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毕业生数量创新高,加上去年还没有消化掉的人数,就业形势严峻,传来的消息每每叫人气馁。
这天,又结束一场招聘会的赶场,顾晓楠回到家里天已经刷黑。
张凤妹走过来,说:“你看看你,天天这样像什么?不见人影……我这边却找个人帮忙送药都没有。”
顾晓楠脱下高跟鞋,揉搓着酸痛的脚趾,说:“奶奶,我真不想回去。”
“你为什么就是这么固执?”张凤妹很失望。
就在这时,顾桂英这时满脸喜色地跑过来:“晓楠,他们都说有你的好消息,你被录取了!”
“哪里听到的?”晓楠趁机中止了和奶奶的争执,转移话题。
顾桂英说:“顾金来说的。他有个朋友的儿子也被录取了。”
姑妈是真心为她好。张凤妹却不满地问:“桂英,你对这件事是不是上心得过分了?”
只是这种话,都被顾桂英刻意放在后脑勺去了。顾晓楠顿时打起精神,拿出手机登录人社网站。果然,她以第十名吊车尾的成绩,进了大学生村官的录取名单。
从笔试第一到面试第十,这个车祸现场也算够惨烈了……还好,能过海就是神仙,被录取了就好,起码不用进人才市场继续苦海求生。顾晓楠狠狠地松了口气。
顾桂英这时对张凤妹说:“妈,晓楠已被录取当村官了。我看,还是不要逼她了吧。”
“哼,你们就会惯她!进那些单位抄抄写写的有什么用?黄金万两,不如一技傍身!”话虽这样说,张凤妹看起来暂时还是让了步,她还让晓楠发信息给远在北方打工的父母,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
……
朱小丽闯进实验室,把穿着实验袍子的姚莘建拉出来:“姚莘建,你以为你躲在这里我就找不到你了吗?”
“小丽,这次你又想要怎样?”
“快打电话给我爷爷。”小丽拨通了朱老爷子的手机,不等接通,塞到姚莘建手里。
“快对爷爷说,我现在穷到卖手机,你才把这个手机在店里赎回来。”
姚莘建皱眉:“小丽,你以为外公会识破不了你的诡计?他老人家吃过的盐比你走过的路还多!”
“我不管,爷爷最相信你,你说什么他都会相信的。林启涛想看五月天的演唱会,还要特等座那种。我已经答应他了。”
姚莘建抬起眼,只见实验楼外,杜英树下,穿着潮牌衬衫和破洞牛仔裤的帅气男生走来走去。
人对视线天然敏感,男生有所觉察,抬起头来,对着姚莘建欣然一笑。姚莘建知道,表妹已经情根深种,被丘比特蒙住了眼,就算华佗重生都没办法救治。
电话这时候通了,传来苍老威严的声音:“小丽吗?爷爷说过了,你不和那个男的分手,我是不会再支付任何生活费给你的!”
“……”姚莘建等老爷子在电话里发了一通脾气,才开口,“外公,是我。”
老爷子愕然:“小建,怎么是你?”
姚莘建摸着良心,把朱小丽要求他说的话重复一遍。他演技极佳,台词念得深情恳切,老爷子立刻相信了他,说:“唉,这次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这样,我把小丽的生活费交给你,你按月支付给她,一个子儿都不许多。”
“好的。”姚莘建允诺。
“我们老朱家的人不能当冤大头。哼,什么真爱,还不是为了钱!”
姚莘建不说话了。外公又嘀咕了几句,才挂了电话。姚莘建把手机抛还给朱小丽,面无表情。
“表哥,我爱你!”朱小丽叭叭扔来飞吻。
姚莘建一言不发,回身要走。朱小丽急了,上前扯住他白大褂后摆:“等等!表哥,钱呢?”
“你没听外公说吗?过会儿再转给我。”
“那你先给我一点,让我把演唱会的票买了啊!”
