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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儿时,他的记忆是从一株草开始的。

那时候,他没有正经名字。

只知道:爷叫捆,爹叫绳,他叫辫儿,都是喉咙喊出来的。

记得,娘上地时常把他捆在一根绳子上,一头拴在娘身上,一头拴在他身的,娘在前边割豆子,他在后边的豆地里爬,活活一个土孩子。娘割得太远时也会把绳子解开,让他带着一根绳子爬,绳长,也落不太远,不会出事的,他就这么爬着爬着站起来了。他走路并不是人教的,而是在田埂上摔出来的。他在田野里爬来爬去,爬着爬着就走起来,尔后他栽倒在高粱地里,就摔在一株小草的跟前。他趴在那里,像气肚儿蛤蟆似的,很久很久站不起来。眼前晃着那么一株小草,整整一个上午,他就一直趴在那里望那株草。那草曾给他打下了强烈的记忆,以至于成人之后,他仍然记得那株小草的状态。那是一株很瘦很弱、细线一样的小草,秆是青色的,微微泛一点灰,泛一点点白,草节上还有一些麻麻淡淡的小黑点,让人看了心寒。他说不出为什么害怕,可他就是怕,那么弱的一株小草,他怕。后来,也是到了后来,他慢慢地伸出小手,抓了那草。当他把草抓在手里时,他发现那草已经散了,草是自动散的,草散成了一节一节的,他抓在手里的只是一些碎了的小节节……为什么呢?为什么会散呢?这个疑问也许只是一个讯号,一个存留在小小脑海里的讯号,完整在一刹那间分解了,脑海里却存活了一个疑问。一直到很久,大些了,当他成为一个割草孩子的时候,他才知道那叫“败节草”。这时候“败节草”成了他生命中的第一个记忆信号,他就这样记住了“败节草”。

然而,记忆是延伸的,与“败节草”有关的是一段声音,如果没有这个声音,他也不会是如此深刻。那其实是一个字。

就在那片高粱地里,他还拾到了一个字,他听见有人说:“脱!”

那个字像是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带一种不容置疑的果决,很突兀。那个字很干,很硬,是哑声迸出来的,那像是夹板一样,一下子夹住了什么,夹出了一片橘红色的恐怖。那个字还甩出了一股簌簌的声响,一股甜腻腻臭腥腥的气味……“脱”很生动,就这么“咚”一下打在了他的耳膜上!尔后他的记忆曾不断地对这个字进行修饰,一次一次地增补删改。在以后的很多日子里,他曾无数次地重复过这个“脱”字,他曾经一个人偷偷地躲在麦秸垛里默念“脱”、“脱脱脱……脱!”那个字太生动了,他念了就笑,念出了很多愉悦,也念出了五光十色的润味,于是就有了“白亮亮”的感觉。这个字跟“白亮亮”有机地联系在一起,联系出了更多的内涵。在时间中,“白亮亮”有了无限的扩展,直至定位。于是在一片青色的高梁地时他看到了麻子五爷和幺婶。这是记忆的重复,还是那么一个“脱”字……这个“脱”字终于跟“白亮亮”勾在了一起。

就这样,“脱”字成了他几时的第一个玩具。他是在心里玩的。

“二脱”和“一脱”是有差别的。一脱仅仅是一个字,是嘎巴脆;二脱却是一组字,是阴阳声,在那片青色的高粱地里,高粱叶子哗啦哗啦响着,那些字就像是炸豆一样一个个迸落在他的头上。

“脱。”

“……桂生……”

“草。”

“红叶他爹……”

“草。”

“红叶他爹……”

“草!”

这些字是需要时光来翻译的。他看到的是情景,在情景中麻子五爷肩上搭着一件土色的汗褂,光脊梁站在那里,歪着一张汗浸浸的麻脸;幺婶身上背着一捆草,头上蒙着蓝花格格头巾,头深深勾下去,尔后是草捆慢慢地坠落在了地上。接着,幺婶蓦地摘下蒙在头上的蓝花格可靠头巾,只见她半弯着腰,一双手“唰、唰、唰、唰……”眨眼之间,在四周的高粱棵上刷出一抱叶子来,随手铺在了地上,接着,她一件件地脱去身上的衣服,赤条条地躺在了高粱叶子上,夕阳照着一片白亮亮的沉默……后来,在时光中,经过一次次的咂磨,一次一次的把玩、他隐隐约约地明白了那组字的含意。他先是在语气上感觉到了“脱”字的深刻。他觉得那不是一个字,那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为什么说脱就脱呢?为什么别的人就不能让幺婶脱呢?在村街上,他亲眼看见幺婶把一碗饭泼在了石磙身上,因为石磙趁她不备,在她屁股上轻轻拍了一下。石磙那样壮,可石磙还是吓跑了……当然,等他认了一些字之后,他首先懂的就是这个“脱”字,他认为“脱”的真实含义就是脱了衣服用肉体说话。很生动啊!接下来,他又逐渐明白了那组字的外延,在特定的环境里,他在那组字里品出了对抗的意味,“脱”是命令,“桂生”是抗拒,那抗拒是一步一步的。他在第一个“草”字里品出了低贱,在第二个“草”字里品出了不屑,在第三个“草”字里品出了带有威胁成分的鄙夷。他曾经有很长一段不明白“红叶他爹……”是什么意思,不明白“红叶他爹……”跟这件事的关系。慢慢,慢慢,他才品出了对抗的剧烈,在那片高粱地里,这是幺婶最为强烈的一次反抗!桂生是幺婶的男人,而对应却是“草”;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幺婶抬出了“红叶他爹”,红叶肯定是一个女娃,却有这么一个好听的官名:红叶。红叶是谁?而红叶她爹又是谁呢?这是一个语码,是一个暗号,分解后他得出结论,这不是大李庄人……可是,她的力量仍不能抗拒麻子五爷,她的对应还是一个“草”字,看上去虽筒简单单,可幺婶无奈了,她再强调了“红叶他爹”……而麻子五爷最后喊出的那个“草!”字的含义极为丰富,那里边包含着在平原上可以做视一切的东西……可那又是什么呢?

