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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雨湿翅膀

1

有人在冬天砍掉一棵树,以为是一棵死树,次年春天树发出了新芽。我就是一棵给人砍伐的树,女儿像一个鲜嫩的芽儿出生,给了我一点点慰藉。生活中有这样一棵心爱的小树,心里增添了无穷的生活乐趣。

我为女儿取了个小名叫春凤,春天出生的凤凰,大名叫晶晶,因为自己从小就喜欢“水晶石”,喜欢她的坚硬透明,在阳光的照射下,绮丽多彩。自己想女儿长大了,也和水晶一样,纯洁可爱、坚韧挺拔、不屈不挠、健康成长。

女儿的出生缓和了我和丈夫的关系,看到一天天长大,白白胖胖的女儿,对丈夫的恨也一天天减少。张龙也比婚前进步了很多,对我也开始体贴、照顾,有时看我忙不过来,主动帮我干些家务活。

当时的农村人,男子汉大丈夫的观念特别强,哪位男人在家帮老婆干家务活,传扬出去就会被村里人看不起,说他怕老婆,说他是“妻(气)管严(炎)”,那样在人堆里抬不起头来。好多家庭来了客人,男人陪客吃饭,剩下好吃的给小孩吃,最后才轮到女人,祖祖辈辈都这样重男轻女。男人稍有不顺心,拿老婆出气,埋藏在男人心中的信念就是:“打到的老婆,揉到的面。”

说来也快,不知不觉中女儿已经半岁多,我经常抽空抱着女儿回娘家看看,帮助父母亲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儿,父母亲看着白白胖胖的外孙女,喜欢得不得了,特别是父亲,每天用手托着女儿的两只小脚,让她站在手心上锻炼站立,女儿也确实可爱,一对大眼睛炯炯有神,长长的睫毛,一笑脸上露出一对深深的小酒窝,人见人爱。

女儿出生后的第一个中秋节刚过,农历八月十七,叔公公突然来家,他带来了消息,他们居住的枫树大队现在收户,收户的主要对象是木工或者男劳动力多的户。枫树大队地处城郊,靠种菜收入为主,生活条件比白山大队强,离县城只有两公里,买卖东西都方便。

我叔公公把这件事和公公一说,公公非常高兴,因为他弟弟妹妹都在县城边上住,所以他非常愿意搬到弟弟妹妹身边,枫树大队唯一的不足是烧柴禾不如白山大队。

“我去看看情况,回来再说。”公公说。

婚后,我丈夫由于心情好,劳动积极,政治思想进步,已经当选为副大队长,主抓生产。身强体壮,非常能干,全公社都闻名。

白山大队已经发展到一百五十多户,一千四百多口人。人口多了,耕地面积还是原来的土地,显得人多地少,土地不够用。大队就根据省里土地局下发的文件精神,寻找地方开荒建新村。白山村地处的位置是宝清县、密山县、虎林县的交界处,属于三不管的地方,周围又是生产建设兵团。那时要建新村,也不用上报公社、县里,只需要大队自己踩好点,选好位置,地随便开垦,只要不破坏原始森林就没有人管,新开的耕地五年还不用交公粮。

大队经过几次研究,决定派我丈夫带队,到南山里去踩点,找地方,准备开荒建新村。

“大队派我去开荒,你说行吧?”张龙问我。

“不管,你爱去哪儿去哪儿,自己决定。”我说。

其实并不是我漠不关心此事,男人的事女人也管不了,我能做到的是给他收拾好行装,多带些换洗的衣服,偷偷塞入口袋里几包蛇药,开荒者睡临时搭建窝棚,怕蛇咬了他。

张龙准备启程去南山里之际,公公从枫树大队回来。他兴致勃勃地告诉全家人,他已看好了地方,准备搬家,准迁证都开来了,明天就去公社迁户口,卖房子,割地之前把家搬完。

我听完公公的话,心里很不高兴,觉得搬家是件大事,他不应该这么武断,应该和儿子、媳妇商量商量。

“爹咋说搬家就搬家呢。”张龙也不满意他父亲的做法。

可是做儿女的拿老人没办法,不满意只能放在心里。大队听到我们要搬家的事,车书记马上把丈夫找去,做他的思想工作,让他留在白山,不跟他父亲去。我丈夫当时也不愿意搬枫树去,因为在白山,他是大队干部,搬到枫树,他就啥也不是了,只是一个普通社员。

“张龙,你到底搬不搬家?”车书记敲钟问响。

“哦,我回家商量一下。”他没有马上答应车书记是走还是留。

丈夫从大队回来后,愁眉不展,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不准备和父母亲搬到枫树去,又不敢说,怕父亲骂他翅膀硬了,娶了媳妇忘了爹娘。我也觉得很为难,儿子不敢说,我这当媳妇的更不敢说,我和丈夫商量了一个晚上,最后决定让大队车书记和公公说,这样也免去我们俩挨骂。

公公从枫树大队回来,张罗着卖房子,收拾东西准备搬家,我什么也不说,只是不声不响地帮助婆婆收拾东西。直到要搬家的前两天,车书记把公公叫到了大队部,跟他说,大队不放张龙走,准备让他带队到南山里去踩点建新村,明天就出发。

“那什么,”我公公一听火冒三丈问,“张龙不是我儿子?”

“是你儿子不假,可是他是副大队长,是公家人。”车书记用组织卡他,说,“你眼里还有组织吗?”

“枫树比白山日子好过,组织不反对社员过好日子吧?”公公说。

公公说什么也不答应,车书记一看没办法,说:“你不要发火,张龙已经成了家,他也是一家之主,有自己的权利,留去由他自己决定。你回家去问你儿子,愿意搬家还是不愿意搬家,我说留他也没有用。”

“我就不信,他扳我的脖梗。”公公气哼哼地回到了家,把我和丈夫都叫到他屋里,直截了当地问:“你们两口子都在这儿,今天把话说清楚,是跟我一块搬家还是留在白山?”