姚莘建黑着脸,转了三千块钱给朱小丽,朱小丽拿了钱之后欢呼着往外跑,红色的裙摆像花一样在阳光下冉冉开放。
回到实验室,高教授迎面走来。
“姚莘建,和我一起走一趟,看看那几块备选的地址。”高教授极为重视手头这个项目,在Z市周边近郊选了好几个准备建科研基地的地址。
原以为很简单的一件事,谁知道在鸡笼山脚下了车,却看到一片黄泥汁液四处流淌,挖掘机隆隆作业。高教授铁青了脸,问带路的村主任:“不是说这儿有天然山泉水,而且还有绿色植物的吗?”
“等这条路修好之后就可以恢复了。”
但姚莘建看到的,却是半山上的引水渠也被挖掘机机油污染,黑乎乎的机油一滴滴融入清澈泉水中。如此一来,就算看起来还是青绿的泉水,也绝不能用来饲养实验动物了。
乘着这个机会,他连忙对高教授说:“教授,来都来了,不如我们跑远一点,过渡去黄沙岛看看?”
“呵呵,我知道黄沙岛是你老家,你这是想为自己家乡添砖加瓦吗?也行,走吧走吧。”
高教授年纪大了,跑国道费神,换成姚莘建当司机。姚莘建驾驶技术了得,把车子平稳开上渡船。过渡的时候也不多话,让高教授自行感受那江风,还有朗日黄沙。
在黄沙码头上,高教授见到有渔民自江中心返回,停泊在大船旁边。舱底有亮闪闪的渔网,网中央是小鱼小虾,活跳跳的。这番景致,让高教授暗暗点头。
“我老家在沙头村,位于岛的上游,那里水质更好。”
高教授摇头:“河水可不行。”
姚莘建忙解释:“黄沙岛中央有山,山上有天然泉眼。我们本身食用的是山泉水,而不是河水。”
高教授一听,又增加三分欢喜。
终于到了目的地,高教授刚下车,便忍不住“哇”了一声。
一处天然的湖泊,形如镜面,湖边杂草杂树丛生,只有砍柴人走出来的泥路。湖东边就是山,说是山,不过是一块几百万年前形成的大岩石,没有长出草的地方暴露着黑黑白白的石灰岩质地,泉水即在山上及地下冒出。
“我怎么就没想到,我们这是喀斯特地貌,岩石有天然过滤作用,早该往这些孤岛上来找。”高教授摸着秃脑门,喃喃地说。
姚莘建看高教授这神色,便知道事情成了九分,微微一笑。
剩下的工作是找村主任来谈。高教授自不管这些琐碎事务,全权委托给姚莘建。只留下一句话:这块地,志在必得。
合作过程又是七拐八弯的,姚莘建联系到顾金来。
谁知道顾金来摆出笑脸:“小姚啊,你回家里看看,很欢迎。但这几年上头管得紧,要承包地手续很麻烦,要开村民代表会议,还要班子内部通过,留会议记录什么的。我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算了吧?”
再软的钉子也是钉子。姚莘建碰了一鼻子灰,摸摸鼻尖,心里不是滋味:“这个,就算是走流程也没问题,我们可以等。”
顾金来说:“这个是真没办法。先吃个饭吧?你四婶知道你喜欢吃我们这边的清炒笋尖,现在去市场买菜去了。”
“不客气。”姚莘建识趣地离开顾金来办公室。
出门的时候,和一个年轻人擦肩而过。这年轻人比姚莘建大几岁,身材高大,皮肤黝黑,右耳戴一只金耳环,手上一块帝陀手表,金色的。
“小潘,你终于肯劳动大驾过来啦!”顾金来热情的声音自屋里传出,音量高达90分贝以上,非刚才那番客套话可比。小潘笑嘻嘻往外掏烟:“四叔,这不刚送了晓彤回家,就马上赶回来了嘛。女人,麻烦!”
