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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黄沙小岛

小满前后,一时闷热一时暴雨的天气。

入夏不平静。

老人家都说,天气这么坏,怕是会影响往后大半年的年景。

上午十点,一辆五菱之光急停在张凤妹诊所门口,车上跑下来两个大汉。

“奶奶!张奶奶!”其中一个一米八的大汉,扯着的嗓子赛过月光女神莎拉·布莱曼。

顾晓楠被那一嗓子吼得鼠标一抖,还没整理好的简历就这么发送出去了。

“小妹,这儿就你在吗?张奶奶在哪里?”大汉放眼看去,二三十平方米的小诊所一眼看到头。两张办公桌上摆着电脑、听诊器、酒精棉容器等物。东边窗下工作台上,摆了一列长方形带盖的搪瓷盒子,顾晓楠就坐在电脑前,身后一道淡绿色布帘屏风。

顾晓楠头也不抬地回答:“昨晚半夜有个孕妇作动,我奶奶出诊去了,现在还没回。”

大汉脸皮刷地白了:“我老婆被毒蛇咬了!这可咋办哦!”

顾晓楠这才抬头:“你扶她进来我看看,注意动作别太大了。”

她其实才22岁,却很淡定。淡定是能够传染的。

大汉不那么慌了,吆喝着让五菱之光里的人出来。很快,两个男人打横抬着一个瘦瘦的女人下来,顾晓楠让他们把她抬到屏风后面的医疗床上躺好。

女人脚脖子上有一个深深的齿痕,血迹殷然,人已气若游丝。

“刚才送儿子上学时路过田基被咬的,也不知道是什么蛇。”

顾晓楠伸手按了按齿痕,女人痛苦地大喊一声,蜷起身子。

“这齿痕呈椭圆形,没有毒牙印,还有痛感。还好,不是神经毒素,我们这里有血清。等我来处理就行了。”说着她走到工作台前,依次打开那几个盒子,把镊子、小剪刀、注射器等器械一一夹出来,放进弯盘上,倒上酒精,点燃。幽蓝色火苗在托盘上跳跃。

很简单的消毒步骤。

男人看着顾晓楠有条不紊的动作,眼神从慌乱渐渐恢复平静。

戴上一次性橡胶手套,顾晓楠轻轻剪开皮肉,把里面的毒血挤出来。农妇不断低声呻吟,女孩的动作很稳很快。挤血、上药、包扎、注射血清,一气呵成。

门外传来摩托车声响,由远及近,是奶奶回来了。

张凤妹身材矮小枯干,一头短发,额头饱满,六十多快七十岁的人精神奕奕,光凭外表完全看不出她的年龄。

下乡时,奶奶喜欢骑男装摩托,马力足跑得快。她接到电话之后风风火火赶回来,正好赶上晓楠给农妇包扎。

奶奶站在一边看着晓楠麻利娴熟的动作,眼神闪过一丝欣慰。

大汉见到她,恭敬地打招呼:“奶奶,您回来了。”

收下诊金,奶奶数也不数揣进裤兜:“处理好就回去吧。我再给你开两片止痛片,痛得厉害才吃,不然就别乱吃。”

“好的,我知道。”

沙头村村民喜欢来找张凤妹看小病小痛,她总会开最便宜的药给他们,而且总叮嘱他们别乱吃药。这一点,比起镇医院上那几个动不动就开老贵的药,然后逢病必挂水的年轻大夫,强八百倍。

送走病人,顾晓楠回到电脑前面,张凤妹问:“执业医师证考下来没有?”

“没有,我学的中药,没资格考。”

“你有实践经验,怎么会考不了?”

“这个跟专业有关,跟有没有实践经验没关系。”在小诊所里开点感冒灵,偶尔拔个牙看个蛇咬什么的,能算临床经验?

顾晓楠是应届生,今年找工作特别难。奶奶张凤妹希望她可以继承家里这个小诊所,也算有个安稳职业。这事如今成了顾晓楠最大的烦恼。

她不想和老人家顶撞,心烦意乱地走出了屋子。

张凤妹却不肯放过她,追了上来:“晓楠,你忘了你的名字是怎么来的?”

