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津学石印不成“逃”回北京后,郎双喜继续他的小买卖,满胡同地卖半空儿、卖臭豆腐。他想学手艺,跑三百里地以外绕了一大圈,没想到该着他学的手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离他还不到三百步。
一天我父亲做小买卖来到了白塔寺庙会,看见在茶叶铺门口儿围着很多人,里面有一个捏面人儿的,几个小孩儿看着新鲜,我父亲也凑了过去。只见捏面人儿的师傅揪了几个疙瘩面,有红色、黑色、黄色,在手里一搓成了彩色条,又一对折,粗的地方一揪就变成一个尖嘴,两边各安个黑面球,再用俩手指一按,两只眼睛出来了,嘴上边再按个红冠子,一只可爱的小公鸡就出现在人们面前了。
——郎志丽
我对他的面人儿很感兴趣,看上了瘾,肚子也不饿了,站在旁边一看就是一天。看他手里揉着一团一团的带颜色的面,手指头灵活极啦,捏什么像什么,什么小公鸡啦,老寿星啦,都像活的一样! 我瞅见他捏着捏着,不知不觉就挑起鼻子、挑出眼睛,这么一做成了个女人,那么一挑又成了个老太太或胖娃娃。面人儿有各种姿势,脸上还有表情:有的笑,有的哭,有的瘪着嘴。我看得入了迷,一天也舍不得离开。 时间长了,只要捏面人儿的师傅拿起工具,色面还在手上揉搓着,我就能猜出他要捏什么。
——郎绍安
自打那天在白塔寺茶叶铺门口碰见那个捏面人儿的,双喜心里再也放不下,“晚上回家瞎琢磨,连睡觉也梦见了捏面人儿” ,第二天就又到庙会上找。
白塔寺庙会不是每天有,每月逢五逢六、十五十六、二十五二十六开,1922年以前按阴历算,从1922年改阳历,正是双喜遇上面人儿摊子那前后。庙会也不光在庙里面,热闹的时候延伸到庙门前,东西两边的大街上。“清末民初,庙会期间东起马市桥,西至宫门口西岔,吃食、耍货(儿童玩具)等地摊儿和肩挑小贩聚集在马路两旁。宫门口迤西路北有十几家估衣铺在门前设摊儿吆喝卖货,游人驻足围观,往往挤得水泄不通。”
双喜挎着篮子一早出了横四条三清观的家,白塔寺就在东边,在胡同里就能看见那个圆顶子。走路不过10分钟——从横四条往南五十余步进二条,往东六十步南拐,进象鼻子,穿过这个仅六十步长的胡同,进头条,一直奔东,到头就是宫门口西岔,往南几步路,从西岔一出来,双喜就扎进了人群中。沿着阜成门内大街向东,挤过估衣铺子,穿过吃食、耍货摊儿,白塔寺庙门前,是卖大挂山里红的,卖小花篮儿的,再往东一点,到了景泰轩茶叶店 ,昨天在这儿遇见的那个捏面人儿的师傅哪儿去了?