他拿出来的是软中华。顾金来倨恭分明,小姚同学大受打击,气得在小卖部坐下来,挑选最大盒的蒙牛三色雪糕买来狂挖。甜滋滋、凉沁沁的雪糕入口,就连有人在身后喊他名字也听不到。头顶突地挨了一下。
“姚莘建!”他愕然抬头,看到一张精致的鹅蛋脸,小小巧巧的,皮肤雪白晶莹,眼睛黑葡萄一般……正是顾晓楠,她浑身冒汗,把背上鼓鼓囊囊的背包一甩,一屁股坐在长椅上,手里拿了个和姚莘建同款的雪糕,边吃边问:“好巧啊,你这是去哪了?我这边刚过河帮奶奶拿进货的药来着……”
姚莘建被她的爽朗感染,心情欢快起来:“刚从村委来……过河么?这么热的天,难为你在外面跑。对了,你村官录取了吧,什么时候上班?”
顾晓楠说:“下星期一吧。等等,别动!”趁着姚莘建愣神的工夫,顾晓楠忽然凑近,冷不丁伸手在他脖子上用力一拍!
“咝!”他吃疼,嗷一嗓子跳起来。还没来得及发怒,却看见地上一只大马蜂痛苦挣扎。
“还好没蜇到你。”顾晓楠说,“来,我这儿有驱虫的万金油。”
她从随身包包里取出万金油,那拇指大的暗红金属圆盒装万年不变,姚莘建顿时倍感亲切,不由得笑了,于是乖乖坐着不动,让顾晓楠为他擦得满身馨香。
“小时候我在家里,小猫惹了很多猫虱回来,咬得我满身包包。我妈没发现,是你奶奶发现的,带我去抓虱子、药浴擦洗皮肤,然后给我万金油随身带着。”
“你爸妈工作都忙。”
姚莘建母亲下嫁村夫,几乎闹到和家里决裂的地步,委屈在村小学里。堂堂师范大学学生教流着鼻涕的孩子,很是吃了几年苦。后来朱老爷子到底不忍心女儿受苦,把女儿女婿都调回市区高级重点中学当老师,姚莘建也就跟着搬走了。
而顾晓楠,就是姚莘建妈妈启蒙的。她还记得开学第一课:“她教我们《弟子规》《三字经》,还规定我们背熟。我以为天底下的老师都这样教。谁知道上了中学才发现,别人第一课就三个字‘开学了’‘放学了’。完事。哪里有那么多‘有余力,则学文’。”
“后来更过分,强迫我们背《大学》,‘是故君子必慎其独也’,老天!”
两人哈哈大笑,那边张凤妹经过:“晓楠,我出诊去了。顾老四小媳妇今晚估计要生。我得陪她去医院去,你早点回家。”
“好的。”
姚莘建看着张凤妹骑着男装摩托车突突远去,轻声问:“你还是那样?”
顾晓楠沉默片刻,“一直这样。”
小小一间诊所,束住所有想飞的念头……顾晓楠常常觉得自己就是日本动漫里的地缚灵。
“交给你姑妈不行吗?”
“奶奶说姑妈水平不行,跟不上。”
“那你……就打算一辈子待在这儿?”
顾晓楠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眸,嘴巴张了张,却避过不答。看着她瞬间黯淡下去的神情,姚莘建暗暗后悔。
两人顿时沉默下来。
姚莘建默默挖着自己那份雪糕,气温高,雪糕早就融化了,成了甜腻腻的水,特难吃。直到顾晓楠离开,姚莘建才起身结账。
老板娘笑眯眯地告诉他:“晓楠已经把你那份也买单了。”
姚莘建一拍大腿,想要追上去还钱,可哪里还有晓楠的身影?
顾晓楠回到家,正好见到顾桂英神色匆匆地准备出门。
“姑妈,这么晚了,你这是?”
“晓楠,你回来正好。我这几天不在家里住了,你晚上一个人在家,小心看好门户。”
“你去哪里?”晓楠一怔。
顾桂英烦躁地抱怨:“还能去哪!你那不争气的表姐夫,学人当小庄家,现在人家中了彩票没钱赔,跑路了。可怜你表妹自己在家没人管,我得过去管两天孩子!”
晓楠一听,连忙让到一边,看着顾桂英骂骂咧咧地从她面前走过。
“那你要小心点!”