我丈夫非常怕他父亲,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我看了丈夫一眼,对公公说:“我们不搬家。”

“为啥?”公公横眉竖目。

“我不能离娘家太远,弟弟妹妹他们还小……你们要搬就自己搬吧,反正你也不是一个儿子,离开他不能过,还有三个儿子在身边,有我们没我们都一样。”我说。

“你,你们给我滚……”公公暴跳如雷,马上让我们两口子滚出去,净身出户,一粒粮食也不给。

“不给我们粮食看能不能饿死,我早就和你们一起过够了,谁稀罕你给那点臭东西,离开你们一家人,我们三口会活得更好。”我也来了脾气,和他吵了起来。

“滚,立刻就滚!这个家一分钟也不搁你们!”公公绝情地说。

“走就走。”我抱起女儿,出去找房子。

我把女儿送到母亲手里,告诉她要和公公婆婆分家。

“分家?怎么啦?”母亲问。

我学说一遍事情的经过,母亲也不同意我们去枫树。

母亲家的前院老王家闲置一间房,很爽快地答应借给我们住,妈让两个妹妹帮我打扫灰尘,很快收拾妥当了。

“我去找车书记。”我先到大队去,请他派车和人帮我们搬家。

安排好后,我去张家一看,丈夫被公公骂得坐在屋里哭。我看到他那副窝囊样,气不打一处来。喊着说:“房子找好了,也和大队要了车,一会儿就搬家。”

几双愣然的目光望着我。

“张龙,搬家。”我大声说。

张龙望着公公,没敢动地方。

“你不搬,我和你离婚。”我要挟说。

吁!院里响起吆喝牲畜的声音,搬家的人和车来了。

“你滚吧!”公公轰赶儿子。

张龙这才站起身,只搬了我们自己屋里的东西,其他什么都没要,真是净身出户。

人们都说世上有狠心儿女,没有狠心爹娘,可我的公公、婆婆够狠的,一年的口粮才吃了一半,一粒也没给我们,连一双碗筷都没舍得给。世上可能很少有这么狠心的爹娘,可偏偏被自己摊上了。

我们搬出去的第二天,张龙带领几位身强力壮的劳动力去南山里踩点,我开始住上了娘家。

张龙走后没几天,婆婆家卖完了房子,枫树大队来了两辆胶轮车,为她们把家搬走。

我心里一直在生他们的气,所以,在她们搬家时也没去看她们,更谈不上为他们送行。现在回想起来,当时自己是二十几岁的人,也身为人母,真是心眼又小又自私,光想着自己怨恨,没有去为老人想过,没想过父母把儿女养大,成家后儿女要离开父母的那种感受。今天,我的儿女大了,我才深深地体会到儿女不在我身边的那份相思之苦。莫道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啊!

一晃过去半个月,我在这段时间里,把自己刚搬的新家收拾得干干净净,母亲又为我买了锅、碗、瓢、盆、油、盐、酱、醋,把磨好的米、面各用小布口袋给我装了一袋,我满怀信心地等着张龙回来。

当年,二妹也订了婚,她的婆家是通过别人介绍的,是集贤县的。二妹是一桩买卖婚姻,可也过到现在,儿女成双,谈不上幸福也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女人是一只筐,随便往里装吗?也不管什么菜啊!天下多少女人过着苦菜一样的日子哟!

2

张龙九月初回来的,半夜到家。

“明天上午大队开会决定,先去八户,我想算一户,你看行不行。”他问我。

我问他南山里什么样?交通、水电都有吗?出入方便吗?

他眉飞色舞地描绘富饶的山里,那个地方叫小青沟,地势非常好,四边靠着林场,只是没有路,下山要走三十多里,才能看到人家,吃水有小河,电是肯定没有的,可是土地面积非常大,那一个沟里就可以开几百垧地,五年不交公粮。夏天种完地可以跑山采蘑菇、木耳。冬天到林场采伐,挣现钱,再说山上的野兽也非常多,狍子、鹿都排着队走,根本不怕人,野猪、黑瞎子满山都是,到冬天有的是肉吃。

“这么好的地方不去,太可惜啦。”他说。

山里固然诱惑,但是父母亲他们呢,谁来照料啊?我心里非常不愿意去,带着气说:“父母亲把我嫁给你,是想让你帮助我家,现在才结婚不到一年,你们家搬到枫树,好不容易我们才留在白山,现在你又要去南山里,要去你自己去吧,我说啥也不去,就在白山住一辈子。”

几天过后,张龙再也没和我商量,我以为他改变主意不去了,没想到,大队突然派人来我家,说开荒小分队已组成,张龙带队。现在开始收粮,准备工具,三五天就要上山。闻此我非常生气,跑回家和父母说:“张龙要带队去南山里开荒,也不经我同意,自作主张,今天开始收粮。”

“随他去吧……”父母亲只好劝我说。

他们早听说了张龙带队,以为是我同意的,没想到我不同意,可已经是事实了,没办法。

过了两三天,上山开荒的工具、粮食和生活必需品都已备齐,准备出发。白山八个身强体壮的三十几岁小伙子去山里开荒、建村。大队为他们派去了一辆牛车,一辆马车。装上吃的、喝的、用的、被褥行李。我们八位女人抱着孩子到大队去送他们,就像当年电影演的闯关东一样。

小妹妹泪花流……

张龙走后,我一直没开灶做饭吃,每天都回父母家吃饭,帮父母干些活,女儿也一天天懂事,父母亲、妹妹、弟弟们都喜欢她,只要一放学,争着抢着抱女儿。特别是我六岁的小妹,她还没到上学年龄,自从女儿出生后,她每天都离不开女儿,抱还抱不动,有时摔倒一对。母亲一看没办法,给小妹做了一个背孩子用的后背带,小妹高兴坏啦,每天早起把女儿背在背上,满院子玩。女儿也特别喜欢她这个小姨,每天睁开眼睛就到处找小姨。小姨背着胖胖的外甥女,像只小猫拖个大老鼠一样,让人哭笑不得。

收完秋后,母亲腌两缸酸菜,储存好了白菜、萝卜、土豆,准备过冬。谁知道张龙突然回来要搬家,说到山里去过冬,我和父母听了都很震惊。

“我们在山里这一个多月,为每户挖个地窨子,已经做好了临时门窗,搭好了火炕,大家开会研究决定今年冬天都搬家,安顿好家里的生活后,好上山到林场采伐,明年春天开地也不耽误。”张龙说。

我父亲觉得张龙说的有道理,也没有反对。可我母亲不赞同,她既舍不得我,又舍不得她的外孙女。

“春凤那么小,万一有个天灾病热的找个医生都没有。”母亲抱着女儿流泪,她说,“南山里又不通客车,大雪一封山,想下山都下不来,要是缺少油盐酱醋的,都没地方去买,还不活活饿死。”

