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拾妹称作“二姑娘”的这一位谢影阁,虽也是“徐娘半老”的年纪了,却妆容妍丽,衣着得体。飘逸的绛红色休闲外套适到好处池遮盖了她微微鼓实的腰腹部,染成栗色的卷发有意无意削减了丙颊的赘肉。乍眼望去,可称得上是“风韵犹存”。
拾妹有点不大客气地问道:“咦,二姑娘,你不是说不回来吃晚狡的么?”
她却不应答拾妹,甚至不正眼看拾妹,那张轮廓跟大姑娘十分阳像的面孔盛着浅浅的一乱笑,款款从斜坡走下来,边道:“姐,刚入春,傍晚的风还是有点凉的,我们回屋去吧。”言毕已走到轮椅跟打,先将羊绒披巾替姐姐披好,随后推着轮椅就往回走。大姑娘在池手中,竟像牵线木偶般任由摆布。
拾妹瞪瞪几步抢先走上斜坡,咕浓道:“也不关照一声,我小菜邹来不及端整,又要洗又要切的……”
二姑娘方才想起似的,道:“哦―我何时讲了要在家吃晚饭牙?待会省文化局领导宴请赴港演出团的主要演员,我们是回来灸衣服的。”
拾妹收住脚步,心中暗忖:“你们回来换衣服?这么说,那一个也回来了?怎么也不出来招呼一声?”一把推进门去,果然看见汪厚诚跷着二郎腿,笃笃定定坐在藤圈椅里翻晚报。
拾妹气涌上心口,往他跟前一戳,哇啦哇啦道:“先生,你听好了,大姑娘中午喝的是肉糜皮蛋菜粥,硬塞才塞下去半只馒头。就是只肯就霉千张,千哄万哄,才吃了块酱鸭。上半天的药方才刚喂下去,临睡还得想个法子,让她把下半天的药吃掉。”
汪厚诚抬起脸,他的眼珠子被老光眼镜片放得很大,漠然却又带点惊恐的样子,便使他狭长的面孔像煞乡下祠堂里祭祖宗时供奉的牛头马面。
拾妹哼地冷笑一声,汪厚诚你又在装聋作哑了!
有一句说一句,大姑娘初犯病时,汪厚诚还是对她笃实有情的,在外面工作也总是牵肠挂肚,不时打电话回来问长问短。报社摄影记者没日没夜跑新闻,汪厚诚便给拾妹定了一条规矩:大姑娘一日在家吃点什么?睡了多久?大小便是否通畅?病情有否些微变化?点点滴滴都要向他通报。十六年来,拾妹是严格遵守这条规矩的,汪厚诚下班再晚,她都会候着。开头两年,汪厚诚听拾妹的汇报十分专注,不时地往他的小本子上记下些什么,还要为拾妹的护理工作总结出需要注意或改进的地方。可不知从何年何月何日起,汪厚诚变得心不在焉起来,小本子也不拿出来,拾妹述说的时候,他会不停地打哈欠或者咳嗽,抑或像现在这般假装什么也没听见。
其实拾妹哪里会不清楚?某年某月某日,姐夫和小姨子勾搭上了,汪厚诚在大姑娘身上的心思自然就淡薄了。这桩事情在这坐下,只是他们之间都不想说破。他们各自戴上自己应该扮演的那个角色的面具,竭力维持着温情脉脉的亲情,共同守护着这幢小楼里的弓一个更大的秘密。
拾妹虽然鄙视汪厚诚,平日里待他还算客气。无论他晚上跟佳睡在一张床上,他终究还是大姑娘的丈夫。拾妹看戏看多了,晓导天下男人负心的多。且不论陈世美、王魁这类丧尽天良的,就说《白兔记》里还算有点良心的刘知远,这边刚和李三娘“流泪眼对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那边在军营又跟将军之女岳绣英调起青来。拾妹心里最恼恨的是二姑娘,那才真正是羊狠狼贪,恩将仇及呢。你住着大姑娘的房屋,顶着大姑娘的名在外面四处风光,你五下得了手,还来跟大姑娘抢男人!这一刻拾妹恨不得抬手扒掉王厚诚面孔上的眼镜片,要他眼珠子擦擦清爽,不要被狐精花妖迷胡了心境。可是二姑娘已推着轮椅进屋了,拾妹只得耐下火气,别专身去灶头间。她不忍让大姑娘难堪。
