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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人杰地灵阜成门

老舍在《想北平》里说,“设若让我写一本小说,以北平作背景,我不至于害怕,因为我可以捡着我知道的写,而躲开我所不知道的” ,又在《三年写作自述》里说“那里的人、事、风景、味道和卖酸梅汤、杏仁茶的声音,我全熟悉”。

对于写东西的人来说,那个让自己踏实的背景往往是自己从小生长的地方,再往小里说,就是某个街区、某几条胡同。比如,同样是北京,这个背景,于老舍是西直门里,北京城的西北角,“我的一切由此发生,我的性格是在这里铸成的” ;于萧乾是东直门内,萧乾说他爸爸是管开东直门的,“所以北京城的东北角就是我早年的世界”,“我认识世界就从那里开始的” ;于梁实秋,是东四牌楼,他说东四牌楼街面上的繁荣热闹要甚于西四。西四牌楼下的郎家父女不知是否同意这样的说法。

说面人郎,就一定得说阜成门内、白塔寺前。其一,这是郎绍安、郎志丽,两代面人郎出生、成长、下街做小买卖卖面人儿的地方。其二,反复揉捏在郎氏父女指间的是老北京的人、老北京的戏、老北京的街头、老北京的风俗……所有这些作品倚着的就是西四牌楼、白塔寺、阜成门、阜成门内大街和她南北两侧的一条条小胡同……

我去年(2018年)中风后,恢复的时候,医生让多活动活动,我想,上哪儿活动啊,跟闺女说:“走,陪我上宫门口转转吧,找找横四条、针线胡同……看看过去的老地方老房子。”结果到了全不认识了。

——郎志丽

宫门口横四条是郎老太太的出生地,在白塔寺西边,阜成门内大街路北。郎家不知搬过多少次,但打清朝入关起就没离开过阜成门内大街南北两侧的那些个小胡同。那些小胡同,郎家人闭着眼都能走,但2018年回去郎老太太却不认识了。2019年1月,我也专门去找横四条、针线胡同,费了点劲,其实胡同还在,只是改了名字。因为挨着鲁迅纪念馆,这一带成了胡同文化保护区。可郎绍安的出生地大喜鹊胡同早没了,在2003年就已经成了金融街上的新盛大厦。我曾和郎老太太开玩笑说:把您放清朝,就是放明朝您都肯定不能迷了路。

摊开侯仁之总编的《北京历史地图集》 ,找到三张地图,明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清宣统年间(1909—1911年,郎绍安出生前后)、民国三十六年(1947年,郎志丽五岁时),阜成门内大街的街巷、名称,基本没什么变化,横四条、针线胡同、大喜鹊胡同……全在上面呢。

翻开瑞典人喜仁龙在1924年写的《北京的城墙和城门》:“扑朔迷离的城市,里面充满了使人惊叹的古迹……在往往不像街道的胡同里面,就隐匿着古老建筑或其他濒于毁灭的古迹……这些反映旧时盛况的潜藏起来的遗迹有待发掘,普通路人看不见它们……” 1924年,正是郎绍安背着箱子下街卖面人儿的开始,他就是从这样的胡同里开始走,走在那首旧京歌谣里传唱的街巷中。

