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年底,历时两个多月,纪晓岚到达福州。
关于纪晓岚提督福建学政,野史和民间颇多传说。一个比较普遍的传说是:纪晓岚到福建做学政,当地人并不知道他的才名。当时南方文士有一种偏见,认为南方山明水秀,所以有成就的文人都出南方。而北方则是荒陋之地,北方人则愚顽不化,没有什么才学。北方人到南方做官,往往会受到南方人的轻视。
纪晓岚到任的第一天,他的寓所门口就被人贴了一副对联,这副对联只有上联,没有下联,写的是:
我南方,多山多水多才子;
纪晓岚一笑,立刻补写了下联,曰:
咱北国,一天一地一圣人。
众人看过,赞叹不已。下联不仅对仗工整,而且极有气势,山多水多,也要天覆地载。才子再多,谁不尊崇圣人?这一下人们服气了。
福建学使的办公地曰“笔捧楼”,当地人传说常有山魈出没。这座楼左右两侧各有一座高塔,上层的窗户又被高墙遮挡得严严实实,室内很少能进光线,只有中午才能看清室内的情况。纪晓岚命人拆掉了墙垣,又把四面窗户都打开。这样不仅室内亮亮堂堂,向外望去,远山翠霭如在眼前。纪晓岚题了一幅匾额“浮青阁”悬在楼前,又写了一副楹联:
地迥不遮千眼阔,
窗虚只许万峰窥。
这副楹联意境开阔,摹景贴切,学使大人的才华渐为人所称道。
乾隆二十八年(1763)十月,纪晓岚奏请将帝王名讳载入《科场条例》,武英殿及各省坊刻经书,一体遵行。奏折略谓:
坊本经书,尚仍全刻庙讳、御名本字,应仿唐石经、宋监本例,凡遇庙讳,俱刊去末一笔,并加有偏旁字者,俱缺一笔。又武英殿官韵及各经书,于御名、本名尚系全刻,及加有偏旁字者,俱未缺笔。请将本字及加有偏旁字者,并行缺笔,载入《科场条例》,如误书者,依不谙禁例处分。武英殿书板校正改刊,并行文各省,一体遵奉,将坊刻各经籍改刊。
(《高宗实录》卷六九六乾隆二十八年十月丁酉条)
这个奏章经军机大臣议覆,得到批准。
十一月初六日,纪晓岚在福建接到了擢升翰林院侍读学士的任命。不久便按试汀州去了。
纪晓岚自记,“乾隆甲申,余视学福建,得梁生斯明、斯仪兄弟于童试中。时封翁年五十余,偕其长君斯震、次君斯志与试诸生间,俱高等。观察朱石君告余曰:‘是其家自明以来为诸生者十四世矣。虽未有掇巍科、登显宦者,然其志初不以此为得失也。’余闻而壮之。既而,梁生兄弟相继举于乡。乙未斯仪成进士,有声词馆 ”。
封翁,即梁章矩的祖父梁天池,斯志,名赞图,是梁章矩的父亲。父祖三代同出纪晓岚门下,可为一大奇迹。梁章矩所作笔记中,多记纪晓岚轶事。
梁家是福建世代簪缨的望族,从清初迁居福州,自前明迄清中叶,十五传,皆为郡县学诸生不断。纪晓岚给梁家题写了“书香世业”匾额,与梁家也成为至交。
