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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立下首功

绯闻事件的发生,让顾晓楠有些灰心,自己好歹也在诊所里帮忙了那么几年,帮助过很多人,想不到遇到谣言的时候,一个出来帮她撑腰的都没有,几乎成了过街老鼠。这就是农村人的秉性吗?要不是姚莘建及时做出反应,朱小丽仗义帮忙,她会被毁到什么程度?那种灰心一直深入骨髓,从那时候开始,顾晓楠知道自己心底有些什么东西已经缺了一块,再也没办法弥补了。她仍旧每天勤勤恳恳地做事,但是总是把自己关在档案室里,成为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却不知道嘴边常常挂着那抹淡然微笑,反而让她显得成熟高冷,更添魅力。

人一安静下来,工作效率就高。三个星期工夫,顾晓楠竟然把沙头村自改革开放以来的所有档案归档完毕。

验收的领导从市里来,县里、镇上都有领导陪着。好几个人坐车过渡的,等走进沙头村村委办公室时,已一脸油汗。顾晓楠冷眼旁观,只认识一个头顶略见稀疏的黑皮肤容长脸男人——黄沙岛镇书记程文。程文笑容可掬地在前面引路:“连局长,请这边上二楼。”

连局长本来面无表情,等顾晓楠打开铁皮大门后,耷拉着的眼皮蓦地一抬,只见贴墙立着的二十个铁皮档案柜,顶天立地,像列兵一般丝毫不错,他眼睛顿时亮了。

连局长随意走到一个柜子前面,打开,一股油墨胶皮味扑面而来。

1988年的档案柜。蓝色的档案盒子,粉色书脊标签,上面用宋体字打印着该盒子上的内容,是那一年的土地承包合同留底。盒子上还贴着一张A4粉色纸,上面打印了表格,列出里面的合同名字。从1到20,排列整齐。右上角是编号。

又开了几个柜子,全是整齐如一,一丝不苟。

“很好。”连局长全程连连点头,微笑不止。

顾金来松了口气,随行来的程文却心花怒放。昨天连局长才因为邻镇一个村的档案检查不过关,当着二十个人的面,呵斥挖苦了邻镇的负责人,老没意思了。之前之后他检查的地方,也全是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连个点头都没有。可眼下,他不但说“很好”,还一直点头,更是全程保持微笑,简直对沙头村档案室的管理,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

顾晓楠该记首功。

连局长一行人微笑离开。程文拍着顾金来肩膀夸奖:“来叔,我们的大学生村官很能帮忙啊,真能干!”

“当然。我们老顾家的人,能丢脸么?”

都是一家人,顾晓楠又不属于体制内,顾金来深谙花花轿子人抬人的道理,在程文面前,好生夸奖了顾晓楠一场。顾晓楠地位低微,跟在后面,也不能开口插话,只能红了耳朵。

程文这时接到一个电话,他接听过后,悚然变色:“是,是,当然没问题!”挂掉电话之后对顾金来说,“连局长身边的陈秘书打电话给我,建议集中村官们做一个简单培训,让大学生村官们主要负责这一次的档案整理工作,让顾晓楠传授一下经验。”

“为什么突然给如此重要的任务?”

“不日将要进行省里的检查和评估定级,现在全市乱成一团。如果晓楠做好了,可以一飞冲天。”

所有目光投到顾晓楠身上,各种感情都有。

有事可做,顾晓楠脸上红晕反而消退,坦然面对:“保证完成任务。”她很自信。

陈秘书又致电了宁县里的相关人员,组织全县大学生村官来学习。

培训只有一天时间。主讲除了顾晓楠之外,还有档案局派来的一位专业人士。上午是那位专业人士讲,这人说话语调平板,拖长声音,似乎完全不懂得汉语拼音的四声调,比催眠曲还能催眠。所有人听得昏昏欲睡,大概她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讲到上午十点,给了十分钟休息时间。大家立刻打满鸡血、龙精虎猛,一哄而出跑到走廊上聊天透气。多是应届毕业,最多不过出来工作过一两年的工夫,说白了,还是些贪玩爱闹的年轻人。顾晓楠变戏法地掏出一包旺仔牛奶糖,分给大家吃。

“太好了,早就饿了,没想到没设茶歇。”林宝华含了一颗奶糖,眯着眼睛,幸福地长长“唔”了一声。

“还是晓楠细心,以后不知道哪个男生有福气娶她回家。”

顾晓楠佯怒:“吃了我的糖还拿我开涮,有没有良心啊你们!”

另一边的会议室也很热闹,看门口告示牌,是卫计系统的会议。他们来了好多人,直接占用大礼堂,挨挨挤挤的,最吸引人的是门口那丰富的茶歇。饮料有可乐、芬达、茶、开水、咖啡;食品有蛋糕、蛋挞、面包、饼干;水果有圣女果、香蕉、西瓜。

这些老头子们都上了年纪,胃口猫儿似的,只是略动了一点,看得饥肠辘辘的年轻人们眼睛发绿。

林宝华啧啧嘴巴:“真不公平。”

顾晓楠道:“世界上最公平的事,就是没有公平。”

她内急,见小卫生间人满为患,转去借用大礼堂门口的大洗手间。解决完出来,边走边甩手,水滴甩到前面一个深褐色头发的高大男生脖子上,对方“哎哟”惊呼着,愤怒地回头。

“对不起!”