在一个时期里,他看见幺婶的三个儿子在茁壮成长。幺婶的三个儿子大国二国三国全都长得虎头虎脑的,一个比一个壮实:而那时候他却像麻秆一样瘦小,他的腕也小,他只是个小木瓯,他饿。

在桂街里,幺婶的三国曾气势势地对他说:“辫儿,你过来。”可是,待他一走过去,小小的三国一下子就把他推倒了,摔他一个满脸花!

他反抗过,他曾经把幺婶家的三国引到一块埋了草蒺棘的地里,尔后把他一下子推倒,让三国滚了一身草疾棘……可是,大国。二国、三国一齐来了,他们把他按倒在地上,差一点就把他卡死了……大国说:“让他喊爷!”他不喊,他实在是不想喊。二国说:“不喊让他吃屁!”于是,三个国一个个褪下裤子来,坐在他的脸上一人放了一个响屁!屁很臭,一股子红薯味。他哭了。

后来,他把这次反抗的失败归结于红薯。这是关于屁的总结,从三个国放出的屁里,他闻到了足量的红薯味,那就是说,幺婶家的红薯多!三个国有足够的红薯可以吃,而他,却从没吃过一块完整的红薯。

时间仅仅过了三年,在这三年里,他看到幺婶一次次地上地割草。而割草的幺婶却一次次地躺倒在田野里,像败节草一样分解开来,让麻子五爷用肉体说话……麻子五爷嘴里喊出的那个“脱”字已经失去了那旧有的霸气,而变成了一种浊力的絮语。那字后边也常加上一个“吧”,那“吧”肉肉的,带一股黏黏糊糊的气味。每到最后,麻子五爷总要捏着一个地方,说:凉粉豆。

什么是凉粉豆呢?

当麻子五爷又一次说“凉粉豆”之后,就再不见幺婶上地割草了……突然有一夭,他看见麻子像死灰一样蹲在桂街的一个墙角处,他像是眨眼之间老了。他蹲在那里,手里哆哆嗦嗦地捧着一只老碗,正在“吱吱喽喽”地喝面条,这时候幺婶走了过来。幺婶挺身从麻子五爷身边走过,就在她将要走过去的时候,她却突然勾下头,“哑!”一下,朝麻子五爷碗里吐了一口唾沫,而五爷连头也没有抬。他只是缓慢地动着筷子,木然地望着那口吐在碗里的唾沫。久久,他像是终也舍不了那碗面条,竟然把那带有唾沫的面条吃下去了在那一刻,他简直是目瞪口呆!

于是,在他很小的时候,他就凭着那一株草和一个字的启示,在无意间接近了平原的精髓。

辫儿到了八岁才算有官名,那官名是一位当过私塾先生的小学老师起的,先是唤做李金斗,后又改成了李金魁。

关于这个官名,他们全家曾有过一次认真的讨论。

日光晃晃的,捆坐在门坎上眯细着眼儿.一边捉虱一边摇着头说:“怕是太贵了吧?草木之人,只怕压不住。”

绳是站着的,绳说:“人家没收钱。”

捆说:“驴性!我说钱了么?我是说这名儿贵气了。”

绳说:“那,弄具石磙压压?”

捆气了,说:“……你下地去吧!下地去!……”接着,他看了儿媳妇一眼,说:“我看,还是叫狗蛋吧,名贱人不贱。”

女人正在纳鞋底子,女人说:“娃大了,狗蛋不好听,别叫狗蛋”捆说:“还是叫狗蛋吧。”

女人很坚决他说:“不叫狗蛋。”

这家一向是女人说了算的。捆就说:“去吧,绳,再跑一趟,去领教领教。”

于是,绳颠颠地又去找了老师,尔后拎着一张纸回来了,说:

“老师说,就加个鬼吧!”

捆有点疑惑他说:“加个鬼。”

绳瓮声瓮气他说:“老师说的,加个鬼。”

捆说:“我看看。”说着,就把那张纸拎过来,拿在手里,颠来倒去地看了好几遍,说:“那‘斗’还在呢。加个鬼就镇住了。”

绳说:“人家说能镇住。”

于是就叫了李金魁。往下讨论的就是大事了。捆说:“我看,就让金魁跟他舅去学木匠吧,好孬是门手艺。”

女人说:“大小了吧?”