汀州试院里,堂前有两株古柏,是唐代留下来的。刚到这里时,小吏告诉纪晓岚,要到树前拜谒,纪晓岚说:“木魅也不害人,就不必去管它了。祀典中没有拜树的规定,我就不能去拜它。”
这两株唐柏,长得十分茂盛,隔着好几座房子也能看到。这天晚上月色明亮,纪晓岚走在台阶上,仰面看见树梢上有两个红衣人向他作拜,然后渐渐隐去,纪晓岚把僚属们喊出来,还看到这两个红衣人的淡影。第二天,纪晓岚到两株唐柏前分别作答礼,并在祠堂门旁镌一联,云:
参天黛色常如此,
点首朱衣或是君。
(《滦阳消夏录》卷一)
纪晓岚用“点首朱衣”之典,相传欧阳修任知贡举时,每阅卷,觉座后有一朱衣人。朱衣人点头的,文章就入格,回头看时,却又不见踪影。
这件事纪晓岚后来写入《滦阳消夏录》卷一,袁枚《新齐谐》也收录了这个故事。
上杭人以竹黄制器,精美绝伦,纪晓岚按试汀州时,得到一只竹黄编的箧,题之以诗:
瘦骨碧檀栾,颇识此君面。
谁信空洞中,自藏心一片。
凭君熨帖平,展出分明看。
本自汗青材,我为几上器。
周旋翰墨间,犹得近文字。
若欲贮黄金,籯乃陈留制。
(《上杭人以竹黄制器颇工洁,癸未冬按试汀州偶得此箧戏题小诗二首》)
八十岁的老父亲一路舟车劳顿,赶到福建。他老人家要看看这个当学使的儿子如何履职。在儿子的“镜烟堂”书斋里,父子促膝而谈,往往到深夜。老父亲耳提面命,现身说法,语之谆谆,生怕儿子辜负了皇恩。
福州学使公署,本是明代掌管税收的宦官的官署。宦官横征暴敛,滥杀无辜,害了许多性命,所以人们都说这是一块“凶地”,纪晓岚家的仆人们让种种传闻吓得晚上不敢睡觉。
纪容舒到了这里后,纪晓岚给父亲收拾了一间朝阳的净室,让他居住。可老父亲听说楼上有一间屋子闹鬼闹得最凶,非要住到那间屋子里去,谁也劝不住。
那天晚上纪晓岚一夜不敢合眼,掇了条长凳在门口,守候到天亮。老人家开门见儿子躺在板凳上,朗笑说:“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我住在这个房子里,就是为了能让你们在这里安下心来,不要庸人自扰。你这是何苦来?”
纪晓岚说:“父亲所言极是。鬼神之事,本来渺渺茫茫,姑妄言之,姑妄听之,或可信其有,或可信其无。可是您老人家这么大年纪,何必以千金之躯同邪秽较量?不值得。”
纪容舒说:“儒家认为没有鬼神,这是个迂腐的观点,也是强词夺理。我就信一点:凡是鬼,必定怕人。因为阴不能胜阳!有的鬼侵犯人,必是因为阳气不足以胜阴气。但是所谓阳气昌盛,并不只是血气壮伟和性情强悍。人的心地,慈祥的为阳,惨毒的为阴;坦白者为阳,险恶者为阴;公正者为阳,阴曲者为阴。所以易象上以阳为君子,阴为小人。如果光明正大,那么他的气也就纯然阳刚,即使有邪魅,也会像在幽室之内,鼓洪炉而炽烈焰,烈焰腾腾,冰冻自然消除。你读书也不算少,见过史传中记载有品行端正的人被鬼侵害的吗?”