图2 1949年前北京阜成门白塔寺一带手绘地图
宫门口横四条三清观就是郎绍安的居住地,郎志丽的出生地。吴延佳绘制。

平则门拉大弓

平则门,拉大弓,过去就是朝天宫。

朝天宫,写大字,过去就是白塔寺。

白塔寺,挂红袍,过去就是马市桥。

马市桥,跳三跳,过去就是帝王庙。

帝王庙,摇葫芦,过去就是四牌楼。

四牌楼东,四牌楼西,四牌楼底下卖估衣。

……

这歌谣郎志丽也会说,旧时每个城门附近都有这么一首“地理图”。这首说的是阜成门。“平则门”,就是阜成门,元代的称呼,郎志丽小时候还听人这么叫,中间的“则”字一定要念轻声。“拉大弓”,郎家住了30年的横四条北边一点儿就是东西工匠营,明朝做弓箭的作坊在那里。“朝天宫”,明代最大的道观,烧毁300多年了,郎老太太心心念念的宫门口,就是朝天宫的大门口。“写大字”,据说清代这里有个茶馆叫天禄轩,里面坐着些代写书信楹联的抄书先生。这个不可考,但再“过去就是白塔寺”,《金粉世家》就是以在白塔寺前写春联的女子冷清秋开篇的,有张恨水先生为证。白塔寺前,郎绍安遇见师傅迷上了小面人儿,四牌楼下,师徒二人摆过面人儿摊儿。中间经过帝王庙,“帝王庙,摇葫芦”,摇也写作绕,有皇帝的时候,历代帝王庙前,东西两侧的牌楼不能随便过,官员得下马,平民百姓得绕着走,走门前大影壁后的两个葫芦门。那两个横跨阜成门内大街写着景德街的大牌楼,梁思成说真精致,站在底下向西可见阜成门,晴天时还可见西山,夕阳时最美。郎氏父女可曾这样回望过?

从平则门到白塔寺到马市桥过帝王庙再到四牌楼,自西向东,说的都是阜成门内大街,这条街郎绍安一家三代一天得走多少回?从郎绍安的父亲拉排子车、卖豆浆,到他自己挎着篮子做小买卖,从跟着师傅捏着面人儿唱着歌,到独自背着箱子拿着马扎卖面人儿,再到成家生子带着闺女下街……

歌谣里唱的是地名儿,地名连接的是胡同,传说藏在胡同里,胡同里住着传奇的人。跟着童谣,也跟着郎家人,走走看,沿着阜成门内大街从西到东,从早到晚,从郎绍安迷上小面人儿到郎志丽拿起小面团,看看人杰地灵的阜成门。

黎明,当第一个旅客赶着大车或小骡车踏上漫长的旅途时,厚重的木城门就被缓缓推开……渐渐地,进城的乡下人越来越多,有的推着小车,有的肩挑颤巍巍的扁担,两头摇曳着盛满农产品的筐子……

立于城头之上的士兵吹响尖厉的军号,向街上瑟缩的人们宣告,民国十一年的又一个劳碌的日子开始了。

民国十一年的阜成门还是乾隆五十二年时的样子,三层歇山顶的城楼、四层箭窗的箭楼,绿琉璃的屋脊、灰色的瓦。城楼与箭楼中间围的是瓮城,宽74米、深65米,瓮城东北角有一个小小的关帝庙,其他大部分地方是煤栈和缸瓦铺。从瓮城里看城楼,城楼下方正中,门洞上方门楣上嵌着一石匾,自右向左刻着三个字“阜成门”。1910年代,拉排子车的郎成泰也许在瓮城里那棵大桑树下等过生意歇过脚;1940年代,郎志丽的妈妈每隔三四天就会拉着白薯从这里进出城,不到十岁的郎志丽一大早就从这里出城去早市捡菜叶子。

从阜成门三个字下面的门洞穿过来,一条大街向东延伸——阜成门内大街。这条大街,古迹多、传说多、名人多、故事多,看得见的看不见的都有。人杰地灵。

人杰地灵

地灵,自西向东,白塔寺、历代帝王庙、广济寺、西四牌楼,往南拐有砖塔,往北拐有护国寺,这些看得见的、都知道的自不必说,单说两处看不见的:阜成门内大街路南路北各一处。路南,追贼胡同口,有北京唯一一处敕建土地庙;路北,有早已被烧毁的明代最大道观朝天宫。追贼胡同,传说明末的李自成刚进城就遇上了显灵的关羽关圣人拦住去路,没办法就一往南,躲进了这条小胡同。 后来,郎家父女多次捏关公,有没有想到这一节?朝天宫,虽然明代就被烧毁了,但宫门口、西廊下、东廊下的地名留下了,据说《红楼梦》里,跟凤姐儿讨差事的那个西廊下的芸哥儿就住在那儿。郎家曾住过的针线胡同就在宫门口西岔里,父女坐在屋里捏凤姐时,知不知道有个“老邻居”?

