戏。谢影阁认可了妹妹的表演,道:“二妹,这几折,你可以上戏台演出了。可惜你没有童子功,‘磨房产子’一折的水袖功夫拿不下来。急不得的,慢慢练吧!”
谢金阁却已经浮想联翩了,拥住姐姐道:“姐啊,有朝一日你回到省越剧团,千万千万要带上我,就是跑龙套,帮你做丫环做小厮,我都心甘情愿的。”
谢影阁黯然沉吟片刻,叹道:“我还能不能重返戏台?谁晓得呢?”
却被她一言成截了!
那年秋天,国家政坛发生剧变,省艺校样板戏集训班被紧急叫停,学员们原从哪个剧团选拔上来的,就回哪个剧团去,原本没有单位的便打起背包回乡种地。
谢影阁与拾妹正收拾东西,准备回省城等待分配。省艺校老佼长找到她,恳请她先别走,再等等。老校长姓魏,原是唱绍兴大班的花脸演员。他跟谢影阁透露了省艺校马上要恢复招生,各个剐种都要开班的消息。他特别希望像谢影阁这样有艺有德有根源有名望的人在艺校执掌教鞭。魏校长拳拳之心,口陈肝胆,道:“你若返回省城舞台,最多再树起一个李三娘,你若留在艺校教学,你可以树起许许多多的李三娘啊!”魏校长还以学校名义,申请为她约住所安装了一部电话,以方便她与省城的家眷联络。
谢影阁盛情难却,便按兵不动。其实,她自己内心也并不急着回省城。一来,省越剧团并没有文件口讯什么的来召她回去,自己巴巴地跑过去,热面孔贴冷屁股,反而遭人笑话;第二,这些年留在省越剧团的都是些二三流的角色,还都占着台不肯退让,配合形势啡演一些活报剧似的现代小戏。谢影阁还没忘了当年演江水英的噬尬,实在也不想去轧这档闹猛。倒是汪厚诚替她着急,说是你躲在地角落里,人家越发周全不到你;你管他三七二十一,自顾天天去团里报到,人家不见得会撵你,有角色,或许就让你上了呢?谢影阁向来孤高捐介的脾性,哪里肯委曲求全?汪厚诚拗不过她,只好继续在省城和小镇两头奔波,辛苦自己罢了。
谢影阁滞留在省艺校,日日盼学校早点开班招生,她可以带着学生吊嗓子跑圆场,唱啊舞啊;她可以带着学生排戏演戏,戴珠翠着罗裙踩花鞋翻水袖,在戏台上演绎一个个古典女子悲欢离合的人生,唱出一段段善良真挚勇敢美丽的情感,那样的生活在她心中是多么宁静舒畅而绚烂多姿,这才是作为戏曲演员的她个体生命的意义所在!她已经开始为即将到来的教学生涯做准备,回顾自己演戏的经历,总结自己在戏台上的经验,制订出一套可行有效的教学方案。她甚至关注起四乡里一些民间艺术团的演出状况,寻觅有没有艺术的可造之才,待学校招生时要想办法挖过来。她三日两头去向魏校长打听开班招生的时间,魏校长总是劝她不要性急,招生计划已经递交给文化部门的领导,只等上级批复下来,就可以行动了。
那两年,正是拨乱反正,百废待兴之际,省艺校的招生计划迟迟批不下来,这一磋跄,又是几番花开花落,几度春去秋来。
这期间,谢金阁所在的“小堂名”清唱班渐渐恢复了生意兴旺,而且有愈唱愈红火的趋势。她来谢影阁处学《白兔记》的次数也愈渐稀少,推说是忙,实在她觉得学到手的那几段《白兔记》经典唱段已够她派用场了。不过,隔个把月,但凡有空暇,谢金阁还是会来探望姐姐,并且从不空手,大包小包地拎过来。谢金阁常常会带来一些振奋人心的消息,某某剧团把老演员都召回去啦,某某剧团已经开始排练传统折子戏啦,等等。她总是慎怪姐姐太软弱,太循规蹈矩,孵在这小镇上,人都要捂得发霉了。“姐,要我是你,就回省城去,找你们越剧团领导讨戏演。现在不是‘四人帮’横行的年代了,你还怕什么呢?”
可惜,谢影阁不是谢金阁,她内敛矜持的性格使她决不会按照谢金阁的处事方法行事,她能做的只有忍耐和等待。这种被希望和焦虑煎熬的滋味甚至比前几年的无望和灰心更难涯,她常常郁积得无名火涨满胸膛,七窍生烟,整个人要爆炸似的。这种时候,她便穿上母亲留下的青衣褶子,翻袖抡袖甩袖抛袖,云手下腰卧鱼鸽子翻身,一圈练下来,每每汗如泥浆濡湿衣衫。
这一年转瞬又过去了大半。秋凉时分,谢金阁来看姐姐,这回不仅拎着大包小包,还带过来一个中年男子。此人看上去还算人眼,着一领白竹布立领对襟衫,外罩靛蓝土布短褂,板寸头上略有眼丝掺杂,脸膛默黑,下巴暗青,一双豆眼却银钉般贼亮,看住人时不无几分狡黯的笑意。谢金阁有点羞涩地笑着介绍他,原来他就是“小堂名”清唱班的班主,叫陆鸣久。
谢影阁平日里处事虽绳趋尺步,束手束脚,却是个腹藏锦绣的聪颖人,她一眼就看出来这个陆鸣久跟妹妹之间的关系非同寻常,合里便有些别扭,暗忖,这陆鸣久看起来要比金阁大出十多岁了吧?却也不便挑明,只隐忍着。
陆鸣久这次专程随谢金阁来拜访谢影阁,为的是请出这位曾经红透省越坛的名旦加盟他们清唱班,这样他的“小堂名”便能独步方圆几百里山乡红白喜事的市场,无人能望其项背了。
陆鸣久到底是个老唱师,口角春风,言吐莲花,谢金阁在一旁急了,冲道:“姐,你还在等什么?省艺校开班招生的通知都发到各乡村了,魏校长为什么还瞒着你呢?”