到南山里过冬,环境恶劣,挖地窨子住,又没有电灯。什么地窨子,就是土洞。我也担心孩子小,说:“那我不去了。”

“那不行。”张龙说。

“今年冬天让她们娘俩在家猫个冬,明年开春孩子大一点再搬去,大冬天的在地窨子里过冬,我不放心。”母亲说。

可是,张龙非常固执,说什么也不同意,他坚决地说:“又不是我们一户,八户人家都能上山过冬,你家的女儿怎么就不能去,她是千金小姐呀,不行,一定要搬家。”

张龙一副凶相,我劝父母,说气话:“爹、妈你们别跟他说,没有用,等于对牛弹琴,去就去,有什么了不起的,总不至于死在山里吧。孩子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他不心疼我们也不心疼。”

父母亲一看再谈也没有用,只好含着泪帮我收拾东西,沉重的大件家具搬到父母家,只拿点现穿的衣服,生活用品,父亲为我装了一麻袋土豆、一麻袋萝卜,几麻袋白菜,母亲到卫生所为我买了感冒药、消炎药,油盐酱醋,和点灯用的煤油和蜡烛,大包小包地收拾了一大堆。

“大姐,我要春凤。”小妹就哭着喊着不让女儿走。

父母亲不放心我一个人带着女儿,决定让六岁的小妹跟我一块去山里看孩子,也好为我做个伴儿,在家里就她是闲人。

一切都安排好后,赶车的老板子甩起了鞭子,马车开始上路。

父母亲跟在车后面流着泪一直送到前面的大道上,我望着站在风中满身是病的父亲,和为了家庭而操劳过度,早早就弯了腰驼了背的母亲,心像刀割的一样难受,心里恨自己为什么不是一个男孩,永远不离开父母,照顾他们一生,看来不怪农村人重男轻女,女儿真是没用,出嫁后就要听人家摆布。从上车开始,自己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更不敢多看父母一眼,因为自己强忍着悲伤,怕一开口就会失声痛哭,那样父母亲就更加难过,更不放心了,所以自己只好咬着牙,狠着心,头都没回坐车就走了。

白山村变得苍茫和遥远,我哇的一声哭起来。一种离别远行的痛苦在我心里火一样燃烧。

车是早上九点从白山走的,一直走到半夜十点多才到了山里。月光下是巍峨高山,参天大树,根本没有路。他们来山里踩点时把树放了,榛柴棵子割倒,露出一条空地来,又用拖拉机压了几遍,马车在这样的路上艰难行走。

约摸又走了一个多小时,我才看见一处山窝边儿上闪烁几点亮光,如萤火一般。

“瞧见了吧,眼看就到了。”张龙告诉我,前边儿那几处亮光就是先搬来的人家点的灯光。

车行驶的路边,杂草丛生,大树遮天,心里就产生了恐惧感,特别是听到来自山里的各种野兽的嚎叫,头发都吓得竖起来了,心怦怦直跳,一手紧紧地搂着小妹,一手抱紧了女儿。

车到了山跟前,我才看到灯光是从地窨子照出来的。

“我们的屋子。”张龙指着山根边上的地窨子说。

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地窨子,甭说住过。原来是往山里挖个洞,上面用木头、杂草棚上,前面钉上门窗,从外面看不到房子,同陕北的窑洞一样,陕北人祖祖辈辈住在窑洞,非常宽敞,亮堂。我们的地窨子是临时搭建的,又阴又潮,四周都往下掉土,无法与陕北的窑洞比。

春凤和小妹都睡着了,车到我家的地窨子前面,张龙喊邻居刘大嫂,帮忙把孩子先抱到她们家。

迈进她家屋,立刻感觉一股混杂树根发潮的暖气迎面扑来,心里觉得热乎了许多,坐了一天车,没吃中午饭,又冷又饿,山沟里边气温要比山外低好几度。

“快回腿上上炕,暖和暖和。”刘大嫂非常热情,帮我把孩子放下,说,“晚上山风很硬哩。”

哪里是房子,准确说是山洞。在岩石上直接掘的洞,和原始人居住的洞穴差不多。唯一先进一点儿的就是有门有窗户,门、窗都是用白色透明塑料布钉的,每户的格局都是统一的,里外两间,外间是厨房,里间搭着火炕,屋里面特别潮,在北面墙根上搭了一个土炉子,每天家家都拼命地烧土炉子,为了烤干四周墙壁。

刘大嫂一家是山东平度县人,也是白山招户来的,人非常好。炕上睡着三个孩子,桌上点着的煤油灯,像萤火虫一样,我忍不住掉下了眼泪。常言道:人往高处走,鸟往亮处飞。可自己却走进了这深山老林,过上了和原始人差不多的生活。

“唉,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呀?”我越想越难过。

大家很快就卸完了车,张龙把锅安上,点着了火,炕上也铺好了我母亲买的地板革。

“咱们到刘大嫂家吃饭。”张龙的脸上洋溢着对新生活的喜悦神色,说,“这儿比白山强多了。”

可是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刘大嫂忙活着做饭,帮卸车的人也进屋来看我,没结婚前我一直和他们在大队上班,大家相处的都很好,这次来到了山里,共同创业,好像感情又加深了一步。

他们一齐劝我说,眼前虽然苦一点儿,咬咬牙就挺过去了。山里有发展前途,要不了几年,别人想来落户我们还不要呢!山里地随便开,烧柴随便砍,夏天跑山,冬天到林场干活,一年四季都有钱挣,以后会发展到有学校、卫生所、供销社。电灯也会有的,慢慢来,只要大家心齐,有“愚公移山”的精神,小青沟会富起来的,我被大家的雄心壮志给感染,心里也舒服了许多。

刘大嫂把做好的玉米面大饼子和白菜土豆汤端上桌,我叫醒了小妹,我们一家吃完了饭,大家都陆续回家睡觉。

回到了我们的新家。整个房间也只有十多平方米,中间用柳条编的间壁墙把屋一隔两间,外间小,里间大,外间除去锅台,放个水缸后连人转身的地方都没有。里间的火炕只能睡两三个人,门窗都是用小圆木杆钉的,上面钉着塑料布,三面墙直往下掉土,跪在炕上头顶房棚,中间还高一点,将能抬起头,房上面的杂草被热气一熏往下掉水珠。

