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块朴素得让人泪下的土地。
血水里洗过,碱水里泡过,它默默无语地袒露在仁慈的阳光下。
在无遮无拦的大平原上,目光是没有弧度的。你看到那一片又一片的村落,它们像是谁随便丢在那里的一堆堆带着体温的旧衣裳。那些衣裳的款式竟是如此地一致。
在那一堆温暖的旧衣服庇护下的人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用二胡和唢呐安慰大平原的落日。这块土地风苦水涩,落花生很香脆,金丝小枣很甜,后生们天生一副很好的水性。
献县崔尔庄和别的村子的不同之处,是村外那一片蓊郁的枣林。七月十五红圈儿,八月十五落竿儿,这时才有好看的风景。方圆数十里,一树树玛瑙般的小枣红得香艳欲滴,醉倒过客。从林间挤过来的风,也挟裹着浓浓的甜香。
崔尔庄是远近闻名的枣乡,枣树成林,乡人俗呼曰“枣行”。枣熟的季节,人们每天早早起来,到枣林里点起木柴干草,驱赶雾气。雾气特别重的时候,男人们还要排开鸟枪,迎着雾团发射,让雾消散得更快些。如被雾气浸润了枣子,成熟的红枣就会干瘪发皱,收成大减。
献县、沧州一带所产枣,称“金丝小枣”,因为这种枣晾干后掰开来,可以拉出长长的金丝。这里的土质、气候条件特别适合金丝小枣生长,当年种树,当年就能结果,所以农谚说“桃三杏四梨五年,枣树当年就赚钱”。《齐民要术》里记载,燕国大将乐毅伐齐,将燕地的枣树苗带到齐国,齐国因称“乐氏枣”。南北朝时,乐城(今献县)有一个名叫陈仲思的道士,他于北齐后主高纬天统四年(568)引种小枣,获得了成功,当时就有“仙枣”之称。这一带大规模种植金丝小枣是在明代开国之初,而且枣树的大面积引种是朝廷政令使然。明洪武二十七年(1394),朝廷工部规定,每一个农户每年必须要栽二百棵枣树,次年四百棵,第三年六百棵,不足数的就发配云南充军。到清乾隆时,沧州运河以西的崔尔庄、高川一带已经是枣树绵延成林了。每年秋后季节,崔尔庄一带家家晒场上、屋顶上铺展开片片红云。晒干的枣装在麻袋里,大车小辆北运京城,或用船舶沿运河南运到各省贩卖,当地农民多以贩枣为常业。
乾隆九年(1744),直隶遭了旱灾,顺天、保定、定州、河间、天津、深州、冀州等属一百余州县卫厅,麦秋无收。当地俗谚说,“涝梨旱枣”,庄稼没收成,枣却长得比往年都好。卖了枣可以买回粮食,便是那遭了虫咬风打、掉落在地上干瘪的“落风枣”,也要像宝贝一样仔细收起来,晒干了,在石碾上碾成“枣糠”,掺上野菜糠秕,也可以当粮食。
打枣的日子,遍野都是噼里啪啦的枣杆声。最高兴的是姑娘媳妇们,每摇落一阵缤纷红雨,都会激荡起一片银铃般的欢呼。
纪府的大丫头文鸾,隔老远就能听到她的笑声了。
文鸾不像别的姑娘一样,在地下拾枣,她爬到高高的枣树上,骑着树杈,专摘那透光透风的高枝上熟得发紫的枣儿。而且是连着枝叶一起采下来,编成一束一束的“枣码子”,放进竹篮里。一双小脚在树枝上荡来荡去。
姑娘媳妇在树下喊:“文鸾,又是给你家五少爷摘的吧?”
文鸾在树上扬起红扑扑的脸,答道:“是啊,我家五少爷最爱吃的就是枣儿。”
树下一个姑娘说:“你该说你家五少爷最喜欢吃文鸾姑娘摘的枣儿。”
另一个姑娘说:“吃了文鸾姑娘的枣儿,你家五少爷才能中秀才哩。”
文鸾说:“不是秀才,我家五少爷中的是头名秀才!”