“我知道!”因为奶奶希望她是男孩子,所以起了这么个名字。谁知道生下来是女儿,当时奶奶在省城里参加赤脚医生的培训,听到喜讯,立刻把买好的船票退了,连红鸡蛋也没有煮一个。后来计生管得严,生二胎就变成不可能的事了。

奶奶因此常常叹气:“你不是男孩子也就算了,女孩子家家,也这么不听话?”

“奶奶,我就是不想留在这里。”晓楠心里的火气噌地冒上来,掀开诊所门帘,指着高低起伏的田野山峦,大声喊,“你看看村里,除了老人就是孩子,要啥没啥!就连想要买件像样点儿的衣服,都得坐渡轮到河对面的庆丰镇上去!你知道他们管这里叫什么吗?Z市的西伯利亚!”

“我不管什么西伯利亚,就算是东伯利亚,咱的诊所也得开下去!”

“镇上有卫生院,村里有卫生室,轮不到我们出头。”

“如果刚才不是咱们的诊所,老四媳妇就要被蛇毒毒死了!”奶奶说话语气渐重,晓楠软了下来。

“算了,奶奶,离毕业还有两个月,我们到时候再说吧。行不行?”

“晓楠,奶奶的希望都在你身上。”

顾晓楠倒真心希望,奶奶别把如此重担压在她肩膀上。臣妾做不到啊!

祖孙俩吵架的事瞒不住人。

这些天来八卦的三姑六婆明显多了,家里迎来送往,离不开两大话题:晓楠的工作;晓楠的男朋友。

晓楠加大了投简历的频率。

在省城念了4年大学,她早就见识到外面的花花世界。她喜欢高楼大厦,喜欢地铁城轨,喜欢满大街的轻奢品牌(虽然还买不起),唯独不想回来这个闭上眼睛都不会迷路的鬼地方。谁知道,越着急,就越没有效果。几天过去了,连电话也没接到一个。眼看答辩的日子就要到了,晓楠几乎绝望。

这天,她收拾行李准备回学校,被她治好了蛇咬伤的四婶,拎着俩大西瓜过来串门。“晓楠,那天真是太感谢你了!来,吃西瓜!”

“谢谢四婶。”夏日的西瓜沁凉清甜,顾晓楠大口大口地吃,很豪爽。

四婶问她:“你工作找到了吗?”

“还没有呢。”

“我远房亲戚在西江大学实验室里做教授,听说正在招助手,你……要不要去试试?”

高校工作……也是一份很体面的活儿。顾晓楠欣然答允。

Z市市区的西江大学,是全市唯一一所本科学校,在省内算是有名头。顾晓楠拿着简历去到轻化工学院,有个年轻人站在学院墙边看海报。

“请问高教授在吗?”

“你是……顾晓楠?”

男生面露惊喜,顾晓楠却搜刮尽脑子每个角落,都找不到他的记忆:“你是哪位?”

“你不记得我了?我是姚莘建,高三的时候,你就坐在我前面。”

“对不起,我真不记得了……”

姚莘建说:“你来找高教授吗?请跟我来吧。”

一坐下,才发现原来姚莘建和她一样,也是来面试的。

招聘岗位是助理实验员,主要在实验室内工作,由高天宇教授亲自出题笔试。题目都是学术相关,顾晓楠勉强答完,感觉不太好。答题间隙,她看到姚莘建却写得密密麻麻的。

出来之后,顾晓楠像学生时代那样想要对答案,他却连连摇头:“我也答得不好,本科学的内容早就忘光了。”

虚伪。她心里给对面的男生下了定义,从此,老同学重逢的喜悦消失无踪。

成绩出来,顾晓楠毫不意外地名落孙山。她充满嫉妒之情地盯着被顺利录取的姚莘建,很想冲上去狠狠掐住他的脖子。

这时,手机有短信飞进来,姚莘建低头看了一眼短信,又打开短信里的链接看了一眼,突然对她说:“晓楠,你要请吃饭了!”

“呃?”她反应很快,“不是你要请吃饭吗?为什么是我?我失业欸!”

