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在细雨绵绵的原野上举行。
以抱膝姿势装在日式棺椁里的遗体,几乎没有头发,脖子以上都覆盖着红色的鳞片,其他地方的皮肤——比如手臂等处,全都红肿糜烂。虽然年纪只有三十多岁,看起来却像是百岁的老人。
这是典型的死于RAIN的遗体。
瑞树难以抑制自己的兴奋。调查症状发展到这一程度的病理组织,将很可能在解开RAIN的机制方面取得很大进展。
充当僧侣的居民走上前来,用低沉嘶哑的声音开始诵经。围着棺椁的三十几个人都垂首聆听。
在贫民窟,通常会把遗体放在原野或沙漠里进行雨葬。据说只要暴露在红雨下,血泥藻很快就会分解遗体,成为新生命的摇篮。
把破坏地球环境、折磨人类的血泥藻视为神圣之物,这不是今天才开始的。不管如何邪恶,只要拥有无法抵抗的力量,人类就会习惯于崇拜它。
诵经结束后,死者的朋友接替僧侣走上前来。
死去的是朝日町的町长,名叫水上丰。第九自治居住区也属于朝日町。
“水上町长是一位富有人格魅力的领袖。我从没有见过这么善良的人。只要看到有人处在困境中,他就绝不会袖手旁观。而且他还在雨中奔走,拯救了无数人,自己却一无所得。”
虽然语气僵硬,但话语中满是真诚,可以想象他受到许多人的爱戴。
瑞树看看手表。可以的话,她很想在遗体淋雨之前回收,运进穹顶。按藤林的说法,贫民窟的葬礼很简单,不会花费多少时间,但这一次死者的遗泽却成了她的绊脚石,想说上几句话的人络绎不绝,看来暂时还结束不了。
如果时间太长,瑞树自己也会受到影响。因为不能穿着防护服出席葬礼,所以她戴了一顶完全防水的宽檐帽,还搭载了防止血泥藻孢子附着的离子发生器,但终究不如头盔的效果。如果雨势更激烈,也可能暴露在血泥藻的孢子中。
不过对于参加葬礼的其他人来说,一直淋着红雨,也可能提早自己的葬礼。所以他们把没有盖棺的棺椁放在原野中央,开始准备回家。
“橘小姐,再等一会儿搬运。”藤林来到瑞树身边,小声说,“参加葬礼的人,回去的路上也会不断回头看,表示惜别。要等大家全都远到看不见的时候才行。我也会搭把手。”
“谢谢。”
瑞树道了谢。为了不让离去的人怀疑,她决定去树下躲雨。
血泥藻与作为造物主的人类之间,有着奇妙的共生关系。
血泥藻既是初级生产者,合适的时候也会成为寄生者。它能附着在人的皮肤上生活。不过,通常情况下,它并不会深入体内,吞噬人体组织,反而会在一定期间内起到皮肤常驻菌的效果,清除外部的感染和寄生。在贫民窟那样极度不卫生的环境下,传染病之所以没有蔓延开来,可以说多亏了血泥藻。
但是,也有相当多的人,无法适应与血泥藻共生,其中大部分都会由于剧烈的过敏反应而死亡。现在存活在贫民窟里的人,都是不会对血泥藻过敏的体质。
换句话说,血泥藻就像是在淘汰人类,改良家畜。
人类与血泥藻的共生关系会这样持续十年到几十年,但蜜月期却会突然结束。
血泥藻会没有任何征兆地撕下共生者的面具,开始侵蚀人类的肉体。这些人的体质本来就不会对血泥藻产生抗体,所以面对突然暴露疯狂本性的“室友”毫无抵抗能力。他们的全身组织都会被吞噬殆尽,眼睛也会变得血红,半天左右就会死亡。
起初,这种疾病被正式定名为剧症型红藻类感染症(Fulminant Red Algae Infection),但很快人们就开始用更富有象征意义的名字称呼它。
红藻类感染坏死症(Red Algae Infection Necrosis),简称RAIN。
除了有穹顶保护的人,其他人基本上无法避免感染。血泥藻等同于决定人类寿命的上帝。
瑞树猛然抬起头。不知不觉间,她好像迷迷糊糊睡着了。
做了一个混沌的梦。关于家人的梦。无法形容的深邃悲伤填满了胸膛。
消息来得很突然。进入穹顶以后,为了赶上与贫民窟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的课程,瑞树拼尽了全力。所以虽然很牵挂留在贫民窟的家人,却怎么也说不出想去见见他们。除此之外,一想到要以完全“漂白”的形态,穿着防护服回家,她就无法迈出脚步。
消息来得太早,也来得太迟。
父亲在一个月前去世,葬礼也结束了。他听说瑞树正在为了升级考试苦苦挣扎,于是请求在考试结束后再告诉她。
后来她只回去过一次,但并没有打听父亲葬礼的情况。在贫民窟的时候,她也没有参加过葬礼。所以真正亲眼看见雨葬,今天还是第一次。
水上町长的葬礼终于结束了。周围空无一人。敞开的棺椁端坐在原野中央。
瑞树穿上防护服,戴好头盔,拿着尸袋从树下走出来。
她望向棺椁里面。红雨打湿的遗体,看起来像是刚刚惨遭杀害。
工作必须在没人看到的时候迅速完成。
瑞树双手合十,然后把手插进遗体的肋下,试图从棺椁里把它拉出来。通红糜烂的脸仿佛要触碰到头盔的挡风玻璃,她情不自禁地想要背过脸去,但又为此斥责自己。这是可敬的牺牲者遗体,必须满怀敬意地对待它。
就在这时,她感到背后有人,吓了一跳。
“要帮忙吗?”
