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风女扮男装,
大白梨占东边,
一枝花单枪干。
在笔记本电脑上敲完三江地区流传甚广,描写三个有名女胡子(土匪)的这首歌谣,准备躺下睡觉,但一直没睡着。雨是黎明时刻落下的,或者更早些。我不失眠,不经常失眠,以前有这毛病。准确说到白狼山里来之前有这个毛病,作家的神经都这样脆弱,稍稍触碰一下就碎裂。如此说来我得感谢房东,他有治疗失眠的方法——高度数白酒浸泡一种植物,喝了很见效的,我很快治好了恼人的顽疾。我计划写的下一部的长篇小说,一号人物是个漂亮女匪。一个抗日战争时期的故事,因为以一个真实事件为素材,我来到事件的发生地,三江市管辖的白狼山附近,租住山民的房子,打算住一年时间,现在已过去三个月。
昨夜一直没睡与失眠毛病无关,倒是与构思小说有关。构思的兴奋难以入眠。山风的内容很丰富,铝合金的窗户未关严,风从缝隙中钻进来,呜呜声如吹顽皮的口哨,更像发情的野鹿诱惑的鸣叫。在已经逝去的獐狍野鹿满山跑的年代,这种声音被当地人所熟悉。巧合的是我正苦想一个关于打猎的细节,它们水乳交融在一起,行走在令人亢奋的狩猎情景中……
后来我怎样睡去的不清楚,醒来耳朵便持续灼热,无故耳朵发热有了较为合理的解释,它成为一种预兆,美丽的预兆。
早晨突然打进来的一个陌生的电话是预征,我的左耳朵发热,有那么一阵子热得烫手。起初我没去想那句民间说法:左耳发烧有人想,右耳发烧有人讲。耳热还在持续,我不得不想原因。想了很多,只是没往有人讲,有人想的民间说法上找原因。耳热总得有个原因,我想到天气。
四月的白狼山如少女时代的季节,一切都在蓬勃中生长,从鲜嫩走向成熟的时间不是很长,短短的四五个月,风和雨是它们必须伴随的东西,既是不可或缺的,也是衰老和死亡的无情杀手。人跟草木不同拥有多个季节,自然目睹植物的死亡,当然最后也难逃死亡,同草木一样,于是就有了深彻感慨诗句: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喂,您好!您是作家泥鳅老师吧?”
“噢,是我!你是哪一位?”我的声音一定有些激动,来电话的是个女性,清脆的声音可以断定年纪不会很大。
“太好啦,这么顺利联系上您,真是太好啦!”她的声音比我激动,说,“没想到这么顺利,我太幸运啦!”
“你是?”
“我是您的忠实读者,说粉丝也成。”她很坦率道。
激动在那个早晨呼啦圈一样旋转,轮到我激动啦。一个女子,又是我猜测年纪不会大的,口称是我粉丝的女子来电话。往下会是出现的运,例如桃花运什么的吗?我希望她不只是打来个电话。
“您的大作我读过几部……”她提出要求道,“泥鳅老师,方便的话我们见一面。”
接过许多读者电话,要求见面的不多,女性读者要求见面的更少。我一般都要拒绝,这与品德高尚没什么关系,减少社会活动为获得充裕写作时间。看看我的笔名,泥鳅,总有些含义吧!资料概述泥鳅:体细长,前段略呈圆筒形。后部侧扁,腹部圆,头小。口小、下位,马蹄形。眼小,无眼下刺。须5对。鳞极其细小,圆形,埋于皮下。体背部及两侧灰黑色,全体有许多小的黑斑点,头部和各鳍上亦有许多黑色斑点,背鳍和尾鳍膜上的斑点排列成行,尾柄基部有一明显的黑斑。其他各鳍灰白色。泥鳅广泛分布于亚洲沿岸等地。可入药。
“你有什么事吗?”我问。婉转回绝都这么说,这里边也含有试探,相信对方能够听得出来。
“嗯,有事!”她的话很肯定道。
“电话里不能说吗?”
“我们见一面吧,当面谈。”
女子的口吻坚定不好拒绝。你也许说你态度暧昧,也不想断然拒绝。
说得对,坦白地说,在山里一扎三个月,目睹生灵们恋爱,蜻蜓、松鼠、青蛙、人参鸟……感官的刺激,还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独身寂寞的作家,会拒绝一个女人的邀请吗?问题是,这是一个陌生女人的神秘电话,我一时迟疑。
“如果不方便……”
我解释不是不方便,很实际地讲身在大山中,为写一部小说搜集素材。她说我可以到山里拜访你。显然不能拒绝她。
“泥鳅老师您在哪里?”