人杰,只说郎家住过的地方附近的人。阜成门内大街南北两边的胡同,郎绍安、郎志丽住过的有:路南——大喜鹊胡同、北太常;路北——横四条、针线胡同、纱络胡同、后坑、前罗圈。郎绍安的出生地,大喜鹊胡同附近,东边,顺城王府,穷顺王的家,1920年代以后成了张作霖、张学良的大帅府;再往东,三道栅栏6号,1920年代齐白石的家。从那儿往北,砖塔胡同,1910年代住着辜鸿铭,1920年代有鲁迅,1950年代以后有张恨水。再往北,羊肉胡同1910年代住着冯公度 ,西四牌楼西南角的同和居牌匾就是他的字。郎志丽住的北太常,北边,后泥湾里有蒋兆和,兵马司里有萧龙友,南边南宽街1940年代有马连良、跨车胡同1926年以后有齐白石。郎绍安小时候住过的纱络胡同,南边有翠花街,1930年代有赵四小姐和张学良的小公馆;再往南茶叶胡同,郎绍安在那儿上私塾,东边,石老娘胡同住着隐居的教育总长父增湘,往南,报子胡同里1937年后有程砚秋 ,再往南,驴肉胡同,陈寅恪的家。郎家还住过后坑、前罗圈,后坑附近有梁漱溟,前罗圈附近小杨家胡同有老舍、藕芽胡同有侯宝林,1950年代护国寺大街住着梅兰芳。最后,郎家住了30多年的地方,郎志丽的出生地横四条,离鲁迅1924年亲自设计改建的小院——宫门口二条19号也就几百步。

当日的郎绍安背着面人儿箱,日日从鲁迅的门前过,遇没遇见不知道,但鲁迅《秋夜》 里说“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名句中的那两棵枣树一定见过这个面人郎。这也算不得瞎扯,周汝昌说西单北边小石虎胡同里那棵600年的枣树“见过”曹雪芹。 黄宗江曾因为同学周汝昌说恭王府可能是大观园,自己又住在恭王府边上,就认定自己的住处是贾府仆人的下处,所以请俞平伯题词“焦大故居”。 那照此思路,把离西廊下不远,住针线胡同里爱捏《红楼梦》人物的郎家父女,叫作芸哥儿邻居也实不为过。

一个地方,可以瞎扯出这许多的人和事,这不正是生长在旧时北京胡同里的滋味吗?有了这样的滋味,才有了郎氏父女这样的人,这样的手艺,这样的面人儿。

揉出来的人与城

前边说人杰地灵,再瞎扯一句,张恨水在1929年说过:“从前北京的马路,是秉着人杰地灵的例子办的。那胡同里住着阔人,那胡同就会修得整齐……譬如有了张宗昌住宅 ,就修西单至西四的马路。” 这是讽刺,但同一篇文章里也说“北平的各胡同里,总不乏几个体面人家(指有知识)”,希望体面人家能为自己住的胡同做点什么。

其实不光是体面人,每一个住在胡同里的人,都在有意无意地影响着住的地方,同时又被住的地方影响着。城塑造了人,而城又何尝不是那里的人塑造的呢?正像林语堂在《老北京的精神》里所说的:“多少代人通过自己的生活方式和创造成就给这个城市留下宝贵遗产,并把自己的性格融于整个城市。”

想起《侠隐》里,美国医生马凯1910年代一开始就来北京,住了20年,到1930年代,别说回美国,南京都住不惯,因为他已经给“揉成了”一个北京人 。揉,揉面的揉,此一“揉”字,意味尽出!城揉出了人,人也揉出了城!郎氏面人儿指尖揉捏的是北京人北京事儿,捏面人儿的人何尝不是北京城给“揉成”的呢?而无论郎氏父女还是住在他们附近的写字的、画画的、唱戏的、做学问的、做小买卖的,他们的生活,他们写的东西,他们画的画,他们捏的玩意儿,正是他们创造的一切揉捏出了这个北京城。 fogClR6eYsmPR2/MsRxELrm4qgOLc/5vJ9WmdDfG95znbxvHlEU1PmNkbZb+YF/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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