是藤林的声音。瑞树舒了一口气。
“抱歉,拜托了。”
藤林来到瑞树对面,抬起遗体的双腿。这让瑞树得以顺利把遗体搬出来。他们将遗体放入尸袋,拉上气密拉链。
“接下来要怎么办?”
深陷的太阳穴和眼窝,一只眼睛白浊无神的红铜色脸庞,依然显得很可怕,但那嘶哑的声音里充满了对瑞树的关心。
“运进穹顶。处理RAIN的设备已经准备好了。”
“怎么运进去才是问题吧?以前也说过,上面绝对不可能批准。穹顶的漂……人,都有血泥藻恐惧症。”
藤林欲言又止,朝地上吐了一口红色的唾沫。
“嗯。所以会把尸体偷偷运进去。”
瑞树为了让藤林放心,露出一个微笑。
“我去开摩托,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
藤林默默点头。
摩托藏在 500 米开外的树林里。山毛榉树皮上长满了与血泥藻共生的地衣类红皮松萝,变得和原来的树完全不同。多亏了红皮松萝的伪装色,除非凑近了仔细观察,否则很难发现红色涂装的四轮摩托。
瑞树把摩托上披的红褐色兽毛般的丝绒取掉。就在这时,她看到小小的红色颗粒。有东西在动!她凑近了凝神细看,很快辨认出来——那是体长约一毫米的红色螨虫——红绒螨。
在血泥藻君临整个生态系后,曾经遍布地球所有地方的螨虫类便完全消失了。只有在贫民窟的肮脏床铺和被褥上,才零星生活着粉螨、尘螨,还有以它们为食的肉食螨。
红绒螨以花粉为食,但在如今的植物生态中,开花植物相当罕见。瑞树拿出摩托上的采集工具,用滴管式吸虫管吸了几百只红绒螨,收到生物样本用的塑料容器里,顺便也采了红皮松萝的样本,然后起动摩托,回到藤林等候的原野中央。
快要到的时候,瑞树有种不详的预感。除了藤林,她还看到三个人。他们好像在说什么。虽然没听到怒吼和大叫,但明显有种紧张的气氛。
几个人都看向她。两个男的,一个女的,全都是贫民窟居民特有的铁锈色皮肤,唯有眼睛闪闪发亮。
“别过来!转回去!快走!”
藤林大声叫喊。瑞树有点犹豫,但不能丢下尸体自己走。她开着摩托继续前进,在他们身边停下。三个人迅速围住了摩托。
“你是穹顶的人吧?”
一个男人的额头突出,上面竖着乱蓬蓬的头发。他翻着白眼瞪着瑞树问。
“……是又怎么样?”
话音未落,另外两个人伸出手,把瑞树从摩托里拽了出来。
“喂!你们别乱来!”
藤林赶过来想帮瑞树,被蓬发的男子挡住了。
“医生,你别动。我们有些事情,想问问这个从天上降临到下贱世界的大小姐。”
蓬发男子歪嘴一笑,露出覆盖着红褐色生物膜的一口烂牙。
“说吧,你来这儿干什么?”
“先说你叫什么名字。”
瑞树正要开口,女人嘶声怒吼起来。她细长的眼睛下面垂着大大的泪袋,红褐色的头发扎在脑后。手臂和手指都像树根一样满是疙瘩,不过瑞树推测她的真实年龄可能和自己差不多。
“橘瑞树。”
“橘子?穹顶里长大的公主,名字还真好听呢!”女人的笑声里混合喘息。
“我也是贫民窟出身……关东第七自治居住区的。”
瑞树说出这句话,女人的笑容立刻消失了。
“哎,状元啊!混成精英了是吧?”她伸出老太婆般的手,敲打头盔,“和人说话的时候把这破玩意拿掉!你嫌弃和我们这种脏兮兮的人呼吸同样的空气?”
