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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莲花及佛法的因缘

我确实是一个诗词爱好者,我今天能够到这里来跟大家以诗词结缘真是有幸。我今天选择的讲题,不是我在学校、在外面所讲的古人的诗词,我所要讲的题目是我个人的体验,是我与莲花及佛法的“因缘”。

我今年已经88岁半,从20岁开始教书,教了68年了。不管是不是从宗教的角度来看,总而言之,我越活越老。我积88岁半之经验,越来越相信人世之间确实有一种因缘,有一种机缘。而我个人,以我个人的体会,我的回忆,我以为我与莲花及佛法是有一点因缘的。我今天也是想利用这个机会来向诸位有学养特别是有佛学修养的人来学习,来请教。

言归正传,现在我来讲“我与莲花及佛法的因缘”。这个因缘,直因就非常早,早到什么时候呢?早到我出生的时候。我是中国的历法甲子年1924年夏天六月出生的。我的父母说,按照中国的习俗,每个月有一种花代表这个月份,代表六月的花是荷花,所以我的小名就叫小荷,荷花就是莲花。《尔雅》里说,荷就是菡萏,也叫芙蕖,也叫莲花。我生在荷月,所以小名就叫作荷花。

因为有这样一个出生的因缘,我就养成了一种意识,对荷花、莲花特别有感情,特别关心。小的时候,我生在一个非常古老的旧家庭,我姓叶,这个叶当然是一个普通的姓。可是我之姓叶,本来不是叶,我原来是蒙古裔,我的姓氏是叶赫纳兰。这个说起来话长。清朝初年的一个词人,即饮水词人纳兰成德是我们的同族,也是叶赫纳兰。纳兰算是世族,所以说是纳兰成德。叶赫呢?当时随纳兰号称为纳兰的这些族户,他们又分成四个族户,而每一个族户前面所加上的以示区别的称号,都是附近的一条河的名字。我们这一族的纳兰,附近有一条河,就是叶赫河,所以在叶赫河这个地方的纳兰就叫作叶赫纳兰。

我生在这样一个有着非常古老文化传统的家庭,从小是关起门来长大的,没有像一般小朋友那样上幼儿园、小学,都没有,我就是待在家里读书。我读的第一本启蒙的书,就是《论语》。在我小时候,中国的教育方法是不管你懂不懂,你只管背就行。“子曰:学而时习之……”背完了,老师会大概说一下意思,但也不详细地说。当时一句话给我很大的震动,“朝闻道,夕死可矣”。我幼小的朦胧的意识之中,这句话就给我一个撞击。我想,如果你早晨懂得了道,晚上死了就没有遗憾了,那“道”是什么东西呢?我当时很幼小,也不敢多问问题,只是把这句话背下来了。除了念“四书”以外,家里同时还教我背诵诗词。那个时候我们家只有我一个女孩子,也没有一同游玩的同伴,而且因为我的长辈比如我伯父、我父亲,甚至于我伯母、我母亲,都喜欢吟诵,所以我从一开始就把诗词当作唱歌谣一样来读诵。我们有很大一个院子,一般而言,我伯父跟我父亲等男士就在院子里大声地吟唱,走来走去。我伯母跟我母亲这样的女士们,就拿一本唐诗小声地读诵。我从小在这样一个环境之中长大,诗歌就好像我的儿歌一样,这样我就有了很多读诵关于荷花、莲花的诗词的闲趣。

我读到过一首李商隐的诗,它的题目是《送臻师》。臻师是一个和尚,一个修行的禅师。《送臻师二首》之一:

苦海迷途去未因,
东方过此几微尘。

何当百亿莲花上,
一一莲花见佛身。

大家好像也注意到,我刚才是在读诵诗歌,我不是吟唱,不是吟,是读。我读诵的时候有一些字读法跟大家常读的不一样。因为诗词是有格律、有平仄的,声音的美感是诗歌美感生命的一个重要的部分。我生在北京,不会读正确的入声字,可是从小家里人就教给我,凡是入声的字,都要把它读成短促的仄声、去声,所以我读“苦海迷途去未因,东方过此几微尘。何当百亿莲花上,一一莲花见佛身”时,就知道“佛”字是一个入声字,要按照入声字读。

李商隐这首诗与佛经密切相关。我想湛如法师一定知道,有一部佛经有这样的记述:佛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可以开出一朵莲花,甚至于每一朵莲花之中都还有一尊小小的佛像,这是一种佛教故事的传说。李商隐送法师,他说我们是“苦海迷途去未因”。佛教讲过去未来,有过去的前世,有以后的来生。现在是我们的现世,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哪个人能给我们一个正确的回答?我们都陷在人世的苦海之中,有这么多罪恶,有这么多痛苦,有这么多战争,有这么多不圆满、不美好的事情,我们都失落了自己,我们迷途,我们对于我们过去未来的因缘一点都不知道,不知道我从何处来,往何处去,这就是“苦海迷途去未因”。佛从西方到东方来说法,佛法由西至东传过来,曾经经过了多少微尘的大千人生,有过多少的劫变,“苦海迷途去未因,东方过此几微尘”。为什么经过了这么多劫难,经过了这么多的转化,我们还都执迷在苦海之中?为什么我们还都没有觉悟呢?所以他说“何当”,“何当”就是当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我们才真能够看到,如同佛经上所说的“百亿莲花”?佛,如来佛,他的毛孔,每一个毛孔,这百亿的毛孔,每一个毛孔都现出一朵莲花,这就是“百亿莲花”。如果有一天我们能看到佛的“百亿莲花”,每一朵莲花上都将有一尊佛身,那世界真是得到了大的拯救。这就是“何当百亿莲花上,一一莲花见佛身”。

这都是我小时候的事。因为我出生在荷月,小名叫作小荷,所以我就注意到这些相关的东西。我读了李商隐的这首诗,自己也写了一首小诗。我那时候还很小,大概只是上高小的年纪吧。

咏荷

1939年夏

植本出蓬瀛,淤泥不染清。

如来原是幻,何以度苍生。

荷花总是从水里生长出来的,不是长在陆地之中,所以“植本出蓬瀛”。荷花是从水里面生长的,而且“淤泥不染清”。荷花非常奇妙的一点,不管是荷花还是荷叶,它是不沾染的,甚至于露水珠、雨点,滴在荷叶上都滚成一个圆珠,而不染在上面,不沾在上面,只要风一吹荷叶一摇晃,水一下子就滚落了,所以莲花是很特别的。为什么它不沾染?有科学告诉我们说,这是因为莲花跟莲叶上面有一层纳米级的物质。我也不懂科学,总而言之,这个现象就是它不沾染,所以我说荷花是“植本出蓬瀛,淤泥不染清”。“如来原是幻”,我当时还很小,也没有学过佛法,而且我们家里的旧传统是不要去相信任何外面的宗教。三姑六婆、佛教的僧尼,我们家里都不接纳,我们家里唯一接纳的就是孔子,我们所相信的就是孔教。所以我从很小开始读第一本书《论语》的那一天起,家里就做了一个木头的牌位,上面用红纸、毛笔写上“至圣先师孔子之位”,我就拜了孔子。所以那个时候我说“如来原是幻”,因为我家里告诉我,不要相信佛教,孔子不说这种现世以外的不可知的东西,“子不语怪力乱神”,这是孔子的教训。有人问孔子死生,问孔子鬼神,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你未能知人,焉能知鬼啊?因为我们家里不相信,所以我在小的时候说:“如来原是幻,何以度苍生?”

