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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天后道路开通,纪晓岚又继续北上。

哈密阻雪七日,纪晓岚初步领略了西域,但他心里还是埋了一个深深的遗憾,他没有能够看一眼“回王城”,也没有听到原汁原味的《伊州曲》。唐时产生于哈密的《伊州曲》曾传入长安,开元二十四年(736)盖嘉运任北庭经略节度使时,将此曲进献玄宗李隆基,经梨园艺人加工后盛行于宫廷,并在长安的歌舞伎馆、茶楼酒肆里广为流传。纪晓岚很想听一听没经宫廷梨园艺人改良过的《伊州曲》,可问了几个当地人,他们也都不记得了。

从哈密到巴里坤,又走了将近一个月时间。

这一个来月,基本上走的是风雪路。天气诡谲多变,太阳还明晃晃地挂在天空,晶莹透亮的霜粒就漫天飞舞起来,当地人称“飘明霜”。霜粒细薄,比雪花更白,落在身上却不消融,人和马都光芒熠熠,一尘不染。风雪往往突如其来,正风和日丽,天上飘来一团团浓重的乌云,遮住了日头,一时间突然黑得吓人,风就起了,雪就落了,风拧着天上的雪又卷起地上的雪,把天地搅得一片混沌。咸宁说:“真他娘的日怪,这地方下雪,咋和咱老家下雨时一样,先来个乌云接日。”天晴了,满世界细碎的雪粒被风刮得如急流般奔泻,十分壮观。风停住时,四野一片连绵起伏的雪岭,波纹凝固,红装素裹,别有一番风情。

到达巴里坤时已是华灯初上的夜晚。县城一片灯火通明。沿街的建筑挂着灯笼,道路两侧排满了好似牙雕玉砌一样晶莹剔透的小小楼阁、凉亭、宝塔,仔细一看原来竟是冰块所雕。每一座冰雕上都点着蜡烛,蜡烛有红、黄、蓝、白、绿各种颜色,在冰雕上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环,把一条街映照得犹如仙境。

巴里坤是古时“蒲类国”,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这一年又成为镇西府的驻地,战略位置就更加重要。镇西府辖地包括巴里坤、木垒、奇台、吉木萨等地,行政上归甘肃省管辖,境内驻军归伊犁将军节制。住进军台后才知道,驻守巴里坤的绿营官兵和家眷,大都来自东北,有过元宵节点冰灯的习俗,每年正月十五在巴里坤“满城”东西南北四条大街上赛冰灯。这里天气寒冷,冰雕两三个月不化,所以这个边陲小城特殊的节日气氛会持续很长一段时日。

巴里坤军台在北湖滩,早晨太阳刚刚升起,这里就是一片人头攒动了。冰面上,一排排一队队的绿营兵,身穿羊皮大衣,头戴羊皮帽子,每人手执一根皮鞭,在抽打陀螺。

陀螺是用松木削制,足有小水桶那么大,纪晓岚平生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陀螺。一片片硕大无朋的陀螺在冰面上旋转,发出嗡嗡的声响。这声响在清晨的静寂中被放大了很多倍。

军台的人告诉纪晓岚,这抽陀螺也是一个军事训练课目,骑兵要有在马上劈杀的好功夫,首先要练好腕力、臂力。用来训练的陀螺,由小渐大,最初是拳头大小的,以后是茄子大小的、碗口大小的,最后才是这水桶大小的陀螺,每只八九斤甚至十几斤重,抽打得在冰面上旋转前行,没有一定的腕功和臂力是不行的。这项运动充满了趣味性,也吸引了很多居民和孩子参加,冰场上一片喧腾热闹。

军台的人告诉纪晓岚,骑兵们练习抽陀螺,只是初步训练,再下一步就是劈木桩了。纪晓岚果然看到湖西岸冰雪面上栽了几排木桩,骑兵们打马奔跑,手中挥舞着马刀,手起刀落,木屑雨点般横飞。骑兵们都穿着厚厚的皮衣,战马也钉了防滑的铁掌,人马赳赳腾跃,杀声震天,场面十分壮观。

巴里坤是个水源丰沛的小城,城里到处有泉眼,再加上穿城池而过的河流和巴里坤湖,冰面广阔。镇西府又发布政令,凡是十四岁以上的县民,不论男女,只要不是残疾人,都要参加军事训练,所以巴里坤到处都能看到在冰面上演习的军民。

看了骑兵晨演,又信步在巴里坤城里闲走,纪晓岚发现这个小城很有特色,县城紧依南山脚下,分“满城”“汉城”两个部分,各有城墙。城墙为夯土所筑,墙上干枯的梭梭柴在风里摇曳。

“满城”东西南北四条大街,建筑大都是两层小木楼和土房子,具有明显的满族风格。“汉城”内的建筑,则集中了山西、陕西、甘肃甚至京津、川湘各地的风格,亭台楼阁、庙宇会馆,错落有致,街道也宽敞整洁,有着浓郁的内地特色。街道两旁的买卖铺子,掌柜的大声叫卖,买主大声地讨价还价。纪晓岚发现巴里坤人个个都是大嗓门儿,说话像是喊话,带着浓重的甘肃口音。

