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三岁以后,日子正常化、顺当化了。我对五十岁六十岁七十岁八十岁……的反应日益淡定,活进深处意气平,当然必须稳住阵脚。淡定也是晚近时兴起来的词,此前,我更习惯的是燃烧、激越、献身、豁出去,英特纳雄耐尔,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
嘲笑“爱国卫生运动”一词语的挚友体格极佳,在新疆,冬季零下三四十度,他户外步行半个多小时来我家做客,帽子都不戴,他的鼻子与耳朵都呈现出胡萝卜色,不以为意。现在却说成不以为然,“为意”与“为然”都分不清,咱们这个中国的认字儿情况到底是咋啦?我的挚友喜欢喝酒,喝多了走出房门,找一个墙角把迷魂汤子与已经咽下的食物倒逼出来,呕吐干净。回来坐到小饭桌前再吃再喝,谈笑风生,面不改色,同时用普通话、陕甘方言、维吾尔语、俄语掺杂上英语德语说着笑话。同桌的朋友,都称颂他是“铁胃人”。
他吸烟,又买不起好烟,他吸的香烟又臭又辣,并于吸吐过程中时有小规模爆炸叭叭叭儿叭儿出现。
更奇特的事是他的儿子看了一个极好的影片,《大浪淘沙》,学上面的自缢镜头悬梁,就这样离开了人世。为此,我们全单位的人,他的众多的好友,制定了劝慰他与安排大侄子后事的精细方案,做了,了结。
他喜欢读书,喜欢研究比较语言学,向我传授遇到特殊情势,可以用背诵书页或外语单词生字的方法,稳定情绪,心理治疗,利用一不小心就会白白浪费的时间,有所长进,自然入定,百毒不侵。他认为苦学也是气功,在被一批中学生死缠烂打不可开交的时候,他背诵普希金的长诗《叶甫根尼·奥涅金》而意守丹田,进入情况,完事以后,他一个人弯腰练功立在台上,泥塑木雕,拽也拽不下来。
老夫子定力如山。
我让他给我背诵“叶”诗,他只说了一段,说是普大喜奔的金子一样诗人诗句里说:“走遍俄罗斯,找不到一个女人长着美丽的脚板。”
提到俄罗斯女人的脚,带来的是阔大感与生命力度,自然令一批中国亲苏中老年知识分子开怀畅阔不已。
我们当中有的人,有的为普希金的诗作中出现了这样的低俗,面露憾色与痛惜,老夫子突然独树一帜:
“你们怎么这样不懂、不通、不解呀!酸溜溜的小男人才会发生为普天才改诗的冲动!普希金有多么体贴,多么亲切,多么含情,美丽中饱含生猛!再温暾他也是俄罗斯!”
讲到俄罗斯,他用俄语原发音,像是说“嘞儿阿斯衣”(Россия)元音о发类似a的音,味道果然不一样。
是吗?你又觉得老夫子他体贴了普诗人,超越了诗,超越了最最可笑的小布尔乔亚与风雅,超越了文学与儒学的呆气,超越了传统,更超越了爱情、失恋、追求、懊悔、挑剔、肝肠寸断、要死要活。他的本真天性小小子劲儿可以与普希金、莱蒙托夫、杜牧、李后主、贾宝玉,也不妨加上唐璜比肩。
他还讲过由于一段时间夫人回内地探亲,他把家里弄得乌七八糟,夫人回家后大怒失态,对他又骂又打,又哭又喊,又抡又跳,小施家暴。观察着夫人的声像,他想起了“酣歌醉舞”“珠歌翠舞”“燕歌赵舞”……一串串四字成语,他觉得非常幸福,比世界许多地方许多历史时期许多人要幸福得多多。
“语言啊语言,学那么多种语言,为什么不会为自己的生活细节作出最佳命名呢?”老夫子说。
为此,他含蓄地写了新诗,登在那一年本自治区文学期刊“批林批孔”专号上,大意是林彪和孔老二,想破坏人民的幸福,我们仍然是载歌载舞,莺歌燕舞,快乐欢欣,声色琳琅。
他说自己的老婆发起脾气来,堪称声色琳琅的啊。
我离开边远地区后不太久,传来他患咽喉病症的消息,之后急剧恶化离世。我始终感觉到他在离去的那一刻,可能脸上露出了一个轻松却不无诡异的笑容。
他是个大好人,后来,他在世时对他歌舞交加的夫人告诉我说,老夫子已经预感到了改革开放快速发展的好时候,他临别时说:“你们会有非常好的生活。”
愿他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