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同乘一列车到达三江县城亮子里,我们的故事有了不同寻常的开头。日本人载客的火车一天只有一趟停靠,从新京(长春)至大连,时间是傍晚。今天晚了点,到达时晚上八点多钟,深秋的飕飕冷风中的站台上稀稀落落的几个人,下车乘客和接送亲友的总共十几个人,其中两个人就是我们的故事主角,准确说一名中国人和一个日本人。
没有人前来接他们,交车票出站,人力车夫上前揽活儿,老板、大爷不住声地叫。当时有高级的交通工具——玻璃马车,带篷儿四周镶着玻璃,由一匹骡子拉,骡子走路又轻又稳,骡子还要红色,那样才讲究、气魄。他们彼此不认识,却一起走到同一辆玻璃马车前,都是要乘坐相当今天宝马档次的出租车。
“老板,你们是一起的?”车夫问。
日本人望眼比自己年轻的中国人,从装束和拖拽的皮箱判断是个有钱的人,但没让车给对方的意思,冷冷地回答车夫问话:
“不,不是一起的。”
天黑加上流利的中国话,车夫同叫车的人都未发现他是日本人。看清是不是日本人,在那个年代不一样,谁敢不尊重日本人?车不想赶了吗?一般日本商人还好说,要是宪兵什么,有掉脑袋的危险。
“走吧,到铃木印务所。”日本人不客气,拉开玻璃马车门抬腿上去。
马车夫低声对另一个叫车的人说:“你等下一辆吧!”
拖拽皮箱的人没吭声,已经没有下一辆玻璃马车,拉脚的车倒多得很,比玻璃马车低一档的是不带篷、两匹马拉的车,当地人称为二马车。
“大爷,坐车?”车夫上前揽客道。
“嗯,索家大院。”
“上车,坐稳!”车夫提醒道,“驾!”
二马车走上1941年三江县城亮子里街道上,吊在车辕下的铜铃叮当响起,没有电的时代自然没有路灯,日本人的办公地、居住地、工厂使用电灯,中国居民没这个待遇,连最繁华的商业街也没有电,夜晚未打烊的买卖店铺门前挂着纱灯。当然极个别的权贵、商贾人物还是享受用电特权的。
有一个背着木箱子的人南腔北调在街上唱:
我买个烟袋乌木杆儿,
抓住两头一道黑,
二姑娘描眉去打鬓,
照着个镜子两道黑,
粉皮墙写川字儿,
横瞧竖瞧三道黑,
象牙的桌子乌木的腿儿,
放在炕上四道黑,
买个小鸡不下蛋,
圈在笼里捂到黑,
挺好的骡子不吃草,
拉到街上遛到黑……
坐车的乘客问赶车人:“他唱的什么?”
“十道黑。”
三江很多人会说十道黑,唱说十道黑的人不多,晚间到街上去唱的人则更少。亮子里找不到几个脸大到街上唱的人,三江人面子矮,羞于到大庭广众下唱歌。
“唱这闲词儿没人管……”赶车人说,“随处遇上日本人,警察,瞩托(为日本人提供情报的人)。”
闲词儿远离政治,怎么唱都不会惹事儿。三江是伪满洲国的三江县,空气没那么自由,随便呼吸不成。
“他耍耗子。”赶车人说。
卖艺耍猴的经常见到,耍耗子的不多见。
“三江城里顶数他自由,”赶车人像是羡慕地说,“哪儿都能去。”
“噢?”
赶车人并没说自由具体指什么,随便在街上走,无拘无束地唱歌大概就是自由吧?他说:
“亮灯的地方,索家。”
索家不远,走一会儿就到了。很远便看见高大门楼前悬挂的纱灯,里边点的不是蜡,纯粹的电灯,是县城少有几户使用电灯的人家。典型的东北三合院——坐北朝南,以正房为中轴,东西各有一组厢房。索家宅院的独特之处是普通三合院的几倍,而且是三进院,三趟正房,数十间厢房,其中两间来访者熟悉。
两个壮汉立在门前,拦住来访者。
“请通报一声,我叫富墨林……”
看门的人进院,管家冷云奇快步走出来,惊喜道:“富少爷啊!真是你呀!”
“冷管家,你好啊!”富墨林寒暄道。
“好,好,一晃你走了几年啦。”管家带他到正房一个客厅,立即叫佣人沏茶。
“我表舅身体好吧?”富墨林问。
“好,”管家冷云奇说。
“我大哥……”
“会长去省里办事,明天回来。”
“谁在家?”富墨林问二表哥、三表哥,亲哥三个,加上一个妹妹,都住在大院里,太爷身体五十多岁时身体就衰了,当家的权利交给长子索顾青,也就是我的爷爷。
“都不在!二爷在粮栈没回来……”管家冷云奇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