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今夜要发生什么。
湿漉漉的月光在寂静的山林间穿行,天飘洒着雨点。那个今晚注定改变我命运的男人就坐在前面,雨点落在他结实的身躯上,像打在石头上一样,山里的男人不缺少魁梧,因此,我感到一块石头耸立在身边。
昨天父亲病了,现住在镇医院里,我和他连夜回去取钱。我们坐马车回去的,从镇上到村里二十几里路,夜晚的山路不好走,他专心赶着车。没说什么,我们很少有话说,直至后来我和他生了三个孩子,都很少说话。大多数山沟女人就是一块土地,到了季节就有人耕种,愿意不愿意可由不得你。
“张龙体格好。”父亲说。
这就是我必须嫁给我不爱的男人的理由啊!在父辈的意识里,女儿能找个正经过日子人家,嫁给一个体格好的男人,大山沟的女人一辈子也算圆满了。这桩带有强制性的婚姻,一开始我就不情愿,因为我原不是出生在山沟里,不想服从这样的命运安排。
两年前我们全家逃荒(老叔家也随着来了),坐汽车到了长春转火车到宝清县的白山村,那时叫白山大队。我家从吉林搬来的始作俑者——王金宝一家人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在他家吃的午饭,下午大队领导为我家和老叔家各找了一处房子,当时村里只有五十几户人家,南腔北调的,分别来自山东、吉林、辽宁、河南等地。
我们家的房东姓刘,只有三口人,父亲领着一个儿子、一个女儿过日子,他家三间房,中间开门东西屋,我们住西屋。父亲安排好家里的生活后,到大队办了准迁证,返回老家去起户口去了。
北方农村的夏初,正值一年中三个忙季春耕、夏锄、秋收中的夏锄刚刚开始。白山大队周围都是农场,受农场的影响,社员出工也叫上班、下班。不像吉林农村叫出工、收工。当时听到上班、下班觉得特别新奇。
父亲走后,大队派人给我们家送粮食,部分口粮——玉米、高粱和半口袋谷子。
“能扛动锄头的人可以上班。”来人说。
“是、是!”母亲连连点头,急忙让烟。
在长春火车站,父亲买了盒迎春烟,那时县处级的干部才抽得上,公社干部抽蝶花,大队干部抽握手,群众抽九分损(一种白杆的经济烟)。
来人瞥我一眼,将母亲递给他的烟放在鼻子下闻闻,没舍得抽,夹在耳朵上,离开了。母亲觉得父亲不在家,大队人对我们这么好,家里不出劳动人怎么对得起大队,她叫我乳名,说:“小强,别上学了,到大队去上班吧。”
“妈……”一听母亲说不让我上学读书,放弃学业去上班,我难过地流下了眼泪,因为再有一年半,我就高中毕业了。不上学,心里很不情愿。
“我知道你爱念书,可是咱们家的情况……”母亲的表情很为难,一大家人仅靠父亲一个人劳动,生活很难维持,她说,“还有你二妹,都不念(书)了。”
中国家庭的老大历来负担沉重,肩膀都过早地压上生活的担子,男孩如此,长女亦如此。金家姊妹兄弟中我是老大,帮助父母抚养弟弟妹妹们的任务悄然落在我的肩上。我看看五个弟弟妹妹,他们真可谓嗷嗷待哺,于是决定我不再为难母亲,答应母亲退学上班。
当时我刚满十八岁,二妹十六岁,我和二妹俩在房东大哥的带领下,第一天正式上班。我老叔是兽医,他在大队兽医站上班,不用去铲地,他家住在了王金宝的母亲家里,老叔只在黑龙江呆了一年,因老婶想她母亲,一家人又搬回了吉林。
上班的第一天,是在村边铲玉米,黑龙江的田地土特别黏,新开土地树根草根又多,自己又是第一次正式下田铲地,不到一上午,两手都磨起了白泡,一握锄头杆火辣辣地疼,被其他社员落在后边,怎么也追不上人家,二妹倒比我强,因为她在老家早入社干半拉子(挣半个劳动力的工分),铲过地。歇气的时候,带工队长查边儿——检查质量。
“咋铲的地?”队长一看我铲的地不但没铲干净,还铲掉了几棵苗,当着全体社员的面,点名批评了我:“金辉,这是铲地吗?像狗啃似的?扣半天工分!”
嘻!众社员的目光都投向我,眼里掺杂呲笑和轻视。
我哪里受过这种委屈,恨不得把头钻到地缝里,无地自容,羞愧难当,眼泪刷地流出来了,干了一上午活儿,磨了两手血泡,还挨了批评,又要扣半天工。自己怎么也想不通,初来乍到啊,又不能和队长去争辩。
好不容易挨到中午下班,回家后我二话没说,趴到炕上大哭起来,母亲急了,问我:“怎么了,小强?”
我也不说话,只是哭。
“大姐给队长剋(批评)啦。”二妹把我铲地铲掉了苗挨批评,被扣了工分的事,对母亲学说一遍。
母亲听后,拉着我的手,看到我两手上的血泡,也心疼地掉下了眼泪,边掉眼泪边骂父亲不干好事,把全家人扔下他一个人走了。
我委屈地哭了一会儿,懂事地劝母亲说:“妈,没事儿,我刚学铲地,以后学会了就好啦。”
“孩子,”母亲也心疼地说,“为了这个家,和弟弟妹妹上学,你委屈一点吧,谁让咱家穷,没吃没烧的,现在刚搬到新地方,没亲没故的,你要吃点苦,好好干,给大队领导一个好印象,以后有啥轻活儿也好安排你。慢慢地人熟就好了。”
父亲六月底从老家回来的,由于父亲帮大队买了辆汽车,所以大队领导对父亲高看一眼,让父亲去看护刚栽好果树的园子。
白山大队当时和农场一样编制,按班、排、连建制。五十岁以上的人在一个排,叫老头队,负责看果树、种菜。父亲被任命当这个老头队的队长。
七十年代初,正是文革后期,全国都在搞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的运动,农村也不例外。每天社员去掉劳动外,还要搞政治学习,思想挂帅,加上当时中苏关系恶化,黑龙江省处于一级战备状态。我们大队离珍宝岛只有五十多公里。毛主席号召全国大办民兵师,全民皆兵,所以黑龙江的政治思想抓得更紧,因为地处战争前线,我们从一九七四年六月份按照上级的指示,进入了一级战备状态,村里抽出部分人挖防空洞。要求满十八岁的青年都参加基干民兵组织,每人一支枪,和正规部队一样,班长、排长发的是半自动冲锋枪,普通民兵发的三八式步枪。
“金辉,你是白山大队女民兵排副排长。”大队民兵连长李保山非常重视我,由于自己有文化,又经常写大批判稿、上板报,每次开批判会都争先发言,加之是团员,发了一支半自动冲锋枪给我。
飒爽英姿五尺枪,
曙光初照演兵场,
中华儿女多奇志,
不爱红妆爱武装。
我每天上班都身挂子弹袋,肩背冲锋枪,唱着毛主席诗词歌曲和“日落西山红霞飞……”这两首歌,每天都是枪不离身,头脑一直保持着高度紧张的备战状态。经常搞实弹演习,随时准备上前线。
每天除去劳动,就是政治学习,军事训练。有时半夜还搞一次军事演习,真是让人喘不过气来。
因为大队书记是部队转业干部,民兵连长也是转业兵,所以搞军事训练都是内行。况且我们大队的民兵训练工作在全县出名,先是县武装部组织各公社、大队的民兵干部来参观学习,推广全县的民兵连向我们大队的民兵连学习,并且上报了军分区,这下子名可出大了,我们的训练任务愈加繁重,甚至比正规部队还要紧张,天天军事表演、战地演习、实弹打靶。每天晚上睡觉都不敢脱衣服,只要一听到集合号声,五分钟队伍集合完毕。地区军分区的领导到白山大队检查工作,并授予我们优秀民兵连的光荣称号。全省各军分区都组织参观团来参观,白山大队民兵连一时成了全省民兵连的榜样,各报纸也刊登了白山大队民兵连的先进事迹,成为全省民兵学习的先进民兵连。
白山大队出了名,县里、地区、军分区的有关领导都争抢着把自己外地农村的亲属介绍来白山落户。不到半年的时间,白山一下子来了五十多户,从原来的五十多户扩大到一百多户。人口骤增,劳动力相对多了,可土地没有增多,大队一年多时间没开荒,只顾抓政治思想工作和民兵训练,粮食出现危机。把每人原分配的粮食减少了一半,口粮不够吃,家家磨米时,都舍不得扒皮,玉米面、小麦都带皮磨,可也解决不了问题,只好上山挖野菜。
山上野菜非常丰富,最好吃的是“四叶菜”,还有什么“大耳毛”,山芹菜,猴腿菜、蕨菜、刺嫩芽……家里有母亲的勤劳和妥善安排,虽说每顿桌上野菜多了点,可也能吃饱。