一个小媳妇说:“你家五少爷考了头名秀才,再回京时该带你走了吧?”
文鸾嗔道:“去你的!”一颗青皮枣子弹子一样掷下来,正打在问话人的脑门上,又是一阵笑声。
文鸾跳下树来,把一方黄丝帕子盖在竹篮上,走出了枣林。
文鸾是纪家五少爷纪晓岚四婶的婢女,十五岁了。
而此时,纪家的五少爷纪晓岚正在景城北岗子后边的真武庙里,和庙祝棋道士在棋桌上厮杀得难解难分。
二十一岁的纪晓岚已出落成了翩翩公子,虽然个头不算十分高大,但身材挺拔,眉目清朗,浑身透着灵秀之气。参加乾隆九年(1744)河间童试,连连奏捷,二月的县试、四月的府试,一路过关斩将,终于在接下来的院试中拔为第一名秀才,由学使赵大鲸荐入河间郡庠,头角崭露,意气风发,已有少年才子之目。
庙祝棋道士大概有六十岁左右,灰白的道髻上沾着草屑,满脸乱蓬蓬的胡须,胡须有白有黄还有灰,而且横生竖撇;他的眼睛很大,而且眼白上永远布满着血丝,这双眼睛盯在棋盘上的时候会露出咄咄逼人的煞气,这让他显得有些面目狰狞。其实棋道士是个和善的人,纪晓岚从八九岁时就和棋道士成了忘年的棋友,他终其一生的“棋瘾”,也是这位棋道士所培养。打认识棋道士起,纪晓岚觉得他就是这样一副面目,十几年居然没有变过。
更让纪晓岚感到奇怪的,是这十几年来他一直不知道棋道士的真名实姓。这一带老老少少都把他呼作棋道士,他的身世更是一个难解之谜。棋道士最大的癖好就是象戏,因为迷恋下棋如醉如痴,所以才得了个“棋道士”的名号。
可是棋道士的棋艺又实在不精,起码纪晓岚觉得这十几年他的棋艺竟然没有一点长进,还是一个“臭棋篓子”。但他的棋瘾却是越来越大了,一盘棋从早下到晚,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终日不休。对局者打熬不住,起身求去,棋道士跪在地上,抱住人家大腿不让走。有一天正和对局者厮杀,庶几就要小胜,旁边有看棋的人给对局者支了一制胜妙着,棋道士自然败北。棋道士恨透了这个多嘴的人,晚上给这小子焚化了一道“绿章”符纸,诅咒他速死。
有一回他同一个少年对弈,少年偶误一着,棋道士侥幸获胜,少年悔棋,棋道士不许,两人喧争不已。少年气盛,站起以拳脚相向,道士笑着躲避说:“哪怕你打折我肋骨,终不能说我今日不胜也。”
还有一次,纪晓岚和从兄纪方洲到棋道人那里去,见几上置一局,只有三十一子,疑其外出,坐在那里等他。忽然听到窗外有喘息声,一看,原来棋道士在和他的棋伴四手相持,共夺一子,因力竭而倒地,喘息声大作。棋道士的这些轶事,纪晓岚后来都写进了他的《阅微草堂笔记》中。
尽管时常被纠缠不休,纪晓岚还是愿意和棋道士下棋。棋道士为人邋遢,可是心地干净,天真素朴;棋臭,可是道术简单,不藏藏掖掖,从他的棋局中往往能得到很多意外的启发。
刚认识棋道士那年,纪晓岚只有八九岁,他生性顽皮,虽然爷爷和父亲管束甚为严厉,可他总是能变着法儿跑出家门撒野。但他天性聪明,读过的书能过目成诵,而且最大的特点是擅长“属对”,对句敏捷,妙语天成,常出人意表。连棋道士都知道纪府有个小公子,对对子从来让人难不倒。而且这个小公子有个异秉,平时说话口吃,期期艾艾,可一到了吟诗属对时,却能脱口而出,十分流利,一点也不结巴。有一次棋道士偶然在村边官道上遇见一群孩子玩耍,其中一个手里拿着书卷,就问:“你是谁家孩子?”小伙伴们说:“这是纪府昀少爷。”棋道士笑说:“听说你最会对对子,我出个联你对对可否?”