“我知道了!”
从小到大,类似的场景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顾晓楠习以为常。这个家,从来就乱七八糟……比起姚莘建,顾晓楠觉得自己生来就是一副烂牌,而且眼下连自艾自怜的工夫都没有。
一边做饭,一边看驾考题目,听说当村官不会开车可不行,她打算趁这段时间把驾照给考了。
张凤妹一宿没回。直到第二天早上六点,她才打电话给顾晓楠:“晓楠,我在镇医院。你煮点稀饭,再煮两条咸鱼等我回来。”
顾晓楠答应后,淘米把粥煮上。然后放下房梁上吊着的装咸鱼的篮子,这些咸鱼都是江里活鱼捞上即生晒而成,挂在空气流通的地方,水分流失,硬邦邦的,能打死狗。取了咸鱼,大力砍成小块,江鱼活杀制成咸鱼也鲜甜,不需要放任何姜丝蒜片之类。放少许水、盐、酱油、糖,中火煮开后再小火慢炖。
十五分钟后,咸鱼煮好,用小砂锅盖好保温。又过了十五分钟,稀饭熬好,水米柔腻如一,关火。不一会儿,表面即凝固一层厚厚的米皮。就在这时,隔壁院墙突然冒出一句:“好香啊!”
顾晓楠很吃惊,她看到姚莘建笑嘻嘻地爬上杧果树,失声喊:“姚莘建?你没走?”
“对。在大鸟家里留了一晚上。”说话间,姚莘建的哥们儿陶柱坚拎着买好的豆浆油条从门外回来。他听见姚莘建要去晓楠家蹭饭,而不在自己家里吃,一阵鄙视:“好啊,打发我去买了早餐又不吃。我不管,你得把我的豆浆油条吃完,我去晓楠家蹭饭。”
喧闹间,顾晓楠发觉不对:“怎么今天不见四婶出去开店了?坚哥哥,你有见过四婶吗?”
陶柱坚领子被姚莘建抓住,扭脸道:“没有。”
陶柱坚的院子对着顾金来大院的后门,顾金来家里开了一个饭店、一家小超市,四婶管小超市,平时习惯走后门。
坚妈妈的声音从楼上传来:“昨晚她儿媳妇不是作动嘛,你奶奶也过去帮忙了,现在一家怕是都在医院吧?”
“不,我奶奶说四婶留在家里的。”顾晓楠职业警觉生起,拔腿就跑,“不好,怕是有意外!”
她冲到大院后面,姚莘建紧跟着她,握着她腰肢向上一顶,顾晓楠灵活地爬上墙壁,翻墙而过。一切都跟十年前一样,分毫不差,配合得默契无间。
陶柱坚看得目瞪口呆。
陶妈妈掩嘴笑:“他们俩从小就喜欢一起淘气。”
翻过墙壁,顾晓楠就知道大事不妙:顾金来老婆梁映红脸朝下倒在门口,买好的菜乱七八糟摔了一地。她赶紧翻过梁映红身子,掌心按压胸口,发现还有起伏,才松了口气。
急救措施后,梁映红微微睁开眼睛:“头晕……”
姚莘建和陶柱坚在外面用力拍打大门:“晓楠,里面什么情况?”
顾晓楠跑过去开门,“你们快帮我把她扶到诊所去”!
陶柱坚开来摩托车,姚莘建和顾晓楠一左一右把梁映红扶到车上,不顾村道崎岖,一路风驰电掣送到诊所。
到了诊所就好办了,顾晓楠拿来氧气给梁映红吸上,又熟练地给她挂水。
姚莘建看见墙上的执业医师证件复印件里并没有她的,低声问陶柱坚:“这算不算无证行医?”
“别胡说!”