白山远离喧嚣的城市,人迹罕至,自然环境充满了原始和野性,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散发出处子的气味。
随着时间的推移,自己养成了刻苦耐劳、坚韧的大山般的性格,同时也慢慢地习惯了这种紧张、忙碌的生活方式,感觉也好多了,人也熟悉起来,还交了好多同龄能谈得来的朋友。
村里来了这么多移民户,都不具备马上盖房子的条件,造成了住房紧张的局面。租借房都非常困难,大队领导挨户动员,把目前所有的房子都临时搭上对面炕,三间房可以住四户,再根据人口多少分配,我家在一年内搬了三次家。
虽然生活条件改善,不缺吃少穿,可父亲的身体却一天不如一天。他有气管炎的毛病,到了冬天就犯。可能是水土不服,天一冷不能上班,出门剧烈咳嗽,喘不上气来,每年靠吃药维持着。当时气管炎也没有什么特效药,就是新诺明、安茶碱和咳必清什么的。
母亲既要照顾父亲,又要料理家务,还给村里人做衣服。她心肠好,谁求做活儿她都帮忙,一天到晚紧忙活。
到了冬天二妹犯了冻疮,手脚肿得像烂桃一样,直流血水。三妹已经读小学四年级,大弟读二年级,小弟刚上学,小妹将满三岁,我们这一家人生活的担子基本落到了我一个人身上。
入冬大队开始打场、分粮食、上山采伐、倒套子。男劳动力上山去采伐、倒套子,老头队和妇女在家打场。
我每天起早贪黑地到场院去跟着大家打场送公粮、分口粮。可自己终归才十九岁,又是女孩子,有时分几麻袋小麦、大豆,自己扛也扛不动,搬也搬不动,急得直掉泪,我们一家人也没有一个顶用的人。有时大队也歧视没有男劳动力的人家。
我家最后的房东也是八口人,六个孩子,和我家一样。可人家的情形就不同,他们家六个孩子,四个男孩,两个女孩,当年老大二十一岁,老二是十九岁,老三是十七岁,老四是十五岁,最小的两位是女孩,四个儿子体壮如牛,生龙活虎。
他们家姓张,是宝清县的老户,这个新村刚建就来了,已经在这住了六年。家里盖起三间大房子,他们家的房子当时在村里地理位置和质量是最好的。前后都有菜园子,院里还有几棵沙果树、李子树。
张家老大张龙、老二张虎、老三张彪、老四张豹,女孩一个叫张小霞、一个叫张小馨。
说起来也奇怪,他们家最小的女孩竟然才两岁,是我家刚到黑龙江的那年生的,和老大年龄竟差了近二十岁。
父母亲看到房东四个生龙活虎的儿子,整天唉声叹气的,羡慕极了。由于他们家男孩子多,穿衣服又费,孩子又小,所以张大娘的针线活儿跟不上。到了冬天,孩子的棉衣做不上,我母亲主动帮她家做棉衣,两家相处的越来越好。有时生产队分东西,他们的儿子也帮我家捎回来。这样你来我往的,像一家人一样。
他们家三间房,我家住西屋,他们自己住东屋,东屋是对面炕,两家在一个厨房做饭,谁家做点像样的东西都送给对方一份。
我一天到晚像男孩子一样出工上班、上山砍柴火,家里第二年还要盖房子,我一个人到山上去放树,准备盖房子的木料。当时国家还没有森林法,我们住在山里可以随便放树,想用什么木头,拿着锯、斧头山上随便放,谁也不管。父母亲非常心疼我,但是谁也帮不了我的忙。
我一下班拿着小锯上山放几根盖房子用的檩子、椽子扛回来,有时也和其他要盖房子的人家结伴去放树。一个冬天我放了两百多根椽子扛回来,把两个肩头都磨出了厚厚一层茧子。
我这个人从小养成了一个性格,像爷爷为我取的小名(乳名)一样,非常要强。有时也累得流泪,恨自己为什么不是一个男孩,好多为父母分担些家庭负担。
杏子熟了,就要给你吃。山里人不习惯说早婚这个词汇,村里一般十七八岁的女孩开始找婆家,特别是像我们家这样情况,女孩子更是早早地找了婆家,主要是为了找个帮手。可我的脑袋里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一心一意为明年春天盖房子筹备木料,割苫房草。每天早出晚归,为家里的生活操劳着。
一天夜里,朦胧中听到父母亲小声商量,要为我找个婆家。
“你身体又不好,小二又冻手冻脚的,到冬天不能上班,一家人靠小强一个人挣工分,明年春天又要盖房子,整个家的担子都落在她一个人身上,还不把孩子累坏,不如给她找个婆家,也好在繁重的家庭负担上有个帮手。”母亲说。
我大气不敢喘,只是想听听父母亲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王家……曹家……”父亲把全大队的小伙子都数落了一遍,选来挑去,都不合适,“你说吧,还都配不上咱们家小强。”
“你呀,老头子,脑袋真的是病糊涂啦,眼前就有个合适的,干啥要舍近求远呢?我看,房东家两个儿子都不错,不管是老大还是老二,选谁我看都行。”母亲说。
房东家两个儿子?我听到这里,再也憋不住了,一下子坐起来,生气地说:“爸,妈,你们不用为我找婆家,不就是盖房子吗?我明年一定为你们盖上三间房子。我也可以放木头、割草,一个人干不动可以求人啊,可我不找婆家,他们家的儿子我看不上,死也不会嫁给他们。”
父母亲吓得不敢再说下去。其实房东家为人处事都很好,特别是张大娘,人非常厚道,可张大爷脾气不太好,一天到晚骂咧咧的,他们的几个儿子也非常粗鲁,读书都不多,可能老大读到中学毕业,老二老三都只读完小学,一点儿知识都没有。虽然在一个房里住着,平常见面我叫他们大哥、二哥的,他们也帮我家干些重活,可让我嫁给他们家任何一个儿子,都是不可能的,自己压根儿对他们没有好印象。
自从听了父母亲为我找婆家的话后,又是让我嫁给我不爱的人,我非常生气,一天到晚除了干活,还是干活,回家话也不说,起早走,贪黑回来,一早一晚上山放木头。
隔了一段日子,这件事也不提了,我以为过去了,心里也没有多想。然而父母亲已经和房东的张大爷、张大娘通了气,他家当然十分愿意,所以全家人都对我献殷勤。特别老大张龙,主动帮我上山放房木,找车帮我拉柴火,自始至终我被蒙在鼓里。
春节临近,大队车书记的老婆找我去她家一次,说有事,我觉得很奇怪。平常和她家没有来往,当时白山大队的书记是县、地区的劳模,家里门庭若市,像我们这样的外来户,很难登她家的门槛。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进了车书记的家,没想到书记的爱人非常热情,问长问短的。
在白山大队三十几名女孩子中,我是比较出类拔萃的,不但有文化,还干净利落,好多男孩向我献殷勤,我都不理睬他们。我上中学时读过《青春之歌》,偷看过手抄本《第二次握手》,心中的白马王子形象已经有了深深的烙印,发誓一定要找一位像小说主人公卢嘉川和苏冠兰式的人物。所以对眼前的又粗鲁又没有修养的山沟男孩一个也看不上,特别是老张家的两个儿子,他们既粗野、俗气又不修边幅的外表和言行,心里非常讨厌,一听到他们平时在一起干活时说的脏话就反胃。
“叫我婶吧。”车书记的爱人套近乎,很关怀地看着我两手老茧和上山放树划破的伤口,心疼地说,“唉,这哪是女孩子应该干的活儿呢!真是看了让人心疼哟。”
娇气不属于大山沟里女孩,我上山干活儿时不时地划破了手,又没有止血药,把棉衣里的棉花拽出来一块点火烧成灰,当止血药涂在伤口上,直到现在满手都是青疤,成了历史的纪念。
“金辉啊,耕田耙垄的,女孩家家的真不容易哟。”她说。
我也不知道车书记的爱人为什么如此关心我,但心里非常感激,她说来说去,竟然说到为我介绍对象上面。她是老张家托的介绍人,她是书记的爱人,我也不好意思驳她的面子,只答应她让我考虑一下,慌忙离开了她家。
回家后,母亲问我去了哪里,我把憋在肚子里的气一下子发泄出来,对着父母亲大声地喊了起来:“你们一定逼我找婆家,我就去死,反正我不嫁给他们家,我现在就搬走,不住他们的房子,也不欠他们人情,你们谁住谁欠人家的情谁还,别把我搭上!”