“睡觉。”张龙说。

我心里特别难过,本来设想结婚后,一心一意好好组织一个小家庭过日子,帮助父母把妹妹弟弟都培养成人,没想到会跑到这山沟里,过上暗无天日的生活,看来自己这一生就是受罪的命。

3

以后的一段日子里,我清楚这山沟里就是家,只好安心过日子了。每天和丈夫一起收拾房子、平整院子。房子四周用小木头夹起来,又钉了一个大门,看上去像户人家。

收拾完家里院外,开始准备过冬的烧柴,我和邻居几位大嫂每天拿着绳子到山上捡柴火,背回来垛在院里,以防备冬天大雪没烧的。

山里的夜异常漫长,太阳落山后人们钻进地窨子里。无事可做,年轻夫妇就用“做”来打发无聊时间。对于我来说,“做”成了件极勉强的事。试想一下,那种事假若勉强,最最没意思,甚至是负担。

婚后我和丈夫的感情一直不冷不热的,性本是一种美妙的生活,自己一直讨厌过性生活,他强奸我的阴影怎么也抹不掉。每当他到晚上提出要求时,我就以各种借口回避他,气得他有时就粗暴地强迫我,我也反抗他、骂他。但都无济于事。因为已经成了人家名正言顺的老婆,只能忍受着这份被侵略的痛苦。

在阴森的地窨子的炕上,我成为一块僵硬而冰冷的石头,任凭那个男人粗暴地穿凿。

一天夜里,丈夫不知道在哪儿喝得醉醺醺地回到家,看到女儿和小妹都已经睡着,急不可待地说:“我……”

“下去!”我怒不可遏。

“憋不住了。”他覆盖住我。

每每“做”,我百般阻挠,怕惊醒了小妹和女儿,到最后只好勉强应付他。

我惊讶他的力气,山里的汉子只两件事舍得力气,一是干活儿;二是在老婆身上。假若恩恩爱爱,力气男人哪个女人不喜欢啊!

“得(读音děi)!”他发泄完总是很满足,大咧咧地告诉我说,“今天真叫人痛快,林场的活已经订完,离家不远的二里界林场,一冬天订了两千立方米采伐任务。如果顺利,干到开春,每个劳动力最少能分五六百元,够明年开荒的费用。”

“是嘛。”我闻讯高兴,不喜欢丈夫在家,特别害怕过晚上,不愿意和他同房。如果林场采伐任务订下来,他就可以上山了,一冬天不在家,对我也是一种解脱。他不在家,我心里特别轻松,苦点累点也心甘情愿,一见到他,心里像压一块石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结婚后,从来就没有过过新婚燕尔甜蜜恩爱、相敬如宾的生活。每天只是履行女人的责任和义务。

张龙开始到各家去收粮食,下山去磨米、磨面,准备每户过冬的成品粮,又派人去为每户购买油盐酱醋和孩子们穿的棉胶鞋等,男人要上山,一两个月也回不来,剩下八个老娘们儿在家下山非常困难。

经过几天的准备工作,所有越冬的粮食和日用品,都准备足了,他们就赶着一辆牛车、一辆马车、拉着行李、吃的、用的上了山,工具是林场发,不用自己准备。

男人都走了,莽苍的一个大山沟剩下我们八位女人带着各自的孩子过日子,既没有电,连个收音机都没有,每天从早晨起床吃完饭开始,小孩子在家玩,大人上山捡柴火。有时也聚到一起说说话、聊聊天。

冬天还没有过去,上冻前吃水到前边的小河沟去挑。下雪后,用雪化成水,澄清后食用。虽然日子过的既原始又简单,倒也清静。

一个冬天,张龙只回来家两次,第一次送回来一只狍子。

“有肉吃喽!”小妹鹊跃起来。

在大山沟里,许久没闻到肉腥味了。

一只肥胖的狍子,大大改善了我们的伙食。一时吃不完,放在外边冻,虽然能保鲜不坏,但又怕招来其他野兽,那会儿狼和狐狸饿红了眼,白天大摇大摆地进村寻找食物。

“晾肉干儿。”刘大嫂建议道。

我按刘大嫂教的方法,将狍子肉切成条,涂上盐、辣椒面,在炭火上烤熟,然后储存起来。

张龙第二次回来是送钱。每次都是他们八位男人一块儿贪黑回来起早走,目的是为了解决生理需要。

转眼间到了春天,困难也跟着春天一块来临。山上一冬天的积雪春天开始融化,流下的雪水顺着山根往屋里淌,我们用铁锹挖顺水沟,往山下放水。

山沟里的春天充满杀机,冬眠、蛰伏的动物纷纷醒来,野兽出来寻找食物。晚上,狍子跑到房子上面找树叶吃,野猪也不怕人,在房子前面的草地上打闹,蛇也苏醒过来,说不上在哪儿就碰到一盘,真是能把胆小的人吓死。

“老妹,呆在屋里别出去。”我不准小妹出门。

“我要去采花儿。”小妹向往山野,喜欢野花。

“不行,给黑瞎子(熊)舔了脸怎么办?”我说。

小妹很懂事,老老实实呆在屋子里,透过窗户缝儿眺望春天的草地。

不到外边去,避免了野兽的伤害,但并不意味着远离动物,蛇有孔则入,爬进屋来。

女儿更是不敢上炕,有时一掀炕席,会看到炕席底下几盘小蛇,虽然不咬人,但也会吓人一跳。有时晚上蛇钻到被窝里,你说可怕不可怕。我只好一到晚间用手拉着小妹,背上背着女儿,一天到晚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看来没有男人在身边的日子还真不好过。和其他七位媳妇一样,想盼男人回来,和她们不同的是,她们的想和盼,含意往往丰富,多特指那件不言而喻的事情。

