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晓岚出生在雍正二年(1724)六月十五日午时。关于他的出生,当地有不少传说,一些正史和野史也有过传奇般的记载。江藩的《汉学师承记》算是一部正统的学术史,对纪晓岚的出生曾做过这样的描述:“河间为九河故道,天雨则洼中汪洋成巨浸。夜有火光,天申夜梦火光入楼而公生,火光遂隐。人以为公乃灵物托生也。”
张培仁《妙香室丛话》卷十二:“世传名人前因,皆星精僧道,此说殆不尽虚。相传纪文达公为火精转世。此精女身也,自后五代时即有之。每出见,则火光中一赤身女子,群逐之。一日复出,则见入纪家,家人争逐,则见竟入内室。正哗然间,内报小公子生矣。公生时,耳上有穿痕,至老犹宛然,如曾施钳环者。足趾白而尖,又若曾缠帛者,故公不能着皂靴。公常脱袜示人,不知讳也。又言公为猴精,盖以公在家,几案上必罗列榛栗梨枣之属,随手攫食,时不住口。又性喜动,在家无事,不肯坐片时也。又传公为蟒精,以近宅地中有大蟒,自公生后,蟒即不见。说甚不一。少时夜坐暗室,两目如电光,不烛而见物。比知识渐开,光即敛矣。或谓火光女子,即蛇精也。以公耳足验之,传为女精者,其事或然。惟公平生不谷食,面或偶尔食之,米则未尝入口也。饮食时,只猪肉一盘,熬茶一壶耳。宴客肴馔亦精洁,主人惟举箸而已。英煦斋先生,尝见其仆奉火肉一器,约三斛许,公旋话旋啖,须臾而尽,则饭事毕矣。”
梁章矩《归田琐记》:“世传名人前因,皆星精僧,此说殆不尽虚。相传纪文达师,为火精转世,此精女身也,自后五代时即有之。每出见,则火光中一赤身女子,群击铜器逐之。一日复出,则入纪家,家人争逐,则见其竟入内室。正哗然间,内报小公子生矣。公生时,耳上有穿痕,至老犹宛然,如曾施钳环者。足趾白而尖,又若曾缠帛者,故公不能着皂靴。公常脱袜示人,不之讳也。又言公为猴精,盖以公在家,几案上必罗列榛栗梨枣之属,随手攫食,时不住口。又性喜动,在家无事,不肯坐片时也。又传公为蟒精,以近宅地中有大蟒,自公生后,蟒即不见。说甚不一。少时夜坐暗室,两目如电光,不烛而见物。比知识渐开,光即敛矣。或谓火光女子,即蛇精也。以公耳足验之,传为女精者,其事或然。惟公平生不谷食,面或偶尔食之,米则未尝入口也。饮时,只猪肉一盘,熬茶一壶耳。宴客肴馔亦精洁,主人惟举箸而已。英煦斋先生,尝见其仆奉火肉一器,约三斛许,公旋话旋啖,须臾而尽,则饭事毕矣。《听松庐诗话》云:姜西溟不食豕,纪文达不食鸭。自言虽良庖为之,亦觉腥秽不下咽。且赋诗云:‘灵均滋芳草,乃不及梅树。海棠倾国姿,杜陵不一赋。’以梅花海棠为比,虽不食鸭,而鸭之幸固已多矣。《芝音阁杂记》云:‘公善吃烟,其烟枪甚巨,烟锅又绝大,能装烟三四两。每装一次,可自家至圆明园,吸之不尽也。都中人称纪大锅。’一日失去烟枪,公曰‘勿虑。旦日至东小市觅,自得矣’。次日果以微值购还。盖此物他人得之无用,又京中无第二枝,易于物色也。”
采蘅子《虫鸣漫录》卷二:“纪文达公自言乃野怪转身。以肉为饭,无粒米进口。日御数女,五鼓入朝一次,归寓一次,午间一次,薄暮一次,临卧一次,不可缺者。此外乘兴而幸者,亦往往有之。”
关于纪晓岚是“火精”转世的说法,无疑是附会了民间传说。在献县一带,自五代以来民间就有驱赶“火精”的习俗。据说“火精”是女性,每次裸体存火中现身。人们一旦发现,就要敲打铜器,把她赶走。民间传说,纪晓岚出生的这一天,“火精”又出现了,人们一边敲打铜锣,一边吼叫追赶,这个“火精”一直逃到纪家大门前,闪进门里不见了。大家正在惊奇,纪府内忽报纪容舒大人的夫人生了一位小公子。满月以后,人们看这个婴儿,耳垂上好像有穿过针孔的痕迹,双脚也白嫩尖小,好像缠过一般,越发相信他是“火精”转生了。