纪晓岚频频点头,拜受教诲。父亲这段话,他记了一辈子。
本来,正月十二日是老父亲八十寿辰,纪晓岚安排在学署为老父亲祝寿,老父亲却总是摇头,坚辞不允。他明白了老父亲的用意,学使为父亲庆寿,当地官员少不了布帛酬应,日后难免因此略分守而慢行名,不能公允执掌文柄。
谁想这一次竟成永诀。乾隆二十九年(1764)八月,父亲北归途中遘疾,回到老家却一病不起。讣告至闽中,纪晓岚哀恸欲绝,迅速归里丁忧。
守孝中,他时时忆起父亲音容笑貌。想起父亲讲过,他年轻时读书在崔尔庄“厂里”,偶尔一次折杏花插在瓶中,没想到这枝杏花落花后竟结出两颗青豆大小的杏子,这两颗杏豆儿越长越大,渐渐长到红熟,就像在树上时一样。那一年逢万寿恩科,父亲竟顺利在乡试中举。当时乡贤王德安先生同住,为题额曰“瑞杏轩”。后来这个庄园分家时分给了别门。他曾向族人打听这块匾的下落,可惜没人知道,百索而不得,不禁心中怅然若失。
守制三年,纪晓岚在崔尔庄修筑了对云楼,题诗曰:
还乡翻似到天涯,
筑得书楼便作家。
偶睇郊原成野趣,
拟从田老种桑麻。
长夏云峰入望深,
轩开四面好凭襟。
儿曹莫笑村居隘,
两载经营一片心。
(《自闽回里筑对楼成偶题》)
家居中,纪晓岚续修了父亲在世时手自刊定的《景城纪氏家谱》,与堂兄纪昭以学术相质正,他完成了《陈后山集》的删定,辑刊《镜烟堂十种》,学问大为精进。《镜烟堂十种》囊括了纪晓岚早年治学成果,著述凡十种,其书目为:
第一种,《沈氏四声考》,三卷,音韵学专著。卷下末附《纽字图》(沙门神珙四声五音九弄反纽图)《宋书谢灵运传》《答陆厥书》。
第二种,《唐人试律说》,试律学专著。卷末附纪晓岚题识,谓:“此书以己卯六月脱稿,从游诸子偶以付梓,七月中,余往山西典乡试,诸子亦匆匆入闱,未及校正,今岁偶复阅之,字多讹误,因重为点勘,又随笔更定十余处”云云。
第三种,《删正二冯评阅才调集》,原书十卷,每卷选诗百首,纪晓岚删并为二卷,于原集之首卷中仅录三十六首,第二卷十九首,第三卷十一首,第四卷十三首,第五卷十三首,第六卷三十八首,第七卷十三首,第八卷二十六首,第九卷十九首,第十卷六首。
第四种,《删正方虚谷瀛奎律髓》,卷一有方回之《原序》释其名:“瀛者何?十八学士登瀛州也;奎者何?五星奎聚也;律者何?五七言之近体也;髓者何?非得皮得骨之谓也。”方虚谷原书,所选诗为四十九类,每类编为一卷,而纪晓岚则并其为四卷,每类或节录原选若干,或予以全删。
第五种,《李义山诗集》,三卷,纪晓岚编辑的唐代诗人李商隐诗集。纪晓岚对李商隐诗“详加点定”,该集所收作品,与坊间现行李义山诗集同,而纪晓岚另有《玉溪生诗说》,只择取李氏之诗若干首,其中评语亦详略不同。
第六种,《后山集钞》三卷,陈师道诗文集。其卷一为诗选,卷二、卷三为文选。
第七种,《张为主客图》,前文已论及,此略。
第八种,《审定风雅遗音》,史荣撰。纪晓岚序谓:“此书于集传以外,无所发明,而因人人习读之书,救正其伪谬,以之针砭俗学,敦易于信从,独惜其不知古音,故叶韵之说多有舛误,又门目太琐,辨难太疾,于著书之体亦微乖。退食之暇,重为编录,汰繁就简,弃瑕取瑜,较之原书,以为完善。其文有所损,无所益,有所润饰而不更其意者,亦曰此乃史氏之书,予无与焉耳。”史氏此书,原分四卷,有附录,共二十四门。其中或变换原书之次第,或作部分内容之删削,亦有予以全删者,几可为纪氏一人之作。又是书去取之间,纪晓岚与戴震相参酌,采纳其说处颇多。