“你看看,刚才人社出来的公示,你大学生村官考试笔试成绩第一!”姚莘建的华为手机大屏幕上,一份名单赫然在目。第一名是晓楠的名字。

姚莘建微笑着说:“这回是我名落孙山了呢。”

真是奇妙的缘分,顾晓楠和姚莘建一起去找工作,姚莘建被录取了,晓楠没有录取;他们一起报名参加了大学生村官的笔试,顾晓楠进了面试,姚莘建没有。从此以后,顾晓楠总认为自己和姚莘建有缘分。

当下,顾晓楠也笑了:“好吧,既然这样,咱们是应该吃一顿饭庆祝一下。”

晚饭自然是姚莘建买了单。

大学生村官,究竟是个怎样的存在?

报考这个的时候,顾晓楠正准备考公务员,每年年初有很多这类考试,她闭着眼睛不管三七二十一全部报了名。考到后来,就跟高三下学期那样,都考麻木了,以至于什么时候考了这个都完全没有印象。直到接到面试通知,顾晓楠才傻了眼。

到底去还是不去?

家庭会议里围绕着这个争论起来。

“我不想去。”顾晓楠说,“为什么要去啊,我已经在这儿生活了22年了,俊智已经在市区找到工作了。我可不想要异地恋。”异地恋的分手率可是高达90%,她和钱俊智早就说好了,毕业之后一年内要结婚的。

奶奶也赞成她不去:“对,还不如专心待在家里考执业医师证。”

“奶奶,我也不要考执业医师证,我都说了,考不了那玩意儿!”顾晓楠要疯了,奶奶怎么就听不明白这话呢?

张凤妹瞪她:“晓楠,你就不听奶奶的话是不是?”

祖孙两个眼看着又要吵起来,幸亏这次姑妈在。

姑妈顾桂英是张凤妹最倚重的大女儿,今天回娘家吃饭,她说话分量很重,轻声喝止要翻脸放饭碗的晓楠:“晓楠,吃饭时间,别吵!”

晓楠不情愿地住了口。

顾桂英夹了一块晓楠最爱吃的红烧鱼到晓楠碗里,转向张凤妹说:“妈。当年晓楠不够分数上临床医学,只好去了药学。但药学是不能考执业医师证的,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但凡事也有例外。”

听出女儿话里有话,张凤妹没好气地说:“什么例外?!”

“如果专业符合报考范围,同时又从事相关专业工作满两年以上,就可以考那证了。药学正好在这个专业报考范围里。您也别着急,就给晓楠一点时间吧。”

好说歹说,张凤妹这才罢休。

晚饭后,晓楠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生闷气。

有人敲门。

“谁呀?我正忙着呢!”晓楠没好气地应道。

“是我,姑妈。”从小,姑妈就是最疼晓楠的一个。

晓楠这才起身去给姑妈开了门,回头一屁股坐在床沿上,仍然气鼓鼓的。

顾桂英劝她:“你别老生奶奶的气,奶奶也是为了你好。你在诊所里帮了那么多年的忙,也就只有你能够接班了。”

“可是我真的不想回来,俊智的爸妈已经很不喜欢我家是农村的了,要是还留在这儿工作……”顾晓楠说着说着,急得快要哭出来,“他一定会和我分手的,我不想和他分手啊!”

顾桂英给她出主意:“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干脆考虑去面试那个村官?我听说,很多村官其实直接挂职在镇上的。等任期满了之后,考事业单位或编考公务员也都能加分。你可以用这个来做跳板嘛。我想如果你争气考到市公务员的话,奶奶也不会硬留你下来吧?”

一语惊醒梦中人。这……似乎是一块很不错的跳板?

又一次,顾桂英说服了晓楠。

半个月转瞬即逝。

面试当天,顾晓楠穿了白衬衫黑色筒裙,为了舒服,穿了平底鞋而不是高跟鞋,出门赶公交。刚出门,迎面见到隔壁几个村妇一起出门赶集。

村妇和她打招呼,“晓楠,去哪里?”

“去面试,找工作呢。”

“努力啊。”表面上说得好好的,实际上,晓楠才走出几步,就听见身后嘀嘀咕咕。

“大学生还不是要冒着毒日头找工作,穿成那个样子,热都热死了。”

“就是啊。坐写字楼抄抄写写两千块一个月,有什么用。还是二婶子你比较精明,晓彤高中毕业让她去工作,趁年轻找个金龟婿。这条金链好好看啊,是未来女婿送给你的吗?”

