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当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时,东北的“猫冬”开始了。
没有高档小区、集中供暖、私家车的时代,就是东北的“猫冬”时代。城里人家都有煤堆,乡下人家都有柴火垛,这是冬天体量最大的财富、最温暖的财富,也是确定幸福指数的财富。
东北人说冷,嗑儿都老硬了:有一种思念叫望穿秋水,有一种寒冷叫忘穿秋裤;连最嘚瑟的人都不想出去装了;如果不给我拥抱,你就给我买外套;如果给我买皮草,我就决定跟你跑。
东北的冷,嘎巴嘎巴的,可能是河面的冰冻裂了,也可能是树枝冻折了。“猫冬”,不是人想猫着,是严寒把你堵在家门口不让出来。十里八村的三叔二大爷、七大姑八大姨,都像猫一样蜷缩在炕头上,守着火盆,嗑着毛嗑,唠着闲嗑儿。
屋檐挂着一趟儿冰溜子,在阳光下晶莹剔透。玻璃窗上厚厚的霜花就像茂密的草丛,呈现着另一种生机。拖地的棉门帘很厚很沉,贼拉抗风。外屋地的灶台上烀着老倭瓜,或者是白菜炖冻豆腐,咕嘟嘟地冒着热气。
时间在这一刻被彻底封冻,动弹不得,要到第二年开春,才能松绑,撒欢似的跑。冰天雪地,松鼠储藏足够多的松子,黑熊有最舒服的树洞,豆鼠子、刺猬、青蛙和蛇进入冬眠,蛇盘龟息。人比它们活泛,不会冬眠,但也走不到哪儿去。
“猫”是满语,原意是树丛,意为躲藏。“猫冬”是躲在家里过冬,用个时髦的词可以叫雪藏;“猫月子”是坐月子时不出门;“猫蹲”是耗在家里宅着,现在叫躺平。“猫”是动词,和家里的大花猫没一毛钱关系。“我猫在门后”,意思是“我躲在门后”。
“猫冬”,让我想起前几年的小区封控。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命令式的封控让人不适,老天爷的变脸让人坦然,“猫冬”是一种自我封闭的生活。
蚂蚁不冬眠。它们吃秋天预备好的食物。蚂蚁还吃蚜虫、介壳虫、灰蝶幼虫分泌的蜜露。蜜蜂不冬眠,它酿造蜂蜜,就是为了能过上一个丰衣足食的冬天。东北人“猫冬”的时候,会把老母鸡笼子搬到屋里,放到北炕上,期盼能捡两个鸡蛋。
真正的严冬,即便是待在家里,也伸不出手脚。晚上脱衣服靠勇气,早上起炕靠胆量,白天洗衣服靠毅力。起夜,会掉一地鸡皮疙瘩。
东北冷,但所有关于冷的传说都来自南方。四川有传说,东北人出门撒尿都要带根棍子,不停地敲,要不然尿就会冻成一根柱子,连身子都一起冻住。
寒冷限制了我的想象,甚至我对寒冷本身也缺乏想象。四川朋友的想象比寒冷还寒冷。
如果我没有棍子,半夜憋着的那泡尿,在我睡着的时候,会不会冻成个冰坨子?这不是想象的问题,而是恐怖的问题。
东北那嘎的人常说“吹吹牛×,驱驱寒气”。这是有科学依据的。中医驱寒吹气法是祛寒的无上法门。而且,吹牛属于情志养生、疏调气机的不传之秘。吹牛最大的好处就是舒筋活血,通络化瘀;利尿通淋,润肠通便;发汗解表,温经散寒;疏肝理气,表里相济;消食健胃,扶正祛邪。
如果有人发现“猫冬”的东北人正在吹牛,请不要打断他,请给他一个善意的鼓励。因为,很有可能,他在驱寒。
谚语确实有“腊七腊八,冻掉下巴”。还有一个说法是冻掉耳朵。人的耳朵就像冰溜子,冻硬了以后很脆,用手轻轻一拨弄,就会掉下来。
我从来没怀疑过它的真实性。但我在东北生活了半辈子,却没见过一个掉耳朵的人。常识性的觉悟,也需要几十年。人要走出信条,比走出无边的严寒还难。
东北没有早点的概念。冬天的早餐,绝不只是稀了光汤的粥,而是实实在在的米饭、馒头等干粮,就着咸菜疙瘩。稀粥不抗饿,饿了就会冷。冻馁之苦相互作用。