我为什么说这样的话?因为我出生在1924年。如果大家有历史的观念就知道,那个时候,我们中国虽然是经过北伐完成了革命,却是袁世凯做了总统。接着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然后各省军阀割据,那是我们中国非常战乱的一个时代,我就是出生在这样的背景之下的。九一八事变,东北沦陷,卢沟桥事变,北京沦陷……我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下长大的。我说“如来原是幻”,因为我看到的都是战乱流离,都是死伤,都是痛苦。而且在抗战的时候,我父亲随着政府到了后方,八年没有音信,我的母亲在全面抗战第四年最艰苦的阶段死去了。我当时不过十几岁,最大的姐姐要带着我和两个弟弟,在艰难困苦的沦陷区生活。所以我说“如来原是幻,何以度苍生”,那是我真实的感受,真实的感觉。

后边第二首就是《鹧鸪天》,是1943年秋我在广济寺听法后作。我读了儒家的书,上了大学,1943年是我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我也很好奇,总想我们人世没有救赎,佛法是不是有救赎呢?我当时看到报纸上有一则消息,说广济寺有一位大师要讲《妙法莲华经》。我既然生在荷月,小名叫荷,所以凡是与莲花有关系的东西,都特别吸引我,我都特别注意。我就约了一个女同学,我说我们要去听一听《妙法莲华经》。我俩之前从来没有听过佛经,我们家里都是没有宗教信仰的。于是,我就跟我那个同学一起去广济寺听了《妙法莲华经》。当时我对于佛教真的是没有入门,不大懂。听讲以后,我只记住了两句话“花开莲现,花落莲成”。我也不知道我的体会是不是对的,今天在这里说,就是要向湛如法师和诸位对佛学有修养的人来请教。

“花开莲现”就是说我们人世间本来有一个种子,也许可以说是成佛的种子,一个善良的、清洁的、干净的种子。“花开莲现”,当你有生命的那个时候,当花开的时候,你那个种子就存在里边。可是当你在尘世之中生活的时候,“眼迷乎五颜六色,耳乱乎五音六律”,生命的种子就被外界迷乱了。所以虽然花开时,种子就在那里,但是花落才莲成。你要把一切虚幻之中的那些繁华都遁脱、都了断之后,那个时候,真正的种子才结成。这就是“花开莲现,花落莲成”。我当时听《妙法莲华经》,只记得这么两句:“花开莲现,花落莲成。”

当时我写了一首小词:

鹧鸪天

1943年

一瓣心香万卷经,茫茫尘梦几时醒。前因未了非求福,风絮飘残总化萍。 时序晚,露华凝,秋莲摇落果何成。人间世事堪惆怅,檐外风摇塔上铃。

这是我当时听讲后作的一个写实的作品。我当时有心要学习佛法,“一瓣心香万卷经”,但是我对于佛教真是知道得太少了,没有读过多少佛经,所以“前因未了非求福,风絮飘残总化萍”。有的人问:“你作诗了吗?”我说:“我的诗不是作出来的,我的诗都是自己跑出来的。”我从小不是背诗就是唱儿歌,所以有一个声律在我的潜意识里,有的时候就会伴随着这个声律跑出来一些句子。有的时候我做梦,梦里面就出现一两句,可是诗歌在梦里边就不完整,醒来以后又忘了一两句,所以我就杂用古人诗句组成完整的诗。有一次我梦中得句,杂用义山诗,组成绝句三首,这只是其中的一首,那两首因为没有莲花所以我没有选进来:

梦中得句之一

一春梦雨常飘瓦,
万古贞魂倚暮霞。

昨夜西池凉露满,
独陪明月看荷花。

一首诗四句,只有“独陪明月看荷花”是我的句子,前面都是我抄袭、借用了李商隐的诗。“一春”,指的是春天,你的青春,年轻的时候;“一春梦雨常飘瓦”,人年轻的时候有很多梦想、幻想、理想。你年轻时候的追求、你的梦想就好像细微的雨丝飘飞在瓦上。你年轻时那种迷茫的梦境,就如同雨丝飘在空中的瓦上。可是我也是经过很多离乱的苦难,所以“万古贞魂倚暮霞”,这还是李商隐的诗句。人要有一个持守,这就是“贞”,“贞”是不沾染的,是干净的,是清洁的,是一种坚定的持守。贞魂,贞的不只是你的身体,还包括你的心灵魂魄。“万古贞魂倚暮霞”,如同在黄昏晚天那一片彩霞,“一春梦雨常飘瓦,万古贞魂倚暮霞”。你年轻时候有的这种梦想,是“一春梦雨常飘瓦”,当你始终坚定这种持守、理想,就是“万古贞魂倚暮霞”。在这样一个梦幻破灭的世界,你还要有一个贞定的持守。我一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西池,一天的凉露洒在荷花池上,“昨夜西池凉露满”,对着满池的凉露,我说我是“独陪明月看荷花”。什么人配有这种境界,什么人配看到这种景色?只有天上不染尘埃的明月,陪伴我看这不染尘埃的莲花,“独陪明月看荷花”。我在这里都是摘录我的诗词里边与莲花有关系的一些词句。