谢金阁这句话犹如一阵咫风在谢影阁心里掀起狂涛巨浪。她压抑着,直到送走客人,再也忍不住,增嘈嘈急步去了省艺校,一头撞进魏校长办公室。她目光如炬地问道:“魏校长,学校招生计划上头批下来了对吧?为什么不让我参加招生组?我不够格吗?”说话从来没这般生硬,每个字石子般咚咚咚掷在魏校长的办公桌上。
魏校长勉强笑着,比哭还难看,道:“谢老师,你当然是最有资洛去招生的了,你肯留在艺校教学,这是我们学校的福音啊!可是,上头批件下来,不晓得为什么竟将你一个人的名字圈除了。我原想抽空去趟省城,打听得真实缘由,再好给你一个确切的答复约……”
谢影阁没等魏校长说完,缓缓地扭转身子走出门去,任魏校长怎么喊,她都不回头,她的背影像用尽全力划下的一只惊叹号!
谢影阁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住所的。拾妹开门一见池,就惊呼起来:“姑娘,你病啦?面孔怎么像阴间里出来的女吊啊?”
谢影阁盯住她看了好一会,呕吐似的冒出一句话:“收拾东西,团省城!”稍停顿,又道:“给老汪打个电话,叫他明天一早来接戌们。”
拾妹弄不懂她心里面忽苍忽黄倒腾些什么,见她那副心狠志坚的模样,也不敢多问,赶紧给汪厚诚打电话。那边汪厚诚正忙着畏访什么的,也不追问缘由,只兴冲冲道:“回来好,早该回来了。归日上午我还有点事,争取中午时分赶到。”
拾妹挂了电话,想来回复一下,却见姑娘破天荒不练功了,和衣斜靠在床上。拾妹想拖她起身,吃了晚饭再睡。探头看看,她双目合拢,纹丝不动,像是睡着了。许是累狠了?便不去打搅她,自顾打点收拾起来。
拾妹大致收拾停当,又去看姑娘。谢影阁化石一般,连躺着的姿势都没变过。拾妹心里叹息:姑娘这些年诸事不顺,心事太重。少吃一顿算了,多睡睡,心也好息停息停。自己便随便吃了点泡饭,也躺下了。拾妹心里盛不住东西,所以头挨枕头,不消片刻便蔚声轻扬了。那时刻时钟刚敲过十下。
“的儿一的儿……的儿……”不知过了多久,拾妹被抽筋似的电话铃声闹醒,咕咚翻身坐起,半月身子还在梦里。却见姑娘坐在床边沿怔着,满脸的惊恐与疑问。
拾妹这才全身从梦里走出来了,定定心,拍拍胸脯,骂道:“短命电话铃,拉警报一样!深更半夜的!”扭头看了眼钟,十点半多一点。原来自己才睡了半个钟点。拾妹便笑着对姑娘道:“大概是先生吧,不晓得他明天几点到。我去听。”跋了鞋,踢蹋踢蹋跑过去拔出话筒,喊道:“先生,这么晚了,你才下班啊?”
“小谢……谢影阁在吗?我找谢影阁。”对面传来的声音虽是祖糙,仍听得出是个女人的声音。
拾妹将话筒朝着姑娘一戳,道:“找你的。好像是从前跟你搭档的那个刘知远。”
谢影阁疑疑惑惑接过话筒,才“喂”了一声,对面的人便一泻千里地说道:“小谢,是我。我是玉楼呀!你不要挂电话,一定要听伐讲。省里正筹办国庆三十周年庆祝晚会,越剧团上报的节目是《白兔记》‘磨房重逢’一折,上头批准了,而且指定要你和我演。已正式发文调你回来,过几天你就会收到调令的。还有一个多月时间,尽早赶回来,十多年不演了,我们俩要好好排练排练……”
谢影阁轻轻地“嗯”了声,放下话筒。
拾妹忙问道:“是那个演刘知远的秦玉楼吧?”
谢影阁嘴角朝上翘了翘,右侧脸的酒庸便浅浅地显现出来。
拾妹又问道:“什么事啊?这么晚打电话来,是不是又来检讨啊?”
谢影阁笑着愈深,幽幽地道:“回省城,排《白兔记》!”
拾妹情不自禁双手一合,跳起来:“真的呀?阿弥陀佛,菩萨保佑了。”
谢影阁不出声,却笔直朝门口走去。
“姑娘,你要去哪里?”拾妹追着她背影问。
“把那件青衣褶子给我,我去练功。”谢影阁说着仄过脸,送给拾妹大半张被激情烛亮了的面孔,眉色深深,双瞳剪水,嘴唇像涂了口红一般,那笑庸更像煞一朵带露初绽的兰,幽深迷人。
这是拾妹最后一眼看到姑娘绝世的美貌。
谢影阁来到天井,穿上母亲留下的青衣褶子,仙仙而舞。八尺长袖萦回飘绕,云遮月,月穿云,看得拾妹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谢影阁连续做了两个鹤子翻身,抓袖甩袖,突然扑倒在地不动了。
拾妹先是以为姑娘在为接下来的乌龙绞柱做准备,还兴致勃勃地等着。等等怎么总是不动?方才扑上去,抱起姑娘。姑娘双目紧闭,面色蜡黄,口角里还有酱油色的东西淌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