纪晓岚把书背在身后,说:“你、你、不妨出、出对。”
棋道士出了上联:“八岁村童,岂有登科大志?”
纪晓岚不假思索,对曰:“三年经历,料无报国雄心?”
棋道士吓了一跳,真不敢相信这么工整的联句竟会出自一个黄口小儿。他见对面有一七层砖塔,遂再出一联:“宝塔六七层,四面东西南北;”
纪晓岚一笑,对曰:“宪书十二月,一年春夏秋冬。”
棋道士喜不自胜,拨弄了一下纪晓岚头上的髽髻:“牛头喜得出龙角;”
纪晓岚一听这不像好话,白了道士一眼,对曰:“狗嘴何曾吐象牙。”
站在一旁的人们大声笑起来。棋道士朗笑道:“好小子,天资超迈,出语不凡,来日必是奇崛之材。我教你下棋你愿不愿意?”
纪晓岚属对的本事,得益于小时候四叔纪容端对他的训诲。容端文才甚佳,纪晓岚从四叔学对,先从单字对起,渐至二三言、五七言,所对之事,从目所及。人之称谓,室之器物,草木虫鸟,风花雪月,皆所猎取。诸如“姐对妹,弟对兄,小儿对老翁。三姑唤四嫂,二老戏双童。家庭百十口,世代四五重。门前栽杨柳,屋后长梧桐。古宅秦砖覆汉瓦,邻寺铁杵打铜钟……”天天诵习,小小年纪,就历练成了一个属对天才。
棋道士当天就把纪晓岚带到了真武庙,一来二去,纪晓岚跟棋道士学会了下棋,也成了一个小棋迷。不消多久,他竟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成了在同棋道士对弈中稳操胜券的对手。
这一天纪晓岚又让棋道士纠缠到日头偏西才放回。临走时,棋道士说了一句话:“昀少爷,你记住,人这辈子走的就是一盘棋。往往输棋的时候多,赢棋的时候少,无论输赢都要担得起。我一年输掉三千六百局,可总会当一局两局的赢家吧,这就足够了。”
回家的路上,纪晓岚一直想着棋道士的这句话。
纪晓岚回到府里,先去给祖母张太夫人请安。妻子马氏、四叔容端和四婶也在。
纪晓岚十七岁时,娶东光县马永图之女为妻,马永图时任山东城武县令,马家是东光世代簪缨的望族。时父亲纪容舒正在云南姚安知府任上,家事全托付给了纪晓岚同父异母的哥哥纪晫,所以纪晓岚的婚事由兄长一力操办。纪晫长纪晓岚十八岁,纪晓岚从小就得到这位兄长的保护和疼爱。纪晫疼爱这个聪明顽皮的小弟弟逾于己出,他自己嫁女,仅略备衣服簪环,而为弟弟婚娶,竟花费数百金,所以婚礼办得十分隆重热闹。马氏长纪晓岚两岁,当年十九岁,漂亮聪颖,又知书达理。去年,又生了儿子汝佶,还未满周岁。
纪晓岚在父亲母亲面前规规矩矩,立则垂手,坐则并膝,在祖母和四叔四婶面前就放纵多了。见桌子上有新摘下的红枣,二话不说,抓起来就吃。
马氏说:“进门也不先给奶奶请安,头午文鸾送了一篮枣码呢,都带着青枝绿叶,有你吃的。”
四婶说:“文鸾结记着昀少爷最爱吃枣,一早就上枣行了。那枣是她爬到树上一个一个摘的。”
纪晓岚这才看见文鸾原来就在帘子后边站着,她与纪晓岚的目光匆匆相遇时,马上低下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