当然,这些正史记载和民间传说都是有意识地为纪晓岚涂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还有一些笔记小说,则是根据纪晓岚的习性,将他加以神化。比如纪晓岚有一些特殊的生活习惯,他喜欢抽烟,烟袋奇大无朋;比如他平生不吃米,只偶尔吃一点面食,一顿能吃二三斤烤肉;他家案子上,总是罗列着一些榛子、板栗、红枣等干果和炒豆之类,他随时抓取,和别人谈话也时常这样。所以笔记小说《妙香室丛话》又说他是“猴精”转世。纪晓岚去世后,与纪晓岚同代的大学者朱珪甚至把这些传说写进了他为纪晓岚撰写的墓志铭中。
当然这些都是小说家言,纪晓岚的自述中,也谈及他幼年时的一些“特异”现象:
余两三岁时,尝见四五小儿,彩衣金钏,随余嬉戏,皆呼余为弟,意似甚相爱。稍长时,乃皆不见。后以告先姚安公,公沉思久之,爽然曰:“汝前母恨无子,每令尼媪以彩丝系神庙泥孩归,置于卧内,各命以乳名,日饲果饵,与哺之无异。殁后,吾命人瘗楼后空院中,必是物也。恐后来为妖,拟掘出之,然岁久已迷其处矣。”前母即张太夫人姊。
(《滦阳消夏录》卷五)
余四五岁时,夜中能见物,与昼无异。七八岁时渐昏暗,十岁后遂全无睹。或夜半睡醒,偶然能见,片刻则如故。十六七后至今,则一年两年或一见,如电光石火,弹指即逝。
(《槐西杂志》卷一)
纪晓岚从四岁时开始读书,自谓从此一生“无一日离笔砚 ”。为他开蒙的老师是交河老儒及孺爱,名慈,雍正间岁贡生,博学好古,群推士林楷模。及孺爱与纪家是亲戚,论起来,还是纪晓岚的疏从表侄。小时候,纪晓岚就和他的堂兄纪昭(字懋园,号悟轩)、纪易(字坦居)等几个小兄弟在一座三层楼上读书。纪昭是三叔容雅的长子,纪易是容雅次子。当时,这座三层楼算得上是方圆内“最高建筑”,开窗四望,数里风光尽收眼底。
纪晓岚的另一个开蒙老师是李若龙。李若龙字又聃,直隶东光人,雍正十三年(1735)乙卯科举人,是纪晓岚的同学李云举之兄。李若龙工诗词,文词精粹,诗类白居易,有诗载入《畿辅通志》,亦有《又聃诗草》行世。纪晓岚对诗词曲赋的热爱及熟谙,其影响来自李又聃。
纪晓岚还有一位重要的老师是鲍梓。雍正十三年(1735)纪晓岚十二岁。这一年,进士鲍梓以知县降授献县教谕。鲍梓字艧亭,又字敬亭,直隶南宫人,康熙四十七年(1708)举人,雍正元年(1723)进士,授安徽霍山知县,后又任福建漳平知县。因古直质讷,得罪上司,被贬为献县教谕。鲍梓通经训,工诗和书法,尤精八股制义,文法高妙而不泥古则。当时八股文正崇尚骈丽华美,鲍梓极力反对,并以此启迪学生,一时间许多学子都慕名前来求教。纪晓岚和堂兄纪昭并御戈涛(献县人)、举人鲍自清、陈之珍、张传晊、崔方、韩戈济、孔广谱、常绳愆等,皆出其门。
更幸运的是,纪晓岚在乾隆九年(1744)的童生考试中,成为学使赵大鲸的门生。
童生考试的最后一道关是院试。顺治初,直隶、江南二省设提督学政,其余各省设提学道。雍正四年(1726),各省学政一律改称“学院”,所以由学政主持的考试即称为“院试”。乾隆八年(1743)二月,赵大鲸以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的官衔出任直隶学政。