捆说:“起根学是门里滚,大了就失灵气了。”

捆说:“成一个张瓦刀也就十年的光景。”

捆又说:“成一个张瓦刀就可以坐酒席了,净吃好莱。”

女人也没再说什么。女人只说:“虽说是他舅,也得封刀礼吧。”

捆说:“那是,礼不能缺,至少得封刀肉。”

女人说:“一刀血脖也得五块钱,也别说后腿了……”

家里没钱,连五块钱也拿不出来。捆就说:“这事我办了,我去办。”说着,就把手里的旱烟一拧,半弓着腰很大气地走出去了。

那时候,刚有了官名的李金魁正在地里捉蚂蚱。捉了蚂蚱可以用火烧着吃,很香。李金魁满地扑蚂蚱,捉一只,就用毛毛穗草串起来,已串了两串了……这时才听见有人叫他:“辫儿,辫儿。”他抬起头,看见爷一颠一颠地走过来,对他说:“娃子,你有了大号了,记住,你叫个李金魁。”

李金魁说:“爷,我有名了?”

捆说:“有名了,两鸡蛋换的。这名儿不赖吧?好好记着,你叫李金魁。”

听了这话,不知怎的,他的腰就有些直,一个小人硬硬地站着,说:“知道了,我叫李金魁。”

于是,捆说:“走,跟我进城去。”

李金魁从没进过城,眼一亮,说:“爷,你真带我去?”

捆说:“真带你去。”

李金魁说:“是去我表姑奶家吧。”

捆说:“城里人规矩大,去了也别动人家东西。”

李金魁说:“我不动。”

到了城边,李金魁突然伸手一指,万分惊奇他说:爷,爷,你看那是啥?那是啥?!……只见“呜”的一声巨响,两条亮亮的铁轨上,游动着一间间绿色的小房子,眨眼之间,小绿房子一扭一扭地游走了捆说:“火车,那是火车。”

李金魁呆呆他说:“还会叫呢……”

到了城里,路就宽了,很宽,爷说,那是油路。油路两旁还立着一根根的高杆,杆子用线连着,每根杆子都伸出一个草帽样的东西,看上去很光滑。爷说,那叫电灯,不喝油,喝电,电在线里裹着……城里楼很多,也很高,多是两层,也有三层五层的,人上去是一坎台一坎台走的……商店里摆满了一管一管的东西,爷得意他说,那是牙膏,城里人刷牙用的,所以城里人牙白。还有糖果点心,好像卖啥的都有;商店里的人都戴着蓝袖子,女人一个个都自……爷说,别看,你可别看,那东西勾人。李金魁的眼不够用了,迟迟地走,人傻了一样,像是满地在找眼珠子……

后来爷带着他七拐八拐来到了表姑奶家,表姑奶家住的是红瓦房,一排一排的,表姑奶家住在第三排,进门后,表姑奶就说了两句话,一句是:“来了?坐吧。”爷嘿嘿地笑着,说:“娃子要进城看看,我就带他来了,让他看看他姑奶家阔不阔……”停了一会儿,表姑奶又说:“这是谁跟前的孩子?”爷说:“绳家的。也不会说个话。”表姑奶轻轻地嗯了一声,就再也不说什么了。尔后是一片沉默很久很久的沉默,那沉默像锁一样,一下子把爷的嘴锁住了。爷就干干地笑着,可他笑着笑着就笑不下去了,一个人也不能总笑呀?他在那儿坐着,手就像没地儿放似的,一会儿放在胸前,一会儿把他的旱烟杆拿在手时烟锅一直在烟布袋里挖着,挖着……,城里的表姑奶就那么高高在上地坐着,穿着很好的衣服,板着一张干干的柿饼脸,一句话也不说。有很长时间,李金魁望着爷,他发现爷就要哭了,爷的脸非常难看,爷脸上的血丝一条一条胀了出来,像是陡然间爬满了蚯蚓……一直到很久之后,李金魁每每想到他第一次去表姑奶家的情景,就深刻地体味到了两个字的含意,那就是“尴尬”。