“是啊。他家里开公司,有的是钱。晓彤和他谈了三个月恋爱,就搞了两万块钱东西了。这项链有3钱重呢。我觉得怪重的,不肯戴,晓彤还不让。说要给他面子戴一戴。”

“女孩子还是要找个好老公,比找一份好工作要强多了。”

晓楠尬笑,默默闭上眼对自己说:“我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一阵香风卷来,话题女主角忽然出现在她面前:“晓楠,去找工作吗?”顾晓彤,她的邻居。

顾晓彤穿着花边繁复、一看就很贵的连衣裙,肩上挂着轻奢包包,细高跟鞋显得腿长又直,走到顾晓楠面前,一股繁花的香味扑面而来——从头到脚飘着金钱的味道。

两人小时候经常一起在田头玩耍,小学、初中都一个学校,考高中的时候,她们一同落榜了,晓楠差了重点线2分,晓彤差了8分,同属于可择校范围。

张凤妹咬咬牙,拿出两万块钱积蓄让晓楠上了重点高中,晓彤只落在镇上高中。和大部分同学一样,念完高中,晓彤就出去工作了。

那时候晓楠觉得,自己重点大学毕业,一定比晓彤出路好。没想到四年之后,自己被晓彤比成了一只丑小鸭。

面对光彩照人的邻居,晓楠唯有靠成绩表上的全优等来给自己撑腰打气。

“是的。去面试。”

“祝你好运。”笑意里带着嘲讽,“不行的话也没什么,我介绍男朋友给你认识?”

“不,不用客气了。我还年轻,想要靠自己。不想早早地把人生放在另一个人手里。”顾晓彤被她堵得花容失色,跺脚暗恨。

“靠自己?女孩子家家的,看你肩膀那么瘦,小心靠自己不成,反而压垮了自己!”

顾晓彤的碎碎念,晓楠已经听不见了,她吹着口哨跑向渡头。

沙头村位于一个江心岛上。岛里共有三条自然村:沙洲、沙头、沙尾。因为环岛一圈沙滩,沙子细而黄,这个岛的名字就叫作黄沙岛。从岛上前往面试的湖县县政府,需要坐渡轮。

西江水浩浩荡荡一划而过,把湖县分成两边。江心很宽,最深处可以走货轮,在20世纪80年代大搞高速公路之前,这条江是连动几省的主航道。直到如今,还有货船在江面上跑。

这里一直没有架桥。人车混在一起,一百吨载重的渡轮成为进出沙头村的主要交通工具。因此,也保存了沙洲岛上三条村庄非常原始的风貌。

坐船过渡时,同船有几个背包客,一边吹风一边兴致勃勃地谈论着昨晚见到的萤火虫、竹林和水鸟。这些东西顾晓楠从小司空见惯,完全不觉得有什么惊喜,她把自己耳朵塞住,专心继续默念模拟面试考题。下了渡头又坐15分钟公交车,才到了湖县县政府。

顺着标注箭头走向办公楼,这还是她第一次到一个县城的心脏地带。与其说这儿像个办公场所,不如说像个大公园,到处都是有年头的杧果树、白玉兰、杜英花等大树,一座贴着白瓷砖的八字形大楼庞然大物般坐落在中间。就这么一栋楼,把整个区域行政功能囊括了。

顺着车道斜坡一路走上去,一个胸口挂着牌子的工作人员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顾晓楠。

顾晓楠向左边一看,这才发现其实有楼梯直达……呃,犯傻了。没事……她自我安慰着。

一息的沉默后,工作人员问她:“你是来面试的吗?”

“对。”

“请跟我来。”

进了玻璃大门,办公楼里安静得出奇,就算外面是大暑天,屋子里也透着丝丝凉意。奇怪的是,也没见装着中央空调啊?