下边是一首长调——《木兰花慢》,题目就是《咏荷》,这是我已经年岁很大的时候作的,记得那是1983年。我小时候的往事都过去了,我是在军阀混战的时候出生,在抗日战争离乱之中长大。结婚以后,在台湾遭遇白色恐怖,我先生被关了很多年,我带着不满周岁的吃奶的女儿也被关起来了。后来我幸而被邀请到海外去教书。那个时候我们国内正在“文化大革命”,我一直怀念我的故乡、我的家人、我的朋友、我的老师,可是那个时候,我们不但不能够回来,而且连音信都不通。不只是我在美国的时候,因为“文化大革命”不敢给家里写信,就是我在中国台湾的时候,它也是不许我们跟中国大陆通信的。而我的弟弟后来说,你也幸而没有写信来,你即便没有写信,我因为有亲属在中国台湾,还受到很多批斗,你要是写信来,我们在“文化大革命”的环境里,就更难以处生。他还说幸而你没有回来。后来,中国跟美国建交了,中国跟加拿大也建交了,我就开始回国了。最初我1974年回来只能探亲,探望我两个弟弟,因为我父母都去世了。我父亲本来在国民政府工作,他是航空公司的人事科科长,所以他到了中国台湾,后来又跟我到了美国。1974年可以回国探亲的时候,他已经去世了。而我的母亲早在抗日战争最艰苦的阶段就去世了。我那个时候再回到自己的祖国,虽然是回来了,但是我父亲也不在了,我母亲也不在了,我就写了这首词《木兰花慢·咏荷》。《木兰花慢》是个词的牌调,我咏的就是荷花。这首词前面有很长的一篇序言:

木兰花慢·咏荷

1983年

《尔雅》曰:“荷,芙蕖,其茎茄,其叶蕸,其本蔤,其华菡萏,其实莲,其根藕,其中菂,菂中薏。”盖荷之为物,其花既可赏,根实茎叶皆有可用,百花中殊罕其匹。余生于荷月,双亲每呼之为“荷”,遂为乳字焉。稍长,读义山诗,每诵其“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及“何当百亿莲花上,一一莲花见佛身”之句,辄为之低回不已。曾赋五言绝《咏荷》小诗一首云:“植本出蓬瀛,淤泥不染清。如来原是幻,何以度苍生。”其后几经忧患,辗转飘零,遂羁居加拿大之温哥华城。此城地近太平洋之暖流,气候宜人,百花繁茂,而独鲜植荷者,盖彼邦人士既未解其花之可赏,亦未识其根实之可食也。年来屡以暑假归国讲学,每睹新荷,辄思往事,而双亲弃养已久。叹年华之不返,感身世之多艰,枨触于心,因赋此解。(篇内“飘零”“月明”“星星”诸句,皆藏短韵于句中,盖宋人及清人词律之严者,皆往往如此也。至于“愁听”之“听”字则并非韵字,在此当读去声。)

花前思乳字,更谁与,话平生。怅卅载天涯,梦中常忆,青盖亭亭。飘零自怀羁恨,总芳根不向异乡生。却喜归来重见,嫣然旧识娉婷。 月明,一片露华凝,珠泪暗中倾。算净植无尘,化身有愿,枉负深情。星星鬓丝欲老,向西风愁听佩环声。独倚池栏小立,几多心影难凭。

《尔雅》上说:“荷,芙蕖,其茎茄,其叶蕸,其本蔤,其华菡萏,其实莲,其根藕,其中菂,菂中薏。”你去查一查《尔雅》中的草木,没有一株草木、一种花朵,记载了这么多的名字,而且根、茎、花、叶……每一个部分都有特别的名字,这是为什么呀?我说“盖荷之为物,其花既可赏,根实茎叶皆有可用”,它每一部分都是有用的,所以每一部分都有名字,“百花中殊罕其匹”。“余生于荷月,双亲每呼之为‘荷’”,我的小名就叫“荷”,“遂为乳字焉”。“稍长,读义山诗,每诵其‘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及‘何当百亿莲华上,一一莲华见佛身’之句,辄为之低回不已。……其后几经忧患,辗转飘零,遂羁居加拿大之温哥华城。此城地近太平洋之暖流,气候宜人,百花繁茂”,温哥华是个好地方,气候也好,那里街上到处都是繁花,百花繁茂。可是呢?“而独鲜植荷者”。没有荷花,你可以看到各种花,花草非常茂盛,可就是看不见荷花。有时候你连到植物园去都看不到荷花,“独鲜植荷者”。所以我就说了,“盖彼邦人士既未解其花之可赏,亦未识其根实之可食也”。因为他们不认识荷花的好处,所以他们不种荷花,我当时是这么以为。这首词是我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写的,“年来屡以暑假归国讲学,每睹新荷,辄思往事,而双亲弃养已久。叹年华之不返,感身世之多艰,枨触于心,因赋此解”。再也没有人叫我的小名小荷,也没有人知道我有这个小名。这都过去了,我羁留在温哥华,温哥华没有人欣赏荷花,连种荷花的也没有。不过我现在有一个说明,不是加拿大人不喜欢荷花,而是加拿大虽然说好像也属亚热带气候,但是不适合种荷花。当然这是闲话。总而言之,我有这种感慨,所以我就写了这首词,“叹年华之不返,感身世之多艰,枨触于心,因赋此解”。篇内是我注解的“飘零”“月明”“星星”诸句,都是藏短韵于句中,所以如果填词,你不要只看它是五个字、六个字,你要看里面的平仄。有的时候它不是到最后一个字押韵,而是它中间藏了一个韵字。这个是我特别加以说明的。还有一个说明,至于“愁听”之“听”字,则并非韵字,我押的是更轻的韵,但是这个“听”字在这里不念阴平的“听”,在此应读去声,念“听”。所以读词的时候,需要把声韵辨别得清楚。