“尴尬”二字是他先有了体验,才有了认识的。那是一种叫人死不得又活不得的一种滋味。坐得太久了,坐得人都有些发木了,那可沉默却一直没有打破。这时,李金魁把小手伸进了裤腰,他是想抓痒的。可他的手刚一贴进裤腰处,立时就感觉到了什么,在那一刹那间,他脑海里轰了一下,那也许是他生命中的第一次顿悟,立时有了醍醐灌顶之感!他慢慢、慢慢地从裤腰里掏出了小手,小手里高擎着那两串蚂蚱……他举着那两串蚂蚱,由于紧张用略显嗑巴的童音说:“姑、姑奶,也、没啥拿。”立时,表姑奶那高扬着的头垂下来了,她吃惊地望着这个乡下小人儿,望着那一双黑黑的小眼睛;接着,她又望了望那两串串在毛草上的蚂蚱,大张着嘴,好久说不出话来……这时,只见里屋跑出一个年龄跟他差不多大小、花蝴蝶一般的女孩,女孩一脸欣喜地跳出来,顿着脚高声说:“我要!我要……”顿时,表姑奶笑了。表姑奶的脸像松紧带一样弹回了一抹笑意,也弹出了一抹慈祥,她笑着说:“这孩子,你看这孩子……好,好。拿着吧。”爷的脸也松下来了,他讪讪地笑着,说:“你看,也没啥可拿的……”表姑奶淡淡他说:“来就来了,还拿啥?”接着又说:“这孩子怪机灵的,叫啥名呀?”爷慌忙说:“小名叫个辫儿,大名叫李金魁。”表姑奶看了他一眼,说:“这名儿好哇。”爷说:“胡起的,草木之人,就是个口哨。”表姑奶摆了摆手,说:“孩子,你过来。”爷赶忙推他一把,说:“去吧,见见你姑奶。”李金魁慢慢走上前去,站在那城里老太大的跟前,表姑奶把手伸进兜里,从兜里掏出三块钱来,放在了他的小手时说:“拿去吧。”李金魁勾着头一声不吭,就那么站着。爷又赶忙说:“还不谢谢姑奶……”

出了门。李金魁默默地掉了两滴眼泪。

在回去的路上,爷默默的,他也默默的,谁也不说话。那仿佛不是人在走,是城市的街道在走,街面在眼前一闪一闪的,可他什么也看不见……那两串蚂蚱一直在他的眼前晃着,而爷常挂在嘴上的“城里的表姑奶”却在他的眼前匐然倒下了,两串蚂蚱成了“城里表姑奶”的“祭品”。小小的两串蚂蚱成活了一个思想,那味道是许多个日日夜夜之后才咂摸出来的。

当爷俩路过一个集市的时候,爷才开始活泛了。他停住步子,突然小心翼翼他说:“金魁,爷喝二两吧?”小人儿停下来,诧异地望着爷,他发现爷脸上竟有了一丝巴结的意味。爷说:“要不,一两也行?”俗话说麦熟一晌,人的成熟也是在一瞬间完成的。李金魁从兜里掏出钱来,默默地递给了爷。爷接过钱,拿在眼前看了,讪汕地说:“我只喝二两。”于是,爷俩在街边的小摊坐下来,爷要了二两散酒,一小碟花生,“吱、吱”地喝着,爷的脸红了一小块,那红像补丁一样。爷说:“酒是人的胆呢。”尔后又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说:“要盘煎包吧,我的孙子还没吃过水煎包呢。”说着,他站起身。要了两盘水煎包,一盘放在了自己跟前,一盘放在了李金魁的眼前,他先伸出二个指头捏了一个塞进嘴里,嚼了,又咂了咂指头上沾的油,咽下去后才说:“吃吧,香着哩。”煎包太香,不顶吃,这么三下五除二地就吃完了。爷看了看他,他看了看爷,爷又说:“罢了,一不做二不休,既吃就吃好它,我孙子还没喝过肉胡辣汤呢。”说完,他站起身,又一人盛了一碗胡辣汤……仍是爷先嘬了一口,问:“尝尝,辣不辣。”他赶忙也尝一口说:“辣。”尔后,爷小声吩咐说:“金魁,回去可别给你娘说。”

可是,一回到家,爷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进门就一蹿一蹿地嚷嚷道:“他姑奶亲着哪,这回可让咱金魁见世面了!……”娘问,吃饭了么?爷就说:“哪能不吃饭?不让走啊,他姑奶死拉活拉,就是不让走。看看,都看看,吃一嘴油!”爷进屋后就像个小磨似的,转着身子吹嘘道:“闻闻,都闻闻。叫咱娃说吧,叫娃自己说,他姑奶亲着呢!……”

爷仅喝了二两酒,却又一次生动地叙说着城里的见闻,滔滔不绝他讲述“他表姑奶”家的“神话”……这可以说是他们家的保留节目了,爷百说不厌。可是,当爷说出一嘴白沫子的时候,却见孙子独自一人在院子里站着。娘探头朝外看了说:“这娃咋啦?”爷说:“轻易不进回城,他姑奶亲,怕是受不住了……临走时还塞给他两块钱呢。快拿来让你娘看看。”

可是,李金魁就是不进去。他站在空空荡荡的院子里像个小木桩似的立着,一句话也不说。后来爷出来了,爹出来了,娘也出来了,三个转着圈问他,问他是怎么了?可李金魁仍然一声不吭地在院子里站着,两眼呆呆地望着天空,人就像傻了一样……爷摸了摸他的手,说:“不烧啊。”

最后,他慢慢地嘘了一口气,还是说话了。他说了一句让三个大人都莫名其妙的话,他站在院子里,望着眼前的茅屋,说:“窗户大小了。”