跟着那工作人员走了一段走廊,拐上一条楼梯,到了三楼。顾晓楠看到一个长方形的小会议室,门口贴着“候考室”三个大字。里面已经坐了十来个年轻人,差不多的衣着打扮,差不多的年龄,就连年轻脸庞上的焦虑不安,也都差不多。

顾晓楠走进候考室里坐下,工作人员轻声说:“你在这儿等一会。等人来齐了就点名签到。”

“好的。”

又过了十来分钟,人陆陆续续地来齐了。

按照1∶3的录取比例,招10个村官,共30个人进面试。

顾晓楠想起网上看到的面试经验,根据那些经验介绍,最好是抽到中间靠前的名次。那时候考官们已经根据前三位考生表现定出标准分数了,但又不会被监考搞得太疲劳,容易留下一个好的印象分。

点完名,签完到,工作人员拿出一个密封的箱子开始抽签。

“前十、前十、前十……”晓楠默念着,把手伸了进去。在箱子里胡乱抓了一通,她才摸了一个牌子出来。顾晓楠看清牌子上写的数字,顿时傻眼了。

1号签……这……这可是下下签啊!

参加过体制内面试的人都知道,第一个进去参加面试的,由于主考官对本次考生的水平还没有摸清楚,倾向于打一个保守分数。就算顾晓楠笔试成绩第一,她的领先优势也只不过比第十名领先了5分而已——这完全是分分钟被人翻盘的节奏。

顾晓楠背脊上的冷汗唰地一下冒了出来。旁边一个看起来很文气的戴眼镜男生笑着安慰她:“镇定点,没事的。”

“嗯。”顾晓楠暗暗捏了捏拳头,给自己打气。

男生默默扶了扶眼镜,接着说:“我宁愿抽前面一点,早死早超生。”

“……”有一瞬间,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勉强一笑:“你看起来很轻松啊?”

“我?老司机了。刚进了省考的面试,被刷了。”男生有说有笑的,那份轻松感染了顾晓楠,她不知不觉放松了下来。

她想问男生叫什么名字,但按纪律是不允许的,只好作罢。随着抽签完毕,会议室里渐渐安静下来,变得比之前更加严肃、拘谨。

“现在大家把背包和手机都交上来。”监考员拿出一个一个密封袋子,把考生们的手机全都密封了。然后来了一个年级稍微大一些的老大姐监考员,宣读考试纪律。顾晓楠是无神论者,但是,在听完考试纪律之后,还是忍不住念了句阿弥陀佛。旁边一个短头发的女孩子听见,扑哧笑出声来。

有那么好笑吗?如果换成她抽签抽到第一名,也会念阿弥陀佛的。

九点整,面试正式开始。

“请1号考生跟我来。”最开始引路的那个工作人员来了,顾晓楠站起身,只觉得手脚冰冷、动作僵硬。工作人员对她笑了笑表示鼓励,这让她心里多少好受了一点。

候考室再走过去一点,就是考试室了。工作人员敲了敲门,里面另外有引导员接应。

那一瞬间顾晓楠觉得自己好像一根比赛场上的接力棒,被一站一站地传递,而自己毫无意识。

9个考官坐在上面,加上摄像机和照相机,场面压抑。正中间是一张孤零零的桌子,上面放着一张试题和一支笔。

“大家好,我是1号考生。”顾晓楠行了个礼。

“1号考生你好,请阅卷,你有两分钟的时间看完试题,然后在12分钟之内回答。”

试题就放在面前,顾晓楠凝神看去,一共四道题。

第一题是对政策看法的宏观题;第二题是人际交往题;第三题是应急事件应对题;第四题……也是政策题?

这倒和之前准备的不大一样……之前她在网上看视频学习,都说大学生村官和“三支一扶”等基层考试面试题目都以实际应用为主。

看来这次的考官不按常理出牌啊。

顾晓楠想起那天姚莘建给自己的面试题资料,不由得笑了笑。原以为没用的东西,幸亏考试之前翻了翻。她简单地列了个思路提纲,胸有成竹地答起来。

和一般人想的不同,面试题目其实也都有解题套路。比如说政策题,分了点和面来回答,分数就不会太低;人际交往的题目,当然以维护团结为最终目的;而紧急事件,首要的大事,就是保障公民人身财产安全。

顾晓楠把时间掐得刚刚好,11分30秒回答完毕四道题。回答完之后,她就被带到候分室去等候分数。在她之后半个小时之内,2号、3号考生接二连三地进入候分室。晓楠发现他们一个一个面无血色,想来自己脸色也不会比他们好看多少。何况她还是该死的1号考生!