“花前思乳字,更谁与,话平生”。我每看到荷花,就想到我的小名是荷,可是再也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的小名,再也没有一个人呼唤我的小名了。“怅卅载天涯,梦中常忆,青盖亭亭”。我漂泊在海外30年之久,只有在梦里边常常回到故乡,看到故乡的荷花,看到那亭亭的荷叶。“飘零”是短韵,“飘零自怀羁恨,总芳根不向异乡生”。我离家漂泊在海外30多年,当然有离乡背井的愁恨。那时候我在海外,每当讲到杜甫的《秋兴八首》的第二首,“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我的眼睛里就会涌出泪水来,因为我当时不知道能不能回来,我只能够在海外,以北斗的方向遥想哪是北京,是京华。我哪一年才能回去?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我哪一年才能回到我的故乡来。所以我说,“飘零自怀羁恨,总芳根不向异乡生”。我说荷花这么美好,在加拿大却没有人培养。也是说我在大学教书,别人看起来你的职业不错,同学对我也都很好,但是就像我刚才所说的,中国那么美好的诗歌,却要用英文讲,每次讲我心里都觉得很难过。这么好的诗词,我的英文也不高明,怎么能够把它的好处说出来呢?我被逼到用英文去讲中国的诗词,from Mao to Mao,从毛诗到毛主席诗词,都用英文讲。而且有的时候要讲这首诗词的好处,要从它的字音、字义,甚至于字形多方面入手才能说清楚,但是现在完全改变了,完全变成用英文来讲。“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成了“picking chrysanthemum by the east fence,and see southern mountains far away”。那是什么意思嘛!你很难讲嘛!所以我说“飘零自怀羁恨,总芳根不向异乡生。却喜归来重见,嫣然旧识娉婷”。隔了30多年,我80年代又回到祖国,尤其是南开大学,有那么一池美丽的荷花,每年都在吸引我回来。所以我说回来以后,“归来重见”,看见我喜欢的荷花,“嫣然”,如此美,是旧识,是我小时候就熟悉的荷花,亭亭玉立,出淤泥而不染。“月明,一片露华凝”,当月明的夜晚,你看那荷叶、荷花上都有露水凝成露珠,“月明,一片露华凝,珠泪暗中倾”。我就感慨我的身世,遭遇到这么多战乱流离,“珠泪暗中倾”。“算净植无尘,化身有愿,枉负深情”,回头数算一下我的平生,我是以荷花来作比喻。虽然说荷花是种在水中,但它身上是不沾染污秽泥土的,“植本出蓬瀛,淤泥不染清”,“算净植无尘”。“化身有愿,枉负深情”,我也曾经读过李商隐的诗,即“何当百亿莲花上,一一莲花见佛身”。我名字叫荷,是荷花,是莲花,我是否真的能够对社会、对人世做出一点点的挽回和补救,所以“净植无尘,化身有愿”。“星星鬓丝欲老,向西风愁听佩环声”,我一点一点地白发渐老,在西风之中听着流水的潺湲。柳宗元有一篇文章《小石潭记》说:“闻水声,如鸣佩环。”哗啦哗啦的流水的声音,好像环佩的鸣声。我站在荷花池的旁边,听到水池中流水的声音,所以“向西风愁听佩环声”。“独倚池栏小立,几多心影难凭”。我就一个人站在荷花池的旁边,心影——我内心之中的影像,我内心之中的追求、我的梦想、我的希望,我究竟完成了多少?“独倚池栏小立,几多心影难凭”。这是我1983年写的一首诗。

后来有一个机缘。我刚才讲天下很多事情都是因缘,都是机会和因缘。我今天早晨参加中华诗词学会的一个会议,参加的有中华诗词学会的友人。我就想起中华诗词学会刚成立时的一件事。那是1987年,中华诗词学会的一个负责人周一萍,据说是国家国防科工委的一位委员,听说有个叶嘉莹,海外回来讲诗词的。诗词学会就叫他去找这个叶嘉莹。当时我在四川大学,在跟缪钺先生合写一本论词的书《灵谿词说》。我住在川大外专楼的外国专家宿舍里。有一天,外专楼的人就给我打电话说:“叶先生,有人从北京来找你。”我问:“姓什么?”答曰:“一个男的,姓周。”我想我不认识,可是人家老远从北京来了,我说:“那请他过来吧。”周一萍当时还带着个卫兵,穿着军装,吓了我一大跳,我以为有什么事,不知道是不是我讲课说错了什么话。他坐下来,我就赶快给他倒一杯茶。他就一直问我:“叶先生呢?叶先生呢?”因为他以为我是叶太太。他是听说有一个叶嘉莹先生讲诗词教诗词,他不知道是男的还是女的。后来我说:“我就姓叶,我是叶先生。”他说邀请我做中华诗词学会的顾问。我也很喜欢诗词,我回国的愿望也就是要讲授诗词,我就答应了他。不久以后,他们在北京举办了中华诗词学会的成立大会,邀请我去参加。台下坐了很多名人,赵朴初先生也在座中。他们让我讲话,我就讲了,讲完以后就介绍,每个人都握手,我跟赵朴初也握手,说“幸会幸会”,就走了。可是没有想到,过了两天,赵朴初先生就找到了我在北京的老家,让秘书送来一封他亲手写的信,以素食相邀,请我某月某日在北京广济寺吃素斋。赵朴初先生请吃素斋,这当然是件好事,我就答应了,我说我到北京一定来。可是赵朴初先生不知道,他约我吃素斋的广济寺,是我当年第一次接触佛法,听讲《妙法莲华经》的地方。他更不知道的是,他约我去吃素斋的那一天,是我的荷花、荷月的生日,这真是因缘。赵朴初先生一点都不知道,所以我当时就去了。去后,我就告诉赵朴初先生,今天真是巧合,你约我到广济寺来吃素斋,这广济寺是我第一次接触佛法,听讲《妙法莲华经》的地方。你更不知道,今天其实是我的生日。他说,那真是因缘,真是因缘的巧合,所以我觉得世间有这种殊胜因缘。我也不好意思白吃,吃完饭后,我就填了首词——《瑶华》,送给赵朴初先生,前面有一个小序:

戊辰荷月初吉,赵朴初先生于广济寺以素斋折简相招,此适为四十余年前嘉莹听讲《妙法莲华经》之地;而此日又适值贱辰初度之日,以兹巧合,枨触前尘,因赋此阕。

“戊辰”,那一年是1987年;“荷月”就是阴历六月;“初吉”,现在我连我生日都告诉你,我是荷花月六月初一出生的。“阕”是音乐的一个段落,词一首就说是一“阕”。所以我就是说写了一首长调。

瑶华

1987年

当年此刹,妙法初聆,有梦尘仍记。风铃微动,细听取,花落菩提真谛。相招一简,唤辽鹤归来前地。回首处,红衣凋尽,点检青房余几。 因思叶叶生时,有多少田田,绰约临水。犹存翠盖,剩贮得,月夜一盘清泪。西风几度,已换了微尘人世。忽闻道,九品莲开,顿觉痴魂惊起。

现在我来简单地说一下这首词,“当年此刹,妙法初聆”,当年就是这个地方,我第一次听到佛教的《妙法莲华经》。“有梦尘仍记”,往事如尘,往事如梦,但是我依稀还记得当年的那件事。“风铃微动”,当我听讲《妙法莲华经》的时候,塔上有风铃,伴随着外面的铃声,我细听取当时法师所讲的“花开莲现,花落莲成”。“相招一简”,赵朴初先生就用了一封信、一封简书。“唤辽鹤归来前地”,就把我叫回到当年听讲《妙法莲华经》的广济寺了,这如同古人说的辽东化鹤归来。“回首处,红衣凋尽”,那个时候,我已经60多岁了,我当年的年华早已经消失了。花是要凋零的,人的青春是要消逝的,可是在消逝的年华之中你完成了些什么呢?你做出了一些什么呢?“点检青房余几”,“点检”是仔细地数一数,“青房”就是莲蓬。我有没有结成一个莲蓬?我有没有结出来一颗莲子?“因思叶叶生时,有多少田田,绰约临水”,“田田”是荷叶的样子。我就想着小时候,一个个小小的荷叶刚刚生长出来的时候,那么美妙、青春的年华,我当年在北京读书时曾经有过的少女时代。现在是“犹存翠盖,剩贮得,月夜一盘清泪”,也许还有一个荷叶存在。我留下什么了?我结出莲蓬来了吗?我结出莲子来了吗?只剩下那样枯荷的荷叶所盛贮的一盘清泪,就是雨水、泪珠洒在上面。我的一生是不是没有结出什么东西,都落空了?只是“犹存翠盖,剩贮得,月夜一盘清泪”?“西风几度,已换了微尘人世”,我这一生经历了太多的忧愁、患难、死生离别。