只有两块钱。

也正是那两块钱改变了李金魁的命运。

两块钱不够封一刀礼,所以,李金魁最终也没有成为“李瓦刀”。然而,就是这两块钱加上六个鸡蛋,使李金魁成了大李庄小学的一名学生。

那时上学便宜,学费才一块六毛饯,书费五毛,加起来一共两块一,还是不够,爷去代销点里卖了六个鸡蛋,三个鸡蛋一毛,算是交上了书费;剩下的三个鸡蛋,爷死缠活缠的,跟代销点的洪昌费了半天嘴,才换了五支铅笔和一块橡皮,橡皮是饶头。洪昌不了,洪昌骂道:“舅?俺舅,你又来了?把帐清了吧。你欠的帐还没清。”爷说:“鳖儿,不救你你死牛肚里了!……这是这,那是那,两码子事。”爷又说:“饶一块吧,饶一块。”洪昌板着脸说:“你今天赊一两,明儿赊一两,一两一两可都在帐上记着呢……”说着,他又骂起来:“嗑爬子嗑出个臭虫,你算个啥球仁!也敢来一回回蹭”爷脸上红了一小块,爷说:“饶一块吧。哄昌,将来你瓜子不定结个果,要是……”洪昌哈哈大笑,洪昌说:“三岁看大,就这两筒鼻涕……”爷趁他说话的当儿,伸手抓了一块橡皮……洪昌赶忙去夺,见夺不过来,就在爷的头上狠狠地捋了三下,爷仍然笑着说:“又跟你叔乱哩?……”说着扭头就跑,到底把橡皮赖下了。

就要开学了,他还没有书包。上学的书包是娘连夜用碎布头缝的,作业本是他自己用捡来的烟盒纸缉的。烟盒纸有的太皱娘给她在石头下压了一夜,总算平展了。第二天背上书包上学时,老师点到李金魁时,他愣了片刻,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匆忙站起身来说:“我、是我。”老师为此多看了他两眼,说:“你就是李金魁。”他小声说:“是。”老师“哦”了一声说:“李金魁同学,你坐下吧。”

上学了,知识是可以出思想的,在以后的日子里,李金魁总是想起爷逃跑时的情景。为了二分钱一块的橡皮,爷拧着身子一蹿一蹿的,跑起来像夹了尾巴的狗一样,那样子引得村人们哈哈大笑代销点的洪昌没有真去追赶,洪昌只是做出一种要追赶的样子,那得意洋洋的神情使他刻骨铭心。以后爷每次撞见洪昌,那眼神总是躲躲闪闪的,像偷了他什么一样。这种感觉是从物质渗到精神的,是一种时间中的升华,是从一次次的咀嚼和品味中得来的。在时光中他发现了给予和索取的奥秘,那就是无论多么小的事物,给予都是高高在上的,就像是洪昌的那张脸;而索取是低贱的,索取在心理上永远处于劣势。你给了人家一点什么和拿了人家什么。那感觉是绝对不一样的,这种关系有一种本质上的差别。这个烙印伴着他读完了六年小学,在这六年里,他一边认字一边用这些字来体味和丰富感觉。他是蘸着感觉来认字的,所以他认字认得很快,学字的能力也是超常的。

在这六年时间里,他一共用了一万八千三百四十六张烟盒纸,香烟的气味伴着他度过了许多个日日夜夜。他的烟盒纸作业本在大李庄小学是独树一帜的,他的绰号在大李庄小学也几经变换,有一段时间,学生们都叫他“红锡包”,又有一段,又叫他“白抱”,还有人叫他“白河桥”,也有人叫他“哈德门”,还有人称他“飞马”,都是香烟的牌子。因此所有的老师都认识他,都知道本村有一个叫李金魁的学生。他的烟盒纸作业本因为不合尺寸常常摆在一摞作业本的上边,每个老师批改作业的时候,都忍不住要多看两眼,先是翻过来看一看烟盒纸上的图案,然后才去批改写在烟盒纸上的作业,改的时候也格外的细致。如有错处,老师第二天是一定要在课堂上讲一讲的,每到这时,老师就显得格外兴奋,老师站在讲台上“哗、哗”地扬着那由烟盒纸缉的作业本,高声说:“同学们,看看这道题是怎么错的?为什么会错呢,二个小数点啊?!……”同学们望着那些在讲台上空飞舞的花花绿绿的烟盒纸不由得又一次哄堂大笑!就这样,烟盒纸使他在大李庄小学成了学生们的笑料,烟盒纸也使他在小李庄小学出了大名。毕业的时候,整个大李庄小学独有李金魁一人考上了县一中。

这是烟盒纸的胜利。

那一年的夏天,发通知的时候,李金魁正在田里割草。捆一蹿一蹿地走来说:“娃子,中了,咱考中了。”李金魁正赤条条地在玉米地里蹲着,手里握着一把小铲,一身的汗水。他拾起头看了看站在田边上的爷,而后才从玉米棵上取下那条烂裤子,匆匆穿在身上,腰一拧,欢欢地跳出来说:“爷,是县中吧?”捆扬着手里的那张纸说:“是。光彩呀!就你一个。走,进城给你表姑奶报喜去!”李金魁愣了片刻,却又慢慢地把那裤子脱下了,依然挂在玉米棵棵上,往地里一蹲,说:“爷,我不去。”

捆手搭凉棚看了看孙子的下身,笑着说:“咋?鸭娃儿大了?”