“据我所知,晓楠学的是中药。这事儿,可不能儿戏。”
“你们饱汉不知饿汉饥。村里要不是有晓楠帮着张奶奶,诊所早就开不下去了。”
梁映红呼吸渐渐平稳,吸完氧,脸色恢复红润:“老毛病了,家里没人,幸亏晓楠机灵,要不我这条老命就交代在这了。”
“乡里乡亲的,算啥啊。”
顾晓楠十分感谢姚莘建和陶柱坚:“谢谢你们帮忙,回头我请你们吃饭。小姚你什么时候走?”
“我还有事情要办。”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车子急刹声,双眼布满红筋的顾金来冲进来:“晓楠,你四婶没事吧?”
“我没事。”梁映红说,“孙子呢?”
“在保温箱里,8斤多重,大胖小子呢。”
人逢喜事精神爽,梁映红咧开嘴笑起来,整个人瞬间精神了不少。
顾金来则掏出一大沓钞票,塞进顾晓楠手里:“晓楠,这次真是多亏了你。感激的话叔就不说了。来,拿着。”
顾晓楠双手乱摆:“我不收。诊金你给我奶奶就行。”
“嗐!你这孩子!算了算了,我回头跟奶奶说。”因为这个诊所,村子里无论辈分大小、职位高低,一律称呼张凤妹为“奶奶”。
姚莘建眼睛自从顾金来出现后就没有离开过他。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趁着两人说话间歇工夫,小姚厚脸皮上前:“顾主任,昨天的事,我还想跟你谈谈。”
“你谁呀?”顾金来早把姚莘建忘了。
姚莘建好不尴尬:“是我,姚莘建。在湖边建科研实验室的事情……”
“那个稍后再说吧!”
两人的三言两语间,顾晓楠瞬间想起了姚莘建此行的目的。她有心想要帮姚莘建一把,却苦于不知道怎么开口,在边上干着急。
就在三人沉默的当口,梁映红忽然说:“刚才是小姚送我来诊所的。老公,你帮帮他呗。”
顾金来顿了一下,又瞪了她们一眼。
姚莘建知道机会就在眼前:“顾主任,我们不会短了地租的。外头市场价多少,我们合同就签多少。而且您知道,我们搞的是农业科研实验,不会污染这里的环境。请您看在我小时候在这里住过几年的分上,帮我一把吧……”小姚同学不会来事,短短几句求人话,说得面红耳赤,窘得不行。
最终,顾金来还是没有答应签这合同,只说会考虑。
顾金来多狡猾的人哪,都成了精了。不显山不露水地把姚莘建打发回去后,当晚,他和潘海轩、顾晓彤吃饭,还当笑话似的把这事给说了一嘴。
饭桌上的气氛极其活跃。
“哈哈,”潘海轩说,“四叔你够意思,照顾着我们这些小的。”
“那些书呆子也是好笑,钱给不起,项目手续又麻烦。什么科研基地,光是前期手续就把腿给跑断。还是做饮食好,开张起来,吸引游客,三个月就能见功。”
潘海轩热烈响应:“没错,没错,首先小小的做几间茅草屋子,用原始风味做卖点。等赚了钱再搞二期、三期,慢慢做大。”
能人里头用熟人,熟人里头用能人。这道理,小小一个村主任也能搞懂并娴熟运用。
席间,大家把话题又转到顾晓彤和潘海轩的婚事上。顾晓彤自然希望快点结婚,可潘海轩的态度,却是顾左右而言他。
人精顾金来知道眼下不是谈婚论嫁的时候,索性岔开话题只谈喝酒。
一瓶VSOP下去,加上半瓶白的,进了屋子,顾金来脚步发飘。
月光下,老母亲还坐在院子里。
“妈,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小心露水下来了着凉。”
顾母也算村里辈分最大的老人家了。她年纪虽不是最老,可辈分却最高。她是跟母族留在村里的,生父在抗战时加入了著名的西江纵队,专门配合延安,在这一带打游击、做敌后工作。有一回他接到任务,要掩护某个爱国艺术家撤退海外,这一去就没再回来。人们找到他的时候,已被河水泡得浮肿,枪眼子都看不清楚了。为着保护后裔安全,顾母的妈连丈夫尸首都不敢认,只能在家里放了空白灵位日夜祭拜。所以顾金来稳坐村主任位置二十年,不是没有原因的。
明亮皎洁的月光照在顾母脸上,她抬头定定地看着儿子:“我有话跟你说,不说,睡不着。”
顾金来很清楚自己的地位从何而来,所以对母亲很孝顺,从不违逆,他搬来椅子,恭恭敬敬坐在母亲跟前。顾母开口:“我跟你讲,小姚要在村里搞科研基地,你要帮帮他。”
“为什么?”