汪厚诚从藤椅中立起身迎上前,稍稍俯下腰,道:“小谢,今天获觉如何?头脑好些了吗?”他对妻子一直保持着当初恋爱时的尼称。
大姑娘仰起脸,是一副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尴尬的面具,稍停页,忽又哼吟起来:
长离分,思念深,
重相逢,喜又惊……
汪厚诚倏地朝二姑娘膘了一眼,解嘲地耸耸肩。二姑娘却和着大姑娘一起吟唱下去:心中想说千句话,一时不知如何云——
落调毕,二姑娘先咯咯笑起来,道:“姐夫,姐唱的是《白兔记》磨房重逢中的一段词,姐担心你上班辛苦了,慰劳你呢。”
汪厚诚尴尬地笑笑,张开双臂拥住妻子,想将她从轮椅中抱起来,移到藤椅中去。大姑娘却用活络的左手推操他,捶他。两人倒像“十字坡”中孙二娘与武松暗中对拳一般。正巧拾妹端了茶出来,微微含慎道:“先生,你重手重脚的,弄痛她了。她喜欢坐轮椅,你就让她多坐一会嘛。待会我来搬她。”随手将两杯茶放在桌上,刻了二姑娘一眼,没好气道:“你们外面有饭局,我也省了许多心,喝口茶吧。”
拾妹此刻心生怨恨是有缘故的。大姑娘才发病时,是汪厚诚吃心吃肺,四处打听,才为她订制了这部多功能轮椅。大姑娘坐着,单用左手自己就能掌控方向,在平地上驱动轮椅前进后退。那时大姑娘上下楼梯不方便,就从二楼前厢房搬下来,睡在客堂间里。二姑娘自搬进小楼就住在一楼半的亭子间里。数年前,有一天凌晨,晨光即明未明之际,汪厚诚踢手摄脚从二姑娘的亭子间中溜出来,正想返回二楼前厢房间,忽见楼梯下,昏黄的楼梯灯影中,大姑娘正坐在轮椅中,高高仰着脑袋盯住他看,那张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面孔幽灵面具一般。汪厚诚顿时毛骨惊然,尿都迸出一段,欠喊道:“拾妹,拾妹―”拾妹闻声从行军床上翻身落地,撞出门长。她也惊异大姑娘如何自己坐进轮椅里去的?她一边推大姑娘左屋,一边肚皮里骂道:“谁让你们偷鸡摸狗做下这等见不得人的葬?”汪厚诚裹着睡衣,踢蹋踢蹋走下楼来,跟在她们身后,汕汕地释释道:“我尿憋得急,正上厕所,听得楼下有动静,一看竟是也。拾妹,你得警醒点呀!万一摔倒了她怎么办?”自那以后,王厚诚又给拾妹定下规矩,为了大姑娘的安全,尽量不让她坐轮奇,特别是晚上,一定要把轮椅折叠起来放进壁橱!
二姑娘早就习惯了拾妹时不时东一榔头西一榔头的讥消,只当是树丛中寒蝉几声切切,从不去理会。她将一双十指纤细顽长沟手搭在大姑娘的肩脾上,堆起盈盈的笑,道:“姐,告诉你一个好肖息,省越这回赴港演出,邀请方是几个大财团,他们点的大戏还是《白兔记》,听讲香港还是有许多谢迷呢!”
果然,大姑娘脸上那张幽灵般的面具,惯常是牙黄色的,这一刊渐呈啡红。稍顿,她终于说话了,问道:“谁跟你配刘知远?还是纂玉楼吗?”大姑娘说话吐字很慢,比哼吟唱词更不利索。一般不组要紧处,她是不开口的。
二姑娘笑道:“谢影阁和秦玉楼,黄金搭档怎么能拆散呢?也育人提出换年轻的演员跟我配戏,说我上了妆比少女还少女。我圣持要秦玉楼。我考虑过的,《白兔记》前半场主要是我李三娘的戈,瓜园分别后刘知远就下去了;后半场,刘知远又是老生装扮,秦E楼完全能胜任。她刚当上剧院副院长,也需要露脸的机会,才吧?”