瞧见是顾晓楠,对方的愤怒,变成了惊讶:“顾晓楠?真的是你?”

顾晓楠也看清了那人是谁,一愣之下,展颜一笑:“是我,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不是冤家不聚头。

有人从旁边招呼:“钱组长,要准备继续开会了!”

这是她前男友钱俊智。毕业三个月工夫,他已迅速爬升到了小组长的位置……前途无量。这种情况,也只能在高竞争、高报酬的企业里才会发生。钱俊智应着那人,目光依然停留在顾晓楠身上,他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

“同学四年,难道你还不知道我籍贯在哪儿嘛?”顾晓楠讽刺说,“再见。”她匆匆离开,那穿着浅蓝衬衫的高大身影让她很烦闷。

……

顾晓楠和钱俊智是大二时认识的,那时候系里组织了一场舞会,药学院里男女比例均衡,给了大家挑挑拣拣的余地。钱俊智走进舞蹈室里,顿时吸引了好多女生注意力。他长得帅气,鼻梁高高,眼珠子和头发是东亚人少见的深褐色,皮肤又白,有点混血的风采。宽宽肩膀,衣架子一样,有两个女生手拉手凑上来,站在他视线范围内等候挑选。顾晓楠当时在角落里,练习的却是探戈。她衣着不算名贵,全套黑色练功裙,长发高高扎成马尾,衬托得她雪白的肌肤晶莹剔透。嘴巴上抹了一点口红,让她的脸变得非常的生动。

音乐响起,她随着音乐声弯腰伸腿,头向后仰,长发瀑布般垂落,钱俊智眼光随着她转圈圈。他忍不住分开人丛走过去,对她说:“探戈要一男一女跳才好看。”

顾晓楠睁开眼睛,那一瞬间,钱俊智觉得自己看见了星星。

“我跳的就是男步。”她说。

“我知道。可你是女孩。”他霸道地牵过她的手,另一只手托在她的肋下。顾晓楠挣扎起来:“女多男少,我学男步可以找到舞伴。”

“我做你舞伴。”不顾她的躲闪,钱俊智执着地把顾晓楠牵了过来……那一晚的舞池里,仿佛只有他们两个。

顾晓楠肌肉紧致有力,动作柔软,学得很快。钱俊智不舍得放开她。那时候,他就知道,自己从16岁开始维持四年的美好初恋,是时候宣告结束了。

“晓楠,晓楠!”有个圆圆脸的女生呼唤她,怀里的可人儿蓦地停下舞步。圆脸女孩说:“宿管突击检查,快回去收拾!”

可人儿一蹦三尺高,旋风般离去。看着她在门口消失,钱俊智才想起,自己还没有问她要联系方式……

晓楠,这是唯一的线索。看着那黑洞洞的门框,他灵魂中某一块碎片跟着她走了。有人想来填补她的空白,被他一一婉拒。手里的触感,怀里的温度,都是她……他想要尽可能保留得时间长一点,再长一点。

学生会副会长的好处,就是很容易拿到一个人的资料——只要那个人稍有名气。

第二天上课时,钱俊智出现在顾晓楠前往教室的必经之路上。

“嗨,顾晓楠!”

顾晓楠并不惊讶,看着他淡然点头:“你好。”她态度和蔼,眼睛还是寒星一样。钱俊智快要溺毙在那潭该死的星空中。

“我和你同学院不同专业,今天可以一起去上课。”

“但是我们今天实习。”

钱俊智翘了自己的课,跟着顾晓楠去上中药实习课。在露天的中药园一角,学习辨认草药。

卵状对生、羽状对生、椭圆叶……荚果、蒴果……

他不知道这些乍看都长得差不多的怎会那么多名目,而顾晓楠还听得津津有味。钱俊智气闷得不行,他瞥到旁边一棵花开得美丽,抓过来玩,谁知那花下暗藏利刺,顿时扎得他一阵剧痛。

“哎哟。”手指腹上沁出豆大血珠。

顾晓楠偏过脑袋,促狭地眨眨眼睛。那眼神让他越发心痒难耐,正想要说话,头顶教授却发现了他,大声呵斥:“你哪个班的?别扯坏了我们的名贵树种!”

钱俊智心里一阵苦逼,在这些教授眼里,人居然没有花值钱。下课后,顾晓楠变戏法地拿出一张止血贴给他:“来,贴上。”

“顾晓楠,你是中药(1)班的才女。”钱俊智珍重地抚摸着自己受伤食指,只觉得很值,“我们做朋友,好不好?”

“听说你有女朋友了,而且还是外国语学校西语专业的系花。异地恋时和别的女生交朋友,不太合适吧?”