“你胡说什么呀?”气得我父亲脱下鞋,拿着鞋底来打我。
“打吧,打死更好,省得你们逼我嫁人。”我非常倔强,硬挺着挨鞋底儿打,打死我也不动一下,边说边大声地哭。
“看你,这么大闺女咋说打就打呢。”房东张大娘过来劝我父亲。
“净说气人的话,气死我啦。”父亲真生了气,脸色发青,气喘加剧。
我一气之下三天没吃饭,开始了绝食斗争,这样一来还真有效果。母亲吓得要命,找来了我平时最要好的女朋友。
“金辉……”好友劝我。
“大排长呢,头不梳脸不洗,目光呆滞,像给苏修打败似的……”
“快起来,上我家去。”好友伸手拉拽我。
躺了两天,像受刑一样,在好友劝说下,我也顺坡下驴,起来洗洗脸收拾一下,和她们一起出去了。
望着我们远去的背影,母亲以为我没事了,忙活着做中午饭。她和父亲谁也没有想到我自己出去找房子。
“怎么回事啊?”好朋友问。
我说了一遍事情的经过,她们俩也非常同情我,帮我出主意,因为老张家的两个儿子平常我们都讨厌。张龙虽然是大队的民兵副连长,可讲话特别难听,在女孩子心中一点儿好印象都没有。
我们三个经过了一番研究,最后决定我不在张家住了,她们俩陪我去找房子。可是在村里找一个住处太难。
“我家邻居住着一位老大娘和一个小儿子,两间房没有招户,我们去问问。”好朋友说。
那家姓毕,也是从吉林搬来的,老头儿刚死,女主人四十多岁,可看上去像六十岁,小儿子十来岁,两间房,一铺大炕。好朋友帮我谎说家人多住不下,是临时找宿,住几天。毕大娘一看我是个干净利索的姑娘,爽快地答应下来。
我在毕大娘家一住三个月。只是到时候回家吃饭,吃完饭走人,从不给父母亲说话的机会。
年味儿一天浓似一天,转眼间到了春节。村里的老户都开始杀猪,准备过年。有首童谣流行东北农村:
小孩小孩你别哭,
过了腊八就杀猪……
我们这些后来户没有院子,借住人家的房子,没地方养猪,也就杀不起年猪。只好到杀猪的人家买些肉,准备过年吃。
自从我搬到外面去住,房东一家和我家相处得比从前更好,他们几个儿子不声不响地为我家拉木头、砍柴火、割苫房草。特别是老大张龙几乎包揽了我家的全部重活儿。他们越讨好我,我就更加讨厌他们。心里对他们恨极了,暗暗骂他们卑鄙可耻。找不到老婆就打光棍,想娶我,没门儿!
可是,父母亲受不了,觉得欠张家的太多了,实在过意不去,特别是张家杀猪那天,我父母亲看着几个妹妹、弟弟眼巴眼望地看着人家杀猪。那时一年到头也难吃上一顿肉,都问母亲:“妈,咱家什么时候能杀猪,过年吃啥,买多少肉?”
母亲流着泪说,等咱家盖上房子,妈养猪,明年过年咱们家也杀猪。
我听后心里也非常难过。
父亲的病一天比一天重,我心里很着急,作为女儿我深爱着父亲。想想自己也很任性,已经好几个月没和父亲说话,这天回来吃早饭,看到父亲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想父亲是被我气的,主动喊了一声:“爹!”
父亲说话很吃力,嚅动嘴唇,口形是叫我的名字:小强。
我眼圈立刻红了,说:“爹,我去给你到公社卫生院买点儿药……看你这段日子都瘦了。”
“还不是被你气的,自打你不在家住,你爹没睡过一晚上好觉,他每天都在担心你,到了晚上咳喘的厉害,躺都躺不下,只好坐着睡觉,这都是养女儿赚的,如果你爹让你气死了,看这个家可怎么办。”母亲怨怼地说。
看着父亲病瘦的身体和母亲气急的样子,我心软下来了。特别是小妹妹扑到我怀里,说:“大姐,张大哥挺好的,他天天帮爹买药,陪爹下棋,还抱我去玩。”
我紧抱着小妹,流了眼泪。思前想后,心如油煎,不知道如何是好。最终还是从毕大娘家搬回了行李。
已经是阴历腊月二十一,眼看快过小年,房东一家人又是给我家送肉,又是送酒,让我家过小年包饺子吃。
七十年代的农村都是挣工分的,到年底再把工分算成钱,去了领口粮,扣公积金,剩余的才分红。像我家劳动力少,只我一个人挣工分,二妹挣半个,所以领口粮都不够,一年到头还要欠大队的往来账,根本分不到一分钱。可房东一家大不同,四个劳动力,我们一个半劳动力,年终决算分红,张家高高兴兴的,可我们家分回来的只是一张欠条。全家人苦盼一年,到头来竟是这样,多亏母亲平时做些缝纫活儿,挣点钱买油盐酱醋的。多挣的还要攒起来,留明年盖房子用,所以我家的生活相对比较仔细,也特别简朴。
八口人在一九七五年春节,只买了五斤肉,只是年三十晚上包顿饺子,也算过个年。
想起那时的生活,真是无法形容,咦,可也算熬过去了。
穷人怕过年,我看到父亲一天愁眉苦脸的,知道他心里想啥,主要是我,要是我答应下这门婚事,他的病就能好一半。唉!我再也不忍心看着父亲被我气病成这样,有个三长两短的,我们一家可怎么办啊!
“嫁吧!”我终于下决心答应这门亲事,想让父亲高兴高兴,等病好转,我们盖好房子搬出去再说,反正一两年也不结婚。
贫病交加的父母亲,旧习俗送灶王爷的夜晚,悄悄祈求灶王爷:“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明年……”
父母亲心里最想的是两宗事:明年盖上新房,小强嫁给张龙。
在腊月二十三——过小年的晚上,我终于鼓起勇气,跪在父亲面前,拉着父亲的手说:“爹,您不要生气了,我听您的话,答应和他家大儿子订婚,只要您好了病,让女儿做什么女儿都答应您。”
“小强,”父亲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都怪爹不好,老有病,不能干活,爹是心疼你,怕累坏你,才和你妈商量为你找婆家的啊。为了这个家,算爹求你,孩子,爹知道委屈了你。”
我们爷俩痛哭了一场,母亲和弟弟妹妹也陪着掉泪。
迈错这一步,铸成我一生命运多舛!