李金魁脸一红,不由得又嗑巴起来,说:“不、不去。”

捆说:“你看这娃,你看你这娃……”捆只说了两句,就再也不说了,孙子的眼正望着他呢。阳光下,地边上,一个黑黑的小泥人。眼很毒,那光蜇人,看着看着就把爷看小了。捆挠了挠头,讪讪他说:“不去就不去吧。”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头前队上出了咱两棵树,作价八十,还没给呢……”

在那个夏天里,捆一直跟在新任队长李大牙的后边,絮絮叨叨他说:“队长,那树,那树可是好树,还不该给哩?”

李大牙最喜欢的事就是敲钟,他每天都站在村头那棵挂有一口旧钟的老槐树下,用力敲响那口锈迹斑斑的大钟,让人们下地干活。李大牙敲完钟只给了他一个字,李大牙说:“虫!”

捆说:“结了吧,那树,你给结了吧。”

李大牙还是一个字:“虫!”

捆巴结地笑着,磨着身子给队长说好话,再敬上一支烟,说:“明明说好的,说是麦罢给,那树……”

说急了,李大牙就龇着一口黄牙说:“虫!闹什么?队里没钱。”

捆急了,说:“不是有烟款么,说过要给钱哩,咋就不给呢?”

李大牙扔下一句话:“你告我去吧!”说了,扭头就走。

捆仍笑着跟在队长的屈服后……

就在那个暑期里,割草娃子李金魁一直不敢在村街里走。他背下草捆回家时总要绕一个很大的弯,他是怕在村街上跟爷爷碰面。他自从碰上了几次之后,就再也不从村街里过了。他不只一次看到队长李大牙在捋爷的头,爷总是像孩子一样弓身站在身材高大的李大牙跟前,而队长一次一次地捋爷的头,一边捋一边说:“捆,你个老虫!你个酒眯瞪。我还不知你么?你欠洪昌的酒帐结了么?”爷个儿小,爷被他捋得像陀螺一样在他身前转着,可爷仍然笑着,爷总笑着说:“别乱,别跟你叔乱……那树,还是结了吧。”

后来他才知道,爷的确欠着洪昌代销点里的酒帐。他总是偷偷地在洪昌那里赊酒喝,是那种五分钱一两的红薯干酒,他一两一两地赊着喝,喝出了脸上的那一小块红,也欠下了一笔一笔的酒债。洪昌跟李大牙是儿女亲家,洪昌不说话,李大牙是不会给的。

在夏日的村街里,李金魁眼前一片刺痛。他眼前总是出现爷的那白苍苍的头,爷的头一垂一垂的,就像是一蓬乱划……他觉得李大牙捋的不仅仅是爷的头,李大牙捋的是他的眼泡。他眼疼。他不敢去看。可为了那八十块钱,爷仍然不屈不挠地跟在李大牙的身后:爷总是不厌其烦地说:“这是两码事,洪昌是洪昌,队里是队里……”

于是:李金魁哭了,一个人儿因为没有办法在偷偷地哭泣。他躲在麦场上默默地想了一个晚上,满脸都是伤心的泪水,头上有月亮,不一样的月亮,月亮很大很圆,可月亮一点儿也帮不了他,月亮离他太远了。一直到了后半夜,他悄悄地掉到了爷住的牲口棚里,对正起夜撒尿的捆说:“爷,那钱,你别再去要了。咱不要了。”

捆背对着孙子,一边撒尿一边说:“咱不要?树是咱的,咱凭啥不要?”说着,他系上腰带,转过身来,很自信他说:“金魁,你放心,爷能要回来,误不了你开学。鳖儿答应过的,就是拖拖……”

李金魁轻轻地吐了口气,默默他说:“爷,我去要吧。”

捆诧异地看了看孙子:“你?”

李金魁说:“我去。”

捆怔了怔,说:“要不让你娘出面?娘们家好说话。”

李金魁重复说:“我去吧。”

捆说:“你想试试?试试也成,你已是县中的学生了,对不对?”

捆又说:“他要骂,就让他骂两句,骂骂也长不到身上。他要打你就哭,打滚哭……”

李金魁不语,他垂下眼皮,像个小鬼魂似的飘出去了。

三天后的一个早晨,风凉凉的,当队长李大牙趿拉着鞋,大声地咳嗽着,匆匆赶到村口敲钟时,却见老板树上绑着一根绳子,绳子上吊着一个小人儿,人下是一双脚,脚尖下点着一摞碎碎,那砖头摇摇晃晃的,眼看就要倒了……李大牙吓了一一跳,定睛一看,那人竟是捆家孙子——李金魁!

李大牙吓坏了,忙说:“金魁,娃子,你、你你你……这是干啥呢?!下来,快下来吧。”

李金魁苍白着一张小脸,轻轻地吐一口气,说:“给我树钱。”

李大牙说:“娃子,有话好说,你先下来……队里确实没钱。”

吊着的李金魁喉咙里“咕勾”了一下,两手拽着绳套,再吐一口气,默默他说:“我知道你不想给……”说着,只见他脚尖一踢,脚下那摞碎砖头“忽啦”一下倒下去了,一个人整个吊在树上……

这时,李大牙的脸都白了!眼看就到了上工的时候,村人们马上就要涌出来了,到了那时候,一村人都会说,是他在逼一个小娃上吊!真到了那时候,他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他忙扑上去抱住了李金魁的两条腿,连声说:“我给我给我给……我立马给!”