钱俊智有点狼狈了,大写的耿直啊!可是他还是不放弃……回到宿舍后,火速编了信息和女朋友分手。过了两天,当他再次站在顾晓楠面前的时候,只觉得自己背脊笔挺,底气十足。“我现在是单身狗了,所以这次我不想和你做朋友,我要你做我女朋友。”

顾晓楠眨眨眼睛。大学里的男生简单直白不是没见识过,但这货,简直无异于心口贴了个“勇”字的,也属大熊猫了。

当初追求她的时候大胆直白,提分手时,也绝不拖泥带水。

“晓楠、晓楠……”顾晓楠睁开眼睛,眼前出现连云齐和林宝华两张面孔,他们齐齐松了口气,“晓楠,你怎么在沙发上睡着了。快准备一下,马上轮到你上台了。”

午餐后,有一个小时休息时间,下午就是顾晓楠讲课。她从小有午睡的习惯,不小心坐在沙发上盹着了。

“好的,我去洗个脸就来。”用湿纸巾敷一下自己的脸,喷上自己兑的柠檬纯水喷雾,清爽柠檬香让顾晓楠精神百倍。

为了挣脱出去,顾晓楠大学时喝了不少鸡汤。其中一条就是为自己增值,所以她在学校里是活动积极分子,演讲、辩论、文艺、动漫一样不落。站在讲台上,顾晓楠把准备好的PPT投影到大屏幕上,清了清嗓子,先总结概括,然后一条条细说。

“档案整理一定要成系统性。有几种整理方式,编年或者纪事。我们一般都采用编年的方法。第一要整理好思路,知道自己要怎样去做;第二打开电脑编写好自己的档案计划,第三开始着手制作……”虽已很长时间没做过演讲陈述,可她台风却丝毫不减。

一口气讲了45分钟,顾晓楠唇干舌燥,看见台下却还精神奕奕,只能说:“我们休息15分钟再继续,好吗?”

“不好。”台下异口同声。

“……”

这时,一个圆胖女人站起来:“还是先休息一下吧,人家晓楠不累的嘛。”顾晓楠一看,帮自己讲话的是本村妇女主任麦洁萍,顿时感激不尽。

趁着下课休息时间,她去饮水机接水喝,听到背后传来脚步声。顾晓楠拿杯子按着出水口,头也没回地说:“洗手间继续向前走往右拐。”

身后,突然沉默了一下,然后再传来声音。

“我是来找你的。”声音温和,很熟悉。

顾晓楠接完水,回头,看见姚莘建微笑的脸,顿时脑子一片空白,第一反应竟然是紧张地推他一下:“你来找我干什么?这样那些闲言闲语会更多的!”

姚莘建手里拿了个粉色文件密封袋,举到她面前,满脸委屈:“我刚在住建局搞定资料,顾主任让我把材料给你,带回村里。”

顾晓楠才觉得自己自作多情,涨红脸一声不吭把材料收下。

姚莘建微笑着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失陪。”

顾晓楠背脊上却传来被X射线穿过一样的灼热感。那是人的视线……人类对同类的目光注视,是非常敏感的。

顾晓楠回头。

楼下的大会已经开完了,众人等三三两两地作鸟兽散。是钱俊智站在门口,正抬头仰望着她。目光相交一瞬后,钱俊智沉默地转身离去。

上课铃声响起,那是晓楠在自己手机里定的时间,她走进屋子里,继续讲档案如何整理以及工作的小技巧。

培训结束,大学生村官们自发组织聚餐。小群内接龙报名,32个村官里竟有20人愿意去。顾晓楠随大流凑热闹,把资料委托给麦洁萍带回去,自己随大队嗨皮了一晚。

“听说你们村引进了个科研基地?”席间,连云齐很关心地问。

“你消息很灵通嘛。”

“也没什么,我爸告诉我的。他等省里的人检查过后,就到这边县委挂职三年。调令已经下来了。”

“你爸?”姓连的……她脑子电光石火般一转,顿时大吃一惊。

“他们不久之前,不是才检查过你们吗?”

“连局长?”顾晓彤惊讶地看着他。毕竟“连”这个姓氏可不多见。

连云齐笑而不语。

顾晓楠脑子要爆炸,世界可真小,她挽了下额前垂下的头发:“那么以后,还真的要你多多关照了。”

“嗨,他归他,我归我。我们基本上见不到面的。”

其实现在很多好家庭对待孩子也是这种方式,故意让小孩去基层吃苦锻炼,是真锻炼,不是走过场那种。

顾晓楠回到家里,进门见顾桂英追着桃桃喂饭:“桃桃乖,再吃一口。”

桃桃见是顾晓楠,一头撞进她怀里。

顾晓楠托着她肋下抱起来一看,小丫头腮帮子鼓鼓的,便说:“张开嘴。”桃桃乖乖依言照办,小嘴巴里塞满了还没嚼烂的饭。

顾晓楠把她抱到洗手盆旁边:“吐掉。”

桃桃哇的一口,把含着的米饭全部吐掉。顾桂英捧着小饭碗进来,手里满满一勺子饭要往桃桃嘴巴里塞。顾晓楠一把推开:“够了。别喂了。”

“不喂怎么行?才吃那么点……”

“她不吃,证明她不饿!”

顾桂英悻悻地收起碗:“真是的,才吃那么点怎么行。”

晓楠气得笑起来:“小孩的任务是吃饱,不是吃光你碗里的东西。还有,都4岁了,让她坐在椅子上吃,吃不完拉倒。别再追着喂了。”

“要她愿意才行啊!”

“多坚持两次她就愿意了,你是大人!”穷家多娇儿,顾桂英已经宠坏了刘美静,晓楠要保护好桃桃。

桃桃不再被喂饭打断,津津有味地玩起了顾晓楠买给她的乐高。

她明天就要回自己妈妈身边了,晓楠帮顾桂英收拾行李,突然有点不舍得。

“大表姐现在有什么想法?”

“可能要离婚。胡家的人,这次忍无可忍。”

“那桃桃怎么办?”