大姑娘不出声,单看她的面孔,别人是猜不出她的心思的。然而二姑娘毕竟是她的影子,能体会她内心的纠葛,反而添上一句:“姐,更何况,还有你跟她三十多年的情谊呢。我特为跟秦玉楼关照了,让她尽量减减肥。刘知远一个贫寒饥困的穷小子,像她那样大腹便便总不成呀。”说罢伏在姐姐肩膀上嘿嘿笑起来。
大姑娘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地静候着,候她笑停了,重启话题,缓缓道:“《白兔记》是我们谢派的经典,你要好好演,抽空,我再帮你说说李三娘。譬如方才那句,心中想说千句话,这‘千句话’三个字,内容太多,李三娘的情感很复杂,要一字一字地咬出来……”
二姑娘忍不住打断道:“姐,这一段唱,导演已将它改成幕后伴唱了,而且是多声部轮唱,烘托李三娘与刘知远重逢时的复杂心情,效果很好呢。”
大姑娘未出唇的话语堵在喉咙口,呛得吭咏吭味咳了好一阵,方才闷闷地问道:“是哪个导演来复排这出戏的?”
二姑娘道:“剧院此次特为从话剧团请来的新锐导演,说要为老戏注人现代元素。布景、服饰都重新设计。姐,我叫姐夫多拍点剧照给你看,你也提提意见。”忽然想起什么,兴奋道:“剧院跟电视台联系了,待从香港回来,要将《白兔记》拍成六集戏曲电视艺术片呢,姐,这可是你的夙愿哟!”
大姑娘的腰身忽地往上耸了耸,吸了一气,又丝丝地吐出来,道:“要拍电视艺术片的话,你要跟导演提出,磨房产子那场中的长水袖舞一定要加进去了,否则,整出戏就像缺了口气,少了只眼。”
二姑娘依然保持住一脸灿烂的笑,可那笑脸却如面具般僵硬。姐姐此时提起水袖功夫,分明是揭自己的短啊。二姑娘自十六年前变身谢影阁,每每演《白兔记》,扮相唱腔做派都能做到跟当年均谢影阁十分接近,唯有“磨房产子”中的水袖功夫她无法胜任。火前二姑娘只在乡下“小堂名”中做清工唱客,替人家婚丧喜庆清昌助兴,唱功是了得的,却从未经过正规的形体训练。她演到“磨务产子”,唱毕“腹内如绞痛难忍”一段后,就跌跌撞撞跑到磨盘后菌,幕后工作人员用声音效果做出婴儿啼哭,表示孩子已经落地。台戏迷们看后不无遗憾道:“谢影阁毕竟也会老的,长水袖舞不动了。”愈是将当年谢影阁的长水袖舞描绘得精妙绝伦。更有戏剧评仑家发出如此叹息:“当年谢影阁磨房产子的水袖功夫已成为色版!”
不过,二姑娘到底也在戏曲界混了十多年,场面上的人情世故熟已操练得弓马娴熟了。她当然能洞悉姐姐这一刻的心情。这些韦来姐姐半身不遂,隐名埋姓,困厄在这幢陈旧的小楼里,真跟李三娘困守磨房差不多了。还眼睁睁看着人家顶着她的名分在戏台七顺水行舟,平步青云,得了那么多奖状,还被选为省政协委员。免了谁,谁心里都会失落而恺郁的呀!
二姑娘心里面对大姑娘说:姐啊,我也对得起你了。这些年,身不是我努力奋斗,“谢影阁”这三个字能叫得那么响吗?也许早皮岁月尘埃埋在哪个特角音晃里了。她却夸张地叹了口气,苦着金道:“姐,你也不忖忖,我都五十出头的人了,一把老骨头,那么大佳度的长袖翻腾,哦哟,你还是饶过我吧。”
拾妹正从院子里将那件青衣褶子收回来,听到她姐妹俩的对乱插嘴道:“二姑娘要练长袖功夫,嗒嗒咯,这件褶子我拾妹做主尤借给你去练。这水袖的绢料,现今可是无处寻觅的了。”
二姑娘向来是不大搭理拾妹的,托出笑脸只对着大姑娘道:“姐,你放心。导演为那一段李三娘产子配上了高科技的电光效果,霹雳闪电一起来,气势比李三娘一个人舞长袖强烈多了。不信你问姐夫,他拍了一连串舞台效果的照片。”
汪厚诚也不言语,只很快摸出一沓照片翻看着,从中抽出一张,讨好地赔着笑脸,将照片放在大姑娘膝盖上。
大姑娘左手两指掂起照片。照片上,舞台正中央,是一具巨大的变形的磨盘;天幕,是深蓝青紫乌云翻滚,一道银色的闪电将天幕生生地劈成两半。
二姑娘凑近她耳畔,得意地道:“姐,怎么样?你想象一下,再配上音效,是不是很震撼啊?”