春天是缠绵季节,民间有句老话:春雨绵绵,妻子独睡。看来,春天最好不让妻子独睡。

我不想张龙,只剩下盼。

女人们总算是把他们男人盼下山来。山上的树也绿了,小河水也开始了歌唱,满山的野花绽开,我的心也一天天亮堂起来,春天给人带来了希望。

隆隆的春雷响起,冻僵了一冬天的土地渐渐化透。

开犁前,张龙用一冬天采伐挣的钱,到外面的农场雇拖拉机开地。当时是集体化,统一开地,统一种,到秋天按人口、按劳动力分红。

种完了地,张龙下山去办事,小妹也该上学了,我让他顺便把小妹带下山,送回家。小妹跟我们在山上呆了七八个月,和女儿朝夕相伴,小妹也舍不得女儿,“小姨不走……”女儿一周岁多,刚会走路和说话,用小手紧紧地拽着小姨的衣服,说什么也不放开。

“春凤,小姨该回去上学。”我边流泪边哄着女儿。

“不嘛,我要小姨。”女儿不肯撒手。

小妹哭我也哭,女儿也哭。

“能不能快点儿啊。”张龙催促。

“回去吧小妹,上学不能耽误,放假了姐接你过来。”我劝走了她。

“一定去接我呀!”小妹跟着张龙上了下山的马车。

“小妹……”我抱着女儿跟出去很远。

“姐!”小妹挥动着手。

直到看不见小妹的影子,女儿才止住哭。那种离别真的好难过啊!有时我当着小妹和女儿的面给她们俩讲述那次南山里的分别……她俩现在都已长大,时不时地还当笑话讲,可我一想起来就心酸、掉泪。小妹一直呆在我身边,直到现在我小妹也逢人便讲,大姐对我付出的感情是两种情,一种是姐妹情,一种是母爱。说真的,我对小妹的照顾和关心不少于我的女儿。

在几乎与世隔绝的深山老林里整整生活了三个春秋。三年之中只下山两次,去看父母,妹妹、弟弟。不通车,走又走不动,想回家看看也没有办法,只好把对父母的担心和对妹妹、弟弟的思念,深深地埋在心底。在这孤寂的大山里,伴着盏小油灯,每天做饭、吃饭、捡柴火、挑水、喂猪、喂鸡、看孩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打发日子,同时也在履行一个婚后女人繁殖后代的使命,这也是任何女人逃避不了的义务。

繁殖,请朋友们原谅我使用了这个冷酷的词汇。近乎死亡的婚姻,毫无感情而言,孩子照常生,是什么?繁殖,繁殖最贴切。

4

来到大山沟两年,男人粗暴的穿凿,我再次怀孕。女儿已经三岁,长的可爱、聪明。

中秋节前,三妹搭车进山来,大包小裹的。

“看你累的,满头大汗。”我心疼妹妹,接过她手里的东西。

“妈让我给你送来。”三妹喘了口气,说,“给我舀瓢水。”

“歇歇再喝。”我没立刻端水给她,当地有一种始终没被验证的说法:人激烈运动,马上喝凉水会炸肺。三妹呼哧带喘的,我怕她炸肺。

母亲听说我快到预产期,打发三妹给我送些生孩子吃的鸡蛋、红糖、小米。

“妈让把春凤接走。”三妹说。

两天后,三妹带走了女儿,母亲怕我生孩子女儿在家没人照顾。

到山里这两年,张龙别的方面没有进步,喝酒上是大有长进,见酒必喝,每喝必多。我从心里烦透了他酒后那种德性,可是没办法,这都是来山里后他当上头头,大家把他惯坏的。

女儿被妹妹接走后,家里剩下我和张龙。他每天都不着家,不是东家喝,就是西家喝,山里粮食多,每户都用粮换酒,家家都用大缸装酒,当时喝酒像喝水一样,现在想起来很可怕。

过了中秋节,我早已过了预产期,身子笨得要命,每天点火做饭要先双腿跪下才能哈下腰,张龙从来都不关心我是否能做饭或者吃没吃饭,在外面喝够酒,回家倒头便睡。在农村,相对比较起来他还算是个好男人呢!因为他从没打过我,大多数男人在外面没本事,回家打老婆骂孩子可有本事。每当看到别人家的女人被丈夫打得鼻青脸肿,自己觉得还挺满足的,愚昧落后的农村女人的生活啊。

农历八月十七这天一早起来,我肚子开始疼,有生女儿的经验,我知道是生孩子的症状。

“我要生了,你赶快下山去接‘老娘婆’吧。”我说。

当地土语,管土接生员叫老娘婆。

张龙没有看到女儿出生时的情景,所以他也没有紧迫感,不着急。他不紧不慢地做好了饭,叫我吃饭。

“张龙,求你了……来回五六十里路,去晚了不赶趟怎么办,上次生女儿我差点没死喽。”我捂着肚子说。

“你着的是什么急呀?”他嫌我唠叨,生气地说,“谁家老娘们儿不生孩子,我看到好多人家连老娘婆都不找,不是照样把孩子生出来,谁像你,大惊小怪的,‘是儿不死,是财不灭’嘛。”张龙放桌子捡碗,从容不迫。他问:“你吃不吃?”

“肚子疼,我吃不下啊!”

他四平八稳地吃完了早饭,还喝了一壶白酒,饭碗一撂,然后对我说:“你在家等着吧,我套马车,下山去接老娘婆。”

张龙走后,我流着泪咬着牙吃了一口饭,收拾完碗筷,再也顶不住了。爬到炕上,肚子一阵儿比一阵儿疼得厉害,眼看天接近晌午,还不见他回来,我想出去喊人又不能走,只好一个人在炕上翻身打滚地使劲叫,盼望能有人听见,过来照顾自己。女人生孩子时真像过了一次鬼门关,我左等右盼,也不见张龙的动静,那种生死关头企盼见到救星的心情,没有亲身体会的人永远也理解不了。

张龙到山外离小青沟有二十五六公里的奋斗村去接老娘婆,他回来时太阳都快落山了。总算把他盼回来,可我也折腾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老娘婆姓丁,五十来岁,从辽宁东沟县搬来的,人很利索。她进屋后二话没说,让张龙给她打盆水洗洗手,开始为我检查。她先按按我的肚子,然后像农村老太太为母鸡摸蛋一样,把手伸进了我的下身,乱摸了一通,洗洗手说:“没事儿,骨盆还没开呢,头半夜没问题,要生也得后半夜。”

说来也奇怪,自从张龙和老娘婆进屋,她检查完毕,我的肚子疼也好像减轻了许多。张龙去叫邻居,刘大嫂来我家帮助做饭,他去卸车。

刘大嫂为老娘婆炒了四个菜,擀碗面条,又为我做了小米粥,还煮了几个鸡蛋。“吃,多吃点。”老娘婆逼着我吃,说生孩子时好有劲,生的快点少遭罪。我勉强吃了一碗粥,两个鸡蛋。