东北人把硬的和干的视为是好的,比如“点几个硬菜”“这嗑唠得老硬了”“这词儿太硬了”“那关系老硬了”“老爷子的身子骨老硬实了”。在这里,硬菜是最贵也是最好吃的菜;硬嗑是阐述问题本质,令人茅塞顿开的语言;硬词是打动人心的词语;硬关系是非常密切、可信赖的关系;硬实是健康。
南方人喝汤,喝的是清汤,汤下面的沉淀物被称为汤渣子,讲究人是不吃的。在北方人眼里,南方人喝的都是清汤寡水。北方人喝汤,喝的是浑汤,勾芡,汤下面的沉淀物,才是精华。所以东北人盛汤要勺子沉底,轻捞慢起,要敢于下笊篱,才能把精华捞上来。东北领导给大家提要求,就会说“要敢于下笊篱”,意思是不要瞻前顾后,要拿出切实可行的办法;听人说话,嫌人家磨叽,就会说“捞干的说”,意思是说重点,别跑题。
在东北,请人吃饭,不可能先上一锅清汤。上汤只能最后上,意思是用它溜溜缝儿,把胃里最后一点儿空隙填满。
北方的冬季昼短夜长。早晨五点,鬼龇牙的时候,已炊烟袅袅。东北人做早餐的时间可能比做晚餐的时间长。如果有客人,还要四碟八碗包饺子。
有些人早上也要喝杯烧酒,抵抗风寒。但喝早酒不是普遍现象,因为条件不允许。喝酒只是男主人个人的喜好。能给老爸打酒,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为家庭做出的最初贡献。
三十多年前,我在东三省各地出差,还有早酒,都只是安排在送客的最后一天。比如要赶九点半的航班,主人会早早过来,说些依依不舍的话,再提议喝点送行酒。这可能是东北“猫冬”早酒最后的遗存。
吃饭在炕上,吃完还在炕上,每天三个饱儿一个倒儿。
“猫冬”不洗澡。即便是想烧一锅热水,擦洗一下也不行。没有暖气的年代,所谓的暖和,是穿毛衣、披棉袄不冷,不是光着膀子也不冷。
屋里的温度,会在深更半夜降到把人冻醒。要盖两层被子,要用羊皮袄、棉大衣等把脚底下裹好。“猫冬”时候睡觉有严格的纪律,不许蹬被子。即便是睡着了,也没人敢违反“纪律”。严厉的惩罚会在犯错误的同时进行,不折不扣。
“猫冬”让人闲下来,有了足够的时间。文化和习俗在此刻得到最充分的发酵。人们把处对象的两个人说成是“半夜里的被窝——正热乎着呢。”
乡下的土炕,不仅是人生活的地方,也是胎生的卵生的湿生的化生的等各种生命聚集地。“被窝里的跳蚤——能蹦到哪里去?”这是一个好问题。因为被窝里的跳蚤根本没打算往外蹦。它才不好高骛远呢。一旦蹦出了这个屋,也就跳出了三界外。有被窝,它哪儿都不会去。对于跳蚤来说,被窝不仅仅保暖,而且还是可以大吃大喝的地方。
“老太太钻被窝——蹬打不开”“老头子钻被窝——仰面朝天”,说的都是钻被窝的事儿,却做了完全不同的比喻。过去,我并不知道为什么老爷子就会仰面朝天,而老太太会蹬打不开。现在,渐入花甲,也将成为老爷子,才理解老年人腰肌劳损的痛苦,需要仰面朝天,烙烙腰,让血脉畅通,舒坦一点。如果你现在需要做一百万的投资,但兜里只有十万,从好朋友处也只能借来三十万,总而言之,这个一百万的项目没法实现,就被称为蹬打不开。按照经济专业的人的说法,蹬打不开是投资资金不到位,资金周转困难,资金链可能断裂。这样看来,老太太钻被窝很危险,这不是老太太的困境,而是资本大鳄的困境。
东北人喜欢用挤眉弄眼和人交流。能看得懂眉眼高低的都是知心者。挤眼睛可以做很多暗示,甚至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安慰。但半夜三更吹灯拔蜡之后,蒙在被窝里挤眼睛,是没有人看得见的。因此就有了“被窝里挤眼睛——自己哄自己”的说法。
“被窝里露出脚丫巴——你算几把手”不是乡间语言。它受官僚语言的污染很重。真正的乡下老太太、老爷子,根本不知道谁是几把手。
盘一个土炕,沤被窝子,整个火锅,再整点乐子,东北人的“猫冬”就齐活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