“跟爸爸。”顾桂英心情也不好,抹起了眼泪,“怎么我的命,就那么苦。”

“姑妈,别太伤心了。日子是自己过的。”

第二天,刘美静回娘家接女儿。一进门,她就用过分热情的语气朝顾晓楠打起了招呼:“表妹,好久不见!”

刘美静30岁不到,曾经雪白丰腴的脸已瘦得凹陷下去。年轻时候勾魂的大眼睛,在如今尖瘦的脸盘子上,却显得大得有些过分了,滴溜溜到处打转的时候,无形中,透着一抹狡诈。

“姐姐。”顾晓楠和刘美静其实没什么交情,打了个招呼,便躲进厨房切水果。

刘美静和顾桂英的说话清晰传来:“外婆呢?”

“出诊去了。”

刘美静四处张望,似无心地说:“外婆一大把年纪了,这诊所,一年到头也赚不了几个钱,整天四处奔波,多辛苦啊!要我看,还是别干了!”

顾桂英气道:“事到如今你还说这种话?!”

刘美静捂住嘴巴:“好好好,我闭嘴,我不说了。”

沉默一会儿,顾桂英又开口问她:“你打算怎样?”

刘美静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胡浩想要孩子,就把桃桃给他们呗。我去洋山市里的朋友那里打工。”

“什么朋友?是正经朋友吗?”

“当然是正经朋友,外资企业,做办公室行政的。”

“你才高职毕业,而且好几年没有上班了,做得来吗?”

“手把眼见工夫,怎可能做不来!”刘美静漫不经心地摇着头碎碎念,然后突然回头问起,“对了,晓楠,你找到工作没有?”

话题扯到自己身上,顾晓楠不由得苦笑。呵,从小就这样。每当表姐想要扯开话题,或者做大人不允许的事情时,就拿她出来做挡箭牌。

晓楠点头:“找到了。在村里上班,离家近,能照顾家里。”

“工资多少?”

“那我可不知道,怎么着也得有三四千吧?人家可是村官。”顾桂英在胡扯,晓楠才上班一个月,还没有领到工资呢。就光是这样,也引来刘美静一阵啧啧啧鄙视:“才几千块,够顶什么用?”

顾晓楠脸上一阵发烧,她把切好的西瓜和杧果拿出来。刘美静尴尬地嘿嘿笑,她只当看不见。

“来,大家吃水果。”

要不,怎么说刘美静是顾晓楠从小的克星,就算到了现在她在表姐面前也还是㞞包一个。

培训结束之后,顾晓楠被沙洲、沙尾两条村子“借”去,继续整理档案。她转念一想,这不行,得让人帮忙。于是提出让村里的文书和妇女主任帮自己一起弄。

这要求不是平白无故提的。一般来说,在村子里能做文书的人文化水平都比较高,最低程度高中毕业,写起东西来文从字顺,比较适合整理大量文字资料。妇女主任一般都是有威望的大妈来担任,嘴皮子利索,每年的计划生育系统培训,也都要求她们去参加,并且要求熟练掌握各种报送知识。所以,一个村委里,有时候村支书、村主任,甚至文书都不一定懂得电脑知识,但,妇女主任一定懂。

顾晓楠随身带着U盘,里面是自己设计好的档案列表和各种模板。

“这个文件夹里保存着封面页、侧封还有汇总表的模板。以后有新增的内容往里头填就可以。这些是电子档案,我用Excel编写好公式了,都是自动生成的。”

“晓楠好厉害,长得漂亮,脑子还好使,不愧是张奶奶教出来的人。”

“呵呵,赵阿姨,你就算捧我到天上去,我教会了你们就得回去的。”

沙尾村妇女主任赵兰花吐吐舌头:“你这孩子!好吧,算我怕了你了。你知道检查组什么时候来吗?”

“听说是下个星期,所以全县都在加班。我们黄沙岛镇和庆丰镇是重点。”

“要人老命了!”

从档案工作中抽身出来,顾晓楠会跑到天宁湖边。

这个名字是她在整理档案的时候发现的,原来在清朝开始,就有天宁湖这名字了。

那份档案是一张发黄的剪报,上面这样写:“西江晚报本日讯:某某领导到本市视察,走访了各区,并且参观了草席厂、宁玉工艺厂、橡胶厂等我市优秀单位。某某领导又兴致勃勃地来到了风景秀丽的黄沙岛,观看了青玉岩宁玉矿洞的生产情况,做出重要批示……”报道底下小字注释:“青玉岩,坐落于黄沙岛天宁湖边。此地出产的宁玉呈罕见美丽的天青色,殊为珍贵,适宜治印作章。因此清朝人分别用来作山名、湖名。清末年本地名儒顾亭曾赋诗:‘飞白上瑶台,翻墨污蓬莱。喜得青山玉,醉寻纸笔来。’极言青玉岩宁玉的珍贵难得。”

高教授急着要配合实验动物的时间,一边按要求递交各种材料,一边已经申请拿到钱来做前期的基础设施施工。

晓楠来到天宁湖边,看见顾四娣开着挖掘机正在开路,咯咯吱吱的挖掘机声音好不刺耳,愕然:“四叔,这条路要挖开吗?”

“是晓楠啊。对,要在原来泥巴路基础上做基底硬化,搞一条水泥路直通到山下。”

“会不会破坏这湖边的环境?”