房东一家听说我同意,高兴得第二天就找了一位在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五保户”葛奶奶来做大媒——来我家提亲。
媒人和我父母商量定亲的日子,父亲说最好头年二十六,把婚事订下来,大家都过个愉快的春节,免得像这样别别扭扭的。
在这位热心的葛奶奶的撮合下,农历腊月二十六这天,我的订婚仪式热闹地举行,张家请了什么七大姑八大姨的好多客人,有宝清县城的,还有其他什么地方的,摆了十几桌酒,大队书记、连长、大队长都到了场。可我自己好像是局外人一样,对一切都漠不关心,任由别人摆布,让我倒茶就倒茶,让我点烟就点烟,让我叫啥就叫啥,一块石头在喜气洋洋中行走,好像发生的一切都与我无关似的。
张家按照当地的风俗,送给我两个用红布包的包袱,里边包的什么,自己也没有心思去看。
定亲仪式结束后,两家人都高高兴兴地忙活着过年,我父亲的病也好多了,每天能下炕帮妈妈干点儿轻活。我像没有那回事一样,每天照样上山砍房木、扒椽子皮,默默地干活,把所有的痛苦都深埋在心底。
日子一天天过去,春天种完地后,我家开始张罗盖房子。去掉心病父亲的身体也一天天好起来,虽不能干重活,不咳嗽也不喘,我的未婚夫一家全部投入到我家里盖房子的准备工作中。
村里外来户大多数都盖房子,种完地大队放十五天假,让盖房子户拓坯,当时买不起砖,只能盖大土坯房。
张龙每天张罗着去求人来帮我家拓坯。他父亲是木匠,帮忙为我家砍房架、做窗户、门,她母亲和我母亲在家忙活着为帮工的人做饭,两家像一家人一样。
经过全家人的努力和大家的帮忙,我家的房子终于在中秋节前完了工,可这三个月,我日夜不离房场,拼命地干活,把压在心底所有的怨气都使在了盖房子上面,手指头都磨出血了我也一声不吭,心里只有一个信念,马上盖好房子,搬离他家,我好自由。
可是凭良心说:在我家盖房子期间,他家人确实出了很多力,如果没有他们一家人的帮助,说不准我家还真盖不起房来。
房子虽然盖起来,可屋内的活儿也非常多,房墙里外要抹几遍泥,屋里还要间壁起来,搭炕、搭锅台这些活父亲都干不了,我更不会干,只有依靠张龙。他身强力壮有的是劲儿,加上是给我家干活儿,为了讨好我,每天都和我一块起早贪黑地干活,其实他人真的不错,很能干,干活又有经验,可我从心里就是爱不起来他,也产生不了相爱的感情,只是默默地感谢他和他全家。
墙抹完了,炕烧干了,房子终于可以住人了。院子四周也夹起了木头栅栏,像个人家样子了,窗户买不起玻璃,只好用白色塑料布先钉上,一切收拾就绪,我们家在割地前搬进了新居,可算是有了自己的房子,我的心也亮堂起来,好像驱散了一片乌云一样。
虽然同张龙经历了盖房子的这几个月的朝夕相处,可自己对他一直保持着距离,自己也曾想过努力去接近他,去关心他、爱他,可怎么也做不到,没办法,自己也不接受他的爱,不冷不热地维持着这种关系。可也说得过去,因为七十年代,人们都非常保守,有的姑娘通过别人介绍和外村的小伙子定亲,一年见不上几面,而后就结婚,也不讲什么恋爱呀、什么感情啊,结婚后也过得挺好的,我和未婚夫的关系,在两家的父母眼里是很正常的,可张龙和我心里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他非常明白我看不上他。
相处了半年,数数我家已经搬来白山两年多。自己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磨炼,比以前成熟许多,人也出落得漂亮,政治上也有了进步,从一个不会干农活的小女孩成长为大队团支部委员,公社、县里的特约通信员,经常参加一些学习班,视野宽阔,认识的人也多,追求自己的男孩也多了。有乡村教师、下乡知青、赤脚医生……自己的思想也发生了变化,不断地学习,刻苦钻研知识,努力提高自己,通过自身素质的提高和接触环境的改变,更加看不上未婚夫的那种野性,从心里瞧不起他。想方设法找理由准备取消婚约。可又不敢和父母亲说,只在心里想着办法,寻找机会。
张家人可能是发觉了我的变化,看我到公社开会的机会增多,大队领导也另眼看我,对我器重,大会小会都让我发言……发现了我的变化,张家找媒人葛奶奶和我父母商量结婚的事。
“中!”父母没有和我商量,答应下来。
我不知道父母亲答应张家结婚的事。直到有一天,张龙母亲到我家接我,让我和张龙到县城去买结婚用的东西。
“结婚?”我非常震惊,一点精神准备都没有。
当时我才十九周岁,还不到法定结婚年龄。可我又一想,有个机会和张龙单独谈谈也好,把观点亮给他,也许他会想通,主动提出和我分手呢?
有一天早晨,我刚吃完早饭正准备去上班,张龙手拿着一个大兜子,穿得很整齐地来了。父母亲热情地接待了他,我也没多说什么,和他走出了家门,我们各自去借了一辆自行车,当时交通不方便,每天只有一趟去县城的班车,一般去县城都骑自行车,二十多公里路,骑车一两个小时就可以到达。
“张龙,你已经二十二岁,怎么不动动脑子,其实我根本就不爱你,我们结婚后也不会幸福的,我们俩在一起不合适,你可以找一个比我更好的姑娘结婚,干吗非要娶我,这样对你对我都不公平,如果结婚你也会后悔的。”我开诚布公地说出心里话。
“我不管什么爱不爱情,反正你父母亲答应你嫁给我,我非娶你不行,不是有好多男孩子看上你了吗?让他们看看谁本事大,我非要娶你做老婆……我不吃馒头非要蒸(挣)这口气。”
听后我如五雷轰顶,一下子瘫坐地上,自行车也骑不动了,大哭起来。心想一切都完啦,这回彻底绝望了。
张龙见我不去县城,撇下我一个人骑车先回了家,等我到家时看到父母亲脸色非常难看,知道是他先来一步,告了我的状。
“小强,”母亲过来劝说,“你还没有把你爹气死啊,你说人家张龙哪儿不好,大个儿,身体又壮,长的也不丑,又能干活,已经订了婚,人家又帮我们盖完了房子,你现在提出退婚,太丧良心。”
“我不喜欢他,和他没感情,结婚后也不会幸福的。”我哭着说。
这时,父亲来到了我的房里,叫我说什么是感情是幸福,他是旧社会过来的人,根本理解不了我的感受,大声道:“我和你妈订婚时只见了一面,就结婚了,不是也生下了你们这群儿女。旧社会还有好多是结婚前从没见过面的,结了婚不照样过日子,你读了两天书,村里还搁不下你了,我今天就不信,你小胳膊能拧过我这大腿,告诉你吧,你活着是老张家的人,死了是老张家的鬼,别的甭想。”
爹说的那么绝情,那么武断,顿时我觉得天昏地暗,万念俱灰,脑子里一下子想到了死……我越哭越伤心,越哭越绝望,一直哭了一个下午。父母亲也不管我,把我锁到了屋里。想来想去,觉得真没了活路。可自己看到未成年的妹妹弟弟,心又软了,这件事也就先放下。
大概又过了一个多月,刚种完地,父母亲没经过我同意,也没和我商量,让张龙一个人到大队开了结婚登记介绍信,当他手拿介绍信来我家,找我去公社民政部门登记时,我被惊得睁大了眼睛,问他:“谁说同意和你去登记?”