大姑娘喉咙里咕噜咕噜响了一阵,不晓得说了什么。只见她手指一松,照片壳落脱,掉在地上了。
那边厢,拾妹正翻看汪厚诚搁在茶几上的那一沓照片,忽地就叫起来:“哦哟,先生给二姑娘拍了好多剧照!嗯,像还是像的,只是从前大姑娘的面庞还要清瘦些,二姑娘现在有点发福了。马马虎虎,还混得过去……”倏地收住口,两只手捏住了一张照片放远了又凑近了,横看竖看,随即微微额首道:“先生拍这个角度的头像最是拿手了。”就将那张照片啪地放在八仙桌上,又笃笃笃点着玻璃板压着的旧报纸道:“你们看,大姑娘二姑娘这两张照片真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唯一的区别,嗒偌咯,大姑娘右边脸颊这个酒窝多迷人呀,二姑娘却没有,横竖少了一点味道……”
大姑娘二姑娘同父不同母,她们都继承了父亲谢少爷标致韶秀的面容。只是大姑娘还秉承了她母亲蔡莲芬的半副笑看,二姑娘就没有那个福分了。这一直是二姑娘的一个心病,拾妹是存心邓壶不开提哪壶的。二姑娘再有修养,这一刻也有点扛不住了,挂脸来,冷笑道:“现在好了,姐的酒窝也没有了,没有人能够分得青谁是谁了。”
拾妹像是被人塞了满嘴的泥沙,大张着口却出不了声;大姑娘改是沉默,保持着一种姿势纹丝不动,就像刚出土的陶俑。
十六年前,大姑娘突发脑梗,右半身手脚不能动弹,右半张脸匕催面瘫,做不出任何表情了。
汪厚诚看看气氛有点尴尬,忙打岔道:“二妹,时间不早了呢,之化局的车子马上就要到的。你快去妆扮妆扮,换身衣服吧?”
二姑娘也意识到方才自己言语过于唐突了,趁势收桨落篷,笑夔:“我跟姐一说起戏就忘了时间。姐,回头你帮我挑一张照片,用扛赴港演出说明书上的。”便优雅地一转身,上楼去了。
拾妹憋在肚子里的火都扑向汪厚诚,道:“先生,上头领导是请冀剧院的演员吃饭,你总好在家安安生生陪大姑娘吃顿饭了吧?数是让她独个头吃冷清饭,所以大姑娘的胃口总是不开,再灌药也是有用!”
汪厚诚一脸的为难,期期艾艾道:“她们,她们剧院聘我专职拍题照……二妹说,也要拍一些演出前期排练活动的照片,以供日后氢传要用。所以,所以……”
大姑娘背对着他,春蚕吐丝般哼吟起来:
刘郎立志去投军,
三娘含泪送你行。
出外无有妻伴身,
衣食冷暖自关心。
求官不成莫轻生,
三娘在家倚门等。
有了富贵莫忘贫,
心中常念沙陀村。
汪厚诚收拢照片,揉齐了。待她哼毕落调,便巴结道:“小谢,我去去就回的。二妹还要你帮她选张合适的照片,你就帮帮她吧,她那个人的眼光不行。”
院子围墙外,嘀嘀嘀响起了汽车喇叭声,文化局的车到了。
房门外,楼梯答答答一阵响动,二姑娘隔门招呼道:“姐夫,姐夫,车来了,快走吧。”
汪厚诚轻轻德了德妻子软若无骨的肩脚,略迟疑,便匆匆出门去了。
拾妹给大姑娘做的晚饭是双笋肉丝偎面,她自己尝一口,味道浓郁可口;另再炒一盘碧绿生青的新蚕豆,自己忖忖搭配得蛮开胃的。可是大姑娘勉强吃了两筷面,拣了几颗蚕豆嚼嚼,把皮都吐了出来,便死活不肯再吃了。拾妹晓得她心病又犯,劝也劝不进去的,就将剩下的面三下五去二地倒进自己的肚子里去了。
饭毕,拾妹替大姑娘洗脸,洗脚。将她抱到藤椅里,披上羊绒披巾,坐定当了。细声软语哄道:“大姑娘,戏曲万花筒节目时间到了。我们先看电视,待会再喝药,好吧?”说着便捏住遥控器叭地打开了电视机。
大姑娘每天必看的电视节目就是《戏曲万花筒》,这是一档专门爵放戏曲界新闻、各剧团现状、演出剧讯、演员轶事的专栏节目。作勺省越剧院的头牌名角,二姑娘经常会在这个栏目中现身。大姑娘及其关注电视里面的那位谢影阁的一举一动,凡出现谢影阁的图象,她便前倾了身子,恨不得将脸贴到屏幕上去。拾妹每每陪她一旦观看,总是叽里呱啦地挑那位谢影阁的刺儿,这里不像那里不对,爹戏迷肯定一眼看出她是假的谢影阁。大姑娘呵斥她,不要乱嚼舌良。二刀独良的谊澎阁已经拿到了国家大奖,上了报纸上了电视,她就己铁板钉钉的询澎阁了。你这话传出去,人家会当你神经错乱的!
