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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折
好妈蔡莲芬

拾妹的亲娘是好妈唱戏时的跟包娘姨,替好妈打理各种行头。好妈扮戏时,她帮好妈抹彩梳头;好妈上戏时,她帮好妈抢装卸装。

好妈叫蔡莲芬,是早年越剧女子科班盛行时期的名旦,有“悲旦魁首”的称号。

拾妹少小就跟着亲娘混在戏场后台,时而帮亲娘打打下手,给片子抹刨花水,收拾彩粉匣子和珠锢头面,把好妈换场时要喝的参汤抱在怀里保温。更多的时间,便是躲在侧幕后看戏台上小姐公子的恩怨情仇悲欢离合,陪着戏中人一起哭一起笑。

拾妹依稀记得幼时家人都唤她“丫头”。稍醒事,就跟亲娘去戏院看好妈演《梁祝哀史》,在戏院里哭成个泪人儿。从此她便迷死了祝英台,成天价拉开喉咙唯唯呀呀地唱:“我家有个小九妹,聪明伶俐人敬佩”家人烦了,慎她:“你索性去当九妹的妹妹算了!”于是就喊她“拾妹”。她也喜欢人家喊她“拾妹”,应得特别爽快,“拾妹”便成了她的大名。

亲娘原是想让拾妹人戏行的。拾妹亲爹死得早,倘若拾妹能在戏台上唱出点名堂,亲娘后半辈子也有了指望。好妈捧着拾妹的脸横看竖看,笑道:“拾妹学唱文丑吧,扮个小花脸蛮好的。”拾妹不高兴了,拧着脸道:“我要扮祝英台。”好妈翘起细细长长的兰花指点了她一下道:“你不要小看了丑行,这戏台,早先就靠丑行撑着的,有道是无丑不成戏嘛。从前唐明皇扮戏,要遮盖君主真面目,就在鼻子中央抹一块白色,他扮的也是文丑呀。”拾妹一听,跟唐明皇学一个行当,连忙答应了。

拾妹终究没有登台扮丑唱戏,一则她天生五音不全,开口就跑调;再则她是山野里散漫惯了的,哪里受得了戏班子里严酷的班规?被师傅逼着练了几天搁腿、拿顶、一字马,就眼泪鼻涕哇哇叫着不肯学了。

拾妹虽然辜负了亲娘和好妈的期望,没有练成戏台上的名角,可是她半辈子人生还是跟戏扯不断理还乱地纠缠在一起。

拾妹亲娘去世的时候,她还不满十五岁,便接替亲娘做了好妈的跟包。她喜欢戏台,做事情爽快麻利。好妈很喜欢她,待她如同自家女儿,她也“好妈、好妈”地叫得亲热。1952年,省政府文化部门要组建国营演艺剧团,在全省范围内挑选资质好影响力广的旧戏班子加人,好妈她们的戏班被选中了。好妈率领戏班众姐妹参加国营剧团时,将拾妹的名字也报上去。拾妹从此成了公家人,领一份工资,后来退休,还有一份养老金。拾妹想:亲娘在九泉之下可以安心了。

拾妹在剧团正经的职位是剧装科的职工,专门管理剧团里的衣箱行头,这些事拾妹做起来应付裕如的。剧团领导还特别关照她,她的主要工作是照顾蔡莲芬同志,帮助蔡莲芬同志料理除登台唱戏外一切琐碎事务,务必保证蔡莲芬同志有充沛的精力完成各项演出任务。拾妹在剧团领导跟前是拍了胸脯的,她觉得很光荣。好妈蔡莲芬是省越剧团的台柱子,只要“蔡莲芬”三个字出现在剧目广告上,剧场便夜夜挂出“客满”的红灯。散戏后,剧场后门口每每候集着一大群蔡莲芬的戏迷,有送营养品的、有求她签名的、有希望同她合影的。当年戏曲界有这样的评价:蔡莲芬饰演的李三娘几十年后亦无人可追!李三娘即名剧《白兔记》中的女主角,蔡莲芬以这出戏赢得了“活李三娘”的美誉。