“晓楠今天跟我说了。”
顾金来眉头一皱,低声说:“臭丫头,怎么好意思来劳烦您老人家?”
“你甭管,这是好事,你要支持。”
“可我已经答应了,把地批给晓彤女婿做餐饮了。”
顾母拔高了音量:“餐饮哪里都能开,农业科研基地,却不是哪里都能办的!”
顾金来摇头:“妈,那玩意儿不来钱,没用!”
顾母气得一拍摇椅扶手:“顾金来,你也不想想你是谁接的生!要不是晓楠奶奶,你能来到这世上?要不是晓楠,你媳妇儿现在还能在里头打呼噜?!”
顾金来打娘胎里横生,顾母吃了好大苦头,多亏了张凤妹懂西医,用按摩把她的胎位给正了过来。最后顾金来生娃时,又是张凤妹给弄来一支催产素。天晓得张凤妹从哪里搞到这三支宝贝!要知道,那可是20世纪70年代的催产素啊!顾金来用了一支,另外两支给村里其他人用了。
说来也奇怪,打了这三支催产素的孩子,最后也成了沙头村最出色的三个。
这天晚上,顾母软硬兼施,总算把顾金来给说通了。
第二天,顾金来一大早就打电话给姚莘建。姚莘建还在大鸟家里睡觉呢,接了电话,立刻从床上坐了起来:“四叔。”
“谁是你四叔,非亲非故的。”
“对不起,顾主任。”
“明天叫上你老板到我办公室去。”
这天,张凤妹冒险接了个产妇。没错,在如今的黄沙岛上,碍于交通,还会有人选择在家里生孩子。
直到下午,张凤妹才回来。
中午留的饭菜都凉透了,顾晓楠煮了新鲜的,给奶奶吃下。奶奶吃得饱饱的,睡了两个小时下来,看见顾晓楠又在炒菜。排骨煮至软烂,加酱油、盐、糖、盐焖20分钟。温油,用细砂糖仔细炒出糖色。张凤妹闻到香味,不等饭来,拿起筷子便夹了三大块。
这是顾晓楠独创,放了酸中带甜的寿司醋,做出合南方人口味、酸度不太高的糖醋排骨。
“晓楠,我们家第三代里,还数你最能干。”
“别这样说。三叔那边两个大学生,一个在中大,一个在传媒大,都比我强。”
张凤妹吃着吃着,放下筷子凄然道:“再强,一年见不到两次,有什么用。”
顾晓楠顿时不出声了,她知道奶奶意有所指。
张凤妹叹气:“我们家里人也不少啊,为什么只剩下我们婆孙俩冷冷清清的呢?”
顾晓楠撇撇嘴:“大家都往外跑,谁喜欢留在这孤岛里。”
张凤妹看着她:“如果都走了,那诊所怎么办?”
顾晓楠看着手上的筷子:“村里到时候自然会有别的人来填补空缺。”
“……”
“别说了,吃饭吧。”气氛又变得僵硬起来。
看着满桌的美食,顾晓楠却没了胃口,草草填饱了肚子回房间去。
收拾碗筷的时候,张凤妹突然问:“你明天上班了吧?”
“后天。”
“哦,后天。我记错了。到时候,你去点个卯就回诊所吧,反正在那边没事做。”
顾晓楠不满地嚷嚷:“奶奶,这可是正式上班第一天,怎么可能第一天就早退?”