“老板特意打了招呼,要小心保护这湖边每一棵树。”顾四娣不解,“真不懂这些文化人,这破树不是哪儿都有么,不能吃不能穿的。如果按照我来干,一钩子就给钩掉了。”

“听说是这个科研基地对环境要求很高,必须要干净的空气和水……反正钱给到位了就干呗。”晓楠安慰了两句顾四娣,又问他老婆的脚,“阿姨的蛇咬好了吧?”

“多亏了你们,已经没事了。又能够种菜打鱼了!”

挖掘机的声音隆隆响,直到一星期后方才止歇。

到了发工资的日子。可巧,遇到姚莘建过来看工程进度,晓楠对他说:“来,我发工资了,请你吃饭。”

“好啊。”

谁知道,发到手上,22张红钞票,不多不少。晓楠数了好几遍,弱弱地问财务大姐:“就……这么点?”

“对,就这些。”

说好的按当地平均工资呢?如果晓楠没记错,当地平均工资早就超过三千了。这两千多,足足少了三分之一。

“镇办代扣社保部分,等两个月之后转正,就给你们统一购买社保。”镇办财务大姐蓉姐姐这么跟她说。

顾晓楠好像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继而苦笑。这两千块钱,朝九晚五,当得上血汗钱。

还是遵守承诺去请姚莘建吃饭,姚莘建似乎早就知道她窘迫,笑道:“好了好了,我是男人,我来吧。而且今晚还有别人。”

“是谁?”

“一个贵人。”

抱着一肚子疑问,顾晓楠坐姚莘建车去了市区。

这儿是城里不错的网红村,沿着湖边建设,小屋错落有致,以特色餐饮为主。在魔方音乐餐吧坐下,顾晓楠一再追问是什么贵人,姚莘建只说来了就知道。过一会儿,他眼睛一亮,对着她身后招手:“俊智,这里。”

顾晓楠瞬间石化。这个世界上同名同姓的人很多,但很不幸,这位俊智,却是她的前男友——钱俊智。

“你好。”顾晓楠硬着头皮打招呼。

“好久不见。”

姚莘建好奇地问:“你们认识?”

“是的。”晓楠很快调整好心态,点了杯酒,默默喝了一口。

姚莘建说:“我们老板打算和俊智所在的仁心医药公司合作,把新开发的药交给俊智来代理。”

“承蒙高教授看得起我。”

接下来,两个男人开始谈工作。顾晓楠觉得这事跟自己完全没有关系,越发纳闷为什么姚莘建要巴巴地把自己从岛上拽出来。

谈完了工作,钱俊智先告辞。

姚莘建忽然问顾晓楠:“你觉得钱俊智怎么样?你了解他吗?”

没有急于回答,顾晓楠反问他:“为什么这样问?”

姚莘建没有隐瞒,说:“我外公看中了他,想要撮合他和小丽。我外公对他非常欣赏,想用他把朱小丽身边那男人换掉。晓楠,你看人一向很准,这次就当帮我个忙。”

晓楠很羡慕朱小丽,公主就是公主,终身大事,一堆人为她操碎了心。她想了想,觉得这个问题,着实难以回答,只能说:“钱俊智很上进,是个潜力股。”

“对吧?我也觉得他是潜力股!”英雄所见略同,小姚很开心。

得到顾晓楠的肯定之后,小姚紧锣密鼓地张罗如何拆散表妹,以及如何撮合潜力股钱俊智和表妹的婚姻大事上了。

夜深人静。顾晓楠默默对着桌子上那22张红色“老人头”,长吁短叹。她打开电脑,终于敲下了那三个字:“辞职信”。

没法活的工作,死水一潭的氛围,她真的待不下去了,不如趁着试用期还没有结束,辞职走人吧。一封800字的辞职信,顾晓楠写了三个小时才写好。

全部捣鼓好之后,楼下的老式挂钟已经响了四下,她和衣倒在床上,很快到天亮了。把U盘带去办公室,正准备打印,却见到高教授一早就到了。

“晓楠,早。”

她敬重高教授,敬重所有有学问的人,遂打招呼:“高教授,早。”

“顾主任还没有来吗?我来送礼。”

“送礼?现在不兴这个。”

“不不,这份礼物,你们一定喜欢。”

见他说得那么斩钉截铁,顾晓楠不由得伸长脖子往高教授手里看。但高教授手里,什么都没有。

他笑着解释:“这份礼物啊,手里可拿不动。来,你看看。”

门外停着一辆皮卡,后面的车斗上满载着果苗。

“这是我特意从园林专业朱凯文教授那弄来的良种百香果苗,甜度比市面上要高5个百分点,而且抗病害抗虫害。算是我对乡亲们一点小小回报。”

原来高教授也知道科研基地没办法看到肉眼可见的效益,决定补偿他们。如果在昨天,顾晓楠会很开心。可今天心里有事,答应起来,有些兴致缺失。不过作为一个负责任的“五好”青年,她到底还是帮忙打了顾金来电话,召他出来看了这份厚礼。

高教授终日和年轻人打交道,怎会看不破顾晓楠那点心思,问她:“你看起来不太高兴?”

“嗯。”顾晓楠答得百无聊赖。

高教授突然看到桌面上,放着一张A4纸,眉头一皱:“辞职信?”顾晓楠用办公室打印机打印自己的辞职信,放在桌面没来得及收起,被高教授发现了。

她窘迫后,无所谓地叹了口气,自觉无施不可对人说:“是的,我打算到外面闯闯。”

“那你找好下家了吗?”

