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了,乌鲁木齐四处绿了起来,各种不知名的花儿也开了。不知什么时候,一群群金黄的蝴蝶精灵一样出现了。这种黄蝴蝶只有铜钱般大小,成群飞起来,就像漫天飘舞着耀眼的金币。
风和气暖的好天气,是乌鲁木齐人放鸽的日子。大概由于这里的水土特别适合鸽子繁衍,乌鲁木齐城中的鸽子特别多。千百为群,飞过城市上空,鸽铃琅琅,鸽哨啸啸,蔚为壮观。
乌鲁木齐城西有一片深林,老树参天,绵亘几十里,这片树林,当地人称“树窝子”。林子十分清幽,各种山禽飞来飞去,长尾巴的锦鸡、头上顶着花冠的戴胜,还有鸣声婉转的黄鹂、蓝背的大山雀,最多的是大喜鹊。这里的喜鹊和内地差不多,只是叫声不一样,带着西域方言的味道,果然是五色毛羽百种声。小湖里偶尔能见到一对对鸳鸯,相依相偎。纪晓岚曾在城里人家的鸡栏里见到过鸳鸯,和鸡鸭养在一起,在一个食槽里争食。当地人说这种水鸟畏寒,天一凉就飞到人家里来了,于是成了家禽。
前将军伍弥泰在树林里建了一个亭子,题名“秀野”,纪晓岚到林中散步,忽然想起戊子年春,为一个朋友题《蕃骑射猎图》诗,云“白草粘天野兽肥,弯弧爱尔马如飞。何当快饮黄羊血,一上天山雪打围 。”他的老师董文恪先生,曾给他画过一幅《秋林觅句图》,秀野亭外,此情此景,宛然如《秋林觅句图》中景象,莫非世事有定数?
他吟成一诗:“霜叶微黄石骨青,孤吟自怪太零丁。谁知早作西行谶,老木寒云秀野亭 。”
这里虽然林木浓密,但纪晓岚却总感觉有一种肃杀之气,林间不时有一团团黑色的烟雾升起来,一阵阴风袭来,纪晓岚不由打了几个寒噤。
听说纪晓岚去了“树窝子”,印房乌鲁木齐很惊讶:“纪先生,您不可以一个人去树窝子的。”
纪晓岚问:“为什么?”
印房乌鲁木齐说:“那个地方不干净。”
纪晓岚问:“咋个不干净?”
印房乌鲁木齐说:“有鬼!”
纪晓岚问:“有啥鬼?”
印房乌鲁木齐说:“有冤鬼。先生有没有看到林子里有一团一团的黑气?”
纪晓岚点点头。
印房乌鲁木齐说:“就在先生来乌鲁木齐之前半年多,昌吉地区发生了叛乱,被抓获的参加叛乱的人都杀死在这片林子里,自从那件事发生后,人们都说林子里就有了一团一团的黑气,走夜路的人经过这里常常会迷路,人们不敢到那里去了。”
纪晓岚说:“原来是这样。”
昌吉发生的那场叛乱,纪晓岚曾听人讲过。大概就在他发配西域离开京都的时候,那天正是乾隆三十三年(1768)的中秋之夜。昌吉犯屯的屯官犒赏屯民,在山坡下摆下酒席,一些屯民的家眷也参加了宴请,男女杂坐,相互嬉闹。有个醉酒的屯官强迫屯民的妻女为他唱歌取乐,屯民妻女不从,屯官上来拉扯,于是一时激起民变,杀了驻屯官,抢劫了军械库,占领了昌吉城。十六日早上,消息传到乌鲁木齐,温福率领城中一百四十多兵士前去镇压。走到红山口,用守备刘德建议,就地埋伏迎击,果然大败叛军。从乌鲁木齐到昌吉,南边有天山,北边是苇湖,无边无际,淤泥有一丈多深,人马陷进去,必遭灭顶之灾。叛民失利后,不往西回去守昌吉,却往南、往北奔逃,都陷入绝境。一千多叛军,大部分被杀,有二百四十七人做了俘虏,被押到城西这片林子里杀死了。
纪晓岚知道,人们不敢到树窝子去游赏,是因为在林子里杀了二百多人,人们心理上有阴影。他说:“黑气是阴魂聚集所致,阴邪之气怕的就是阳刚之气,可以用火器来驱散。”
第二天,他安排几个军士月夜埋伏在林子里,用火枪射击。打了一阵火铳,黑气果然就不见了。后来纪晓岚把这件事写进《阅微草堂笔记》里。
纪晓岚心里明白,那林子里的黑气,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岚雾中的水汽所致,不见得真有什么鬼。但是当时的遣犯管理制度,却存在着很大的弊端,潜伏着危机。尤其是单丁戍卒的终身为役的制度,确实种下了一个不小的隐患。