我的感慨不说,当时在座的赵朴初先生还请了一个年轻人。这个年轻人是跟赵朴初先生学佛法的,而且赵朴初先生正计划把这个年轻人送到日本去学佛,所以我下面有一个注解:“适日座中有一个杨姓的青年,极具慧根,极具善根。”临别,我跟赵朴初先生交流这些往事,听《妙法莲华经》这些故事,这个杨姓的青年就送我了一首五言律诗,后面有两句“待到功成日,化成九品莲”。我“忽闻道,九品莲开”,正当我惆怅往事消磨的时候,忽然间听到有人说“待到功成日”,你还要“化成九品莲”,所以“顿觉痴魂惊起”。我们应该还有所修为,也许我们的修为也还会有一个结果。后面是赵朴初先生的和曰,我现在不敢随便乱讲,跳过继续讲我自己的诗。

1993年的春天,美国加州的万佛圣城邀讲陶诗,我小住一周,偶占四绝。这个也是一种因缘。我是在温哥华的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教书,我班上有一个女同学叫蔡宝珠,她是华裔,在香港出生,喜欢古典文学,她总在这里听讲。她同时是一个很虔诚的佛教徒,每当放暑假,她就到加州的万佛城去听佛法。而她两边不肯舍弃,所以就带了好多我讲课的录音带,跑到加州去听法师讲佛法。当时她的师父也听到她放送我讲的这些诗词。有一天,她的师父到温哥华的金佛寺做一个佛法的讲座。我虽然不是很好的佛教徒,也没有正式地严肃地学习过,但是凡是有讲佛法的地方,我都愿意去接触、愿意去听,像有人讲《唯识论》,我也去听,所以她的师父讲佛经我也去听。我就跟我的学生到温哥华的金佛寺去听讲,我们坐在台下,她的师父坐在台上。当然是见面的时候她介绍过我了,她师父就知道我是教书的,所以他看见我坐在下面,就说:“叶老师,你上来讲。”我说:“绝对不可以,我对于佛法一知半解,是个门外汉,我不能在佛寺里面随便上台去讲。”他坚持说:“你上来讲,你随便讲,你爱讲什么讲什么,不一定讲佛经。”我那时候在温哥华的班上正开《花间集》小词的课,我想《花间集》里的词都是伤春怨别,讲男女感情的,总不能在佛堂里讲这样的内容吧。讲什么呢?我就讲了陶渊明《饮酒》诗里面的一首,“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因为这个庙就在唐人街,它闹中取静,外面非常热闹,里边是完全清净的,恰好符合“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意境。讲了一次后,她的师父就说:“叶先生讲得好,我们的学生不只是要学佛法,也要有一点文化的修养,你每个礼拜来讲一次”。这样,他就给我派了一个任务,让我每个礼拜去讲。那个时候我每年都利用暑假回国到南开来教书,到时间我就应该回国了。《饮酒》诗一共有20首,我每次去讲一首,讲了大概17首的时候,我就跟他们说,非常对不起,下个礼拜我不能来讲课了,我要回中国去了。我就回国了。

我走了一年,在温哥华请了一年的假,等我一年后再回到温哥华时,我那个学生不见了。我就问她的同学,蔡宝珠到哪里去了?他说:“她出家了,削发为尼了。”她就走了。蔡宝珠削发为尼差不多四五年以后,她又回到温哥华来找我了。她现在的法名叫作恒贵,恒贵法师说:“叶老师,你那20首的《饮酒》诗没有讲完,做事不能有始无终,你要把20首诗讲完。”我说:“还在金佛寺讲吗?”她说:“不是,这回我要把你带到加州的万佛城去讲了。”所以陶渊明《饮酒》20首诗,我就从温哥华讲到了美国加州的万佛城。

在万佛城,我就住在寺里。寺里有几间客房给我们居住,客房是在比较靠西边的,靠近门口的外边。门的东边,有一个唱诵礼佛的大堂。佛教徒都起得很早,凌晨四点钟他们就做早课了。刚才我跟湛如法师说到《华严经》,他们当时在万佛寺唱诵的就是《华严经》。每天早晨,佛教徒们跪在蒲团上唱诵。我虽然不是正式的佛教徒,但是我对于佛法是非常向往的。所以每天一大早,太阳还没有出来,东方只有熹微的一点晨光的时候,我就从西房向着熹微的光明走去,耳边传来的都是唱诵《华严经》的声音。所以我就写了这四首诗。

绝句四首
其一

1993年春

大千劫刹几微尘,
遇合从知有胜因。

圣地同参追往事,
谓言一语破迷津。

“大千劫刹几微尘”,这三千大千世界,多少劫刹,经过了多少微尘的人世,经过了多少苦难,经过了多少死生、幻灭。“遇合从知有胜因”,我们今天能够在这里,在湛如法师的呼召之下,相聚一堂,都是殊胜因缘。我问过我这个女学生:“你怎么会出家了?”她说:“就因为你,我听你讲课讲的一句诗,我就醒悟出家了。”我说:“这不得了,我讲的什么话让你出家了?”她说:“你讲的课有很多地方启发了我出世的思想。”她举了个例子,就是我讲李后主的词《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不管多么美的花,在春天曾有过最美丽的颜色,春天过后也就匆匆谢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如果说花开时都是风和日丽的好时光,也就对得起这个花了,可是常常花开的时候又有风吹雨打。

还记得20世纪80年代初,我带我的女儿一起回国,在北京师范大学讲学,我讲中国古典文学,她教英文。一天早晨我们从住处出来,看着门前一棵榆叶梅的花开得非常美。我就跟我女儿说,现在我们都要赶去上课,回来时,我们要给它照一张相,然后我们就去上课了。上课的时候外面狂风大起,刮起了我们北方春天的风沙,回来后这棵榆叶梅已面目全非。“林花谢了春红”,真是“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凡是在诗词里面对句的都是周延普遍的意思,朝朝暮暮,雨雨风风,朝来寒雨晚来风,不是说早晨只有雨没有风,晚上只有风没有雨,对句是朝朝暮暮,是雨雨风风,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每一朵红花上的雨珠都像美人胭脂脸上的泪,人都有生离也有死别,“胭脂泪”,那个花就像流着泪对我说,你再为我喝一杯酒吧,你再看我一眼,再欣赏我一天吧。“几时重”,因为你今天不在我花前喝一杯酒,明天这朵花就没有了。“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人生岂不就是如此?所以,“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人世无常,真是写得淋漓尽致。当时蔡宝珠说我讲的这首词使她觉悟。