终于,那个搭讪的男生进来了。

“嗨!考得怎样?”男生主动说。

顾晓楠说:“还行吧。没有超时,回答完整。接下来就听天由命了。”

“我也一样。”

几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还是按照纪律,不互通名字。

过了不知道多久,老大姐监考员拿了一沓纸进来了。

“第一批考生分数公布。1号考生。74.68分。”

顾晓楠手脚冰冷,舌头麻木。男生推了她一把,她才答应:“哎。”

“2号考生,78分。3号考生,78.5分……”

顾晓楠心里拔凉拔凉的,每个人分数都比自己高,“1号考生”魔咒果然应验了。难道,自己这次要翻车?

读完第一批六个人的分数,老大姐说:“请各自找到自己的号数,签字确认。然后你们可以走了。”

“那,录取情况呢?”

“将会综合笔试成绩在人社局的网站上公示。”很官方的回答,但,也就那样了。

拿着并不理想的成绩单走出县府,顾晓楠沮丧到极点。失魂落魄地走到门外,身边一部车开过,停车的瞬间,她见到开车的司机正是那个男生。

“嗨!要不要载你一程?”男生友善地说。

“我要去黄沙渡口。你去不去?”

“虽然不顺路,不过我可以载你。”

“既然不顺路就算了。”顾晓楠一口拒绝,她想要安安静静一个人。

男生颇感意外,“我叫连云齐,你叫什么名字?”

“顾晓楠。”

“姓顾的?你是沙头村还是沙洲村的人?”

“沙头村的。”

“哈,顾金来顾叔叔是你什么人?”

“顾金来不是我们队的,是二队的。和我们这房没关系。”

“也算亲戚啦,上车吧,我载你一程!”

“真不用了,谢谢啊。”正好公交车就停在面前,晓楠好像看见救星,拔脚朝公交车站冲过去。

连云齐这种人,一看就知道家境优越被宠坏了的,连眼色都不会看,交朋友太累!

“司机!等等!”迈开长腿一个箭步冲上公交车,晓楠拿出公交卡嘀了一下。

公交车司机瞪了她一眼,怪她让他等太久,左手大力一甩方向盘,压着实线跨两条车道到马路快车道上去。

意外就在这时发生了。

一辆正在行驶的白色小轿车避让不及,结结实实地擦过公交车车头。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让车上站着的顾晓楠收势不及,一趔趄摔倒在公交车过道上。公交车车灯碎了,而白色轿车的右边车身被撞凹下去一大片。车上不多的十个八个乘客,纷纷拉扶手的拉扶手,抓窗户的抓窗户,稳住自己。公交车司机面无血色地停了车,跳下去:“怎么样了,怎么样了?”

顾晓楠脑袋上被撞了个包,摸着头站起身来,从车窗往外面一看,顿时大吃一惊:“姚莘建?!”

白色小轿车的司机正是姚莘建,他已经下了车,拿着手机前后左右对着两车相撞的现场拍照。不顾脑袋还疼,顾晓楠从后门下车,跑到姚莘建面前:“姚莘建!”

“顾晓楠?你在这台公交车上?”

“是啊。你的车子撞得怎样了?”看到现场,顾晓楠直吐舌头,“好严重。”

公交车还有半个轮子压在实线上,负全责无疑。公交车司机坐在一旁拼命打电话,脸都白了。姚莘建也很懊恼:“我这车子才上牌不到半个月……而且现在还有急事,要去黄沙岛!”

他们堵在主干道上,公交车又长又大,横跨三条车道地拦在那里。后面堵了好几辆车,都在慢吞吞掉头绕到公交车尾部兜过去。

顾晓楠眼睛一滑,一抹金色跃入眼帘。是那个叫连云齐的男生,他的车也被堵住了,正以龟速前进。她一个箭步冲过去,敲车窗。

连云齐降下车窗来:“美女,改变主意啦?”

“是的,我改变主意了。不过麻烦你可以顺带载上我同学吗?”