由流遣人犯构成的屯垦形式,称为犯屯。犯屯大都依附于兵屯,纳入当地兵屯的组织系统,由兵屯主管官员负责监督。按照当时的规定,携家眷谪戍者,五年后释为民,单丁则终身为役。这样的单丁遣犯在乌鲁木齐、昌吉一带即有六千多人。
终身为役,等于把这些光棍军卒判了无期徒刑,终身不能脱籍。这些人经常聚众闹事,成为不安定因素。犹如一堆干柴,一个火星就能引起燎原大火,其危险远远甚于昌吉携眷的遣犯。
纪晓岚历来主张为政应“酌乎事势”,对戍卒的境遇,又深为同情,他写了个奏稿,委托办事大臣上奏。纪晓岚的这件奏章没有保留下来,几乎在同时,大学士尹继善也上了一份奏章,那件奏章说:“现在乌鲁木齐无眷遣犯,年满者已有数百余名,其中守分当差者若因无力娶亲,永无复作良名之望,似于劝惩之道尚有未尽。应请将此项年满遣犯逐加查察,其实在悔过迁善尽心屯种者,悉照原议三年、五年之例,与有眷遣犯一体改入民籍 。”
纪晓岚的奏章,也大体类此。乾隆皇帝允准。于是六千多单身遣犯,同日获脱籍,单身戍卒们无不欢呼雀跃。
入夏后,乌鲁木齐的天气更加变化无常。这天晚上,纪晓岚正和温福将军喝茶聊天,突然间风雨大作。那雨下得让人恐惧,闪电把夜空照得亮如白昼,霹雳如同炸雷,天空中好似有上万部挟带着电火的雷车,让人心惊。纪晓岚回不了自己的营帐,同温将军听着雷声雨声长聊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有军士来报,说乌鲁木齐牧场因受雷雨袭击,军马受惊,跑了几十匹。
军马丢失,是个不小的事故,温将军忙命人去山里追寻。
可连找了五六天,一匹马也没找回来。到了第八天,这些马从哈密的山里跑出来了。哈密军台来人报信,说发现几十匹军马,从马身上烙着的火印看,是乌鲁木齐牧场的军马。
大家感到很奇怪,从乌鲁木齐到哈密深山,天气晴好的时候也要走二十多天,这些马为什么七八天时间就从哈密山里跑了出来?这个消息却让纪晓岚十分兴奋,这等于提了个醒:在穷山深谷、人迹罕至之处,一定有一条近路,可以大大缩减从乌鲁木齐到哈密的里程。
温福将军当即派了几名军士,带上干粮去探寻这条捷径。这些人吃完了干粮,没有探到路,无功而返。温福将军深感疑惑,也只好作罢。这件事也引起了很多议论,有人说,可能是探路的军士怕路途遥远,在近处转悠了几天,胡乱回来交差。有人说,也可能是军士怕掘山开路很辛苦,又怕搬迁驻地费劲,所以探到了近路也不报告。还有人说,从哈密辟展到迪化,人烟不断,村落、市镇、驿站相连,没有极端天气的情况下,道路平时也不难走。如果改走山路,则路既艰险,又一路荒凉,什么事都不方便,所以不愿走这个近路。也有人说:走近路近了大半,那么军士的名额、驿站马匹的数量和一切转运费等,都要削减大半,这对官员来说是个不小的损失,所以暗中作梗,明知有近路也不让上面知道。
纪晓岚认为这个说法不是没有道理,这暴露了屯垦政策的一些弊端。可有人打圆场说:“丢了军马必然要受到重罚,大概因为管牧场的人怕受到惩治,备下祭品向山神祈告,山神慈悲,来催赶马匹,所以马很快就跑出来了。”
纪晓岚反问:“山神既然能催马出山,那为什么不把好事做到底,把这些马匹给咱们催赶回来?”
他想建议温将军再挑选一些人去探路,但没多久,温福将军奉旨回京,纪晓岚又到新任乌鲁木齐办事大臣巴彦弼幕下充职。
巴彦弼早慕纪晓岚文名,现在见他果然才学出众、办事练达,敬慕倍加,纪晓岚成了他的一位身份特殊的僚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