“我说的,”父亲接过来话茬儿,说,“怎么你爹的话也不管用?长大了,翅膀硬了,想飞?有你爹活着,绝对办不到。”
“谁同意谁就去公社登记,我死也不去,看谁能把我抬去。”我说气话。
“小强,你今天是想让你爹多活几天,麻溜(立刻)就去公社登记,如果不想让你爹活着你就说话,我这就上吊吊死。”父亲一看我态度变得强硬,用死相要挟,逼我。
母亲哭着劝我说:“孩子认命吧,现在农村能找到一个比张龙强的小伙子不容易,多能干活,体格又好,结婚后你也挨不着累。别气你爹了,快去吧,听妈的话。”
再硬下去也不是办法,我只好跟着张龙,各骑一辆自行车到公社去办理登记手续。
一路彼此之间无话。
公社的民政助理姓宋,看了看张龙递给他的介绍信说:“你们俩都不够法定结婚年龄,又都是干部,一个是副连长,一个是团支部委员,现在国家提倡晚婚,你们不带头以身作则,还急着结婚,能说得过去嘛。”
嗬,可下子有了救星。这是最好的理由,公社不同意登记,不到年龄,回家父母亲没话可说。我暗自高兴!主动问:“宋助理,那你说该怎么办?”
他想了一会儿,问:“你们两位的意见呢?”
“那就按国家的政策办呗,到了年龄再来找你登记,请你吃喜糖!”我抢着说。
“这就对了……”宋助理当即表扬了我。
我暗自庆幸,张龙的脸色阴森森的,非常吓人,急忙告别了宋助理,出门后我骑上车子就往回跑,上岗下坡也不停。
一直到了离村不远的一个大坡下面,我实在没有力气,蹬不上去,下了自行车,张龙刚好追上我,二话没说,把我从自行车上拽下来就是两耳光,打得我两眼直冒金星,我和他扭打到一起,最终因自己身小力单,被他按在地上一顿胖揍,打的我差点晕过去,他骑上自行车扬长而去,也不管我的死活。
等我回过神来,用手摸摸脸,已经肿得老高,嘴也出了血,满身都是泥土,自己越想越憋气,坐在地上边哭边想如何惩治他,想来想去决定先到大队找书记告他的状,然后去他家找他父母评理。
想好后,我从地上爬起来,带着一身的泥土,推着自行车到了大队办公室,进屋后把大家吓坏了,以为我被车撞到。
“怎么了?金辉?”
“为什么会这样?”
我流着泪把事情经过学说一遍,大家都非常气愤,车书记当时就表态,在团支部大会上处分他,让他做检查,给你道歉。又让妇女主任把我送回家。
一进院,看到张龙在和我父母亲一块干活儿呢,我一见到他气不打一处来,骂他:“张龙,你快滚出去!”
“小强?”父母亲见我脸肿得看不见眼睛,满嘴都是血,也心疼我啦。我母亲急忙过来拿着毛巾为我擦脸。
“张龙,你咋下这死手啊?”父亲马上指责他。
“她搅事。”张龙理直气壮地说,“谁让你姑娘不同意和我登记了,我还打轻了她呢。”
“咋地张龙,你是人不是……”母亲听后可真急了眼,大骂了张龙一顿,告诉他不干了,明天退婚,她说,“现在还没结婚呢,你就敢打,结了婚以后我姑娘还不被你给打死。你别看我们做父母的骂她、打她,别人动一个指头都不行,走,去找你爸你妈去,说道说道,为什么打我女儿。”
张龙看到我父母亲真的生了气,害怕起来,马上跪到了地上,向二老认错,并且发誓,结婚后永远也不再打我。
父母亲看到张龙跪在地上虔诚悔过的样子,软了心,父亲劝我说:“小强,杀人不过头点地,人家已经认了错,原谅他这一回吧。”
气头上,我说什么也不答应,心想这下可找到了借口,一定要和他分手,决不嫁给他。
此事发生后,张龙倒变得聪明,他每天上班为我干一半活儿,铲地为我接垄,下班为我扛锄头,回家后就到我家帮着铲园子、割架条、绑豆角架……什么活都抢着干,没事领着我妹妹弟弟打扑克,陪我父亲下象棋,背着小妹上山采野花,不管他为我做任何事情,我都不买账,因为他打我的场面总在眼前浮动,我实在忘不了。
一晃几个月的时间过去,我一直拖着他,不和他去登记。这时他的二弟也订了婚,姑娘是辽宁省大虎山的人,没爹没妈,订了婚就住他们家,他父母亲都着急我们的婚事,农村当时风俗是老大不结婚,老二不能结婚。
雨似乎比先前大了。万没想到的事即将发生,我丝毫没有察觉。然而这件事决定了我的命运和一生的幸福。
晚上下班回来,看到我父亲躺在炕上。
“小强,你可回来了。”母亲告诉我,父亲下午突然病倒了,不知是什么病,找大队的医生打了一针,也不见好。
“我去找大夫。”听母亲说完,我就跑到大队去。
“怎么啦,金辉?”赤脚医生小梁问。
“我爹病了,很重。”
“什么症状?”
我学了一遍父亲的症状,急切地问:“我爹得的是什么病?”
“说不准,不像是感冒。”赤脚医生小梁说,“最好到公社卫生院去看看,以免耽误。”
“哎。”我急忙跑去找张龙。
张龙正吃饭,愣然地望着我。
“我爹病了,”我说,“张龙你快到大队要一辆车,送他去公社卫生院。”
张龙放下饭碗,朝大队跑去。
我回家去帮助母亲准备东西,送父亲去公社卫生院看病。当时自己特别害怕父亲生病,他身体一直不好,怕一旦有个三长两短,这个家就轰然倒塌。弟弟妹妹们吓得直哭,我让二妹在家照看弟弟妹妹,我陪妈到公社卫生院去,看看医生诊断的结果,如果不行再到县里去。
我和母亲刚准备好,张龙赶着马车就到了,我们一起把父亲抬上了车,弟弟、妹妹都跟在后面哭。
“爹没事,快回屋去。”我劝他们说,“到公社医院看看就好啦。”
我们到了公社卫生院,医生早已下了班,所谓的公社卫生院,只不过是几间草房,七八个医生,两位院长,三个护士,七十年代的山区,医疗条件非常落后,也没有什么医疗设备,医生的水平也很低。
两位值班医生和一位护士接待了我们。医生用听诊器为父亲听听心脏,看看舌苔、眼睛,然后又详细地向母亲询问了父亲的症状。又观察了一会儿父亲的情况。医生说:“不要紧,先住院吧,开点葡萄糖、消炎药,打上滴流,明天早晨内科医生上班后再对病人进行确诊。”
医生让护士为父亲安排病床,我跟着护士办理住院手续。
当时公社卫生院的住院处是一间大屋子,不分内科、外科,都在一个房间住院,房间里有十多张床,我选一张位置好一点的床,为父亲铺好了被褥,把他安顿好。
我站在父亲的床前,看到药液一滴一滴地流入到父亲的血管里,他的痛苦减轻了许多,一会儿安静地睡去。病房里还有两位住院的病人,直到我肚子饿得叫起来,我才想起了母亲还没吃晚饭,跑到公社供销社的夜销部,去为母亲买了二斤蛋糕、两瓶水果罐头,还为父亲买了几斤苹果,回到了医院,已经十点多钟。
“小强,你和张龙回去吧,都快半夜啦,也不知你爹得的是什么病,明天早上去大队借点钱送来,你妹妹、弟弟在家我也放心不下,早点回去吧。”
我看看父亲,又看看整天为生活操劳过早地衰老的母亲,可一想到明天还要到大队去借钱,家里还有一帮妹妹弟弟,没办法只好留下母亲一个人在医院陪护父亲,我和张龙赶着马车往家走。
公社到白山大队间隔十四里路,中间有三个村,每个村间隔都很远,路都是土路,路边有的地方是地,有的就是一片萋萋荒草,和阴森的山林,到了晚上,很少有行人车辆。
马车走出了公社所在地,我由于一天的劳累,又没吃晚饭,上车后躺在马车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到了什么地方,朦胧中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压到了身上,我吓得急忙睁开眼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当我看到张龙大睁着贪婪的眼睛,用腿压着我的双手,骑坐在我身上,拼命地往下扒我的衣服,我才明白要发生什么事,就拼命地大声呼喊:
“救命啊!救命啊!”