连云齐欣然答允:“行啊。”

顾晓楠浓眉大眼,活力十足,行动充满野性、猫性、率性,吸引了连云齐。青年人心里打着一箭双雕、多认识个女生的如意算盘,谁知道顾晓楠带上车来一个一米七八的儒雅男人。

“去黄沙渡头,谢谢啰。”她眼睛笑得弯成月牙,很难叫人生气。

连云齐干笑:“哪里哪里。举手之劳,一脚油门的事儿。”

到了黄沙渡头,连云齐好奇心旺盛,非要跟他们过河。顾晓楠只好答允:“那好吧。”

姚莘建问:“晓楠,我好久没有回去了,不知道我祖屋那边怎么样?”

“你放心好了,你姑婆天天去打扫,还很干净。”顾晓楠倚在栏杆上,任由江风吹乱自己的头发,十分过瘾,“你还会挂念那两层土房子?”

“别这样说,谁都有老家。挂念老家不是应该的么?”

“呵呵,你们出去了的,当然有资格这样说。”

大家都出去了,只有她分分钟要回来。如果真的听了奶奶的话,留在这个孤岛上接了诊所,没两年找个男人结婚生子,等孩子大了为了几百块补习费、择校费吵个天翻地覆……老天,这种日子,想一想都好可怕!

“你也很快要出去了吧?对了,趁你还在这儿,我有事情请你这个地头蛇帮帮忙。”

“你说。”

“我们课题组想要找一个地方建个实验室。需要清洁的空气和水源,不知道沙头村哪里还有地方?”

呵呵,小姚同学才进了课题组几天,就被导师委以重任了。

顾晓楠说:“课题组,就是那天一起去面试时你获得的那份工作吗?”

姚莘建只是嘿嘿笑。

顾晓楠这辈子最不擅长两件事:刁难别人和嘲讽别人。气姚莘建,也只是在应聘失败的那两个小时的时候。如今人家诚恳相求,她不善拒绝,思考了一会儿,没有好结果:“我暂时还不了解。”

“呃,没关系。”

小姚同学有点失望,晓楠不落忍,问:“干净的水源?你干什么?别弄些重度污染的东西进来啊!”

“当然不会。清水源出好材,新的实验项目需要找个没有污染的地方,对环境要求就……有点高。”

顾晓楠说:“那我回去打听一下。”

连云齐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他们聊天。渡轮很快停泊到黄沙岛码头,上岸的时候还出了个小波折——连云齐的车卡在下船口上死火了,折腾了将近十分钟才下船。

“我没跑过这么窄的路……”小齐同学大失面子,嘟哝着试图挽回形象。

姚莘建情商低:“考上村官之后要经常下乡噢。没跑过就要多适应了!”

连云齐脸色不太好看了。但一切不满情绪在开到河堤上,把一江夕阳黄沙尽收眼底之后,全部化为乌有。

黄沙岛景色是极美的,远离烦嚣,宛如一处世外桃源。连云齐打开车子天窗,三个人一起把身子探到外面,尽情享受江风吹动。

“漂亮吧?”顾晓楠很自豪。

和美丽的江心日落对比强烈,河堤下,小巷弯弯窄窄,八成的村屋还是红砖瓦顶,隐约有猪屎味飘来。一个胖胖的中年妇人站在和河堤平齐的二楼梯间,对顾晓楠招呼:“晓楠,快回家吃饭啦!”

“来了!”

能够看出来,那栋房子曾经被刷了白色,现在外墙皮剥落,尘满面、鬓如霜。知道那个地方是顾晓楠的家,那个女人是顾晓楠的姑妈之后,连云齐很震惊,不知道到底为什么那样简陋的房子,会养出这种陋室明娟来。

顾晓楠坦然接受他的惊讶,却不回答他一连串的追问,只是拍拍他的肩膀:“时候不早了,晚上码头开车危险,以前曾有货车翻到西江河里去的。你趁着天还有光亮赶紧回去吧。”

连云齐只得和她告别,姚莘建踩好了点,也要坐他的车回去。送走两个城里人,顾晓楠自行回家吃饭。面试不顺利的事被她隐瞒下来,接着继续写论文、回校答辩,以及最重要的——找工作。 m/zaajOsB5ein31v1tEqxrllO8NbYgHh5ORZYOYcrEWhb5DounNoXhDpvmwsrRs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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