“汉城”南街口是官仓,一片尖顶土木结构圆仓依次排列,每座仓房都有一丈多高,八根木柱支顶。正门厦厅供着高大的廒神,供品是大小斗里装着的五色粮食。

陪伴纪晓岚的巴里坤军台一位姓沈的老军,是个很健谈的人。他对纪晓岚说,巴里坤的屯田,从康熙五十五年(1716)就开始了,当年五百绿营兵开荒耕种,头一年获得了大丰收。此后,满汉官兵增加到二十三营,周围二百多里,图呼鲁克、杜尔博尔金、哈喇苏三屯都是屯田的地方。人说雍正元年(1723)一年就收了两万一千石青稞,把军粮之需全解决了。这以后因为战事,屯政也废过,不过平定准噶尔部时,巴里坤是军事要冲,凡有军兴,必有屯政,这屯田又兴盛起来了。眼下有屯田八万多亩,这里土地肥沃,种根筷子也能生芽。乾隆二十四年(1759)以来,风调雨顺,粮食多得放不下,天下粮价之贱,无过于巴里坤了。朝廷为了稳定粮价,储备军粮,从国库里拿出银子来买粮食,就建了这仓廒。

回到军台,见院子里一片忙乱。几个军士押解着一群人进来了。这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个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好像走了很远的路才来到这里。一位看上去七十多岁的老人已经病得很重了,他歪歪斜斜地坐在院里一只倒扣的箩筐上,面色潮红,拼命地咳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给他捶着背,捶几下,老人就咳出一口黄黄的浓痰。兵士们厌恶地吼着:“咳咳咳,我说你哪来的那么多痰?有痰咽肚子里去,咳出来让人腻烦!再往外吐一口,就勒死你个老东西!”

女孩说:“大叔您行行好,咳不出痰来我爷爷会憋死的。”

军士说:“憋死?他要是憋死我们倒省心了。照这么走,什么时候才能到迪化?”

老人喘着粗气说:“军爷,你行行好,勒死老夫吧,勒死老夫,你积了大德,实在是受不住、受不住哇……”

军士说:“你想死自己死去,我懒得侍候你!”

老人猛地一下站起来,向墙头撞去,血一下从他额头流了下来。孙女和家人急忙将他抱住。

军士咕哝着:“疯了!全疯了!”

老人大声说:“是全疯了!疯了正好让你们杀呀!我儿子疯了,写了几个字就让你们砍了头,你们连疯子都不放过呀!”

听他们说话的口音,像是江浙一带的人。

纪晓岚回到屋子里,咸宁告诉他,听说这一家子是从江苏那边押解过来的,这个老头的儿子原本是个疯汉,写了本什么书,查出书里有皇上不高兴的话,皇上一发怒,把他儿子问罪凌迟,和案子有牵连的人杀了十几个,把他的家眷发往西域,说是给披甲人为奴。

纪晓岚出了一身冷汗。

疯子,又是疯子!

这些年,因为文字罹祸的文人一年比一年多了起来,而疯汉的文字狱就更多。从乾隆十六年(1751)直隶疯汉王肇基呈献诗联,有悖逆语,被立毙杖下,类似的事件年年都会发生。十八年(1753)浙江疯汉丁文彬文章有悖谬语被凌迟。二十年(1755),山西疯汉刘裕后献《大江滂》被杖杀;江苏常熟县疯汉朱恩藻作《吊时》文被处死。二十一年(1756),疯汉刘德照作狂悖语被凌迟。二十七年(1762)又有福建疯汉林时元因文字狱被斩决。二十八年(1763)湖南衡州疯汉王宗训“妄造逆词”被凌迟……这些想起来就让人心惊肉跳。文人啊,身无分文,心忧天下,总是念着以拳拳之意致君尧舜,可命运偏偏总会让他走向另外一条不归之路。至于那些因舞文而罹祸的疯汉,混混沌沌中,一字失当,殒命丧家,更是可惧、可悲。

“造化弄人啊!”

纪晓岚又发出一声感叹,这时,院子里哭声大作。

那个老人死了。

整个晚上,纪晓岚失眠了。

天快亮时刚刚睡着,却不停地做噩梦,一会儿梦见自己写的诗文里被查出有悖谬文字,推出去要斩首。一会儿那个梦里的自己又变成了长子汝佶。

他一下惊醒了。纪晓岚一直担心的就是长子汝佶。汝佶生在乾隆八年(1743),已经二十五岁了,他少年聪慧,二十三岁中了举人,刚刚学诗,对古文经典尚未入门径,可偏偏喜欢一些戏词小说,于正经学问不甚留心。本来纪晓岚可以指导他的学业,可自己这一远行,不能如愿了,但愿这孩子可别闹出个什么闪失……

越是睡不着,就越是胡思乱想,纪晓岚觉得头昏昏蒙蒙,疼痛欲裂。回忆起自己这么多年的文臣生涯,经历了太多又感悟了太多。对于当今皇上,他始终是存着感恩之念的,即使是被流放,这种意念也从没有过一丝一毫的动摇。对自己未来的命运,却始终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感。他披衣起床,从行箧里取出纸笔和一块随身的抄手砚,磨墨展纸,一挥而就,写出了《杂诗三首》:

少年事游侠,腰佩双吴钩。

平生受人恩,一一何曾酬。

琼玖报木李,兹事已千秋。

抚已良多惭,分纷焉足尤。

蝮蛇一螫手,断腕乃不疑。

一体本自爱,势迫当如斯。

世途多险阻,弃置复何辞。

恻恻谷风诗,无忘安乐时。

北风凄以厉,十月生林寒。

飘摇霜雪降,蕙草亦已残。

黄鹄接翼翔,岂碍天地宽。

前后相和鸣,亦足为君欢。

写完了,搁笔太息,三声鸡唱,唤出了新鲜的朝暾。只有太阳,每天都是新的。 A7IqJLRgkfgRJmanU8hw/cHCguLPLy/74+0v5wcT96sw3RSjACqsOeRQkO4dlBc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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