荧屏上,《戏曲万花筒》正播报省内各主要戏曲院团近期的演匕动向。京剧院为选拔参加中央电视台青年京剧演员大奖赛的选巨,近期将推出三台由新生代演员担纲主演的传统折子戏专场;昆翘团正抓紧复排浓缩精华版《长生殿》,准备参加华东地区的戏曲姿演……报到省越剧院即将赴港演出的要闻时,镜头切换到记者限访越剧院副院长的场面。
这位副院长叫秦玉楼,正是谢影阁同科班出道的老搭档,当年讨影阁演李三娘,便是她演的刘知远。两人一生一旦搭配,正头角笋嵘声誉鹊起之时,却逢“文革”十年动乱,谢影阁被打成文艺黑坛的干将赶下了舞台,秦玉楼和越剧团的许多演员分到省里各个准板戏剧组跑龙套。至十年后重组越剧团时,秦玉楼人已发胖,嗓拿也不似从前了。可她工作卖力,演主角演配角都尽心尽力。领矜广泛征询群众意见后,提拔她做了分管演员队伍的副院长。
面目清丽,颇有戏曲演员风韵的女记者用崇拜的目光望着秦三楼副院长,问道:“越剧院此次赴港演出,正值香港回归祖国的周年大庆,选择《白兔记》这个剧目,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秦副院长做了几年行政工作,说话已很有政策水平了,侃侃答道:“选择《白兔记》主要是从艺术上考虑的。我省是宋元南戏的发祥地,《白兔记》又是‘荆刘拜杀’四大南戏中传奇色彩最浓郁,人生遭际最曲折的一出戏。我们觉得,愈是本土传统文化特征浓厚的作品,愈能获得外界的认同。这是第一个主要因素。第二,《白兔记》是越剧名家谢影阁的代表作,六十年代初一经推出,便获得广大戏迷的拥戴和认可,积淀深厚,重排的基础扎实。还有第三个原因,香港邀请方首点剧目也是这出《白兔记》。”
女记者笑道:“可不可以请秦院长介绍一下何谓‘荆刘拜杀’呢?”
秦玉楼点点头答道:“这是南戏中最流行的四出戏的简称,‘荆’即是《荆钗记》,‘刘’即是《刘知远白兔记》,现在人惯叫它《白兔记》,‘拜’即是《拜月亭》,‘杀’即是《杀狗记》。这四出戏中除了《杀狗记》,其他三出各地方剧种还经常演出的。”
女记者道:“谢谢秦院长,为我们上了一堂戏曲常识课。那么,越剧院这次重排《白兔记》,与六十年代的版本相比,有哪些改进和创新呢?”
秦玉楼胸有成竹,从容道:“这次赴港演出团重排《白兔记》,我们是本着打造精品的态度对待它的。为了适应当代观众特别是年轻观众的审美口味,我们从编导舞美音乐服装灯光各个方面都进行全新打造,有的甚至是颠覆性的推倒重来。比如剧本,六十年代的本子,当时的政治气候,不宜涉及一夫二妻的问题,便删去了刘知远重婚,人赘将军府的情节。这次重排,我们恢复了宋元《刘泪远白兔记》的原始脉络。刘知远在困顿中受到将军府岳小姐的之爱,人赘将军府,虽然是情有可原,但也反映出他内心软弱自私勺一面,反而更衬托了李三娘历经磨难,坚贞不屈的高尚品质,从见代视角对人性作了进一步的解剖。”
女记者道:“秦院长,您说得太好了,这让我们对部戏有了更大勺期待。听说,在演员阵容上,你们也有新的安排?”