李金魁身下有了依托,又吐了一口气,喃喃说:“你真给?”

不料,李大牙竟哭起来了,他张着大嘴,一把鼻涕一把泪他说:“我真给。我不给我是孙子,你是爷,你下来吧!”

李金魁又说:“你别捋我爷的头……”

李大牙说:“我不捋,我再也不捋了,你只要下来……”

李金魁说:“你要再捋我爷的头,我就死在你家大门口。你信不信?”

李大牙忙说:“我信。我信了!”

此刻,李金魁呆住了。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事情竟然解决了,就这么简简单单地解决了?!……

事后,使他感到惊讶的是,一根绳子竟然有这么大的力量?!爷跑了整整一个夏天都没把钱要回来,眼看着没有办法了,他没有任何办法。天不能帮他,地也不能帮他,爹、娘、爷,谁也帮不了他,他已无路可走了。其实,他是非常怕李大牙的,他怕他已经怕到了极限,他的心也已经抖到了极限。李大牙野得就像得红头牛一样。在村里没有人是他不敢骂的,没有人是他不敢收拾的。在大李庄所属的十个队里,他是最厉害的一个队长啊!可是,可是呢,一根绳子就产生了一个办法。那只是一根草绳,是捆草用的绳,绳在这里好像是没有一点用处,绳是无势的,绳也仅仅是圈成了一个套,挂在了树上……于是,没有办法也就成了办法。这个梦幻一般的过程是他一生都受用不尽的,只是在事过之后,他才发现,一根绳子可以产生一种定力,一根绳子也可以产生一种办法,这是一种从无到有的认识,也是一种从死到生的体验。于是,十三年的时光,十三年的感觉在这一刹那串了起来,串出了一种对人和对自然的再认识,串出了一种生的顿悟。那时,他一口气跑到田野里,躺在草地上,眼望蓝天,满含热泪地高声喊道:“草啊,那生生不灭的草啊!”

夏天过后,当李金魁背着铺盖卷,兜里揣着他自己要来的八十块钱,兴冲冲地到县城中学上学去的时候,他也背走了一种无畏的豪气。

一路上,捆唠唠叨叨地对孙子说:“到城里要小心些,城里人怪哪,要是有难处,就去找你表姑奶,你姑奶家阔着呢……”

李金魁一声不吭,只默默地走着。来到了城里的集市上,李金魁突然说:“爷,你坐下歇歇脚吧。”捆说:“我闻不得香味,那味烧眼。”李金魁拽了他一下,说:“你,你坐。”捆说:“歇歇也干歇歇。”说着,他就在一个饭铺前坐下了。只见孙子堂堂地走过去,片刻时光,就端来了两盘水煎包,两碗肉胡辣汤,四两烧酒,一碟花生米,捆愣愣地望着孙子,正要说什么,只见孙子重新背上铺盖卷,说:“爷,你慢慢吃吧,我去了。”

捆呆呆地望着孙子,眼里泪汪汪地叫道:“金魁呀……”

李金魁回过头来,说:“爷,钱我给过了,你吃吧。”

李金魁略显口吃的毛病,是上中学时才开始明朗化的。

那是因为一个叫做李红叶的女同学。

在记忆时红叶首先是一种声音,童年里的声音。那声音是从三国的娘幺婶嘴里吐出来的,带有一股高粱米的气味。在夕阳的红烧里,高粱地像一蓬铺天盖地的火焰,火焰在风中“哗哗”响着,忽红忽绿,飞舞着一个橘红底镶金边的声音……尔后,在漫长的时光里,“红叶”逐渐地幻化成了一个符号,一个淡化了的印象。

印象的重叠是在县城中学里完成的。开学的第一天,李金魁坐在教室里的第五排第四个位置上,听到手拿花名册的老师高声喊道:“……李红叶。”只见坐在他前边位置上的一位穿橘红短袖衫女同学应声站了起来:“到。”

“到”字像珠儿一样打在了他记忆的神经上,那声音脆生生地敲开了岁月的闸门,有一种东西像水一样漫出来了,于是记忆中童年里的“红叶”与坐在教室里的红叶重合了。重合产生的猜测,那么,那个“红叶”与这么一个红叶是不是一个人呢?

红叶就坐在他的前边,李金魁不由得想看一看她的脸,想看一看她长得什么样子,可他看不到。他看到的只是乌黑的剪发和脖子上的一小块白,那一小块白上还长着一颗紫红的小痞子,那个小痦子在她的衣领处时隐时现,他每一次勾动脖颈,那小痦子就醒目地跳了出来,倏尔就又不见了。在一段时间里,这个诱人的小痦子弄得李金魁心烦意乱,它就像虱子一样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叫人忍不住想去捏一下,一下子把它捏下来!李金魁自然不敢。

后来,李金魁为此骂过自己,他说,你他妈的是来上学的,还是来看人家脖子的?你也不想想你是个啥东西?!看黑板!