“呵,正好有菜下酒。”张龙卸完车,进屋看到刘大嫂为他们炒好菜,已经把炕桌放好,他到酒缸里舀了两杯酒,盘腿上炕和老娘婆对着喝起来了。

我的肚子还是紧一阵慢一阵地疼,他们只顾喝酒,早把我这个产妇忘在了脑后。也不知他们喝了多长时间,总算喝完了。

“喔。”老娘婆过来看看我,又摸摸肚子,对丈夫说,“没有事儿,先让她一个人折腾吧,我们先睡会儿,等她快要生了再叫我。”

夜的脚步朝深处走去,山沟里没有电,小油灯又不亮,屋里黑沉沉的,他们两位由于都喝了酒,躺下不一会儿先后睡去,打起了呼噜。我越听越生气,可是没办法,只能一个人捂着肚子流泪,发誓无论如何再也不要孩子了,同时也恨自己命苦,为什么要做女人,来到世上受这份罪。越想越委屈,再加上肚子疼,自己一个人折腾了一夜,也没有什么变化,直到天大亮,我疼得实在忍受不了,叫醒了丈夫:“张龙,张龙!”

“唷,你昨晚没睡?”他看到我满头都是汗,眼睛流着泪,也动了恻隐之心,浸湿了一条毛巾,为我擦擦脸,然后叫醒了老娘婆,让她再看看,孩子为什么还不生。

老娘婆急忙起来洗把脸,她开我丈夫的玩笑说:“这可不是着急的事,孩子差一个时辰他也不会出世的,这和老母鸡下蛋一样,老母鸡下蛋之前还要先跳到窝里趴一会儿,到了时辰蛋才能下出来,生孩子和母鸡下蛋是一个道理。”

乡村的接生婆,如此这套母鸡理论。

其实,像自己当时那种状况,要是在城里,早到医院剖腹产。绝对不会让我受那么多罪,现在自己来到城里后,看到城里的女人和农村的女人,真是生活在两种天地,享受两种待遇。不能比,一比农村女人简直没活路。

直到农历十八早晨八点钟,太阳高高吊在山顶,折腾我一天一夜的儿子才降生。此时,我只剩下了一口气,连喝碗糖水的力气都没有了,是丈夫用小勺一口一口喂我喝了一碗红糖水,疲惫不堪地晕睡过去。

等我醒来后,瞥见躺在身边的儿子,心里油然产生了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分娩时的无助,忧虑与痛苦,原始的接生方法加上原始的居住条件,给只有二十四岁的我心灵深处涂上了厚厚的一层阴影。内心深处迸发出一种呐喊,那就是要想尽办法摆脱这可怕的环境,冲出去,改变自己的人生。

我早已忘却,那一望无边的原始森林,那无垠的原野,我不敢朝风儿袒露我的前额,我没有博大,拿什么稀释忧愁?我就是浅色,既失去了清白,又冲淡了深色,我只想现在打开尘封的窗,扔出那栽培半生的苦涩。

既然心已经破碎,还在乎刀割来割去吗?生活,有时太折磨人啊!

5

花开花落,雁来雁去,转眼间到了第二年秋天,儿子已经快一周岁。

有一天,山沟里突然来了一辆212吉普车,和一台东方红拖拉机。小孩子一听到车声,拼命往出跑,山里的孩子把外面来的人和车当作新鲜事。儿子也有些懂事了,一听到车声拽着我,央求道:“妈,看车。”

稀罕玩意——两辆车一直开到我们家门口,张龙也从车上下来。

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来了什么干部。我把孩子塞到张龙手里,为他们每人端上了一碗开水。

一位领导模样的人问我:“多大年纪?”

“二十五岁。”

“住了几年山沟地窨子?”

“三年。”我答。

三年?他们感叹地说:“要不是亲眼所见,真不敢相信这大山里还居住着这么多无辜的人们,过着原始生活,想不到,真想不到啊。”然后向张龙了解小青沟的人口、吃水问题,并自我介绍说,“我们是县卫生局和防疫站的,来检查水质和地方病,不管哪里建新村,都要通过我们检查水质,看看生不生地方病。”

那时黑龙江的地方病主要有粗脖根、大骨头节两种。

从进山开始我们喝门前小河沟里的水,他们用几个玻璃瓶子到小河沟里去装满了水,准备带回去化验,又挨门挨户对孩子们进行了检查,结果是所有的未成年小孩子手指、脚趾都开始变形。真是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要不是县里防疫站来现场检查,我们这些在山沟里住了三年的人,从来没有想过孩子会生大骨节病。

检查完所有的孩子后,防疫站的领导当着大家的面说:“你们继续住下去,将来后代全都是大骨节,个子长不高,手脚又短又粗,什么活都不能干,全都是残废,你们说可怕不可怕?”

这回大家真的害怕了,都急着问卫生局和防疫站的领导,怎么办?

“他们回到县里马上到县政府去汇报情况,最好是把南山里的几个新村合并到一起,国家有改变水质的投资指标,打深水井,这样才能彻底改变水的问题。”防疫站的领导说,“你们不用着急,三年都住了,也不差几天,县里会给大家安排好生活的。”

悬着的心未完全放下来,我已经打好了主意,哪儿也不去,搬回白山去住。这三年,自己每时每刻都在牵挂父母亲和妹妹、弟弟,特别是女儿也回到了姥姥家,一住就是半年,实在是太想念亲人。

“张龙,我们搬回白山去吧。”我动员丈夫,现在有了理由,小青沟有大骨节病,不能再住下去,早晚得搬走,还等什么?