“喊也没人听见。”张龙说,“你得把那东西给我……”
天呐!我惊骇。
“我先占上!”他几近疯狂。
我一面喊,一面拼死地和他厮打,可是最终因自己身单力薄,还是没能挣脱他的魔掌,被他这个丧失良知、兽性发作的恶魔,在这漆黑的夜晚,在空旷的荒野里,在四周无人的马车上强行地侵略了。
侵略者胜利了,他边穿裤子边说:“这回看你还得意不得意,让你到处开会发言,就显你文化高,这回不嫁给我,谁还会要你这贱货,你已经不是处女了,回去后好好想想,乖乖地和我结婚吧。告诉你孙悟空再有本事,也跑不出如来佛的手心。”
羸弱的被侮辱者,我一动都没动地躺在车上,整个人呆若木鸡,眼望漆黑的夜空,眼里流着泪,心里滴着血,脑子里一片空白,真不敢回想刚才发生的那一幕。
叭!张龙骄傲地甩了个响鞭,赶着马车继续往前走。
直到这时我才回过神来,提上裤子,爬起来拽着他的衣服领子狠狠地厮打他,让他还我清白,还我青春。他回身用力把我推倒在车上,继续赶着车往前走。
“完了,一切都完了,这样活在世上,真不如死掉,一死了之。”我脑子里忽然冒出了死的念头,不顾一切地跳下马车,飞快地往路边的山上跑去,边跑边哭自己命不好,自从搬到了白山,不幸就一个接一个而来,先是失学,父母逼婚,现在又被这畜生强奸,以后自己可怎么做人啊!怎么去追求这美好的人生!所有的理想都在这瞬间破灭,自己彻底绝望了。面对这黑暗的夜空,自己大声地喊着,苍天啊,你为什么不睁开眼睛,救救我,命运为什么这样对我?为什么?为什么啊?
我刚刚二十岁,饱尝了生活的艰辛和人生的苦难,泪水从到这山沟第一天开始不知道流了多少,本来人生的二十岁,刚刚踏入青春的门槛,生命中充满了阳光和梦想,是追求理想和事业,设计人生美好未来的开始。可是,自己由于父亲的多病,家庭生活的贫困,所以,生命中一切美好的东西都不属于自己,每天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扛着家庭生活这副沉重的担子上,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我选择了死法,自缢。
一棵苍老的百年白榆树前,我解下裤腰带,挂到了树杈上的那一刻,眼前又出现了躺在医院病床上的父亲生命几近枯竭的身影,和母亲那样无助的眼神。
“你妹妹弟弟在家我也放心不下,回去照顾他们吧。”母亲殷殷嘱托在耳畔响起。谁让我是大姐啊……送父亲去医院时,妹妹、弟弟们跟在车后面哭泣的情形在脑海里萦回,我狠不下心,迟疑起来。
这时,张龙气喘吁吁地跑到了我的跟前,当他看到树上挂着的腰带和满脸是泪的我,当时就吓傻了眼。
“金辉,你……”他一下抱住我,说,“我错了……你打我。”他把脸扬给我,“我不是人,你打,你使劲打。”
我根本不理他,继续骂他畜生、混蛋,他看到我伤心欲绝的样子,自己打自己,骂自己是混蛋,鬼迷心窍,做了对不起我的事,让我打他骂他都行,就是不要死。
“如果你真的死了,我陪你一块儿死。”他说。
天下女人的心啊,水似的柔软。
我看到他虔诚悔过的样子,又想到了自己的家,父母、弟弟、妹妹,心彻底软了下来,默默地走下山,回到了马车上,坐车回到了家。
第二天到大队借了五十元钱,送到了卫生院,昨晚上发生的事也没敢告诉父母,只有咬咬牙,把所有痛苦和所受的污辱咽到了肚子里,一个人默默地承受着。
父亲出院后在家休养几天,上班继续看护他的果园。
我照常每天上班、铲地,日子就这么的一天天过去,一晃就是一个多月,到了月经期,也没有来月经,自己也没有想到是怀孕了。
谁知,真有这么巧的事,两个月后,自己觉得奇怪,每天早晨起来后恶心、呕吐,每天什么也不想吃,四肢无力,干活儿一点劲儿也没有,这才想起来,可能是怀了孕,又不敢问母亲,心里害怕得要命,怕父母亲和其他人知道,每天都躲避大家,躲避父母亲,早出晚归。
那个年代,女孩子未婚先孕,让父母亲和世人知道,可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不逼你去死,就随便托人找个瘸子、瞎子嫁出去,永远不许回娘家。到医院做人工流产,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做人工流产,医院要大队的介绍信和丈夫的亲笔签字,那时把人工流产看得非常重要,哪像现在,女孩子未婚怀孕到医院做人工流产非常方便,不要任何手续。
由于当时愚昧无知、保守,怀孕的事根本不敢告诉父母亲,心里每天忍受着痛苦的煎熬,想办法去掩盖这无法掩盖的事实。日子一天天过去,肚子里的孩子也一天天在长大,眼看就要显怀了。没办法,自己只好偷偷地买上了几尺白布,把腰部紧紧地缠上,每天拼命地干重活儿,有时故意跳壕沟、爬山、奔跑,天真地想把肚子里的孩子累掉(流产)。
当时心里和精神上的压力把自己原本天真活泼的性格一下子变得郁郁寡欢,心事重重,不爱讲话,也没有了笑容。好多朋友都关心地问我怎么了,有什么事情不要闷在心里,说出来大家为你分担。我心里非常感激地看看朋友们,只是默默地流泪,有时搪塞说:“没什么,只是心情不好,过些时候就好了。”
全大队的人都知道我和张龙打仗的事,和我这桩不幸的婚姻是父母包办的,所以谁也没有想别的事情。
命运偏偏和自己过不去,不管自己怎么折腾,肚子里的小生命还是坚强地活着,故意和我作对,每天晚上躺在炕上,夜深人静时我摸着肚子,流着泪对这个小生命说,孩子,不是妈心狠,不是不想要你,是你来的不是时候,请你理解一个未婚妈妈的苦衷吧。还是不要来到这个世上,免得我这一生都抬不起头做人。
那个苦涩夏天熬过去,父亲的身体也好转起来,每天照样看果园,下班后还能拣捆柴禾背回家。母亲边做家务边为村里人做衣服,挣些零花钱和弟弟妹妹上学的学费,我和二妹上班,三妹、大弟、小弟上学,小妹在家和邻居的小伙伴玩,全家人又恢复了平静的生活,谁也没有发现我身体的变化,我忍受着身心的痛苦,咬着牙,每天和其他社员一样干活,只是在心里流着泪。
秋天,开始收割水稻,黑龙江收水稻是边割边捆起来,然后码成垛,上冻后拉到大队的场院里,用脱粒机一块儿脱。
此时,肚子里的孩子已经快五个月大,开始蠕动,看来实在坚持不下去,隐藏不了了。不管怎么咬牙也弯不下腰,一弯下腰,两侧的肋骨就钻心地疼,两条腿也开始浮肿,脚肿得穿鞋都费劲,一天劳动下来,腰酸腿疼,自己真的无法忍受这痛苦的折磨。可又不敢告诉父母,孩子一天天长大,眼看就包藏不住,自己愁得要命,每天脑子里都在想办法,想来想去,唯一的解脱办法还是死,只有死了才能还自己一个清白。
怎么死呢?上吊,自己非常害怕;投河,河水又浅,淹不死人。对,喝药死,喝药即不会被人发现,又保险。
决定后,我开始计划,每天一有时间就到大队卫生所,以给父亲买药的名义开胺茶碱、咳必清、麻黄素、去痛片等药。当时白山大队制定的医疗政策是卫生所的赤脚医生一次只能给病人开三天的用药。因为是记账医疗,秋天分红时一块儿扣药费。
我开了十几次,才凑了四百多片药。觉得差不多够结束自己生命的药量了。一天晚上,全家人都睡着了,我偷偷地开始写遗书,自己流着泪,把搬家到白山后心里所有的委屈都写在了遗书上。最后写道——
