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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那是哪一年的事情?”我问。

“康德十年(公历1943年)秋天……”六老头打开记忆大门,没带我走进去,向我描述所见所闻,“有人看到她时,已经是一具尸骨。”

“肉给什么野兽舔光。”有人说。

这一判断准确,骨骼旁留有杂乱无章的足印,和特别气味,不像是一种动物光临。接下去猜测死者是谁,判断不约而同:

“黄丫儿!”

在场的人肃然起敬。一个时期以来有关黄丫儿的传说甚然,特别是守山的小日本兵突然死去,便跟她联系在一起。联系不是牵强附会,有绝对根据,她的爹黄把头发现山宝——人参,小鬼子把他杀啦。她为父报仇弄死他们。一个接近死去日本兵的村民说,小鬼子身上并没有伤,检验这些死尸的日本军医,连声地:哦咔细(奇怪)!哦咔细!

日本人都哦咔细,山民更哦咔细啦!哦咔细给山民带来想像空间,他们深信一条真理:无病不死人。这些日本兵身上没伤,既不是四条腿(野兽)咬死,也不是两条腿(人)所为,那唯一的死因就是得什么怪病。这里是深山老林,真山真水无污染,吃东西日本人惜命谨慎,吃蘑菇先让中国人先试吃,确定无毒安全他们才食用。因此说食物中毒不可能发生。人们自然想到黄丫儿身上,想她也不是无端。自从父亲被日本人害死后,她变成哑巴,跟谁也不说话,整日往山上跑。好信儿(求真儿)的人跟踪她,发现她的行为很古怪。

“捉野鸡脖子(毒蛇)!”

“石板下面找蝣蜒(蜈蚣)。”

“抓癞蛤蟆(蟾蜍)……”

把这些东西搁在一起,一个字可以概括:毒。山民知道五毒是什么,黄丫儿弄这些东西做什么?哦咔细,哦咔细!日本人奇怪,村人也奇怪。

更哦咔细的是周围没别的人,有人在木驴台一带见过黄丫儿,以讹传讹描述更是夸张:她穿一身树叶,头插一朵野花。令人感到惊奇和恐怖,女人身披树枝……疯——癫——中邪——成仙。无疑是村民见到她尸骨肃然起敬的原因,是不是还含着她弄死日本鬼子的猜想呢?

没有人怀疑白骨不是黄丫儿的。现场留有一个最有力的证据,一根黑黢黢、头镶驴蹄子(当地民间认为驴蹄子、桃木避邪)的索拨棍,放山的把头拿棍走在前面,棍子成为领头人的权利象征。黄把头死后将棍子交给了女儿,黄丫儿一直带在身边,死后出现在白骨旁。

“她是怎么死的?”

村民提出疑点。野兽最后舔去她的筋肉,啃干净骨头。那么,不等于是某个动物开始杀死她。讽刺狼不吃死尸的那句老话——张三(狼)不吃死孩子,活人惯的。如果饿疯饿红眼,野兽食死尸很常见。

“日本人杀害黄丫儿,后被黑瞎子舔食。”六老头判断接近真实。

“您老人家这样认为呢?”

“始终,我始终认为日本人杀死她。”

“有根据。”

“有。”

六老头说日本兵死掉的不是一批,第二批守山的日本兵也同样不知原因死去。鬼哭岭集体拢(总)共死去三批人,两批日本宪兵,外加嘎拉秃子率领的那批挖参的人。日本人打憷,没再派兵进山,怕再莫名死去。

记忆和记录的东西有时并不可靠,三江的史志、县志、口头流传黄丫儿这个人物面目不很清晰。成为记忆的人物必须的条件,他(她)做出超乎寻常的事情,大善大恶都可能是成为记忆。黄丫儿如果跟日本兵死去有关,她应该算个人物。重要的是她报号为匪这一节。

“您熟悉黄丫儿?”

“她爹是我们把头,她从小跟她爹入山。”六老头这样说。

我抓住难得的线索,问:“您见过她,是怎样一个人?”

六老头的记忆硬盘大概忽然闯入病毒,运算的速度明显慢下来,半天他才说:“普通的一个人,大脚。”

天足——大脚,在那个时代是女人最明显的特征,男人见到女人第一眼看她的脚,缠足和天足之间,女人身价大不相同。中国历史的一段奇闻妇女缠脚,有首歌谣云:缠足苦,缠足苦,一步挪不了二寸五,赶到碰着荒乱年,一命交天不自主。黄丫儿的父亲放山的,决定了他的观念不是开化而是适用,生存第一,在大山里小脚不行,他不想害了自己闺女,没给她缠足。歌谣曰:天足强,天足强,走道自由又大方,血脉流通身体壮,多加饮食无病恙。黄丫儿的命运给父亲决定了:未来嫁人有些障碍。

唉!那时候的人哟,跟现在不一样。六老头慷慨、叹然。包不包括他自己呢?例如对大脚黄丫儿的看法。允许我乱点鸳鸯谱,六老头跟黄丫儿……我不能无止境地荒唐,那个时代的人和事我左右不了,作家一厢情愿地把事件写得怎么怎么样,较起真儿来,离题万里。还是回到主题,或者我的来访目的上来,我说:“请您老讲讲生长野山参的鬼哭岭。”

“喔,鬼哭岭现今没什么讲头。”

六老头话语中隐藏着怨怼,针对谁?首先弄清怨怼的原因,怨怼什么。

我没问,他说了:“一颗人参也见不到了,什么都没有啦!”

“黄丫儿有没有后人?”

六老头想了想,说:“只是传说黄家和万家有什么瓜葛,没人能说清楚……也听说黄家有几股(支)人,不过出了五服——对应直系血亲,高祖至玄孙的九个世代中从上到下或从下到上的五级,过后就不再是一家了。自己向上,到高祖是五服,自己的儿子辈就算出了五服了——亲戚很远,硬要算,沾亲吧。”让人觉得他吞吐、闪烁,像是有话没讲出来。

我联想上烧烤店黄老板,按六老头的话说出五服,五代以外没有亲戚关系,他们通婚都可以,旧时一般大家族内规定五服内禁婚。

“如今连个山参的影子都没有了,挖得溜光(一点不剩)。”六老头痛惜道。

人类的掠夺有多么可怕!山参消亡,随之消亡的还有挖参人的故事,多年形成放山人的文化现象消失。人们除了感叹,还能做些什么呢?我不这么看,痕迹的东西不会轻易消失,有的成为基因遗传给后代,有的和石头溶在一起,某种特殊物理环境它浴火重生。

见证那段历史的六老头还是为我提供了黄丫儿的线索。我再去问白村长,他说村子中只一户人家姓万,就是你的房东万凤山,至于她跟黄丫儿有什么瓜连不清楚。

我要写长山参鬼哭岭,写黄丫儿写女匪一枝花,对守山日军集体神秘死亡进行推断。决定在神草沟生活一段而没住在条件相对好些的村子里。上了木驴台,住木刻楞,因为我预感那里离一个故事近,还有神秘的万凤山,我坚信那个故事就隐藏在那里某一个地方,枯树洞里或石头下面,黄丫儿也会随时随地走到我的身边。

木刻楞里我问过万凤山,你知不知道黄丫儿?他只说听人讲过。我请他讲讲,他说他不清楚,搪塞我说得很含混:死了两拨日本鬼子,从此他们再也不敢来了。

“鬼哭岭在哪里?”

万凤山指了指对面悬崖,说:“在北边。” 4KgnYvJOeYtbs83AMasj/Y9ea1mRSWcmvjcP//yrFzZd8mqIVXjIMdiA2NKlIv+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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