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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深藏不露洋车夫

上一节说的是城,郎家住的地方,这节说说城里的人。

打1920年代就来到北京城的张恨水说:“若写北平的人物,就以目前而论,由文艺到科学,由最崇高的学者到雕虫小技的绝世能手,这个城圈子里,也俯拾即是,要一一介绍,也是不可能。” 但要按同一时期住在北京的蒋梦麟 的说法就简单多了——“除了美丽的宫殿和宫内园苑之外,我们第一印象是北京城内似乎只有两个阶级:拉人力车的和被人力车拉的”

按此分类法,那由最崇高的学者到身怀雕虫小技的绝世能手,不是拉车的就是被拉的。既然城圈子里的人物一一介绍不可能,那单说拉车的,也算是摸准了民国时北京城的脉。而本书的主人公郎绍安,是会“雕虫小技”的绝世能手,最喜欢捏的题材之一是拉洋车,同时,他自己就是拉车的人。

三分之一都是拉车的

人力车,1873年从日本传入中国,所以在北京叫洋车。到了民国初年,洋车迅速发展,成了北京一景。1919年,陈独秀说有打国外回来的朋友总结了北京的十大特色,第五条就是“十二三岁的小孩子,六十几岁的老头子,都上街拉车” 。郎氏父子都拉过车,当年十几岁的郎绍安,在会捏面人儿之前已经是“北京特色”了。

拉车的是穷人,“北平人穷得无可奈何时只有两条路,一是不活了,二是上街拉车,穷人越多,拉车的越多” 。有多多?1927年,全市130万人,每25人中就有1位人力车夫;1936年,全市150万人,每15人中就有1人。家里指着拉车吃饭的人数就更多,1927年,每8人中有1人,1936年,每5人中就有1人。据1932年12月北平市社会局统计,当时全市有工作的人有26万多,而人力车夫就有8万。也就是说,北平市每3个有工作的人中,就有1个是拉车的。

不知道这统计里包括不包括赵阔明、郎绍安这种兼职的。1920年代,像《骆驼祥子》里“人和车厂”那样的洋车厂,当时北京有八九十家,人力车近6万辆。据说以阜成门内大街路南“吉田车行”的黄色人力车最多,有250多辆,车厢后都印着“吉田车行制造”的字样 ,一街之隔,住阜成门内大街路北的郎绍安和师傅赵阔明也许就是在这儿赁的车。

谁也别小瞧了谁

在北京,千万别小瞧了拉车的。先抄录三个事:

其一,初冬某日,雨雪,安定门内酒缸(旧京指以大酒缸为桌儿的酒铺),一洋车夫披着破棉袄前来打酒,拿着的却是一个极精细的瓷碗,碗底有红印“鸳鸯社”字样。某酒客一见极惊,问:“您家的坟地在皂夹屯吗?”车夫答“是”。酒客叹曰:“纳兰氏后人一至于此乎!”原来“鸳鸯社”是大词人纳兰容若室名,纳兰家坟地就在皂夹屯。后酒客与车夫攀谈,证实车夫确为纳兰氏后人,那酒客是后来北京民俗大家金受申

其二,1920年代初,一个星期天,王府井大街上,齐白石和几位朋友从某书画店里出来,偶遇一拉车人,双方都吃了一惊。拉车的神情慌张,刚要躲避,齐白石大叫一声“还不过来,送我回家”。原来拉车人是日后的大画家李苦禅。那时他已考入国立北京美术学校油画系(即后来的国立北平艺专),并拜了齐白石为师,为了生活费才去拉洋车,躲着是因为怕丢了先生的脸。可齐白石告诉他:“丢谁的脸?我是当木工出身的,也算丢脸吗?都是凭力气吃饭,是正当的。”

其三,1936年,宇宙风杂志社出过几期北平专刊,里面一篇《北京的洋车夫》中写:北平市的人力车夫“有的是北京时代的政客与前清的秀才举人,以及旗人的公子哥儿,为生活所迫,干这一行的。大多数人全认得字……他们常被发现在街头巷尾,停车路旁,十分潇洒地坐在车子水簸箕上,以小报作消遣,也许拿时局作为与雇主谈话的资料,这真不愧为北平号为‘文化城’的特色”