“……亲爱的父亲、母亲,请你们原谅女儿的不孝,因为女儿实在承受不了这痛苦的折磨,没有勇气活在这个世上,怕给父母丢人现眼,只好告别这人世,父母的养育之恩只好来生再报答。希望你们二老保重身体,不要为我悲伤……我死后就把我埋在山上,让我的灵魂时时能看到父母和弟弟、妹妹。也希望父母对妹妹、弟弟的婚事不要过分干预,别走我的路。让她们去自由恋爱吧!自己选择自己的人生。永别了,父母亲、弟弟、妹妹。不孝的女儿:小强绝笔。”
含泪写完了遗书后,我看了两遍,放在贴身衣服兜里,躺在炕上蒙头一直哭到天亮,起来后,照样不露声色地去上班。
中午下班后,吃完午饭,自己洗洗脸,换了一套平时喜欢的衣服,把上班用的水壶灌满了水,等到父母睡着,背上水壶,揣好四百多片药,怕别人怀疑,又拿了一把割地用的镰刀,流着泪看了看正在午睡的父母、二妹,走出了家门,直奔村后面的山上走去,脑子里只有一个“死”字。
山村的中午非常寂静,干了一上午活儿的社员,都趁中午休息时睡会儿午觉,特别是秋天割地时,每天都起早、贪黑,所以都非常乏困。
我边走边哭,一直走到山里,也没看见一个人,看来命该如此了。上山后,找到了一处树林密集的小山窝,坐在地上大哭起来,思前想后都没有其他路可走,只有死路一条,哭够了,自己把写好的遗书又看了一遍,折叠好,小心地放在外衣兜里,怕别人发现不了,然后才从兜里掏出了药,拿起了水壶,刚要把药放到嘴里,肚子里的孩子手蹬脚刨地动起来,自己这才意识到肚子里孕育着的小生命是无辜的,孩子是无罪的,干吗要杀死他(她)。
此时此刻,她也和我一同忍受着痛苦的折磨,不敢见天日。从这小生命在肚子里诞生的第一天到现在,已经五个月,自己从没有为这小生命增加一点她需要的营养,而且每天还要用布把她束缚得紧紧的。一点儿自由生长的权利都没有给过她。现在,自己又要和这未出世的孩子同归于尽。不知是母爱唤醒了自己的良知,还是不忍心杀死这未出世的孩子。拿药的手软了,再也没有勇气把药放在嘴里。自己流着泪问自己,该怎么办啊?
或许,老天好像也在为我哭泣,阴了一个上午的天,突然下起了雨,冰冷的秋雨淋到了我的头上,把我浇清醒,自己冷静下来一想,干吗要去死呢?孩子是未婚夫的,她有父亲、有出生的权力啊!
“找张龙去!到婆婆家找他去。”
决心已定,我擦净泪水,把写好的遗书和买的药一块用镰刀挖个坑埋上,把死亡葬在风雨飘摇的岩石间,顶着雨下山直奔张龙家。
农村的雨天是不出工的,到他家后,看到他正在炕上睡觉,我不容分说地摇醒了他,当他看到我满身雨水,脸色苍白,关心地问我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我怀孕啦。”
“噢,是吗?”他没太吃惊。
我毫不保留地把怀孕五个多月的事告诉了他,并且让他安排结婚,要不然就去死。
“你不告诉我,我也早就看出你已经怀孕,不想把事情揭穿,看你能挺多久。知道你早晚会有一天主动跑上门来求我结婚。怎么样,这回去公社登记吧。还有什么说的?”他若无其事地说。
他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我心都要气得蹦出来,恨不得用刀杀了他,也不解恨。同时也看清了他卑鄙的灵魂和丑恶的嘴脸,心想,孩子一出生我就和你离婚,决不和你过日子,让你的卑鄙阴谋不能得逞。
他把我怀孕的事告诉了他父母,他父母亲张罗钱买东西,并且找到了媒人和我父母商量结婚日子。父母亲也不问我同不同意,和媒人及他的父母把结婚的日子定到了农历十月二十六.因为农历十月末地也收完,粮也分完,开始猫冬,农闲有时间为我结婚好好操办操办。
因为我和张龙都是老大,两家全是第一次为儿女办喜事,老人们都非常高兴,母亲每天去他家帮助做被褥、棉衣,他父亲找来村里的木匠帮助做家具,全力以赴忙活着我和张龙的婚事。
我和张龙去了一趟县城,买了一套涤卡、一套涤纶衣服,照了一张结婚照。
结婚的日子一天天迫近,我心里的压力也一天天减轻。恨不得马上结婚,好解开肚子上缠裹的白布,让小生命自由自在地健康成长。
事事难料,两家准备好了酒菜,好多亲戚、邻居都为我送来了结婚的贺礼。当时的贺礼不过是一对枕巾、一个面盆、一对镜子,最重的礼也不过是床单、褥单。送钱的有贰元的,五元的、十元是最大的礼。我父母亲也很要面子,求人到县城买了菜,为前来祝贺的人准备了喜酒。张家更是热闹,外地的老亲少故都来了,又特意从县城请来了厨师,准备好好为儿子的婚礼大操办一场。
不知什么原因,母亲突然节外生枝,想起了要什么奶金钱两百元,离娘钱一百元。如果张龙家在结婚前一天不送来这三百元钱,就不许我出嫁,让他家儿子结不成婚。
“妈。”
“别说啦。”母亲坚持要奶金和离娘钱,黑龙江农村有这个风俗。
风俗习惯张家懂,按照风俗习惯来办也理所当然,可是老张家因为知道我怀了孕,不肯拿这笔钱。我母亲也不示弱,告诉媒人他家不拿钱就别想娶我女儿,宁愿把女儿剁剁炖吃了,也不会白送给老张家。两家互不相让,张家坚持不拿钱,我父母坚持不拿钱就不嫁女儿,一直僵持着没人肯让步。
我心急如焚,心里又恨张龙,又恨他父母,也恨我的父母,恨他们自私,恨他们没有一个人设身处地为我想想,同时又害怕,他父母把我怀孕的事声张出去,自己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每天都以泪洗面,度日如年,恨不得跪下求父母开恩,放过女儿一条生路,可又没有胆量。如果二十六日不能结婚,自己就一定去死,让我父母遗恨终生,看人家张龙有钱还可以说媳妇,你们有钱能不能买到姑娘。
双方一直僵持到我结婚的头天晚上,我们家如期地摆了酒席,招待了前来随礼的亲朋好友,张家还没听到媒人转达我父母同意送女儿结婚的信,也开始着了急。媒人葛奶奶因为年岁大,也气得不管了。其实,张家也确实拿不出这三百元钱。没办法,张龙和他父亲找了两位说和人,来和我父母亲协商。
父亲是位非常好说话的人,可母亲说什么也不行,不拿出来三百元钱,明天就不能办喜事。我躲在屋角,只是哭,一点办法也没有。
急得团团转的张龙,最后被我母亲逼得当着众人的面,跪下来求我母亲说:“叔、婶,你们要是不答应这门亲事,我长跪不起,直到两位老人答应为止。”
张龙这一跪,感动得满屋子看热闹的人都流下了眼泪,有好多人劝我母亲,说:“孩子都给你跪下了,还说啥呀,三百元钱能花一辈子啊,以后女婿好好孝顺你们不就啥都有了吗。”
我母亲也没有想到会闹到这个地步,最后只好由两位中间人担保,打了张欠条,张龙的父亲签上字,中间人签上字,交到她手里。
农历十月二十六,天刚亮,外面扬起了雪花。这是那年的第一场雪,我感到老天是为我下的,用洁白而纯净的雪为我送行。
母亲早起来为我擀了一碗面条,煮了几个鸡蛋,当时农村嫁女儿临出门都吃面条鸡蛋,自己一口也没能吃下去,只是哭,好多亲朋好友都以为我舍不得离开家,放心不下父母、弟弟、妹妹们,都前来劝我说:“婆家娘家一个村东头,一个村西头住着,结婚后照样每天可以回娘家看看,帮家里干活,哭什么?”