第九种,《庚辰集》,五卷,纪晓岚序谓:“余于庚辰七月闭户养疴,惟以读书课儿辈,时科举方增律诗,即点定《唐试律说》,粗明程式,复印近人选本,日取数首讲授之,阅半岁余,又得诗二三百首,儿辈以作者登科先后排纂成书,适比康熙庚辰(三十九年)至今乾隆庚辰(二十五年)止,因之名《庚辰集》。”集中,卷一至卷四为馆阁诗,卷五为试卷行卷,其书选诗二百余首,而注至十七万余言,不免繁冗,纪晓岚壬午之序,则道白其苦心:“此书虽训释太繁,可已不已,然使初学之士,一以知诗家一字一句必有所据,虽试帖小技,亦不可拷腹以成文。一以知兔园册子,事多舛误,当反而求其本源,不可搙撦以自给,则无用之文,安不知有收其用者也。”
第十种,《馆课存稿》,四卷,是书所录,皆为纪晓岚为教授子侄辈所作的馆课诗。
服丧里居期间,纪晓岚完成了《景城纪氏家谱》的续修,纪氏宗谱,原系纪容舒乾隆二十年(1755)手自刊订,“守《史通》断限之法,体例多与此相出入。丙戌(乾隆三十一年,1766)余又遵旧格续焉,弗敢以私意改也 。”
同时,纪晓岚在此间还为亲朋之家谱、族谱制序多篇,如《马氏重修家乘序》《渠阳王氏世系考序》《河间孔氏族谱序》《汾阳曹氏族谱序》等。纪晓岚对于谱牒之学,形成了一套完整的见解,对谱牒之体例、意义、作用以及谱牒之学的源流,都有所创见。他的谱牒学说,也由此建立。
闽中督学的经历,为纪晓岚一生所珍视。他的《寄示闽中弟子六首》,寄寓了这样的情愫:
平生无寸长,爱才乃成癖。
每逢一士佳,如获百朋锡。
甲乙手自评,朱墨纷狼藉。
虽不接笑言,宛然共晨夕。
别来八九年,姓名心历历。
每遇闽峤人,慨焉怀曩昔。
铁网织千丝,持以临沧海。
珊瑚万万株,安能一一采。
遗才良已多,事后恒追悔。
尚喜所已收,颇足敌崇恺。
森竦七尺枝,万目炫光彩。
贡篚耀天琛,声价今无改。
艺禾待其稔,种木待其荣。
殷勤罗国士,实亦期其成。
岂曰植桃李,持以夸公卿。
文章达世用,所冀为国祯。
经济缅忠定,道德尊考亭。
抗怀思古昔,日月悬高明。
二十八年后,他的《题闽中校士砚》诗,深情地回顾那一段岁月,谓:
旧游回首似前身,
弹指流光廿八春。
为问成阴桃李树,
可能还忆种花人。
乾隆三十二年(1767)春天,纪晓岚丁忧期满,携家回京师,堂兄纪昭赶来送行,于临行时送一诗,其中有句云:“敢道山林胜钟鼎,无如鱼鸟乐江湖 ”。
纪昭比纪晓岚大八岁,从小天资聪颖,俩人从小一起受业于纪晓岚的父亲纪容舒,又于乾隆十二年(1747)一起中举。纪晓岚在文章方面喜欢辞赋,学术上喜欢汉唐训诂之学,并能吸纳史传百家之言。纪容舒常说他学问太杂,不专一。而纪昭文章必以韩愈、柳宗元为宗,学问以宋理学家周敦颐、张载、程颢、程颐、邵雍所谓“宋五子书”为宗,而且学以致用,身体力行。纪容舒称赞他为人醇谨,学问精深。纪昭乾隆二十二年(1757)中进士,在此之前他已任内阁中书,与堂弟纪晓岚同朝为官。由于二人性格不同,处世方式也不一样。纪晓岚初入官场,意气风发,神采飞扬,每与社会名流相角逐。而纪昭性格比较内敛,做人低调,从不张扬。公务之余,杜门不出,至多与二三志同道合的朋友在家品品茶,讨论讨论学问。乾隆二十三年(1758),宗人府有一名主事的员缺,当时纪昭已在内阁中书位置上干了八年,按资历应该升补。正在这时,父亲纪容雅病重,纪昭请假回家侍奉父亲,从此绝意仕途,在崔尔庄过着自由适意的田园生活,闲来无事,教子孙读书,将自己的乡间书房,题为“怡轩”,并以此自号。“无如鱼鸟乐江湖”,也是他自己心境的写照。
可是,此时纪晓岚正是日高中天,长子汝佶又在这一年中了举人,青云有份,顺风顺水,第二年九月,第三个儿子汝似出生,他怎么能理解堂兄这一片深心呢。
回京后,纪晓岚充三通馆提调兼纂修,署日讲起居注官,授左春坊左庶子,皇帝优宠有加。铺展在他面前的,似乎是一条开满繁花的坦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