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化弄人啊!”
纪晓岚发出这一声喟然长叹,车子已驶进了西域的大戈壁滩。
戈壁滩辽阔得似乎没有边际,干枯的骆驼刺和梭梭柴,让这片没有边际的辽阔越发显得万古洪荒。四野是浩茫空旷的静寂,静得连雪花飘下来的声音都能听得见。
雪花稀稀落落,却极大,一片一片,像小团扇。因为没有风,它们飘落得妙曼而轻盈,忽忽悠悠漫天旋舞,如一群硕大的玉蝴蝶。纪晓岚活了四十五岁,人到中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片的雪花,这时才真正觉得,古诗“燕山雪花大如席”真是夸张得恰如其分。
驾车的马匹打着响鼻,一团团白气从马的鼻孔里喷出来。马鼻子周围凝结了一层晶莹剔透的冰珠,红色的鬃毛被雪盖住,变成了白色。如果不是从鼻孔里喷出的白气,看上去倒像一匹匹冰雪雕塑的马匹在行进。
尽管裹着厚厚的皮袍,戴着貂皮帽和暖耳,但凛冽的寒气还是渗透到了每一寸肌肤的深处,血仿佛冻住了,脸和身子是麻木的,而且有一种痒酥酥的感觉。这种感觉一直传导到指尖上,指尖于是有了一种隐隐的针刺般的痛感。纪晓岚觉得他身体里的一丁点温热,正通过他的指尖散发殆尽。纪晓岚蓦然想起,他曾为一位遭到贬谪的朋友写过一副对联——“圣代即今多雨露,谪居犹得住蓬莱”,这联句如今用在自己身上真是绝妙的讽刺。他想,或许等不到抵达他的流放地乌鲁木齐,他就会僵卧在这大漠的冰天雪地之中。
此时,是乾隆三十三年戊子(1768)仲冬,在翰林院任侍读学士的纪晓岚,因漏言罹罪,被遣送至乌鲁木齐军台效力。
从中秋节后离开了冠盖如云的京华,经宣化、张家口、杀虎口、榆林、靖边、宁夏、中卫、武威、嘉峪关,一路逶迤西行。出了嘉峪关,就进入了西域,这条路线被称为“报捷路”,不设驿站,仅设军台,由于行走不便,所以行人很少行走,是北京直达新疆专门用来传递紧急命令、公文的道路。
其实当时北京到新疆还有一条大道,是经直隶、山西、西安、兰州、嘉峪关,直到哈密,这条官道被称为“皇华驿”,一路上有不少驿站,可以解决旅途中的一些问题。解差没有选择这条大道,而走了“报捷路”,原因是这条路比大道要近八百多里。出京时已是九月,路上本要走半年左右,如多走八百里必然会延迟时日,所以他们就选了一条近路。没想到这条路出奇地难走。
押解纪晓岚进西域的车子一共四辆,头一辆和最后一辆是解差,第二辆是仆夫和行李,纪晓岚坐在第三辆车上,车厢里有四只大藤条箱,装满了书。赶车的老仆咸宁坐在车辕上,他手里的鞭子不时在空中炸出一声声爆响。咸宁年近花甲,却身板硬朗。他五短身材,方头阔面,一根花白的辫子盘在头顶,一脸浓密的络腮胡须,却黑毵毵没一根杂色。
听到纪晓岚叹气,咸宁回过头来。他酱紫色的脸膛两颊变成了铁青色,眉毛、睫毛和胡须挂着细碎的冰珠,他也像马匹一样嘴里喷着雾状的白气,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说:“五少爷,您把袍子裹紧了,别往外探身子。”说完,回过身子,掖好垂帘。纪晓岚在兄弟中排第五,所以咸宁一直把他呼作五少爷。纪晓岚想,如果没有咸宁的照料,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够走到西域的。
陪侍纪晓岚同行的,除咸宁之外,还有纪府的四个仆人——于禄、赵长明、刘成功、齐来旺。这四个仆人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他们跟随纪晓岚多年了,平时对主人点头哈腰,老爷长老爷短的,可这回主子戴罪发配,他们就变了脸,一路上不停地变着手段给这位倒霉的老爷制造麻烦。他们的车上拉着行李,行李箱上盖着草苫、搭布,刚出关时天气不好,时常下雨,他们就把草苫和搭布顶在头上,故意让衣箱淋雨。雨停了,检点行李,没一件衣裳是干的。老仆咸宁一边把衣裳搭在车辕上晾晒,一边气咻咻地斥骂:“于禄你们这班混账东西,良心都让狗吃了!再这么造孽,看我不拧断你们狗日的脚筋!”
于禄他们最惧怕咸宁。咸宁是纪府老仆,纪晓岚童年时,就时常依赖他的护佑。纪晓岚十一岁随父进京,一直把咸宁带在身边。咸宁生性耿介,虽年纪大了,但依然孔武有力,他身材短小,两只手却又大又厚,铁茧灿然。攥一把谷子在掌心,搓一搓就成了二八米。他要拧断谁的脚筋,可绝不是说大话。于禄之辈一见咸宁发威,立时就胆怯了几分。
西出阳关无故人。只是在路过陕西时,曾与二十六年前的同年谢宝树相遇在路上。不过,谢宝树是在关外做官,擢迁内地,纪晓岚则是戴罪发配,流放口外。难中遇故交,自然感慨良多。相别二十六年,天各一方,没想到会在这里相遇。二人泪眼相对,执手久久无言。草草叙悲欢,即作别登车。纪晓岚后来赋成《题同年谢宝树小照》:
往者诣公车,尔我怜同调。
马上惨绿衫,翩翩两年少。
中间各仕宦,人事纷缭绕。
弹指廿六秋,驹隙忽停照。
秦中暂相遇,我正适边徼。
草草叙悲欢,未暇观颜貌。
生还荷圣兹,重待金门诏。
君亦方内迁,握手再一笑。
自怜双鬓改,对镜惄焉悼。
看君鸾鹤姿,尚与当年肖。
写真入画图,明月清光耀。
花树阴翳如,微风吟万窍。
朱颜发春醅,宴坐恣歌啸。
自是丰神佳,非关画手妙。
盛衰宁有常,年齿何足较。
展卷一慨然,荣枯随所蹈。
流放西域对纪晓岚是一次沉重的打击,他的性格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