话虽这么说,一片树叶突然离开生长多年的树枝,是多么的依恋和不舍。老爹老娘,还有兄弟姐妹,难以割断的亲情啊!更何况我心里有着别人不知的委屈和不幸。
八点多钟,迎亲的人到来,娶亲婆、张龙的姑姑、姨姨一大帮,我边哭边换上衬衣衬裤,棉袄棉裤,外面穿上一套肥肥大大的涤纶衣裤,按照当地的规矩,女儿出嫁前要用婆家拿来的盆重新洗洗脸、梳梳头,才能迈出娘家的门。我只好任人摆布,自己像个木头人一样,只会流泪。所有的程序都照俗完成,自己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家门,当我回头再望一眼父母亲时,看到父亲也在偷偷地掉泪,我的心都碎了,我急忙返身跑到父亲跟前,我们爷俩儿抱头大哭起来,所有娶亲送亲的人都跟着流泪。
在众乡亲的劝说下,告别了父母和自己付出心血盖起来的房子,在一群婆家娘家的娶亲送亲人的左呼右拥下,坐着自行车,走上了出嫁的路。告别了姑娘的生活,从此当上了人家的媳妇,身为人妻的生活在前面等着我。
婚礼非常简单,两方面的客人、亲戚、朋友在他们家吃喝了一顿。
晚上,大队为了庆贺我和张龙的婚礼,特意到公社放映站去租放一场电影。那场乡村电影演的是《南征北战》,到现在我还记忆犹新那句台词:
“共军已渡过大沙河,炸坝!”
是啊,自己在那个夜晚,踏入了一条苦难的河流,一个粗鲁男人之河,生活的大坝,不是说炸就能炸毁的呀!
农村的女人婚后不出工上班,我和张龙一直和他父母共同过日子,全家十口人,他父母亲都不超过五十岁,他最小的妹妹只有三岁,按照农村的传统规矩,娶了儿媳妇,婆婆就该退休,把全家所有的家务活都移交给媳妇,我亦如此。
婚后不到十天,婆婆开始交代家里的米、面、油、盐、酱、醋所放的位置,每天做饭的时间。怎么喂猪、鸡、鸭、鹅、狗。我只好认真地听婆婆样样交代,看来真是“多年媳妇熬成婆,多年的小溪流成河”啊!看到婆婆那份自豪劲,好像解放翻身一样,我心里压上了沉重的担子。
婆婆是个读过书的人,长得胖胖的,性格很慢,火上房也不着急,不管干什么事,都不紧不慢的,她会吸烟,每天没事叼着烟卷,有时也借几本小说看。整天绷着脸,很难见她一笑,家里大事小事都不管。公公当家,全家人的衣食住行都由他管,就是缺根针、线也要管他要,别人谁也没权力。
农谚云: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
开春,社员开始到地里刨茬子,准备种地。张龙被派到县里去参加科学种田学习班,时间是一个月。
每天做饭、喂猪、干家务活儿中,我临近预产期,身子越来越沉,腿脚肿的像木头一样,晚上翻身都费劲,因为第一次怀孕,所以心里边也没底儿,不知道准确的生产日期,只是每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到了农历二月二十三,天没亮觉得肚子像要拉痢疾一样,往下沉坠似的疼痛,丈夫不在家,自己不好意思和婆婆讲,挣扎起来为全家做好了早饭,我也没吃,又回到了自己屋里,趴到了炕上,咬牙挺着,因为自己年纪小,又没有经验,更不懂生育知识,以为是着了凉,趴到热炕头上烙一会儿就会好。直到全家人都吃完饭,我收拾完碗筷,肚子一阵比一阵疼,捂着肚子到大队卫生所去买了痢特灵,回到家就着凉水吃了两片,又到厕所蹲了一会儿,回屋里又趴到了炕上,直到该做中午饭,婆婆看我没起来做饭,过来叫我做饭,她以为我睡着了,忘了做饭时间。
“妈,我肚子痛得厉害,是不是让大队派个人到县里把张龙找回来?”
“哪个女人不生孩子?”婆婆一听,发起火,她大声地说,“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张龙回来有什么用,他也不能替你遭罪。”
婆婆说完也没管我,她去做饭,我一个人在炕上翻身打滚,肚子疼得要命,好像快要疼死掉。
直到全家人吃完中午饭,婆婆才又来到我的屋里,看我疼得死去活来,才去找接生婆。
白山村有一个山东老太婆,她不懂什么接生知识,也没有学习过,只是用土办法为全村的产妇接生,更谈不到用什么医疗器械和消毒,她用的唯一器械就是高粱秆,孩子生下后用高粱秆劈两半来为孩子割断脐带,别的什么都不用。
婆婆把接生婆接来后,忙着烧热水,找塑料布,为我垫在身下,怕弄脏了被褥。我疼得手抠炕席,手指给炕席刺得直淌血,也不知道疼。
“这回算完啦,自己一定得疼死。”我恳求婆婆去找我母亲,我想看看母亲,怕自己疼死后身边没有亲人。
“女人生孩子娘家人是不能看的,看了要遭晦气。”婆婆说。
我不敢再要求。
接生婆洗洗手,开始为我检查。这时,孩子的羊水已经破了,接生婆左摸右摸,也没有摸到孩子的头,她和婆婆说:“这孩子骂人讲话了,不是横生就是倒养,快点找个香炉来,烧上香,跪下来求求送子观音,让她快点把小孩子送来吧。”
婆婆忙着去找香炉和过年烧剩下的香,摆在了我的头上,点上炷香,她俩谁也不管我的死活,一齐跪到了地上,开始磕头求送子观音。
“观音菩萨保佑。”
“观音大恩大德……”
我已经疼晕过去,两位无知的老太太还在磕头呢!直到我的一位要好的朋友进屋后看到这个情形,才提醒婆婆说:“大婶,金辉都快死了,你还不快去卫生所找医生,为她打催生针,要是晚啦,孩子大人都难保!”
婆婆这才从地上爬起来,急忙去找医生。
折腾了一天,乡村医生为我打了两针催生药,饱经不幸的女儿终于在下午五点钟出生。
生下来的女儿已经窒息,在医生和接生婆的全力抢救下,女儿降临世上一个多小时后,才发出了第一声啼哭。大家总算没白忙活,终于保住了我们母女的性命。
怀孕期间残酷地折磨自己,和女儿营养不良导致胎位不正,女儿是坐着的姿势出生的,后来竟成为人们安慰我的一道话题:女孩子坐着出生,长大后是先天的娘娘命,男孩子站立生的,长大后能当大官。
我心里默默为女儿祈祷,希望女儿长大后,当不上娘娘,也要过得幸福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