拾妹每次看好妈演《白兔记》,两块绢头是一定要带好的。有时候好妈已经下场了,她还在侧幕后呜呜地抹眼泪。幸好这出戏还是大团圆的结局,拾妹最终也总是破涕为笑。好妈在观众的掌声中一遍一遍地上台谢幕,拾妹在边幕把巴掌拍得麻辣辣痛。散场后,总是有人请好妈吃夜宵的。好妈卸了装,一定要等拾妹将戏服头面粉匣子一一收拾停当,方才带着拾妹一起去茶楼酒肆吃夜宵。

在拾妹的记忆中,跟着好妈的那段日子是她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扮戏看戏,哭哭笑笑,无忧无虑。只是那样快活的日子很快就结束了。

不久,有乡邻告诉她们,好妈的前夫在“三反五反”运动中被查出犯有偷税漏税、偷工减料、贿赂国家工作人员等数项罪名,已被判了刑,遣送到西北劳改农场去了。好妈跟前夫离婚已多年了,当年她带着女儿净身出户,再没跟他有任何联系。所以好妈听了乡邻的话,只淡然一笑,并没把这桩事体搁进心里。

时近年底,省里各个文艺团体都加紧排练新年演出的节目。省越剧团跟市中心的艺苑舞台订下了从年三十到正月十五的一系列演出计划,几台由青年演员担纲的传统折子戏,还有几出配合形势新编的小戏,而最令人瞩目的就是由蔡莲芬领衔主演的《白兔记》。剧场早早就将印有蔡莲芬大幅剧照的彩色广告贴出去了,戏票没几天就卖出了七八成。

好妈为不辜负众人的厚爱,天天在团里跟琴师鼓师打磨唱腔,力争老戏重演出新意,唱出新味道。突然就接到剧务的通知,说蔡莲芬你不用再排《白兔记》了,上面有精神传达下来,大过年的,演这种哭哭啼啼的戏不合适。好妈一时没往深里想,便道,那也好,我上两只折子戏吧。《彩楼记》中的“评雪辨踪”,《拜月记》中的“踏伞”,这两出都还轻松诙谐,新年里演演蛮合适的。那剧务哼哼哪哪含糊着,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好妈在家中孵了两天,没见剧院对她的提议有何反应,便坐立不安起来。好妈一定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只是仍不愿相信,便要拾妹陪她去艺苑舞台探个究竟。

拾妹记得那天刚下了场雪,天空乌蒙蒙的,街面上泥泞不堪。她们俩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来到剧场。只一看,好妈便软绵绵地靠在她身上了。那印有蔡莲芬大幅剧照的广告依然贴在墙上,只是领衔主演的名字换成了团里另两位二三路的旦角演员。拾妹把旁边一长溜折子戏的剧目上下看了两遍,却怎么也找不到好妈自报的“评雪辨踪”和“踏伞”!

好妈回家就倒下了,病得很厉害,高烧不退。医生说是肺疹复发。

陆续有人来探访,除了一拨拨的戏迷,剧团里的琴师、鼓师,好妈的搭档、学生等等,都真心诚意地宽慰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身体养好了,省城戏台上照样是你蔡莲芬撑市面的呀!就连顶替她出演李三娘的那位旦角也来探望她了,愁眉苦脸道:“蔡老师,你怎么偏就在这个要紧的关口病倒了呢?立时三刻要我顶上去,再怎么排练,哪里能及上你的一点皮毛?真怕观众要退票呢!”