此后,他就再也不看她的脖子了。

然而,在李金魁的内心里,仍然存着这样一个念头,他很想知道这个红叶与童年里听到的那个“红叶”是不是一回事。可是,开学很长时间了,他一次也没有跟她照过面,他甚至不知道她到底长得什么样。这个叫李红叶的女同学并不住校(那么,她一定是城里人了),她一下课背上书包就走了。按说平日里也是有机会的,可他坚持着不去主动看她,这样一来,机会也就失去了,这似乎是一个漫长的等待,也是一个深藏在内心里的向往。

有一段时间,李金魁经常到学校附近的一家废品收购站去。他偶然发现那家废品店里有许多收来的旧作业本,那些写过的作业本是论斤称着卖的。上中学了,作业太多,不能再用那种烟盒纸当作业本了,再说他也没时间去捡烟盒了。于是这些很便宜的旧书纸就成了他的作业本。那个管废品收购站的人是个歪脖,人家都叫他歪叔,他也跟着叫歪叔,开始的时候,歪脖收二分一斤的废书纸,卖给他五分钱一斤,待买过两次后,有些熟识了,他知道这个歪脖也爱喝两口,就给他买了两瓶散酒掂去了,说:“歪叔,你看,整天来麻烦你。”歪脖非常高兴,就说:“学生,你说哪儿去了,你叔是一个收废品的,哪值得你这样?这、这、太不像话了……”可此后,待李金魁再去废品店时,歪脖就说:“学生,你进来挑吧,随便挑,你叔一分钱都不收你的。”就这样,一来二去的,他跟歪脖成了忘年交的朋友了。有一天,他刚从废品店里出来,迎面碰上了三国。于是,一个久远的谜语就此解开了。

那天,三国肩扛着一布袋红薯叶,胳膊上还挎一篮子红薯,像逃荒似的在路上走着,一边走一边四下看,一下子撞在了李金魁的身上。看见李金魁时,他愣了,想说话又有点不好意思。李金魁说:“三国,你干啥呢?”三国见李金魁不记仇,就咧嘴笑了笑说:“我娘让我给我大伯送点红薯叶。我大伯爱吃红薯叶。”李金魁见他累出了一头汗,就说:“三国,我帮你拿点。”说着,他走上前去,从三国手上取下了那篮红薯,这样一来,三国轻松了许多。三国甩着手说:“你知道我大伯是干啥的?”李金魁说:“不知道,你大伯干啥?”三国说:“我大伯是校长,我大伯是县一中的校长啊。”李金魁“噢”了一声,再没说什么。三国说:“我大伯戴的眼镜一圈一圈的!”李金魁笑了,三国忙说:“真的,真的,骗你是孙子!”校长家就住在县一中的后边,是一个小院。来到小院门前时,李金魁站住了,他对三国说:“三国,到地方了,你去吧。”三国说:“走吧,你帮我拿了这么远,一块去吧,也认识认识我大伯。”李金魁本也想去,看三国那语气,就把红薯篮往地上一放,说:“你自己去吧,我还有节课呢。”

过了大约有一个星期,有一天,轮到李金魁值日打扫卫生,他正在教室扫地时,突然发现门口一黑,有一个女同学匆匆走了进来,这位女同学在门口处站了一下,而后快步走到他跟前,突然说:“李金魁,你为什么不理我?咱们是老乡啊!”李金魁一怔,慢慢直起身来,他先是闻到了一股香丝丝的气味,看见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秀气椭圆脸姑娘,穿一身米黄的格格衫,脸儿白白,两眼大大的,嘴角处汪着两个浅浅的酒窝……片刻之间,他脑袋里“轰”的一下,像有什么东西炸了个洞似的,积存了很久的东西重又漫了上来……他的心岭岭跳着,人却一下子被激住了!他干瞪着两只眼睛,就是说不出活来,那句话在喉咙里卡住了很久很久,最后才勉强地、结结巴巴地说出来:“你、你、你……你就是、是红、红叶?”

李红叶有点吃惊地笑着说:“是啊,我就是李红叶。怎么了?你不知道?一个教室坐这么久了?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李金魁心里积存的东西大多了,那旧有的印象也太深刻了,他仍然没有转过弯来:“你、你你……就是、是……红叶?”

李红叶当然不明白他心里曾经有过两个“红叶”,看他急得说不出话来,脸都憋红了,就转了话题说:“那天你不是跟三国一块到我家去了么?你为什么不进去呢?”

李金魁这时才有点缓过劲来,他说:“三国?……”

李红叶说:“三国是我二叔家的孩子。”

李金魁说:“噢,噢。也、也没什么事……”

李红叶说:“没事就不能坐一坐了?我早就听同学们说,有个人整天不说话,光啃干饼子,菜也不舍得吃,竟考了第一,原来是我的老乡啊!”

李金魁脸红了……李红叶忙说:“好,好,你扫吧。我爸说,让你有工夫到家去玩。”说完,就快步走出去了。

李红叶走后,李金魁仍然呆呆地立在那里,手里拿着那把苕帚,一直愣了很久很久……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重复说:“她就是红叶,原来她就是‘红叶’呀!” IgpiIKW/+EYz4JBuiZXTyr5dz0PQ8ptnzY4R82Ni++xH6RTiUWACcmp80hdstEy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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