“我是村领导,建村时是我带大家来的,走,我也要和大家一块走,有一户不安排好我都不走,等等吧,县政府会给个说法的,领导不会不管我们的。”他说,丈夫死活不走。

实在说服不了丈夫,我一个人又搬不了家,只好耐心等待吧,等待县政府的安排。

又熬了两个多月,到了九月,县政府派了由县、公社两级组成的工作组来到了小青沟,为我们这些焦急等待的人传达了县政府的决定:要我们这八户人家和山那边的中信公社新村合并。那个村有五十多户,建村五六年,可也有大骨节病,两个村合并后,县政府拨款安电,打深水井,改善生活环境,做到根治大骨节病。

县政府的决定,令大家都高兴,从心眼里感谢党、感谢县政府对我们山沟里人的关心。

工作组由县、公社两级领导组成,组长是县里主抓农业的王副县长,公社有党委书记和民政助理,及派出所所长和公社统计共五位成员。当天就带领八位男劳动力到中信新村的常熟屯去开会。

两个村的社员开了一天会,小青沟和常熟屯距离六十多华里,翻山走小路十多里路程,悬崖绝壁的不太好走,山民还是选择翻山抄近路。

“这回可熬出了头,常熟屯不错,队长姓肖,叫肖国庆,非常热情,中午还请我喝酒……美中不足是人口多一点,他们家八个孩子,十口人,可生活还过得不错。”晚上张龙开会回来,喜气洋洋地说,“今天开了一小天会,把合并的问题定了下来,重要的是双方的财产作价问题,领导班子问题还没定,明天还要过去开会,把固定财产作价,选领导班子,各户去找房子,准备搬家……合并后的村子重新起个名字。”

“出头啦。”我听后也非常高兴。

全村五十多口人像过年一样,各个喜气洋洋的,特别是学龄儿童,听说常熟屯还有学校,乐得一蹦老高,满山沟喊:

“我们能上学啦!”

“我们上学读书喽!”

那份欢乐喜悦真是用语言难以形容。山里的孩子渴望读书,十里八村的没一所学校。

常熟屯建村早我们两年,说来也许是天意,人家一建村就规划得非常好,集体盖房子,街道整齐,每家房前屋后都有菜园地,面积一样大。而我们小青沟的人,没有一个长远打算,建村三年多,还住着地窨子,一户盖房子的也没有,别说想起办学校,就是生活中常用的东西一直要下山去买,连个赤脚医生都没想过培养一个。

第二天,张龙带大家去常熟屯开会,我也要跟着去。

“去瞧瞧,既然已经定下来合并,我们抢先找个房子好搬家,小青沟我一天也不想住下去了。”我说。

“有道理。”他瞥眼孩子,问:“那儿子呢?”

“我背他去。”我说。

男女老少翻山越岭,一起去了常熟屯。

到常熟屯后,张龙把我和儿子安排在肖国庆家。

我丈夫和肖国庆又去开会了,肖国庆出门前交代肖大嫂,让她带我去找房子,并且准备午饭,他和我丈夫散会后回来喝酒。

常熟屯建的不错,有学校、卫生所、大队部。家家的小孩到了该上学的年龄就可以上学,不耽误孩子的前程。人人喜欢上了这个小村。

在肖大嫂的帮助下,我们找到了一家姓申的房子。山里找房不用花钱,都是借住。

“今天,可得好好喝一顿,我和张龙当选为大队长和支部书记,是不是该庆贺?”肖国庆说。

“找到合适的房没有?”张龙问。

“找到了,最前趟街那栋三间房,老申家。”肖大嫂抢着说,“下午过去收拾房子,你们三两天就可以搬家。”

在肖家吃午饭,两位新上任的村官相互碰怀祝贺,并发誓要把这个村搞好。让新村有个新起色。下午协助其他七户人家找房,马上让大家都搬过来,好正规地投入到秋收生产当中去。

两个村合并后,县里马上拨款,张龙忙着张罗打机井、拉电线、埋电线杆、安电灯,在党和政府的关怀下,全村人欢欢乐乐、喜气洋洋地过日子,我的心情也和全村人一样,觉得日子有盼头了。开始筹备明年盖房子,对生活充满了信心,干劲十足。

秋天,大队组织一部分人打机井、拉电线,剩余的劳动力上山放木头,种木耳,然后按户、按人口分到各家。我又养了几头猪,有时间也跟着邻居上山采蘑菇,采榛子……生活充满了阳光。

春天种完地,开始筹备盖房子。山里盖房子非常方便,木头有的是,随便放。我们家的房子,从墙到房盖都是用的木头,共用了一百多立方米,经过两个多月的努力和全村人帮忙,我家终于盖起了一栋全村最大最好的房子,室内间壁的格局也先进,按照城里住房的模式间壁的房间,一进门是走廊,东边一间搭的火炕,走廊两边都是用砖搭好火墙,西边两间,外间放了两张床,里间搭的火炕,前面都是落地窗户,非常明亮,厨房和储藏室在后面。方圆几个村,我家的房子都算最好的。

这一年秋天,一九八一年的秋天,公社突然来了通知,让张龙到县里开会,会期五天,非常重要。

6

张龙学习回来后不久,农村实行体制改革,首先摘掉了原光辉大队的牌匾,挂上宝清县中信乡向阳村民委员会的大牌子,开始丈量土地,评估固定资产,准备搞土地承包和分责任田,向阳村迈出了改革第一步。

一股春风悄然在山沟里刮起,万物复苏。

我一直蕴藏着的野心(当时也只得称为野心),在改革开放的政策鼓舞下,决心抓住时机,干点儿什么事。左思右想觉得向阳村缺个杂货店,全村几百口人的生活用品都要到十几公里外的二里界林场去买。

“办个杂货店。”我想。家里又有条件,房子大,自己还有文化,可以进货,主要经营日用杂品。

我把想法告诉张龙,他坚决反对,说:“你一个老娘们儿怎么这么多事,不缺吃不少烧,你一天给我照顾好孩子比啥都强,办什么杂货店,离县城这么远,又不通车,谁帮你来回倒腾货?我可不管。”

一盆冷水当头泼下来,我非常生气,本来打算和他商量能得到他的支持,没想到……,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想好了的事决不放弃,自己暗下决心一定要办成这个杂货店。张龙也有一个优点,一天大大咧咧,从不问我攒了多少钱,花钱他也不管,只要不缺他酒喝就行。

找来村里的木匠,做了一个货架子。张龙一看我动真格的,也没说同意,也没说反对,但他也不过问。

我把自己平时省吃俭用积攒下的钱数了数,不到一千元,我又托人把圈里养好的两口肥猪卖了,共凑了一千三百多元钱,拿去县城进货。

“没人管你,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不过要带上孩子,我可没有时间给你看孩子。”张龙说。