经众人如此这般一说,传闻出去便成了“蔡莲芬突发疾病,省越剧团换角儿救场”了,甚至小报上都登出了这种版本的新闻。

拾妹是最清楚事情来龙去脉的,她差一点要去找剧团领导问个水落石出。拾妹晓得,只要让好妈上台演戏,好妈的毛病就会好起来的。可是好妈不准拾妹去找领导,好妈怕因为自己的事影响了拾妹的前途。好妈就是这种脾气,心里面再苦,面孔上也装扮得风平浪静的。所以她在戏台上唱苦戏能唱得催人泪下,她的唱腔是被心里面藏着的苦浸润过的。

剧团借口好妈生病,再也没让好妈上台演戏。好妈的病虽经西医中医各方诊疗,却一直没有起色,勉强拖延到那一年橙黄橘绿之时,庭院中的银桂花一簇簇开得叫人心跳,好妈却进入到了弥留之际。

好妈临终前把大姑娘托付给了拾妹。

大姑娘是好妈唯一的孩子,好妈年轻时唱戏唱得很辛苦,一条乌篷船载了几只置放行头的衣盔箱子,八九个小姑娘就挤在狭窄的船舱里,风里来雨里去地跑码头搭场子演戏。班主为了挣钱,让她们白天夜晚连轴转台地演,夜戏完了还经常要去官宦大户人家唱堂会。好妈的肺病就是那时候落下的。好妈那时节已头角初露,经常有戏班邀她去做客师。每到一处,她拿手的《白兔记》总是必演之剧目。有一次,谢姓望族人家的当家太太庆五十华诞,出大价钱请蔡莲芬小姐上堂唱曲助兴。那一段,好妈已有虚疹之症状,常有低烧,盗汗,偶尔还咳血。可是她哪里拗得过班主的软磨硬泡?她只得抱病前往谢宅演唱。

谢家太太平日里享福享得腻了,就喜欢听苦戏,当堂点的是《白兔记》“磨房产子”中的“叹五更”。

蔡莲芬往堂前柔柔地一站,凄凄哀哀一句叫头:“苦啊―”便赢得满座叫好。

耳听得,一更鼓,

李三娘,身在磨房受尽苦,想当年,父母当我花一朵,

如今是,恶兄嫂将我作女奴。

蔡莲芬这四句清板,字字珠落银盘穿心夺情。至最后三字作女奴”落调,高转低回、幽咽低沉,一下子就将谢太太的眼泪水牵了出来,她一边用白绸帕抹眼泪,一边吩咐身旁小丫头:“赏钱!”小丫头便往班主手中的铜盘中放下一串钱币。耳听得,敲三更,李三娘,长夜推磨不敢停。这磨盘好比无情兄和嫂,碾得我三娘碎骨又粉身……

最后,“碎骨粉身”几个字原是转到嚣板,蔡莲芬却已耗尽体力,一口气冲不上去,忽然就扑倒在地了。

戏班主慌忙向谢家人告罪,票告原由。谢太太倒也慈悲,又让丫头赏钱,又吩咐家仆用马车送蔡小姐去县城找郎中诊病。席间却昂昂地立起了相貌堂堂的谢家少爷,少爷朗声道:“马车太慢,我开汽车送蔡小姐去医院!”

这位谢少爷后来便成了蔡莲芬的男人,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蔡莲芬患的是肺结核,谢少爷出钱出力,还从省城请来名医为她治疗。病榻前,谢少爷低首下心,殷勤问候;温情脉脉,信誓旦旦。年轻的蔡莲芬哪里抵得住这等情感攻势?再说,穷人家的女孩逼不得已才送进戏班,哪个不向往嫁个好人家,做个好老婆,相夫教子,过太太平平的日子?待三个月后,蔡莲芬病体康复,她已是谢少爷的人了。

谢家人虽然喜欢听蔡莲芬唱戏,却不能接受一个戏子成为家族的一员,谢少爷只得另外租赁了一座小院安顿蔡莲芬,且为她雇用了手脚勤快的女佣。这女佣即是拾妹的亲娘。蔡莲芬不顾戏班姐妹的再三挽留,毅然退出了珠围翠绕、急管繁弦的戏台,悄悄做了谢少爷的女人。她耐心守着个寂寞的小院,等待谢少爷去说服谢家长辈,等待明媒正娶地嫁人大宅,堂堂正正成为谢家的少奶奶、这是谢少爷赌咒发誓给她的承诺。次年,蔡莲芬为谢少爷生下一个女儿,谢少爷亲自为千金取名谢影阁。