这个捏面人儿的应该是去拉车了,他就是日后大名鼎鼎的面人大王——赵阔明。最开始郎双喜还不知道,自己和面人大王其实是邻居,“我们家住横四条25号,赵家住22号,一条胡同” 。
赵阔明的身世和郎绍安相类似,满族,1900年生人,幼年丧父,读过私塾,民国后自谋生计,干过多种小买卖。十九岁时带着十八枚铜板步行去天津,在天津街头遇见了捏面人儿的韩亮英,磕头拜师。不成想手艺学了七个月,师傅就病重过世,临闭眼前,捏了一辈子面人儿、穷困潦倒的韩亮英拉着赵阔明的手,嘱咐他赶快学别的手艺:“这行不能干,会饿死人的。”
葬了师傅,赵阔明还是想捏面人儿。回到北京,凭着半截子手艺挣不来钱,他只好去拉洋车,边拉车边看边琢磨,看街上男女老少的一举一动,晚上再回去捏……就这样,几年后,当他二十岁出头儿遇到小双喜时,已是小有名气的面人赵了。
迷上面人儿的郎双喜开始只是偷偷学。他发现这个捏面人儿的师傅不下街卖面人儿的时候是去拉洋车,而且家离自己特别近。于是有一天,他终于走进了那个师傅住的院子里,“悄悄走进窗子,透过薄薄的纱窗纸”,看见油灯下,一个大哥在捏面人儿。从此,白天晚上,小双喜都追着这个捏面人儿的大哥看。
其实,这个邻居大哥赵阔明也留意到了这个总追着自己的小男孩。在他的记忆中,这个小孩只是看,却从来没买过,“囊中羞涩使他放弃了买一个面人儿玩儿的想法,只是这么看看,他就已经很满足了” 。可赵阔明不知道,他的面人儿,这小男孩可没少买。有心的双喜开始偷着学,“我攒下家里给我买吃的的钱,求别家小孩买面人儿,白天看他做,晚上回家照样捏。”
我总挨在他身边,替他做这做那,渴了,给他买水,饿了,帮他买饭。太阳晒了,就帮着搬东西挪地方,一刻也不肯闲下来。
——郎绍安
时间长了,人家看这孩子挺好,老来老看,这么上心,还知道关心人。俩人就聊天,你喜欢这个吗?喜欢?赶明儿我教你,你住哪儿啊?
——郎志丽
他问我姓甚名谁,住在哪里。我就说了。他说“我也住在宫门口,怎么不认识你呢?”他自我介绍说,他姓赵,叫阔明,以捏面人儿为生。他还问我想不想学,我高兴极了,忙说:“想学。”
——郎绍安
这边一个特想学一个也愿意教,说得挺好,可家里那边,双喜的父亲只知道儿子每天去外面做小买卖,出去得越来越早,回来得越来越晚,挣的铜板反倒越来越少,很是奇怪。
我父亲上白塔寺,看见捏面人儿的,臭豆腐、半空儿也不卖了,就站人家旁边看。每天做小买卖的钱晚上都交给我爷爷,卖的多的时候还夸几句。可自从看面人儿后钱越来越少,一天晚上我爷爷问我爸,你这怎么一天都没卖出钱啊,生意不好也不能一点都没有啊?他就没卖啊。“我看见捏面人儿的,我就站那儿看来的。”“人家在哪儿住啊?人家愿意教你吗?”问明白了。爷爷带着我爸,上我师爷家了。我爸是这么给我讲的。这要说半空儿、臭豆腐卖得好也引不出拜师学面人儿来。
——郎志丽
我父亲领着我到了赵家,叫我跪在地上给师傅磕头。我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头,师傅受此三拜高兴得眉开眼笑,这就叫磕头认师傅。
——郎绍安
从此,我同面人儿结下了不解之缘。师傅收下了我做徒弟,他也不富裕,得卖了面人儿才能换饭吃。我跟他学,帮他干事情,他管我一顿饭。我每天跟随师傅,或上街,或赶庙会,一边给师傅打下手,一边观摩师傅的精湛技艺。只见师傅不时地揪起各色的面团,揉、搓、捏、切,一眨眼的工夫,就成了一个栩栩如生的人物。我如进仙境,眼花缭乱,着了迷,慢慢地我就试着捏了起来。
我跟师傅学了一个多月,自己就能捏点东西出去哄小孩儿了。反正是粗活,什么小鸟啦,小兔啦,胖娃娃啦,不能说好,可是小孩说像说好就行了。一件卖一个大子儿的,一分钟能捏上一个,就够我生活了。