“……”

“裸辞?”

“……”

高教授沉默片刻,突然说:“晓楠,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你曾经应聘过我的实验助手,最后我选了姚莘建。”

“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晓楠心头狂跳,脸上火辣辣的,很老实地点头。

“因为你的履历太杂。没错,辩论队、社团骨干、社会实践都有,但能力驳杂不纯,等于没有长处。和你相比,姚莘建大学四年专心深造,而且已提前在专业刊物上刊发了论文。他曾经复读两年,所以比你们年纪要大却同年毕业。但这恰恰锻炼了他的心智,他清楚自己要什么,而且知道怎样达到目的。”高教授深深地看着她,意有所指——这就是我选择他的理由。

脸上那火辣辣的感觉越发浓烈,晓楠别过头,小声嘀咕:“这不公平……”

“这世界本来就不公平。与其会很多,不如专一项精。村官虽不属体制,但也是入档案的。你工作一个多月就换另一份,等于这段时间的精力白费了。而且你下一份工作的用人单位会怎么想你?现在辞职,对你有百害无一利。”

顾晓楠情绪崩溃,泪盈于睫:“可是这里工资这么低,周围又全是没有共同语言的村民,道不同,不相为谋,我真的干不下去了!”

“我不觉得你的道与村民的道,有什么不同。你真以为到了外面,就能拿高工资,然后工作轻松,同事还和气?”

“这……”顾晓楠无语凝噎。她终于明白,这就是个围城。

高教授真诚地建议:“给自己一点时间。反正也就两年,掰着指头数,也才二十四个月。坚持两年之后,若还想离开,再走不迟。”

顾晓楠无语地看着高教授,碎碎念:“教授,您这话怎么和我姑妈说的一样,你们串通好的?”

高凌云微微一笑,拍拍她的肩膀:“因为我们都是老人了。老人的经验,多是大同小异。”

顾晓楠还在犹豫不决,见顾金来已经到了办公室门口,一咬牙,转身就把桌上的辞职信抓到身后,默默撕碎。

顾金来一进门,很高兴地看着她:“高教授,这么好的礼物,怎么感谢才好。我要向我们支书打个电话汇报一下。”

沙头村村支书顾桂顺,被选去省会洋山市学习三个月,眼下学习时间才过了一半。

顾晓楠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传给顾桂顺。没一会,顾桂顺电话就打回来了:“好啊,这些是难得的两种果苗。先感谢高教授,等下星期收了粉葛,就可以下种了。”

“那意思就是我们收下了?”

“先收下。看看谁愿意种的,可以来领,全凭自愿。如果都不愿意的话,就拉到我家去,我们自负盈亏。”

顾桂顺这意思,算是给大家兜了底。顾金来吃了定心丸,越发感激高教授。

高教授说:“不客气。走,我们去工地瞧瞧。”

工地上。硬底化及基础设施工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高教授满意而返。

高教授送来的百香果苗并没有想象中受欢迎,大家都持保守态度,拿个两三株种在院墙角落试试看而已。一车子300株果苗,最后剩下一半。按照顾桂顺吩咐,顾金来把那一半运到他家里。顾桂顺老婆周小梅是实诚人,马上把自己刚刚收割完的粉葛田腾出来,种上了那些百香果。

顾金来自己倒是挺心疼的:“你这片可是良田哪。今年粉葛丰收,本来价钱就低,赚不到什么钱,你还腾最好的一片来种这玩意儿,万一亏了怎么办?”

“亏了就亏了。你自己也说了,粉葛本来就赚不到钱。”

他们站在田头,收粉葛的人开着皮卡来了。

顾晓楠见周小梅忙着说话,她自觉过去帮忙过秤、收钱。虽诊所的中医中药,她早已做得得心应手,但这方面却笨手笨脚的。

周小梅见她连钱都数不清楚,含笑上前:“还是我来吧。”

“一斤粉葛5毛钱。这儿5000斤,哪,2500。拿好。”25张红票子,周小梅翻来覆去地数,确保没有错了,才放进裤腰带里的暗袋中。

顾晓楠顿觉毛骨悚然。她昨天嫌弃自己一个月2200的工资,整整嫌弃了一晚上。但周小梅辛苦种一季粉葛,全都是高产良种,整整三个月,最后才得了2500?!也就是说,她的平均月收入,是800多!想到这,顾晓楠忍不住问她:“伯娘,这么低的价钱,你也卖?”

“怎么不卖?能卖出去就不错了。你看看那边老四的田,上千斤粉葛还堆着。他们家的品相不好,人家才给3毛钱,他嫌低不卖,宁愿烂在地里。肥料钱还没有结呢!”

一番话,说得顾晓楠心里很不是滋味。张凤妹靠诊所养活一家人,所以顾晓楠虽身在农村而不务农,却不知农民竟艰难如斯。

“伯娘,我明明记得,这东西在城里卖三四块钱一斤呢。”

“零售的和批发的怎么好比,何况咱村交通条件不好,运出去都要成本。”周小梅听天由命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顾晓楠心里有根弦被触动了,她觉得自己有必要为他们做点什么。

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顾晓楠特意到市区一趟。第一次做这种事,她心虚,于是拉了姚莘建作陪。小姚还一脸蒙:“不就是逛个超市,为什么要拉着我?”