秦玉楼表现出一种大气和坦荡,笑道:“老观众们一定都还记导,六十年代初是我和谢影阁搭档演出《白兔记》的。我在上半场习然是小生装扮。下半场,刘知远已人到中年,我就挂起髯口作老巨妆扮了。如今,我们都已年过半百,再演青年刘知远和李三娘,聂过化装,也许差强人意,但为了使这部戏达到最佳艺术效果,编矜组做出决定,前半场由我院优秀青年演员担纲出演刘知远和李三娘,后半场仍由我和谢影阁扮演。”
荧屏中叠放出几张六十年代《白兔记》的演出剧照。拾妹兴奋包摇撼着大姑娘的肩膀,喊道:“是你呀,大姑娘,真的是你呀……”
大姑娘的面孔依然是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无人知晓,她究岂有怎么样的感受。
荧屏上又出现了女记者清丽的面庞,笑容可掬道:“观众们,欢卫收看《戏曲万花筒》节目,在下期的节目中,我们将采访在越剧白兔记》中首次出演刘知远和李三娘的两位优秀青年演员,听听也们的感受和想法。观众朋友们,再见!”
拾妹还停留在方才那种亢奋状态中,道:“肯定有戏迷看得出隆的,这个谢影阁和后来的谢影阁扮相不尽相同。对了,应该让先巨想想力、法,问电视台把那几张照片讨过来翻拍一套呀!”
大姑娘眼珠子还停在广告滚动的荧屏上,缓缓道:“原来前半场的李三娘不是二妹演了,难怪她也不要练长袖了。她方才怎么不明讲呢?”
拾妹撇了下嘴道:“她哪里好意思讲呢?总归是她演得不尽如人意了,才让年轻演员顶上去的嘛!”
大姑娘石雕般地默坐了一会,自语道:“难道,谢影阁就此便要退出戏台了?”
拾妹一惊,暗忖:大姑娘心里面那潭水太深了,连我拾妹都看不透摸不清。她究竟是希望二姑娘在戏台上一直红下去呢,还是希望二姑娘早点退出戏台,将谢影阁的名字物归原主呢?拾妹寻思了一番,看此情状,这一刻,大姑娘还是希望谢影阁在戏台上再红几年的,大姑娘再怎么怨恨二姑娘,可她更看重谢影阁的名声啊!便道:“大姑娘你多虑了,谢影阁怎么会退出戏台?越剧院的领导想让她为青年演员让台,可是戏迷们不会答应的。不是吗?后半场两折重头戏,井台母子相会,磨房夫妻重逢都还是二姑娘的角儿呀。好了,我们把下半天的药喝掉,就上床睡了。”说毕,叭,关掉了电视机。
大姑娘执拗道:“我不睡,你把我抱回轮椅上去,我要到门口等他们回来,这桩事体我要问问清爽的。”
拾妹为难道:“大姑娘你就在屋里等吧,门口穿堂风你哪里经得起吹?回头先生又要怪我了。拾妹替你听着动静,他们一回来,我就喊他们进来,好吧?”
大姑娘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地面对着黑默默的电视荧屏,又哼吟起来:
卞旬话,力杆浦,
一时怎能写得清。
你说是最长三年可回程,
我这里,多少个三年抬头等?
到如今,三娘早非当年貌……
拾妹趁她唱得专心,去灶头间热了药,又将一片安定碾碎了溶入药汤中。撮起嘴吹着凉,端了出来。大姑娘恰好唱完一句,拾妹便托住她肩押,一气将药灌了下去。这回还蛮顺当,大姑娘吞了药,还想唱,一句腔没拖完,脑袋便垂下来。
拾妹费大力气将大姑娘抱到床上睡定,自己也在一旁的行军未上躺下了。
不晓得过了多久,拾妹已经迷迷糊糊做了一堆乱梦。忽听得大门呼哮撞开了,又呼嗒碰上了。她想,一定是那两位回来了。便摩起身子,披了件外衣。怕惊动大姑娘,跷手摄脚吱地打开房门。过道里,楼梯灯昏黄而浑浊,像一缸淘过米的浴脚水。无有人影。洽妹愣怔着,忽然从二楼厢房传出“呕嘟哪”什么东西摔破的声音,接着是一串尖利的骂声:“你看看,你看看,你把我拍得像什么东西?比人家老旦还老,上头当然要换角!你不要猫哭老鼠假慈悲,你心里恐怕巴不得我快点下台,为你老婆出出气……”
却听不见汪厚诚的回应。
拾妹想着,该上去劝劝架吧?却不动身,侧耳听了一会,便退国房中,将身子在行军床上放舒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