这个季节泥鳅会在哪里?湖边、池塘、稻田、水沟浅水水域,到了盛夏要钻进稀泥里避暑。我告诉她:“神草沟的木驴台……大山沟里面。”
“没关系,我过去。”
“唔……”
她的诚心诚意感动我。到山里不容易,尤其是木驴台,到这上面来没有路,是万凤山带我沿着狼道上来的,不熟悉这里环境的人,没有向导根本找不到。
“您觉得不方便,泥鳅老师?”
“不,不,不是!”我赶忙解释,怕她误解,更怕她鸟一样飞走,心里想同她会面。
“方便的话,我下周一过去。”
为使会面成为现实,我需要积极态度。她找到找不到木驴台不说,这个辛苦不让她体验了。我说:“下周一我有事回到北沟镇去,我们到那儿见面吧。”
“您下山来,太好啦!”
与一位陌生的女子,一个自称有事面谈的女人约会,地点、时间都定下来。离下周一还有两天,做什么准备都来得及。不太注意形象不修边幅的文人,去和女人会面,不管谈什么事,有庄重的必要。离开租屋下山,我需跟房东打声招呼。我敢说我的房东特别,你难碰到。
我的房东万凤山。
一般的出租屋平房、楼房、阁楼、地下室……我的租屋在大山沟里是一个木刻楞。查阅到的资料这样记载:木刻楞俄罗斯族典型的民居,具有冬暖夏凉,结实耐用等优点。木刻楞的建筑方法,主要是用木头和手斧刻出来的,有棱有角,非常规范和整齐,所以人们就叫它木刻楞房。修建木刻楞房的第一步是要打地基,地基都是石头的,而且要灌上水泥,比较结实。第二步就是盖,把粗一点的木头放在最下层。一层一层地叠垒,第二层压第一层。修建木刻楞房一般情况下不用铁钉,通常都用木楔,先把木头钻个窟窿,再用木楔加固。建木刻楞的传统方法是要垫苔藓。苔藓垫在中间,好处在不透风。冬天零下30℃到40℃,有了苔藓压在底下,等于是水泥夹在隔缝里一样,不透风,冬天非常暖和,而夏天又非常凉快。
其实我租住的木刻楞,有别于这些民居,或者说是该建筑的变种,至少做了很大的修改,整座木屋酷似一只集装箱或木笼子。今人对它的用途不甚了解,翻阅了关东行帮的历史,找到了这种房子的身影,用途令我产生兴趣和想像,这也是进山搜集创作素材租这样屋子的缘故。我坚信木刻楞将在我下一部书中出现,成为重要的道具。
“白村长,我想到山上去住,”我指指木驴台,进山选择了一个叫神草沟小村子,说它小名副其实,只十几户人家,房子盖的松散而不紧凑,东一所,西一所。神草沟两百年来不断有人进出,因为这一带有山参,如今剩下的只是与人参有关的地名,可是山参基本绝迹,“听说上面有住的地方,能住人吧?”