这是一个戏台上见惯了的痴心小姐负心汉的老套故事。

谢少爷最终也没有实践自己的诺言。就在小影阁出世后不久,谢家大张声势为谢少爷办婚事,新人自然是门当户对富豪之家的深闺小姐。为此,镇上万年戏台上热热闹闹唱了三天三夜戏文,头天是《盘夫索夫》,次日是《沉香扇》,第三日压轴是《三看御妹》。因是贺喜演出,选的都是欢喜的剧目,故而也无人提起大悲旦蔡莲芬的下落。

蔡莲芬得知这个消息,在小院里独对冷月也唱了三夜的戏。头晚上唱《琵琶记》赵贞女剪发包土葬公婆的坟堆;次日夜唱的是《孟姜女》送寒衣万里寻夫哭倒了长城;最后一夜,竟穿上了青衣褶子,在院子里边舞边唱,海神庙敖桂英哀告神灵捉拿负心贼王魁!

一出戏唱毕,已是疏木挂残星,雾霞染庭院。蔡莲芬抱起熟睡中的女儿,细碎的凌波步踩着晨露沾湿的青砖小路,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那座曾经盛满她对爱情许多憧憬的小院落。

拾妹的亲娘听蔡莲芬唱了三夜的苦戏,再不愿吃谢家的饭了,便跟着蔡莲芬走出了院子,陪着蔡莲芬重回戏班,帮着蔡莲芬唱红远近村镇的大小舞台,一直唱进省城的大舞台。

好妈去世时,女儿谢影阁十二三岁的年纪,正在省越学馆学戏。好妈原是不想让女儿吃这碗开口饭的,可是大姑娘自出生起就是听着“四工调”、“尺调腔”、“弦下调”长大的,刚会说话就会“吟嘎吟嘎吟吟嘎”地唱,刚会走路就要踩着鼓点跑圆场,好妈只好由着她进了学馆。

当时,拾妹的亲属都劝她,你们母女两代人尽心服侍蔡莲芬一场,很对得起她了。现在蔡莲芬走了,拾妹你正青春年纪,又有一份固定工资,赶紧找个合适的男人成个家吧!

拾妹帮着大姑娘办完好妈的丧事,夜里破天荒辗转反侧睡不着。她也想嫁人生子,过正常人的日子,可是好妈临走前殷殷期待的一对眼珠子,就像两颗火炭搁在拾妹心尖上,她怎么也挖不掉。放不下呀!

拾妹一夜天脑筋动下来便拿定了主意,回头对她的亲属道:“像我这样,人又长得不好看,肚子里又没有点墨水,嘴笨手拙的,哪个男人会讨我?再讲了,戏台上男男女女分分合合哭哭啼啼看得多了,嫁不嫁人也无所谓。”亲属们见她铁了心的样子,晓得她翠脾气,也不管她了。

拾妹终究没有离开好妈在省城置下的这幢小楼,没有离开无依无靠的谢影阁,无论谢影阁是春风得意还是坎坷蹭蹬;无论谢影阁是戏台上色艺俱佳、仪态万方的名角儿,还是现今这般半身不遂、面无表情的瘫痪病人。拾妹是谢影阁的保姆、戏迷、姐妹和知己。有晓得她们之间因缘的人说,像拾妹这样仁义的好人,也只在戏文里有了,比如《白兔记》里的窦公,《狸猫换太子》里的陈琳寇珠,《赵氏孤儿》中的程婴公孙柞臼。

起初,拾妹只喊谢影阁“姑娘”。十六年前,谢少爷正室夫人所生的女儿顶着“谢影阁”的名字住进了她们的小楼,拾妹便称原先的谢影阁为“大姑娘”,称后来的谢影阁为“二姑娘”。 MEWtPrnmVsdcD5allQfC8OYEYEH52CXIztIebl+hQjRD0C9g8BrZedVThBCgcQ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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