“少废话,你给我打掩护。”她在对着价格牌子,把几种村子里常见的农作物价钱一一抄下来,逛完了大超市之后,去逛X大妈之类的连锁菜店。她发现这些菜店里的零售价居然比超市还贵,最便宜的,是那种污水横流的传统菜市场。

“这不出奇啊,这些店都装潢考究,而且地处商圈,不论是房租,还是雇用的这些穿着围裙、戴着帽子、个个礼貌微笑的小哥哥小姐姐们,成本都得算进去。五毛钱的菜卖五块钱,很正常。”理科生姚莘建谈起这种简单成本核算数学问题,侃侃而谈,有理有据。

顾晓楠却总是觉得中间哪里不对,一时又理不清头绪,只能说:“能不能想办法,把我们村的作物,直接拉进卖场?”

“你最好打消这个念头,这些菜店通常都有直供商的。”

“可是5毛钱一斤地压价,也实在太糟践人了。”顾晓楠想起来就气。

“小姐姐,这是市场定律。物多价贱,你没见今年毕业大学生人数创新高,连带着人才起薪也低了?”

顾晓楠翻了个大白眼,却不能不承认,姚莘建说得有道理。识时务者为俊杰,她暂时放弃了天真且不合实际的想法。

回到家里,张凤妹数落她:“你最近太野了,诊所也不去。听说还打算辞职,你到底想要怎样?”

“我已经不想辞职了,做满两年再说。奶奶,你打算怎么办?”

“最近你姑妈想通了,答应过来帮忙。”张凤妹斩钉截铁地说,“无论如何,我都会把诊所一直开下去。”

“那就好。”

刘美静离婚之后,果然按照她自己的计划一样去了省会洋山市,而且一去就石沉大海,无声无息。桃桃被安置在她爸爸家里,姑妈去看了几次,说是被她奶奶养得白胖,算是放下心来。放下心来的顾桂英沉默和苍老了许多,天天在诊所里坐班,给张凤妹打下手。张凤妹因此腾出空来准备家里一年一度的大事。

“重阳节快到了,要准备去拜祭你爷爷。到时候全家人都回来,晓楠先帮我准备一下。”

“可是我爸妈不回来,他们公司不放假。”

“我知道,他们打电话跟我说了。”张凤妹眼中闪过一抹黯然。

当年因为张凤妹不允许顾桂生生二孩,顾桂生夫妻和母亲留下了心结。顾晓楠高中住校离开家里之后,顾桂生一意孤行,辞了政府雇员的工作,成为大龄北漂。也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够一家团聚。顾晓楠相当于由张凤妹带大,父母情薄,祖孙情深。

但是张凤妹很快振作起来:“你爸妈不回,但你三叔一家会回来。所以还是要准备好的。房间要打扫,还得买油买米。你三叔最喜欢吃四娣媳妇晒的鱼干,我明天就去订两斤。”

黄沙岛的风俗很奇怪,一年拜山拜两次,一次在清明,一次在重阳。听说是客家人融进来的时候传来的风俗,重阳节这一次,还要更隆重一些。

顾晓楠忙乎了几天,百上加斤,又或者说雪上加霜。应组织要求,重阳节登山游客众多,为了更好地维持景区秩序。安排庆丰镇、桂塘镇和黄沙岛镇三个区村官们,在重阳节前后三天到鸡笼山风景区内轮值。节日期间的管理,由鸡笼山景区管理局的服务部主管,三个区的镇府协管。这意味着,重阳节三天,顾晓楠不能留在家中了。

国庆假期过后的第一天,姚莘建起了个大早跑来看工地。秋高气爽,在这种天气中下乡,无异于郊游。小姚出差一趟,从北京带回好吃的北方水蜜桃,而对于晓楠来说,吃水蜜桃尚在其次,终于有人能够倾听她心底郁闷,才是最重要的。

“你不想见到你三叔一家吗?”小姚问。

“从有记忆开始他们就很少回来,这几年更加见不了几面,同陌生人差不多,相处起来挺没劲的。”顾晓楠烦闷地说。

“别这样,好歹也是你的骨肉血亲。”

“血亲?奶奶当年克扣我爸和姑妈的伙食费,供三叔去读大学。最后他在省城站稳了脚跟,却翻脸不认人!”顾晓楠一想到三叔一家,就来气。

“哇,怨气好大。”姚莘建头一回见到她如此发火,吐了吐舌。

顾晓楠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接着说:“我爸一份工资养奶奶、养爷爷、养我妈和我,还要补贴姑妈。爷爷在病床上躺了几年,三叔才回来看了两次。最后爷爷快不行了,硬生生挺了三天才过去,走的时候,眼睛都没合上!

“我爸和姑妈都说就是为了等三叔,可三叔却说要开会。对亲生父母都这样,何况是我们这些侄女。”顾晓楠恨恨地折断手里的一根树枝,又说,“我这不是怨气,我就是看不过眼。有些人,当家里是血包,缺血了就回来吸两口。其他时候,跟死了没两样。”

“那么,这次他们回来又要吸什么血?”