我越做越有趣,在街上走道,看见人拿着东西就注意他怎么拿,看见两个人说话就注意他们脸上的表情。我去串门看见人家屋里有张画也要多看几眼。日子长了,我捏的面人儿表情姿势也足了。捏面人儿这种手艺,得常琢磨才有灵机。
后来,师傅见我诚实,心地好,又肯学习,就认真教我栽眼珠子、挑鼻子等关键性的刀法,以及如何使一个呆板无神的脸变得又机灵又有生气。为了表现人物喜、怒、哀、乐的不同表情,我还牢记下几句口诀,叫作“要得笑,嘴角翘。喜笑颜开在眼神,愁眉苦脸在眉梢”。师傅的谆谆教诲,是我永远不能忘怀的。
——郎绍安
那时,师傅赵阔明岁数也不大,郎绍安也就比他小不到10岁。两人是师徒,也像兄弟。白天一起下街,晚上各自在油灯下琢磨手艺捏面人儿。
我跟师傅学了三个月,白天给他背箱子,晚上自己试着捏。捏面人儿,走街串巷,是件很辛苦的活儿,但是师傅是个很风趣的人。我还记得在回家的路上,他叫我用手拍屁股、拍胸,要拍出点儿来,叫打屁股队,以此来消除疲劳,苦中作乐。
——郎绍安
图1 下街木箱子、大马扎(复制品)
“每天清晨,他们空着肚子”,背着小木箱、大马扎,“并排唱着歌,朝设摊儿目的地出发”,可能是白塔寺,也会往远处走,天桥、隆福寺……或者就在街边、大树下边、牌楼檐儿底下。“荒年饿不死手艺人”,这是师傅赵阔明挂在嘴边的话。尽管常常饿肚子,但师徒二人还是努力地教着、学着、卖着。面人儿卖得好不好凭手艺也随天气,天儿暖和生意就好点,天儿不好就差点儿。可好坏都发愁——生意差,就得拉洋车挣钱贴补着;生意好,有时候反而更麻烦,“闻风而来的地痞流氓开始在他们摆摊儿的地方惹是非,没有背景、无依无靠的师徒俩就一忍二逃三叩头……”
这里面,世俗的白眼、流氓的欺凌和警棍的侮辱自不必说了。苦中取乐吧。可我捏得刚有点起色,师傅就走了,我只能自己硬着头皮捏下去。
——郎绍安
没想到师傅突然去了天津,三个月的从师生活过去了,我父亲能捏一些简单的东西了,如猫呀、狗呀、小公鸡呀、胖娃娃等,便开始挣钱养家了。父亲学着师傅的样子也做了一个工具箱,背着上街去卖他捏的东西,还在箱子上做了一个铜牌,上刻十一个字“郎绍安承做面人坚固耐久”。
就这样他便开始自己走街串巷上厂甸赶庙会了,古老的北京,他都走遍了。此时他的面塑艺术已有了长进,从开始遇到订货还是一头雾水,到后来已能捏古装仕女了,还能捏京剧人物。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养活全家五口人。
——郎志丽
在北京卖了一阵子,我又去了天津谋生。就这样一边卖一边学,一年多的功夫,我就会捏戏文了,什么二进宫啦,三娘教子啦……那时候师傅不在身边,我只好自己买些香烟盒里有戏文的洋画儿(旧时有些香烟盒里夹着画片,俗称洋画儿,也叫烟画),照着来捏。可是洋画儿戏文只有一场,不够生动,我想捏戏中人物的每一个动作,我就开始去听戏,又没有钱,买不了前排的座位,只好在后边远远地看吧,看完回来,回忆,揣摩戏中人的种种神情动作,常常一夜一夜地睡不着觉……
——郎绍安
郎志丽说父亲原来叫郎双喜,郎绍安这个名字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正式开始用的。但至少,从“郎绍安”这三个字刻上铜牌钉在工具箱上的那一刻,那个做小买卖的小双喜就不见了。从此,白塔寺前,阜成门内大街上,北京的各大庙会里,就多了一个捏面人儿的手艺人——郎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