她说另外还有使她觉悟的,就是我在指导她论文写作时讲的话。她们学期末要交一篇学期报告论文,她当时就问我:“写这个题目行吗?”我说:“这个题目也不错,但是这个题目太小了,不值得你投入很多精力去写,你要找一个有价值的、有意义的、值得你去研究的好题目。”她说就是讲课时讲的“人生长恨水长东”和“你作论文要找个有价值的好题目”这两件事让她开始反省。她就认识到人生是短暂的,你要在这短暂的一生做一些有价值的事情,你要把你的价值放在哪里呢?她领悟到真正有价值的是人的生命跟灵魂,而学佛是人生第一重要的事情。她说是我给她的启悟。于是我就写了前面那首诗。

这是第一首,下面是第二首:

绝句四首
其二

陶潜诗借酒为名,
绝世无亲慨六经。

却听梵音思礼乐,
人天悲愿入苍冥。

陶渊明当然有《饮酒》诗,而且他们叫我在寺里面讲《饮酒》诗。寺庙里本不应该饮酒食肉的,可是我居然在庙里面讲了《饮酒》诗。因为陶渊明这20首诗虽然题目是《饮酒》,但是他所写的所考虑的都是人生种种值得我们思考、反省的问题:我们应该怎么样做人,怎么样做事,怎么样交代我们的一生。他所考虑的都是人生的问题,所以“陶潜诗借酒为名”。《饮酒》诗最后一首写:“如何绝世下,六籍无一亲”,“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淳”。自从秦国以后,再也没有人学习六经了。孔子他所要做的,是以人间的手段挽救人间的世界,不牵扯生死,不牵涉灵魂。现在我们的礼仪、我们的法则、我们儒家的修养已经被破坏了,就像一面大渔网一样破坏了。孔子周游各地,汲汲惶惶,这是为了什么?为了能够把这个破洞缝起来。这是陶渊明在《饮酒》第20首诗中讲他对孔子的悲哀和慨叹,“绝世无亲慨六经”。当时我每天早晨听着唱诵《华严经》的声音从寺的西方向东方走,那时东方是熹微的破晓的黎明。一路上,不仅梵唱非常安静、有节拍,而且佛教徒在大殿上唱诵的时候,从师父到弟子,到俗众,按照地位的高低、年龄的长幼,每个人如此虔诚环绕这个大殿来礼诵,这个场景使我想到孔子儒家思想的礼乐。我发现梵乐的伴奏同时还有如此的长幼有序的一面,所以我说“却听梵音思礼乐,人天悲愿入苍冥”。孔子的目的是救人,佛是更高一层,要能够超越人世的世界,所以有人的悲愿。为什么不说是愿望呢?因为佛说大悲,有大悲之心,悲天悯人的情怀。孔子也是有大悲之心,能看到世间人的愚昧、罪恶、痛苦,为这个感到悲哀。不管是佛的说法还是孔子的说法,都是给我们一个拯救,所以我说“却听梵音思礼乐”,“人天悲愿入苍冥”。我们这种悲悯、拯救的愿望就随着梵唱的声音飘向天上去。

第三首就说到了我的别号:

绝句四首
其三

妙音声鸟号迦陵,
惭愧平生负此称。

偶住佛庐话陶令,
但尊德法未依僧。

要说真是因缘,我不得不相信,可能我真是与佛教有一点点很奇妙的因缘。我不但出生在荷月,小名小荷,我的别号也叫迦陵,《迦陵谈诗》《迦陵谈词》都是以迦陵命名。为什么用这个“迦陵”当作我的别号呢?都是偶合、偶然的机缘。之前说到我小时候在家里读书的时候,我的堂兄、我的弟弟这些男孩子可以每天跑出去,我一个女孩子,由于旧礼教的约束,必须待在家里,不能出去。在家里除了读书之外,我伯父就喜欢跟我聊天,聊天也聊一些诗词,一些古典的故事。有一天,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伯父就提起来,说清朝有一个词人叫陈维崧,他的别号就叫迦陵,后来时代稍微晚一点,清朝还有一个词人叫郭麐,这个郭麐的别号叫频伽,迦陵、频伽合在一起就是佛教里一种鸟的名字。我其实当时很小,就当故事听,有一个人叫迦陵,一个人叫频伽,迦陵、频伽合起来是鸟的名字,我就记住这么一个故事。我长大后在辅仁大学念中文系,中文系有诗词习作课,写完诗词交给我们的老师批改。别的同学都是从幼儿园、小学读的,我不是,我是关起门来从《论语》读起的,所以我就比他们占便宜。老师觉得我的习作写得挺不错的,他就说:“你的诗写得很好,我拿出去给你发表可以吗?”我没有什么意见,就说:“也可以啊。”老师就问:“你有笔名吗?”我说:“我从来也不写东西发表,哪里有笔名啊?”老师说:“你想一个吧。”当时老师就是在讲台上发着习作作业时让我想一个笔名。我临时站在讲台上,心里很慌,笔名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这时,我忽然间就跳出来个想法,我伯父说过了,有个人叫迦陵,我叫嘉莹,迦陵、嘉莹声音差不多,我说我就叫迦陵吧,到后来就没有再改,我现在还是迦陵。我这个人不喜欢弄很多的花样,所以就一直叫迦陵了。后来我查佛经,发现佛经里面有一个妙音声鸟,梵文叫kalavinka,佛经记载它的声音非常美妙,所以我说“妙音声鸟号迦陵,惭愧平生负此称”。我不是妙音声鸟,讲话也不会语出妙音声,所以我说“惭愧平生负此称”。“偶住佛庐话陶令”,却偶然有一个因缘,一个机缘,住在佛寺里面跟人讲陶渊明。“但尊德法未依僧”,我尊重佛教的德,就是所讲的人生的善的道理,我也尊重佛法,但是我没有像我的学生去削发为尼,所以“但尊德法未依僧”。

下面就是第四首:

绝句四首
其四

花开莲现落莲成,
莲月新荷是小名。

曾向莲华闻妙法,
几时因果悟三生。

这首诗是我说自己有如此殊胜的因缘,生在荷月,别号叫作迦陵,“花开莲现落莲成”,听过这样的佛法,“莲月新荷是小名”,“曾向莲华闻妙法”,我现在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悟三生,“几时因果”能够“悟三生”。这是我的又一首诗。

后来我又有因缘来到南开。昨天北大的周校长请我去吃饭,席间我说我申请回国教书,国家批准了,给我安排的第一个大学是北大。当时举行欢迎宴会,邀请我的主人是周培源校长,这是第一个周校长。昨天我又被另外一个周校长约到北大去吃饭。我就讲到这样一个过去的往事。后来我为什么没有留到北大,跑到南开大学去了,其实也是因缘。这个因缘说起来要追溯到好几十年以前。我在辅仁大学读大学的时候,读的是中文系,当时外文系有一个老师叫李霁野,就是李霁野先生。教我诗的老师顾随,他虽然在中文系教我们中国的唐宋诗,但是顾先生是北大外文系毕业的,所以他跟外文系的李霁野先生是好朋友。当我随我先生工作的调动在1948年的冬天离开大陆来到台湾以后,我的老师曾经跟我说:“台湾有我一些朋友,你到了台湾替我看望看望。”所以我就去见了李霁野先生。可是我见完李霁野先生后,生活出现了变故。那个时候,我先生在左营,是海军,我在彰化女中教书。就在第二年,我刚刚生下我的第一个女儿还不到四个月,我先生就被抓走了,说他有思想问题,因为当时台湾处于白色恐怖笼罩下。第二年暑假6月,我的女儿还没有满周岁,我们彰化女中的校长还有6个教师一同被抓走了。从此以后,我们就成了有白色恐怖案底的人,没有办法在公立中学教书,我们的亲戚朋友都不再敢跟我们往来,恐怕沾染上白色恐怖的恐怖。我从此就跟李霁野先生断绝了音信,没有了消息。一直到若干年以后,等我申请回国教书,在北大任教时,我在报纸上看到一条消息,说南开大学李霁野先生“文革”的时候曾经被批判过,现在已经复出,就在外文系教书。我就给李先生写了一封信。我在台湾跟他见过面,我先生是因为白色恐怖被关起来,李先生因为有先见之明,听说有白色恐怖,赶快就回大陆了。李霁野先生马上给我回一封信,说:“北大有名的教授很多,经过‘文革’后,南开的老教授们很多却都不在了,你到南开来教书。”现在陈洪先生在,他可以做证明。李霁野先生就把我叫到南开大学去了。李霁野先生对朋友非常热情,南开大学的老师和同学也非常热情,所以我从此就留下来在南开大学教书。而南开大学除去老师跟同学如此之热情以外,还使我留恋的一个缘故是,我们外国专家住的那个小楼房的附近有一池非常美丽的荷花。我就常常跑到南开来,就跟南开结了缘,现在已经33年过去了。现在我又到了南开,就写了一首诗,说:“南开校园马蹄湖内遍植荷花,素所深爱,深秋摇落,偶经湖畔,口占一绝。”

七绝一首

萧瑟悲秋今古同,
残荷零落向西风。

遥天谁遣羲和驭,
来送黄昏一抹红。

我写诗词一定都是真实的,真实的事情,真实的感觉,绝不会凭空造假。“萧瑟悲秋今古同”,我们中国有伤春的传统,也有悲秋的传统,大家以为伤春悲秋都是因为文人、诗客多情伤感,其实不然。我们伤春悲秋的传统里边有非常深远的含义。伤春是什么?我们说伤春一般都是女子,女子伤春,男子悲秋。那“伤春”的“伤”跟“悲秋”的“悲”有什么不一样?春天是一种感情,感情的呼唤、感情的投入。李商隐有一首《无题》诗:

无题

飒飒东风细雨来,
芙蓉塘外有轻雷。

金蟾啮锁烧香入,
玉虎牵丝汲井回。

贾氏窥帘韩掾少,
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争发,
一寸相思一寸灰。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那是春天,春天呼唤什么?“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女子想要找到一个好配偶,找到一个好的对象,嫁给一个好的丈夫。所以妇女是伤春,伤春是期待一个人欣赏我、爱我,是这样一种期待和追求。这个如果用之于男子是什么呢?我期望有一个人欣赏我、认识我、知道我。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期望。女子希望有一个人爱,男子期望有一个人知遇。诸葛亮说“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因为他知道我,他用我,他看中我,我愿意为他付上我的代价,士为知己者死。所以诸葛亮愿意为了后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伤春是找到一个知己的人,有一个人欣赏我、知道我的价值。那什么是悲秋?陈子昂的诗云:“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屈原曾讲:“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什么是悲秋?生命落空,你没有完成自己。“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岁华尽摇落,芳意何竟成”。一岁的芳华都凋零、凋落了,就算你曾经有过美好的理想,你完成了什么?你有没有完成?秋天是收获果实的季节,你结果子了吗?杜甫写一个被拆掉的瓜架,说:“幸结白花了,宁辞青蔓除。”因为我有果实,所以我即使被铲除,就算我的生命消逝,我也不遗憾,因为我完成了。秋逝的易感,是当秋天到来的时候你没有完成,这是秋逝的悲哀。所以我就说“萧瑟悲秋今古同”,伤春悲秋,对我们生命落空的感叹今古相同。“残荷零落向西风”,你看那在寒冷的秋天里枯干的荷叶、凋落的荷花。“遥天谁遣羲和驭”,当我走过马蹄湖,上小桥的时候,西天还有落日的余晖,而那落日的余晖正好照在一朵迟开的荷花上。所以我说“遥天谁遣羲和驭,来送黄昏一抹红”。“羲和”是驾着太阳车的那个神仙,他在黄昏的时候,在你快要凋落的时候,送给你一个日暮的黄昏的红色。在迟暮之年,南开大学能接纳我,给我这样一个环境,我应该感谢。

后面还是与荷花有关系的诗。这是我2000年所写:“庚辰九月既望之夜,长河影淡,月华如水”,月亮亮的时候银河就不清楚;“小院闲行,偶成此阕”,“小院”指的还是南开的校园,那时候我还是住在专家楼。