赵大鲸(1686—1749),字学川,又字横山,别号学斋。浙江仁和(今杭州)人。雍正二年(1724)进士,授翰林院编修。雍正七年(1729),任顺天乡试同考官,八年(1730),任会试同考官,十年(1732),任云南乡试副主考,十二年(1734),任江西学政,十三年(1735),任湖南乡试主考官,乾隆元年(1736),任会试同考官,同年任顺天乡试同考官,乾隆三年(1738),任河南乡试主考官,八年(1743)二月,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同年八月,以该衔出任直隶学政。赵大鲸是著名书家,因“楷法秀润,如铺春云,八试内廷,皆称旨 。”
赵大鲸一生做学官,奖掖后学,爱才如命。袁枚记:“公督学时,遇诸生如弟子。每校卷,躬自点勘,观者相环,拂衣触几,公勿禁,曰‘取士易,教士难。使诸生观吾所以取,知吾所以教也’。衡文额额,颜涩不展。卧泛某佳卷,起再诵,再加墨,擢之如不及待旦者 。”
才高八斗的第一名秀才纪晓岚,自然得到了爱才如命的学使大人的青睐。进入郡庠后,赵大鲸对纪晓岚耳提面命,要求十分严格。
可惜的是,只在直隶学政任上干了一年,当年九月,赵大鲸以奉养老母为由,辞去了学政的职位,回老家去了。他归里后主万松书院教席,不久卒于家中,年六十九岁。
赵大鲸离任,接替他的是工部右侍郎吕炽。
吕炽,字克昌,号暗斋,其先旌德人,祖某由永福迁临桂。雍正五年(1727)进士,改庶吉士,散馆授检讨,累官礼部侍郎。乾隆二年(1737)以翰林院检讨任会试同考官,九年(1744)四月任工部右侍郎,九月以此衔出任直隶学政。
本年科试卷首纪晓岚理所当然地又引起了新学政的注意。
吕炽给了纪晓岚一个“首食廪饩”的待遇。
可是,在不久的例行考试中,纪晓岚却以“文不入格”,神差鬼使地考了个“四等”。
有清以来,科试按成绩分为六个等级:一等为文理平通者,二等为文理亦通者,三等为文理略通者,四等为有疵者,五等为文理荒谬者,六等为文理不通者。按照“六等黜陟法”,凡是考列四等的,原来的廪生免挨板子,暂时保留廪生名分,但必须“停饩”,也就是说停止由国家拨付的每年四两银子的助学金,限读书六个月后再行补考。纪家不缺这四两银子,可丢不起这个人。从“首食廪饩”——拿一等奖学金跌到名列四等,这个落差也太悬殊了。
纪晓岚没挨学政吕炽的板子,却让他以严厉著称的父亲纪容舒狠揍了一顿,差点给赶出了家门。
学政吕炽对纪晓岚大失所望。他懊悔自己看走了眼,也埋怨他的前任赵大鲸简直有眼无珠。
头名秀才纪晓岚例考中名列四等,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乡里一时哗然。
袁枚《随园诗话》附录乾嘉之际佚名批语,谓纪晓岚“少年纨绔,无恶不作,尝考四等,为乃父所逐出”。
连学使吕炽也受到诟病,“世反谓学使无目。自此学使于四等辄审慎焉 。”
独有纪晓岚自己对考列四等这件事并不在意。不读书的时候,他还是照例隔三差五到棋道人那儿去下棋,或者跟毕四去打鸟。
毕四是三叔容雅的仆人,纪晓岚从小时候起,就常跟他出去打鸟。毕四很有力气,能拉动十石拉力的弓,纪晓岚听他讲过在沧州海边捕狼的故事:沧州海边煮盐的地方,叫作“灶泡儿”,方圆有几百里广阔,荒草连天,芦荻丛生,有些像塞外草原的风光,所以狼很多。这地方捕狼的方式跟别的地方不太一样,人们在地下挖一个数尺深、径三四尺的陷阱,不过这个陷阱不是让狼进入的,而是人进到陷阱里边,用木板盖在上面,板上凿两个酒杯口大的圆洞。蹲在陷阱里的人,带上一头小猪或小狗,打得它叫个不停,狼听到声音就来了,它抓不到小猪,就把爪子伸到洞里去掏,待到它两只前爪都伸进洞里,人趁机抓住狼的两条前腿,扛着它站立起来。狼隔着一块厚木板,没有办法施展它的爪牙,就这么被活捉了。