图3 《拉洋车》,郎绍安作品

以上三则也说出北平拉车的三个与众不同的特点:一、旗人多;二、认字儿的多;三、藏龙卧虎。这三条儿,赵阔明、郎绍安师徒二人都占全了,旗人,上过私塾,有面人儿的绝活儿。

如果说上面是个案,那再看几组数字:

旗人多。从当时人力车夫的构成看,以旗人为最多。“占到总数百分之二五,农民出身的百分之二四,工役出身的百分之一八,小贩出身的百分之一三,游手好闲的有百分之十,军人出身的百分之五,其余都是失业的一般工徒” 。拉车的四分之一都是旗人,据说其中身份最高的就得属大清国第十七位克勤郡王晏森了,当年《铁帽子王拉洋车》连人带照片上过1931年北平的报纸,轰动一时。

认字儿的多。据实业部1932年的调查,在北平市8万名人力车夫中,识字的3万6,占全体车夫的40%。而1930年代,据南京国民政府教育部估计,全中国人口中“除去既识字者约百分之二十,其不识字者约百分之八十” 。北平车夫的识字比例远远高于全国平均水平。

至于藏龙卧虎,拉车的人里面有家世不凡的,有身怀绝技的,但绝对不仅仅指这些个,更是指整个这个群体骨子里有种让人不能小瞧的美。

北京最大美点是拉车的人

林语堂说:“北京最大的美点却是普通人,不是圣哲和教授们,而是拉人力车的人。从西城到颐和园去,距离大约五英里,每次车资大约一块钱,你也许认为这是低廉的劳力,那是对的,可是,那是没有怨言的劳力呢。你对于那些车夫们的愉快心情要感到奇怪的,他们一路互相滔滔不绝地笑和笑别人的倒运。或是晚上你回家时,有时你偶然碰到一个年老的车夫,穿着褴褛……如果你认为他年纪太老不好拉车了,想走下车来,他一定坚持拉你回家;可是如果你跳下来,却意外地把车钱全数照样给了他,那时他便要感激涕零地向你再三道谢了。”

这种美在老向笔下是北京人特有的幽默:“最教人难以索解的是,有时他向你报告沦为车夫的惨史,或是声明八口待哺,车费无着的当儿,还是用一种坐在茶馆品茶的闲适与幽默的口调!难得他们是怎么锻炼的!” 这种美在郑振铎笔下是青春涌动的荷尔蒙:“走在大街上,如果遇见一位漂亮的姑娘或一位洋人在前面车上,碰巧,你的车夫也是一位年轻力健的小伙子,他们赛起车来,那可有点危险。”“各地对人力车有不同的称呼,比如北平叫洋车,上海叫黄包车。在北平坐洋车你得注意:“如果你是南人,叫一声黄包车,准保个个车夫都不理会你,那是一种侮辱(黄包,北音近于王八)。或酸溜溜的招呼道:人力车,他们也不会明白的。如果叫到‘胶皮’,他们便知你是从天津来的,准得多抬些价。或索性洋气十足的,叫到‘力克夏’,他们便也懂,但却只能以‘毛’为单位的给车价了。”

这个美还曾榨出过鲁迅“皮袍下的小”。上学时都读过的《一件小事》 中,当车夫搀着被碰倒的老女人一步一步走向巡警分驻所的时候,“他满身灰尘的后影,刹时高大了,而且愈走愈大,须仰视才见。而且他对于我,渐渐地又几乎变成一种威压,甚而至于榨出皮袍下面藏着的小来”。鲁迅说,那个车夫“叫我惭愧,催我自新,并增长我的勇气和希望”。

这是坐车人心里的拉车人,拉车人心里的自己呢?

拉车人心里的拉车人

最大的美下面往往是特别深的苦。拉车的人自己有歌谣:

一什么一,穷的没法拉胶皮

二什么二,就怕车厂子刨车份儿

三什么三,两三吊钱累一天

四什么四,巡警见了就发刺

五什么五,什么人没有拉车的苦

六什么六,不拉大兵就挨揍

七什么七,电车兴了拉谁去

八什么八,一家大小指着他

九什么九,不敢当兵走一走

十什么十,跳河投井有谁知

这种苦,赵阔明、郎绍安都受过。

拉人力车是件苦活儿,北京城街上的大兵多,他们经常让拉车的跑很长的路却不给钱,稍有不如意便解开皮带连抽带打。赵阔明平日里看到这样的人都远远地躲着走,但也冷不防碰到过好几回。有一回,一个背着枪的胖大兵让赵阔明拉车从东交民巷跑到朝阳门外,为了少挨鞭子,他奋力跑了一路,却还是因为体力不支慢了下来,大兵马上暴跳如雷,解开皮带就抽,还不解气,又拿枪托砸。实在受不了,赵阔明就瞅准一条小胡同,趁大兵没留神,把车一丢,躲了进去。很久以后再出来,发现那车已经被大兵毁得不成样子了。车是租来的,回去好说歹说,车厂才同意继续把车租给他,还要赔上修车的钱。为了多拉几趟,别人拉一趟需要三个子儿,他就收两个,下暴雨别人不出车,他跑出去揽生意,三伏天烤得人喘不过气,三九天,拉车的手处处皴裂,血肉都粘在车把上……

上面的事出自师傅赵阔明的回忆,看看郎绍安自己怎么说?

我舍不得扔下手艺,可是我十六岁了,人长大了,吃的也就多了,不能总饿肚子啊。没别的办法,只好一面捏人儿,一面拉车,对付着过。

有一天,我由西单到三家店拉个座。拉到五里屯的时候就拉不动了。那是冬天,拉车出白毛汗,汗都冻上冰。车座下车喝茶去了。可我浑身湿透又冷又累。等车座吃完饭,我也干干湿衣服。这时候,正巧遇见了熟人请我去吃煮疙瘩。饭还没吃到嘴,又有人叫车回阜成门。我赶紧拉上车,可是没走到八里庄就听说关城门了。搁车吧。城外店都住满了,只好把车放在店门外,我就坐在车里,挂上车帘,还露着半个身子在外边。天下着大雪,把车轮都埋上了。真冷呀!半夜里,巡逻的马队把我从昏迷中叫醒,代我叫开店门说:“给他找个地儿,不然要冻死他,住满了也得给挤个地方,不然就冻死了。”我这才进店去。店掌柜在地上的人堆儿里连蹬带踹的给我撑出了地方来。我侧身躺下了。身子累,想翻翻身,可一动就摞到别人身上去了。就这样将就了一夜。天刚亮,城门一开我就赶紧起来张罗拉车去了。

我拉车,路不熟,不知远近,不分早晚。凭着年轻,有力气,紧跑。很远的路跑一趟才挣一毛五。租车很贵,有时还租不到车。生活艰难,吃不饱,人又累,手艺也受影响。

——郎绍安

郎绍安说因为拉车手艺受影响,但在他手里,拉洋车的内容捏过不知多少回,《摔虎妞》《厂甸归来》等都是他特别重要的作品。

打人力车在中国出现起,拉车的群体就太多次出现在文艺作品里:胡适早期的白话诗《人力车夫》;蒋兆和第一幅代表作《黄包车夫的家庭》;老舍家喻户晓的《骆驼祥子》……可拉车人自己把自己放在作品里的,郎绍安不说是绝无仅有,至少也是凤毛麟角。那双“处处皴裂”的拉车的手,捏出的拉车人却穿得永远那么精神,车收拾得永远那么利落。人,上身浅灰色对襟褂子,下穿扎着腿的缅裆裤,白袜子配黑色圆口千层底儿布鞋;车,黑油漆的车身,白色的雨棚,车轮子瓦圈钢条擦得锃亮,车座旁,一边一个明晃晃的黄铜电石灯。车上坐的姑娘也漂亮,深蓝的旗袍白色的高跟鞋。看那隐隐飘起的旗袍边儿,看拉车的小伙子边跑边朝旁边瞄的神态,透着种神气与不服,甭问,准和谁赛着呢……

无意把洋车夫的美做庸俗的浪漫化,无论是被拉的人在诗里、画里、散文里、小说里写的画的,还是拉车的人手中捏的。洋车夫无疑是旧时北京城里最苦的一群人,穷得没辙了才拉车。可也正因为穷和苦,他们身上那种美,那种利落、神气才更珍贵。 GVDB6UQWO0/DrrXjv6SWz22V5YxT33fjYq3Wmlf5Ikxu/2XzwR6ieT+llyjzULC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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