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失意识被人支配和装出被人支配还是有区别。从饭馆出来我的意识“被”丧失,她是主动的。司佳慧完全可以统治我,灵魂和行动,心甘情愿听她摆布。走向她的房间她并没说,我影子一样跟着她走。因为是假丧失,我清楚记得在电梯里,她伸手摘掉挂在我肩上东西,八成是山里的某种植物的种子,有的植物夏季里成熟,为了繁殖寻找传播者,很多人充当了天使的角色而自己不知道,细心的人才会发现挂在身上的蒲公英——白色冠毛结成的绒球,花开后随风飘到新的地方孕育新生命——的种子。
她用磁卡打开2010房间的门让我先进去,而后她走进来带好门。进屋她便把我撇在沙发上,自己进了卫生间。出来时换了件短裙,上床身子靠在被子上(请不要往放荡上面想),很随便地跟我聊天,无拘无束,我们像很熟的朋友。我希望是这样,去掉一切障碍谈话多好。
“我这样做,是在完成父亲一种心愿。”她说。
“什么?”
“那本书,写我外婆。”她解释说。
“有底稿吗?”
“被大火烧掉了。”
司家那场大火是在老两口睡梦中离奇烧起来的,连最后警方都没给出结论,他杀自杀都可能。任何东西都没有拿出来,所有的物品都成为殉葬品,包括这部倾其心血的书稿。
“我还是见过那部书稿的。”
“记得一些情节吗?”我问。
“大部分情节记得,因为父亲写一段让我看一段。”
令人高兴她还记着故事情节,我说:“你讲一讲。”
她沉吟片刻,说:“下次吧,下次见面一定详细讲给您听。泥鳅老师,请您把我外婆的经历写进您的小说。”
“如果故事可以……”我答应她。
“谢谢老师。”她说她没有准备——认真回忆父亲被火烧毁那本书的内容——抱着试一试的心理来找您,“下次约个时间,我们好好谈谈。”
“好啊。”
“听我电话。”她说,下面是寻找话题了,“老师,你猜猜我的职业。”
作家观察人有特异功能,言谈举止、着装打扮,能猜出个大概其。接她电话后我猜测开始,粗线条的猜测,直至坐上她的奔驰,完善了猜测。
她是一个白领无疑,而且是一个老板。
“你说我是老板?”她问我从哪个角度猜测的?
“大奔。”
司佳慧笑起来,笑得很真实。她说:“仅从坐什么车猜……不是很可靠的。老师……”
“泥鳅。”
“唔,泥鳅。”她终于改口道,马上说,“真不好意思这样称呼您。这个时代经常会出现最牛的……”她举了一系列的例子:最牛的官腔,最牛身份证号,最牛宣判书……“有报道说开着奥迪扫大街的最牛清扫工。”
我直愣愣地望着她,极端的例子如何往她身上想。难道她是最牛的什么什么,不,绝对不会。
“我是律师。”
律师应该很有钱,坐得起大奔。司佳慧如果是名律师,坐上大奔也正常,和牛没关系。她往牛上说,是一种起发式,或是某一话题的切入——
楔子、序幕,假若我没判断错的话。
“读了你写的胡子小说,联想我崇拜的那个人。”
“哪一位?”
“一枝花。”
司佳慧说她崇拜一枝花,令我惊诧。我要写的女匪正是一枝花,为确定我们俩说的是同一个人,问她:“你说的是过去女土匪一枝花?你知道那首歌谣?”
“歌谣?什么歌谣?”
旋风女扮男装,大白梨占东边,一枝花单枪干。我说了这首三江地区流行的歌谣。
“什么意思?”她迷惑道。
“旋风、大白梨、一枝花,分别是三个女土匪的报号。我的一部小说写了旋风,这次准备写一枝花。”
“下一部书写大白梨啦?女匪三部曲。”她说。
不约而同,我也是这么想的。
“外婆认识一枝花,父亲写的就是她。”
我们之间沉默一些时间。情绪潮水一样涨高到落下需要时间,司佳慧微微涨红的脸渐渐褪色,情绪平静下来。她有了一个动作,最让男人联想的动作——朝上拉下裙子,公正地说,她无意识地拉,与有人习惯撸袖子一样,她也应该是一个不雅的习惯。这就看你怎么看,怎么想了,处在什么位置,什么环境,什么情形下。
我强调情形,一个只我们两人的房间里,又是一个自称读我小说感动的女粉丝,还有是宾馆房间,安静意味安全,做什么事都安全。虫子开始蠕动,我控制不了它,不由自主地引导我的目光落在裙子退让出的地方,大腿丰满而白皙。
司佳慧察觉到有一双目光在自己皮肤上行走,感到它有些热,一动不动地体验、享受,或者说等待。
虫子非因文明而是体质缘故,它没爬多远遇到天敌——鸟一样匍匐在叶子下,再也没勇气朝前爬。
“我外婆的经历,还有你写的几个女匪……”她说抬起头,身子坐了起来,令我动心的那片白色云一样飘走,给米色的短裙掩盖住大部分,“幸福的女人都相似,不幸的女人各有各的不幸。我篡改了外国作家的话。”
我愣然。她一定读很多书,不仅读像我泥鳅档次的作家作品,也读托尔斯泰,乔伊斯、博尔赫斯吧!
“我班门弄斧,老师。”
“不,你读《安娜卡列尼娜》……”
司佳慧说她早年还读过《查密莉亚》、《呼啸山庄》……近日读《朗读者》。我再次惊叹,她的阅读范围超过了我。想想她说读过的书,书中主人公都是女人,这是她读这些书的原因吧。
“读了那么多书,令人佩服。”我说。
“我只是喜欢读书。”她说,下床为我倒茶,然后坐在我一侧的沙发上,“我现在很穷,是有人说的那种只剩下钱。”
精神上的贫困应是最大的贫困。一般的人都是别人看到而自己未知,司佳慧是自省到,还是高调说说。读了那么多书,又很有钱,怎么能说是贫困呢?
“我有很多话想说,苦于找不到倾听者。”司佳慧似乎偏离了她外婆、她父亲写的书,“老师,您如果愿意,听听我的讲述,或许您能写一本书叫倾诉者。”
听一位美女的倾诉,该是谁都愿意的事情。
格噶——格噶!一种城里人很少听见的动物叫声,在宾馆院子骤然响起,从敞开的窗子传进客房,司佳慧问:“什么声音?怪怪的。”
我也需要辨别一下。蝉鸣狮吼虎啸狼嚎马嘶牛牟羊咩……动物各有不同的叫声。我确定格噶是驴。
“是您骑来的那头驴吧?”
“应该是,宾馆不会有第二头驴。”
“它一定饿了。”
驴饿了的推断没错,早晨我去借驴时白村长还未喂完料它,他仰头看眼太阳,对驴说:“中啦,天不早了,别吃啦,麻溜儿赶路。”
我骑上驴走出村子它还在咀嚼,驴不是反刍动物,一定是未来得及嚼碎的草残在嘴里,舍不得吐掉又不能囫囵个儿咽下。因此我有些自责,都是我催的,不然它安静吃草,至少吃饱了赶路。
“眼看月末,我手上还有一桩代理的案子,处理完我去山里找您。”她说。
“好!”
“月初吧,但愿我没打扰您。”
“没有。”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