瑞树脱下头盔。女人细长的眼睛更细了。
“呵!白得像个洋娃娃!真是漂亮!你要不要屈尊看看我们的脸?很红吧?和你这种精英可不一样,我们这些血泥藻寄生腐烂的人,全都是这种颜色!”
女人还要嘲骂瑞树,蓬发男子推开了她。
“喂,回答刚才的问题。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瑞树瞥了一眼地上的尸袋。蓬发男子捕捉到她的视线,拉开尸袋的拉链,瞪大了眼睛。
“这是水上町长吧?你要偷尸体?你到底想干什么?”
“……”
“盗墓吧?啊?会遭报应的!”
“不,我没这个打算。”
瑞树不知该怎么解释。
“没这个打算?你是说,我们的尸体,对你们来说,和动物的尸体没区别?”
“魔鬼!牲口!竟然敢侮辱水上町长!绝对不能放这个女人回去!”
女人唾沫横飞地叫喊。
“冷静点。不是你们想的那样。这事我清楚。”藤林代替瑞树回答说。
“哦?你知道什么?”蓬发男子怀疑地眯起眼睛。
“町长的遗体交给这个人。町长九泉之下大概也会高兴的。”
“你说什么?”
“蠢货!町长怎么可能高兴?脑子坏了吧?”蓬发男子和女人同时叫喊起来。
“她和我一样,都是医生。”
“医生?”
另一个男子——高个子,脸的上半部分和脖子都裹着脏兮兮的绷带——像是突然来了兴趣,开口问道。
“没错。她在找RAIN的治疗方法,所以需要死于RAIN的尸体。”
藤林一字一顿地说完,三个人陷入了暂时的沉默。
“撒谎!鬼才信你!”女人突然叫喊起来,“这种女人——我们都在地狱里面爬,她自己倒是收拾得漂漂亮亮,穿着漂漂亮亮的衣服,吃着好吃的东西,睡着干干净净的床!我们和她都是一样的人啊!连死了都要被她践踏尊严?!”
瑞树对于女人的强烈嫉妒有着痛切的感受。那并不符合逻辑。同样是女人,却有着天壤之别——不仅是境遇的差异,更是存在本身的绝望差距——对此生出近乎疯狂的愤怒。
不管自己说什么,她都不可能冷静。
“让这个女人知道厉害!别拿我们当傻子!就算死也要争一口气!认命吧!把她和町长一起雨葬了!”
女人拔出腰上的镰刀,朝瑞树逼过来。
瑞树吓得无法动弹。她的膝盖颤抖不已,腰部以下软绵绵的,几近站不住了。
自己真的要死了吗?死在这样的地方吗?
明明一直那么努力,结果什么都没做成,就这么死了。
旁边伸出一只手,按住了女人的镰刀。
“怎么了?”女人转过脸,带着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低声问。
“别杀她。”绷带男低头看着女人,静静地说。
“为什么啊?她是我们的敌人啊!”
绷带男叹了一口气。
“她说不定能找到RAIN的治疗方法。”
“太蠢了吧?怎么可能那么容易找到?这个女人只是拿我们当小白鼠!”
“当然不会那么容易找到,我也觉得。但是,就算只有一点点可能性,也值得赌一把。”绷带男看看藤林,“医生,她发现治疗方法的可能性,不会是零吧?”
藤林用力点点头,“当然不会。不然我也不会把町长的遗体托付给她。”
“好。”绷带男拿起尸袋,轻轻放到四轮摩托的后座上,然后用熟练的动作绑好安全带。
“走吧。”他淡淡地对瑞树说。
“谢谢。”瑞树匆匆道谢,坐进驾驶位。
“混蛋!我反对!搞什么啊……这就像是送钱给小偷一样。町长太可怜了吧?”女人痛苦地大叫,“而且你反正也来不及了。就算找到了治疗方法,也救不了你!”
“关于这一点,大概和芙米你说的一样,”绷带男皱着眉说,“但我并不是为了救我自己才在她身上赌的。”
“那你赌的是什么?”
“我赌她能把血泥藻那东西清理干净。不要小看人类。”
绷带男轻轻笑了起来。蓬发男的表情很困惑,但并没有反对。
“混蛋……混蛋混蛋!这个混蛋婊子!”
名叫芙米的女人发疯般地叫喊,高举镰刀在头上挥舞。瑞树感到危险,急速发动摩托。在驶出去的时候,某个坚硬的东西撞到摩托的架子上,发出哐的一声。可能是那女人扔出了镰刀。
瑞树望向摩托的后视镜。
芙米双手撑在地上。
在她身后,藤林和两个男人一动不动地目送摩托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