鹧鸪天

2000年

似水年光去不停,长河如听逝波声。梧桐已分经霜死,幺凤谁传浴火生。 花谢后,月偏明,夜凉深处露华凝。柔蚕枉自丝难尽,可有天孙织锦成。

“似水年光去不停,长河如听逝波声”。当时是2000年,我已经快要80岁了,所以是“似水年光去不停”。我真觉得年华是似水的年华,不只是说知识上是这样。我是七八十岁的老人,我的年华像流水一样的消逝,不只是如此,而且我仿佛听到流水的声音,真的是像滔滔滚滚的声音,我就像听到天上的银河那些流水的声音,真的是消逝,我的年华就是这样消逝了。所以我说“似水年光去不停,长河如听逝波声”。“梧桐已分经霜死,幺凤谁传浴火生”,梧桐经霜就凋零了。其实我也知道,我经过这么多苦难,到了这么衰老的年龄,也有凤凰浴火重生之说,可哪里真有凤凰浴火重生呢?“花谢后,月偏明”,就算是花都落了,可是月亮还是很亮的,也许你的年华是老去了,但是你的愿望还是很强盛的。于是你希望能够为国家,或者为文化,或者为后来的年轻人做一些事情,这就是“花谢后,月偏明,夜凉深处露华凝。柔蚕枉自丝难尽,可有天孙织锦成”。我,一个柔弱的老人,好像没有硬壳保护的柔蚕,一无保护,这么柔软,这么渺小。而蚕是要吐丝的,李商隐说“春蚕到死丝方尽”,如果它有丝要吐,如果它天生就该吐丝,它就会不顾一切地一直吐下去。“柔蚕枉自丝难尽”,虽然我真是愿意吐丝,可是“可有天孙织锦成”,我吐出来的丝,青年人得到了多少?青年人用这些丝又完成了多少?所以我说“柔蚕枉自丝难尽,可有天孙织锦成”。

下边一首《浣溪沙》,还是为南开马蹄湖的荷花而作:

浣溪沙·为南开马蹄湖荷花作

2007年

又到长空过雁时,云天字字写相思。荷花凋尽我来迟。 莲实有心应不死,人生易老梦偏痴。千春犹待发华滋。

“又到长空过雁时,云天字字写相思”。当时我住在专家楼,我真是要感谢我的因缘,我真是要感谢我所遇见的不管是老师、同学还是朋友在各方面给我的帮助。我当时在南开一无所有,学校要让我办一个研究所,我真是一无所有。我承认当时真是白手,什么都没有,连教室都没有,办公室也没有。可是居然就有海外的我不认识的人给我们盖成很大的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的大楼。我真是感谢,真是感谢这种种的因缘。所以我说“又到长空过雁时,云天字字写相思”。我们的大楼盖成了,我要从校园东边的专家楼走到新盖成的文化研究所的大楼去,要走很长很长一段路。我在走路的时候,天上一排鸿雁飞过去,有的排成“一”字,有的排成“人”字,所以“又到长空过雁时,云天字字写相思”。李清照曾有“雁字回时,月满西楼”,“人”字可以代表我们怀念的一个人,“云天字字写相思”。“荷花凋尽我来迟”,九月,荷花已经快要凋零完了。我说我真是来得晚,我已经是这么大的年岁了,不能够为我的祖国更多尽一些力量,我已经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这就是“荷花凋尽我来迟”。我听过《妙法莲华经》,经上讲“花开莲现,花落莲成”。所以虽然莲花谢了,但是结的莲实里边有莲子,“莲实有心应不死,人生易老梦偏痴。千春犹待发华滋”。我也没有想到,转眼之间,我就成了八九十岁的老人,我的愿望还存在着。我觉得纵然我今天不能看见大批的莲子结成,但是我知道,只要是播下了种子,种子就会结实,你只要是莲花就会结成莲子。当然我教了这么多年书,很多学生也都是很有成就的。我曾经看到过一篇考古杂志报道,考古队挖掘到两千年前的一颗干莲子,种植后居然复活长叶开花了,所以我说“莲实有心应不死,人生易老梦偏痴。千春犹待发华滋”。将来我不在了,但是我写的书,我讲的课,也有声音,也有图像,也有文字都还存在,说不定有一个人偶然看了这本书,偶然听了一句话,能够引发他对于诗词的一点点爱好,对于人生的关怀,对于文化传承的一种起步。说不定会有的。

后边还有两首,我一起讲完。

鹧鸪天

连日愁烦以诗自解,

口占绝句二首。

其一

一任流年似水东,

莲华凋处孕莲蓬。

天池若有人相待,

何惧扶摇九万风。

其二

不向人间怨不平,

相期浴火凤凰生。

柔蚕老去应无憾,

要见天孙织锦成。

我说连日愁烦,比如说我们家里我先生去世了,当然最早是我母亲去世了,当时是在抗日战争中,我父亲在后方,我母亲去世了。到了北美以后,我父亲去世。当我过了50岁,我正在想,我已经50多岁了,我的一切苦难应该都过去了的时候,没想到更大的不幸发生了:刚结婚不久的我的大女儿跟大女婿两个人开车出去,同时出车祸去世了。这是我的遭遇,我有过很多不幸的经历。所以我说连日愁烦以诗自解,就写了后边的这两首诗,口占绝句二首。

这也是用了李商隐的诗,底下有注。李商隐有一首诗,题目是《东下三旬苦于风土马上戏作》:

东下三旬苦于风土马上戏作

路绕函关东复东,

身骑征马逐惊蓬。

天池辽阔谁相待,

日日虚乘九万风。

从函谷关以西到东方的长安,他在风土之中骑马走了30天,也就是三旬。风土就是我们北方的风沙。“路绕函关东复东”,我就围绕着函谷关从西往东走。“身骑征马逐惊蓬”,我就骑着一匹远行的马,每天追随的是在狂风中旋转的惊蓬。“天池辽阔谁相待”,我所期待的那个目的地,我所盼望的那个人或者事情是那么遥远。我忍受了风沙,忍受了旅途的艰苦,果真到了那个地方,有一个人在等我吗?也许没有呢。“日日虚乘九万风”,我不是每天就白白地在风沙之中奔走了吗?这是李商隐的诗。

我说我要把它反过来作,“一任流年似水东,莲华凋处孕莲蓬。天池若有人相待,何惧扶摇九万风。”“一任流年似水东”,人生必然是会衰老的;“莲华凋处孕莲蓬”,莲华凋落,但是一定长成莲蓬。所以我是说,就算现在莲蓬也许甚至于埋在土里了,千年以后只要碰到一点水,它也会开花,也会结子。“天池若有人相待,何惧扶摇九万风”,只要将来有一个人从我的讲解之中,从我的说诗谈词当中有一点点启发,我就没有白活,我也没有白写。“不向人间怨不平,相期浴火凤凰生。柔蚕老去应无憾,要见天孙织锦成。”只要有一个人能够从我所说的话得到一点点好处,我都是感谢的。我想我就讲到这里吧,非常谢谢大家! joPelzLVx2/xJRe7UFlGExpf39cIz7UqsAtpRr0d01459Bzna3XqND3WnaUzl8i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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