白村长说山上有木屋,可以住人,有游客住过,屋主人姓万。白村长说他很“隔”,当地方言隔多含贬义,如隔路——个别;隔门子——与众不同;隔色、隔眼子……沾上隔,人就不好接近不好结交。
万凤山给人感觉是有些特别,也就人们称的隔,对我不反感村子人都觉得奇怪。几十年里未见他跟什么人不戗茬说话(冲突),见他笑脸如龙王爷下界。本地人言某些事难出现就说龙王爷下界,或说天狗吃日头(日食),不多见的意思。
“走,跟我上山!”素与村子人不太交往、不合群的万凤山说,看上去也没那么龙王爷和天狗。
我们成为朋友打从往山上走的时候开始。口无遮拦的我一反常态,说什么话经过几遍大脑,总之看他脸色小心翼翼。万凤山的年纪比我长十几岁,爬山比我快几倍,速度而言他是兔子我是乌龟。兔子时不时停下来等乌龟,它们不是赛跑,是一同去山上。
“爬山我不行。”我气喘吁吁道。
“你不经常走山道。”万凤山说,“这条道别说你,就是我走起来也相当费劲(吃力)。”
“没其他路上山?平坦点儿的。”
“有,太绕远,顶数它抄近(近距离)。”
抄近的路难走,我这样理解,然而不对。万凤山语出惊人,他说:“我们走的是条狼道。”
狼经常走的——它自认为安全而经常行走的路——称狼道,其他动物亦如此,狗有狗道,猫有猫道。白狼山典型的有獾子道、兔子道、狐狸道、貂道……它们各行其道,如果想活命的话,兔子绝对不会跑到狼道上面行走。
“你听说横草不卧吧?”他问。
谚语有横草不卧,竖草不吃,好像说的不是狼。说的是某种动物聪明、狡猾。我使用过这句谚语,于是说:“嗯,知道。”
“你看!”万凤山指着脚下的狼道,说,“它专找空隙走,尽量不踩倒蒿草,遮挡……使你难见到它们的身影。”
我们没沿着狼道一直走下去,岔出的一条毛毛道是人类的痕迹,万凤山经常走这条路,踩出一条路通向山上屋。
立体雕塑一样的木刻楞出现在面前,还有一个木柈子垛起的围墙小院,自然生长的植物成为风景,它们美化了院落。与俄罗斯乡民的居屋不同的是房屋前面没有门斗,一间像走廊一样的小房屋。门直接裸着,可谓开门见山了。
“两个屋子,你住右边的,我住左边。”万凤山说。
并排的两个木刻楞,两个可以装人的木箱子,怎么理解都行。我在小说中写过这种房子,故事中的人物被我给住进去,想像和实际之间即有差距又无差距,我面对曾经想像出屋子的实物,而且亲手开了锁走进去,新鲜感自不必说。
在完全木质材料结构的空间里,骨骼、关节忽然变软,灵肉变异,人不变成一条虫子都不行。
“在木头里面!”我这样想。松木制成的屋子,年代久远颜色深红,木纹有些发暗,但丝毫不影响结实,接触上去嗡嗡地响。身居这里,假若是条虫子,天敌该是啄木鸟。
“很背静的,没人打扰。”万凤山抱一捆火绳——艾蒿搓成晾干,点燃可熏蚊虻,不然可要大受其害——进来说,“山里的蚊子、瞎蠓比城里厉害得多,叮人狠。”
艾蒿火绳熏蚊子是民间的传统方法,至今还偶见有人使用。它杀虫效果绝对不比化学药液、电蚊香之类逊色,不污染又环保。
“你觉得这儿怎么样?”万凤山点燃火绳后,问。
“太理想啦!”我满意这里的环境,满意木屋,说,“如果的方便我租一年.”上山前我跟房东说租半年,搜集完素材回城里写作,身临其境,我生出新想法,在此动笔写长篇小说。
“你愿意住,当然可以。”万凤山说,看出是真心欢迎,“我囫囵半片地也看过几本小说,没亲眼见怎么写。”
我笑笑。
“白村长管你叫泥鳅,他不是跟你闹着玩(开玩笑)吧?白村长爱给人起外号。”
“喔,不是,我是叫泥鳅。”
万凤山略显惊讶,而后说:“百家姓我能背下来,费廉岑薛,雷贺倪汤,有姓倪的,好像没有姓泥土的泥,复姓也没有。”
“笔名。”
“假名,假名还成。”房东把笔名理解成假名,正确与否?一个山民还能怎样理解,本来也不是真名,他说,“你们作家什么名都敢叫,狗啊驴的,咦,你为什么叫一条鱼?泥鳅?”
一个很简单的问题,说明白并不容易。我含糊道:“随便叫的……泥鳅大家熟悉。”
“谁不知道泥鳅哇!”万凤山随口道:泥鳅跳,雨来到。泥鳅静,天气晴。这是有关天气的谚语,下面则是歇后语:柳条穿泥鳅,一路货。等等。
他上下打量我,什么意思,我立马猜到烹饪上面,泥鳅豆腐汤、红烧泥鳅、泥鳅钻豆腐、干煸泥鳅、石锅耙泥鳅……一系列菜肴,我都有些馋啦,“白狼山过去有都是泥鳅,水坑、水沟子里,夏天有水的地方就有泥鳅,没人得意(喜吃)。现在则不同,价钱比鲤鱼贵几倍。”
我下意识地身体拘挛(猛然地弯曲),顿然成了一条泥鳅,很肥硕的大泥鳅。三江城里有家饭馆叫“大泥鳅”,再大也不会有我这条泥鳅大。最好用我去做店招,一定吸引顾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