我也没在乎丈夫的态度,第二天一早就领着女儿,背着儿子,把钱缝在贴身衣服里,到二里界林场去等车。当时山里附近十多个新村到县城都要到头岗林场去坐车。每天一班车,早上九点从二里界林场发车,下午两点从宝清县城客运站往回发,途经白山村,就是我父母亲的村子。

客车到白山村刚好十一点,我们娘仨下了车。

“怎么了,把家扔下娘仨儿都下了山?”母亲惊诧。我带着孩子回来,她以为家里吵架了。

“没有,妈。”我告诉她,家里没有什么事,只是我想办个杂货店,张龙不同意,也不帮我带孩子,一赌气,把孩子都带下山。“妈,你帮我看孩子,不用他。”

春凤女儿已经五岁,她一直在姥姥家住着,一见到姥姥、姥爷、姨姨舅舅特别亲,抱着她姥姥的腿向姥姥诉苦。

“凤,”母亲也特别心疼她,说,“这回不跟你妈回山里,在姥姥家上学前班吧。”

“姥姥真好,我上学喽!”女儿高兴地满院子跳着喊着,“不回山里啦!”

“小辉,还是算了吧。”父亲也和张龙一个态度,“张龙不同意就别办什么杂货店,也不缺吃少烧,操那份心干啥,把孩子带好比啥都强,你可别自找挨累。”

“你爹说得对……”母亲也劝我,“在家住两天,背着孩子回去吧,别张罗了,要开杂货店,还不让张龙给你吃黄喝黄铺。”

“开,一定开。”我主意已定,说啥也要办这个杂货店。

白山村到县城是一天两趟车,早一班晚一班,比山里方便。我坐早班车进了县城,当时自己啥也不懂,以为有钱就可以买货,谁知到了县里百货批发站,人家跟我要营业执照,和烟酒专卖执照,我顿时傻了眼。

开杂货店,首先有村、乡的介绍信,然后到县里的工商局个体科办理执照,卖烟酒,还要到烟草专卖局和糖酒公司去办执照。

返回村里开介绍信路又太远,这可怎么办呢?我到乡里去找民政助理徐文才,他经常到南山里求我丈夫给他弄柴火、木头。中信乡政府离县城八里路,两个小时后我赶到那儿。

“大嫂,这还不简单,你等着,我给你开两封信,什么问题都能解决。”徐文才热心地说。他开了一张乡政府的介绍信,并写了个便条交给我:“你去县工商局去找于局长,他是我的同学,会帮忙的。”

“谢谢徐助理。”我感谢徐文才,匆匆返回县城,好不容易找到了工商局,已经下班,没办法,只好坐在工商局门口等下午上班再办。

于局长看完徐文才的信,亲自到个体科去为我办了营业执照,然后安排人带我到烟草专卖局和糖酒公司,办完烟酒专卖手续。

“缺烧柴吱一声,山里没有别的东西可以送你们的。”我说。

“好。”于局长笑笑。

手续办完,百货批发站下了班进不了货,只好住在县城。这时才想起来一天没吃饭,眼花腿软,一点儿也走不动,就近找了家小饭馆。

找旅馆住下,再到街上看看有没有自己认识的车,明天好捎脚进货。

走来走去,觉得还是住大车店便宜,那还可以存车,也许能碰上南山里的车呢。对,去住大车店。

大车店在县城北面,靠着客运站,是县城唯一的一家车马店,既能存车又能住宿,宿费还便宜。我开了一个最便宜的大铺,宿费才一元五角,没带什么东西,只是手里的一个小布包,里面装着刚办好的手续、执照,钱在贴身衣服里缝着,一直没拿出来。住下后,不担心没地方睡觉了,我就到大车店门口,看来往住店的车辆。

一直在门口坐到夜晚降临,也没见有南山里的车进来。我想:“这回可凉快啦,白忙活一天,还是进不了货,雇车又太贵,真是不容易。”

这时,一辆胶轮拖车开进来,是邻村四棵树的,司机我们非常熟。

“大嫂,你在这儿干啥?”司机打招呼。

“郑长杰!”这下可来了救星,我说,“真是谢天谢地,你怎么来啦?”

“咋啦?”他被我说得有些糊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睁着一对大眼睛看着我问:“大嫂,怎么了,有什么事,你快说。”

从头到尾我把这一天的经过告诉他,正盼着遇到一个南山里的车来帮我捎货回去,没想到就遇到了你。

“郑长杰,你没吃饭吧?”我拉上他,“走大嫂给你拿钱,到饭店喝酒去。”

“大嫂,你放心,我明天一定帮你把货拉回去。”郑长杰拍着胸说,“我刚喝完酒,在乡农机站长家喝的,今天给他送柴火。”

我兴奋得一夜都没睡。好不容易才等到八点钟,看到郑长杰起床,跑过去叫他一块吃早饭。

我们先到日杂公司又到百货批发站,最后去烟草公司,整整跑了一上午,直到把我口袋里的钱花的几乎一分都没剩,才离开了宝清,开始往回走。

车到了我妈家,已是中午。

我拿了几瓶鱼、肉罐头,母亲炒了两个菜,给郑长杰烫了二两酒。

父母亲一直送我们到大门口,多病的父亲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气管炎、肺气肿、心脏也不好,已经丧失劳动能力,二妹也出了嫁,三妹和大弟弟相继退了学,在家种地,家里拴了一挂牛车,妈妈一个人苦苦支撑这个家,小弟弟和小妹在读书。虽然累一点,但生活比过去提高了好多,口粮不但吃不了,而且吃的都是大米白面。

刚刚过上好日子没有几天,一九八二年春节前,父亲突然病重住进了县城医院,等我知道信儿赶到县医院时,他已经昏迷不醒,不省人事了。

“爹呀,小辉来啦!你睁开眼睛看女儿一眼呀!”不管我怎么呼喊,大声地叫着爹,父亲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这天夜里十二点钟,父亲永远离开了我们,也没有再看我们这群孩子一眼。临终连一件新衣服都没能穿上,他才只有五十三岁啊!父亲病逝对我的打击很大,当时如果有钱,到大城市找家医疗水平高的医院为他治病,他是不会死的。

我发誓多挣钱,离开农村,到大城市去生活。 vWtIqF07CwXNIqgNiK6XkCWDdHq5jAg2Yc2u7bzcPtuZt7RLuwDq/LHzPm8VwRL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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