“反正你们这些村官只是说出去好听而已,你以为真会有实际工作轮得到你们做吗?不就是跑个腿打个杂,还不如跟着我在诊所学本事。”
顾晓楠一肚子火,憋得心口疼。
回到房间里,翻出手机,翻到钱俊智那页。最后一条信息日期在三天之前。
钱俊智:“猪猪,我们分手吧。”就一句,下面什么也没有。没有解释,因为毕业分手不需要解释;没有道歉,因为不用道歉。
晓楠把那信息再看了一遍,右滑删除。
可以铁了心做这份新工作了。
……
第一天报到,不是在村里,而是到县府组织部。
先是开动员大会,领导讲话完之后,是村官代表讲话。顾晓楠她们这一届的村官代表,是连云齐。他穿着浅蓝色衬衫、亚麻色休闲裤,腿很长,戴着眼镜,极为斯文好看。
“大家好,我是村官代表连云齐。非常荣幸能够代表大家发言。大学生村官,其实位卑而不微,我们这个岗位是在基层里的一个活性细胞。利用我们所学的大学知识,给村里带来财富,是我们的追求……”
顾晓楠很惊讶,连云齐竟能够做到脱稿讲话,而且讲了足足十分钟。
说到动情处,连云齐仰脸看向场内,亮晶晶的黑瞳如同宝石,勾魂夺魄。旁边坐着的女生“唔”的一声,捂住心口,小小脸蛋上写满憧憬。这女孩就是上次面试时见过,忍不住笑场的那一位。她喜怒哀乐倒是从不掩饰,是个性情中人。
顾晓楠也忍不住抿嘴一笑。
人对他人的目光总是极为敏感,女生留意到了,赧然收回目光。
“你分配在哪个村?”
“沙头村。”
“好可怜,那么远。我就在国道旁边的白村。”
“白村这地方很不错啊。”
依稀记得,上一任白村的村官叫蔡小袅,也曾经轰轰烈烈做过一些事,也曾经拿过表彰。遗憾的是她没有选择连任,而是任期结束后,拿了加分考上省城研究生走了。
“是啊,我家在新城东区,离白村很近。我爸打过招呼的。”
“恭喜。”
“大家工作顺利吧。”
顾晓楠又问:“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可女孩好像没听见,目光转到连云齐身上,挪都挪不开了。
散会后,顾晓楠走到门口,正好看到那女孩和连云齐有说有笑。
连云齐一见到她,便朝她打招呼:“晓楠,今天要不要坐我车?”
那女孩这才正眼看向顾晓楠,旁边的连云齐介绍说:“宝华,你还不认识她吧?她是顾晓楠。”顾晓楠这才知道,这女孩叫林宝华。
“顾晓楠,你和他很熟?”林宝华笑吟吟地问顾晓楠。
晓楠顿时感到一股寒意从背脊升起。她不是没有交往过男生,自然很清楚林宝华这笑吟吟的眼神,背后意味着什么。
“还好吧,今天就不坐你车了。”
“真遗憾。”连云齐摇摇头。他是真的遗憾。
林宝华却开心地说:“我们下午就得去庆丰镇镇政府上报到了,抓紧时间,随便吃个午饭吧。”
“好好好。都听你的。”连云齐朝顾晓楠挥了挥手,便和林宝华叫上庆丰镇另外两个村官,走了。
黄沙岛上的大学生村官,只有顾晓楠一个。沙洲、沙尾两条村子的村官都考上了没来报到,要分配也没人愿意来,领导只好作罢。
沙头村来的人正是顾金来,领着顾晓楠便回了村里。
“你下午如果愿意去办公室,就去。不想去的话,待在家里也可以。反正就是点个卯。”顾金来笑着说,“我们这没庆丰镇那么惨无人道,整天压榨新来的村官们。他们那,才逼走四个,这不又来四个新的。你都不知道,他们那上一届,闹出多少事来!”
“那样也不错,可以学到东西啊。”
听出她语气恹恹的,顾金来不说话了。半晌之后,他开口时,语气已然变得有些冷淡:“要学东西,哪里不能学。”
作为一村之长都是这样的态度,接下来的村官生涯,可想而知——顾晓楠心里顿时凉了半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