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步院长告诉蔡教授她的爷爷是王蒙的好友,她说我也与王爷爷谈得来的时候,蔡霞说她愿意让王蒙了解她的经历。
说是蔡霞对步院长说:
你不可能信服我的命运,我的遭受,我的不幸,我的噩耗。屋漏再遭连夜雨,船迟偏遇打头风。走平路落马,进高厅撞墙。躺平偏中十分准,低头巧遇二把刀。绊跤星点石子,砸头颗粒流星。
我敢问,谁见过比我更倒霉的老姐?
我生于一九二六年,一九四五年十九岁赴英留学,不必说我出身于资产阶级,我知道我的原罪。我在剑桥大学学法语、西班牙语与俄语,当然前提是先学好英语。我结识超拔英武的中国留学生篮球队队长,比我大两岁的薛建春。我俩在剑河边牵手行走,我们谈论民国的徐志摩和校园皇后陆小曼,梁思成和林徽因,以及为林小姐终身不娶的逻辑学家金岳霖。我们欣赏两岸的秀美,听醉了教堂的钟声悠扬,忧虑着抗战胜利后国内形势的严峻与危难,我们感到了中国即将大变,这又使我们心跳加速,全新的国家与前景在向我们招手。
……一九四九年新中国成立前夕,我们赶回北京,我们俩参加了大中学生的暑期学习团,我们听了大诗人艾青的讲演,听到对于徐志摩和他的诗《别拧我,疼》的嘲笑,惭愧极了,也兴奋极了,革命改变着一切,我们也见到了周扬与丁玲。我分到四川大学的外语学院,他分到文化部的外事局。一九五四年,我们二人结婚,两地分居,好不容易确定了我调来北京,与建春团聚。
一九五六年,建春作为随团外语干部随中国艺术团去拉丁美洲演出两个月,中间在瑞士德语区苏黎世市休整排练。那时美国对新中国采取封锁政策,赴拉美阿根廷、巴西、智利ABC三个大国与遥远陌生的乌拉圭巴拉圭唱京戏、耍坛子、跳红绸舞与唱陕北民歌,是一件突破局限、扬眉吐气、走向世界的大事。那时当然没有中国直通拉丁美洲间的民航航班,我们的人员分两批,走莫斯科、布拉格、苏黎世、墨西哥,再到拉美其他国家,这是个辛苦麻烦的航程。回程从苏黎世到布拉格一段,本来建春是坐第二班飞机的,另一位在瑞士遇到亲戚的团里的同志报批以后临时与建春换了航班……想不到头一班飞机出了事故,建春三十岁,与我结婚两年,死于空难。我哭了三年,患上角膜炎、结膜炎、青光眼直到鼻炎。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呢?不为什么,不为什么,为什么这样的不幸会降临到我的头上?我,我的祖上,究竟造了什么孽,犯了什么罪,害了什么人,让我受到这样的天谴地震空难!
或者说,有天大的不幸者,也就有天大的福气,有池鱼之祸、无妄之灾者,也就有天上掉馅饼,地涌醴泉,穆清祥和,符瑞天相。
我说的是建春有个弟弟,比他小六岁,比我小五岁,名叫逢春。他没有建春的苦学勤勉,也没有哥哥的高大英俊,但是他极其聪明伶俐,而且有一副意大利的澎湃与俄罗斯的多情男高音好嗓子,毕业于苏联莫斯科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声乐系。在他哥哥去世三周年,一九五九年十一月,我三十三岁的时候,他来找我……
命,这都是命。他唱了一晚上怀念与爱恋的歌曲,唱了格林卡的《北方的星》,唱了柴可夫斯基的《连斯基咏叹调》,也唱了刘半农诗、赵元任曲的《教我如何不想她》。前者表达了年轻稚嫩痴情的连斯基在与叶甫根尼·奥涅金决斗丧命前的心情,“啊,青春,你在哪里?”这样的歌词令人销魂。而“不想她”呢,就像后来李谷一的《乡恋》一样,推动开始了一个新时代。
连斯基的歌,本应该由铜管与大提琴奏出序曲,我的这位小叔子逢春,以闭嘴的鼻音模拟序曲与过门的伴奏,他一个人变成了一个乐队,管、弦、弹拨吹奏打击乐器齐全,而主要是自己的男高音独唱;再有他说在苏联,他的俄语名字就是连斯基·谢尔盖,他在苏联姓谢尔盖,是因为谢尔盖的发音最接近薛,而俄语里难以拼出汉语中的u ē这种复合元音。与此同时,他拿出来了递给我看的,是一九四九年的日记,他写到了我与他哥哥回国,十七岁的逢春见到我后受到了什么样的震撼。他写到他一夜不眠,只想着我这位“天使”与“圣女姐姐”。
“我决定自杀,我已经见到了,听到了,想到了也融化了,我已经活到了这样一个熔断点。与蔡姐姐见了面,可以了,满足了,确实是生存过了也飞翔了失事了,我已经变为彩霞和礼花,变为奏鸣和独唱,变为跪在蔡霞姐姐面前的一块永远的石头。我还需要什么呢?”
……不用说别的了,我嫁给了建春的遗弟逢春,也可以说是另一个建春。原来,我与建春的婚恋是一个建构一个寻觅,后来与建春的胞弟,是一个巧遇一个偶然,是幸运之鸟大难以后立即栖落到我的霉运的额头,甚至于是我从人生中坠落,撞上了逢春,撞成了我们俩的满怀爱恋。我嫁给了中国式加意大利兼俄罗斯式的歌声,嫁给了他的疯狂的对于嫂嫂姐的恋情,嫁给了永远的我与剑桥、苏黎世、布拉格、意大利与俄罗斯的缘分与灾难,嫁给了《太阳出来喜洋洋》《教我如何不想她》《啊,你冰凉的小手》和《今夜无人入睡》,嫁给了《青春,你在哪里?》《黑桃皇后》,嫁给了一个无论怎么说,有哥哥的脸型、有哥哥的嘴角、有哥哥的笑容更有哥哥的口音哥哥的眨眼的另一个男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