纪晓岚对如此捕狼感到十分新奇:各地捕狼的方法很多,下夹子、下毒饵,也有挖陷阱的,但沧州捕狼挖陷阱,却是人站到陷阱里去捕捉陷阱外的狼,把一个吃人猛兽背在背上,活捉回家。纪晓岚小时候因此最崇拜毕四,总缠着毕四带他去捕一次狼,可毕四总是哄他,外出打猎一次也不带他去。只有一回纪晓岚看见毕四弄回来一只活狼,在后院天井里剥皮。毕四嘴里叼一把牛耳尖刀,狼就夹在胯下,足有小牛犊那么大,被毕四双腿夹住,瑟瑟发抖,两只眼睛冒着荧荧绿光。毕四先在狼鼻头下划了个十字刀口,双手一用力,转瞬之间,一张狼皮带着血筋活剥下来,像是脱掉了一件皮袄。被剥了皮的狼还站立着,两眼的绿光暗淡下来,如同一只落在水潭里的癞狗。
不过,更多的时候,毕四总会带上纪晓岚在野外捕鹌鹑。
捕鹌鹑必须在夜里,先把稻草和麦秆插在地里,做出禾垄的样子,而在上面张网,然后用牛角做成的吹管,学着鹌鹑的叫声吹。鹌鹑飞来之后,先稍微吓吓它们,使它们陆续躲进稻麦秆丛中,然后再大声惊吓,让它们惊飞,就撞在网上了。有时一个晚上能捕获半麻袋鹌鹑。
捕了鹌鹑,纪晓岚挑几只活的,用笼子拎着,送到四叔屋里去,让文鸾养起来。文鸾很喜欢驯养这些小东西。
四叔容端是个性情温厚又有些诙谐的人,在众多的子侄中,他最喜欢的就是五侄纪昀。还有他夫人李氏,更是对这个侄子疼爱有加。
这回纪晓岚拎着一笼鹌鹑进来,四叔皱了皱眉头,问:“昀儿,听说你爹要安排你回京师,在他身边随侍,也好督促你应试,你也该用点功了。”
纪晓岚点点头。
四叔又说:“今年顺天乡试出了很多事,头场就查出了怀夹作弊的二十多人。因为皇上出的《四书》三题有些偏冷,交白卷、未完卷和文不对题的又有六七百人。第二场又搜出夹带文字的二十一人,临场点名,见稽查严密,竟散走两千八百多人。听说皇上很生气,让大学士、九卿议,裁减乡试中式名额十分之一,以丁卯科为始。我想丁卯科正是你赴考,你可要用功呀。”
纪晓岚说:“四叔放心,侄儿用功就是。”
四婶笑说:“记得五少爷说督学大人曾出一联:县考难,府考难,当名秀才不易。五少爷当了头名秀才,那下联可曾对出?”
纪晓岚说:“侄儿早已对出:乡试易,会试易,中个进士何难?”
容端又皱紧眉头:“为学之道,切忌恃才傲物,你须谨记!”
这时文鸾端了一盘剥好的板栗上来,纪晓岚看文鸾,娉娉婷婷,越发不胜娇羞,纪晓岚有些呆了,四叔再说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进去。
纪晓岚少年时,父亲在外做官,几位叔叔自然对他呵护有加,他的学业全由几位叔叔督促完成,从小聪慧过人的纪晓岚当然也最得几位叔叔的喜爱。纪晓岚从少年时,最喜欢到四叔家去,四婶有什么好吃的总是让文鸾给纪晓岚留起来。文鸾也十分崇敬这个满腹经纶又促狭风趣的昀少爷,他一来整个家里就充满了笑声。而且这个昀少爷还时常同他的四婶开没大没小的玩笑,拿对对子取笑四婶的一双大脚。文鸾是个冰雪聪明的丫头,虽然识不了多少字,但听过的戏文却能过耳不忘。一来二去,两个人都心下爱慕,只是碍着主仆的名分,谁也没有说破。纪晓岚随父去京读书,文鸾知道他爱吃家乡的金丝小枣,每年打枣时都挑个大皮红没虫眼儿的好枣,连枝采下来,编成“枣码子”,小心地晾干,等昀少爷回来吃。挂在枝叶上采下来的枣,虽然风干了,依然保持着新鲜的香气,这让纪晓岚十分感动。纪晓岚闲时教文鸾认字,文鸾十分聪颖,没多久竟把一部《千字文》读熟了。
四婶把文鸾视同亲生,也看出了两人的心思,文鸾退下后,四婶说:“五少爷回京师,原说带个丫头去,那就把我屋里的文鸾让你带去吧。”纪晓岚称谢不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