“呵呵,这就好玩了。他们听说爷爷的祖坟风水好,能保佑后代事业发展,所以特意回来,求老爷子保佑。”顾晓楠脸上满是讥讽的笑。

这个理由,就连姚莘建也不由得“呵呵”了两声。

“算了,不说这些了,一起去看看我们的工地吧!”姚莘建拉起顾晓楠,翻过一个小山头。

眼前豁然开朗,天宁湖畔变了个天地,晓楠不由得瞪大眼,哇的一声叫了出来。

原本狭窄的土路,以及路两旁的植被,都被挖掘机全部铲倒。整个路面,一下子拓宽扩至3米,再用压路机压平,倒上18厘米厚的水泥,再浇上柏油,真是下足了本钱。这条路修得比村里很多道路都要好得多,两人开车直接到了青玉岩下。

来到工地前,便听见轰隆隆的机器交错声,顾晓楠看见推平了约二十亩的地面上,工人们井然有序地忙碌。工地上铺设了进口的塑胶便道,并没有污水横流的情景出现,她觉得大开眼界,赞叹道:“我听说你们联系工程师,然后在村里雇用熟手工人来工作,原来是这样施工吗?”

姚莘建说:“实验室的基础设施要求和一般设施不一样,必须经过专业人员指导才行。现在这个进度就差不多啦……”

小姚拍了好多照片,准备回去汇报工作。一回头,却不见了顾晓楠,他急急绕场找了一圈,最后在湖边找到了她。却见她蹲在湖边大叶榕树下,撅着屁股,也不知道在干什么,于是上前低声叫她:“晓楠……”

顾晓楠头也没回地“嘘”了一声。

地上灰扑扑一团,姚莘建以为是破布的东西,忽然动了一下,一张黑色小嘴从灰毛里伸出来,发出啾啾的声音——原来是小水鸟从鸟巢里掉到地上了。她脱掉外套绕了左手两圈,包得严实。然后她抓起那毛团,右手抓住树枝,长脚一伸,翻身跃起跨到树杈上,手脚并用爬了上去,身手好得出奇,姚莘建看花了眼,下意识地举起手机,把镜头对准了那灵活的身影……

顾晓楠找到鸟巢,见鸟妈妈不在,就把幼鸟放回鸟巢中,自己向下一看,犹豫了——上树容易,下树难。姚莘建走到树下轻声说:“你跳下来,我接住你。”

“可以吗?”

“相信我。”姚莘建抬头看着顾晓楠,点了点头。顾晓楠向下挪动屁股,找了个合适的位置,纵身一跃。就算她体重只有90来斤,也吃不住这从天而降的大力冲击,一下子女上男下,把姚莘建扑倒在地上。

幸好两人都没有受伤,对望一眼,相视而笑。笑声惊飞了树上水鸟,两人悄悄走远。只见一只浑身雪白的大鸟飞到鸟巢上,张开嘴巴喂食小鸟。顾晓楠轻声说:“真是太好了……鸟妈妈还安心在这儿孵小鸟。你们保护得真好!”

姚莘建倒是理所当然:“那是应该的。”

“黄沙岛,是不是最后一片净土?”

“如果说是相对于三角区城市群而言,我承认,这儿自然条件优越,极其难得。”姚莘建指着南边,说:“过了河,开车20分钟可以到高铁站。坐上轻轨,30分钟可以抵达省会洋山市。开车一个半小时可以到飞机场。站在这里,你能不能想象得到,离城市这么近?”

“你说得好像很难得。可惜,我在这儿过得不快乐。”女孩垂下睫毛,星眸黯淡。

姚莘建忽然问:“我听高教授说了,他说你想要出去闯一闯,是为了你男朋友吗?”

顾晓楠撇撇嘴,“我们早就分手了。”

“那你为什么还不死心?”

“不到黄河心不死。”

姚莘建叹了口气:“晓楠,你属于这里”。

“我不这么认为啊!”姚莘建不说话了,晓楠有些后悔,只好喝水掩饰。过了好一阵子,姚莘建才说:“我父母的婚姻,是典型的失败案例,但是他们至今没有离婚。”

“叔叔和阿姨感情不是一直很好吗?”

从晓楠记事起,顾桂英就说,当年教育局局长千金小姐,委身下嫁民办教师,感天动地。看到韩剧里的感情戏,顾桂英还讥笑电视剧情太虚伪,要看就看真实发生在身边的。姚莘建突然这么说,有种一锤子狠狠地打碎幻境的破灭感。

他接着说:“在我小时候,他们的感情,的确很好。可后来,随着家里环境慢慢变好,大家本性显露。双方从小养成的生活习惯无法互相迁就,在日积月累下,渐渐成了一对怨偶。”

顾晓楠一向一根筋,直接问:“既然彼此无法迁就,为什么不离婚?”

姚莘建笑笑,看着她说:“我妈说,这是她选的路,没有怨言,就算跪着也要走完。”

顾晓楠意识到姚莘建言下之意,摇了摇头,说:“姚莘建,找工作和嫁人,是两回事。”

“可对于现代女性来说,是一回事。高高兴兴是两年,满腹怨言也是两年,还不如开开心心过。”

“唔,你说得对。不过我工作尽心尽力,而且渐渐成为各村红人。因为他们都想要我帮他们整理档案。”

姚莘建深深看着她:“其实,你还可以做得更多。”

顾晓楠眨巴着眼睛:“比如说?”

姚莘建摊了摊手:“我也不知道。”

顾晓楠翻了翻眼,挥手就要打他,姚莘建笑着远远逃开。一打一逃,之前的僵硬气氛消失无踪。 zLV6Xvr66tqv0UqQbF5AKbw6DvnJ9FbLr6o5/Y0LmJaPTo7joN+LTqETEGxzZrF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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