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被大家视为空气、可有可无、蔫了吧唧的人,突然改变个性,出现了莫名其妙的兴奋,自我感觉超爽,东北人对他的评价就是“来神儿了”。常常说:“你看看他:说不说的,还来神儿了。说他胖,他就喘;给他点颜色,他就开染坊;给他点阳光,他就灿烂;给他立根竿,他就往上爬。”
今天,“来神儿了”是个贬义词,形容人超乎寻常的亢奋,说一些实现不了、不着边际的疯话。有人在酒桌上躲躲闪闪,直到大家都上听喝蒙圈了,才频频举杯吆五喝六,也被说成是“来神儿了”。
“来神儿了”和一种神秘宗教——萨满教的仪式有关。和佛教有寺庙、道教有道观、基督教有教堂不同,萨满教没有固定的道场,也不确定信仰某个神。砸烂“封资修”的时候,神像被砸,图腾被砸,但萨满却砸不着、砸不碎,它飘浮在空气里,看不见,摸不着,却在呼吸间,无所不在。
旧时东北从事渔猎的满族、蒙古族、赫哲族、鄂伦春族、鄂温克族、达斡尔族、锡伯族人,信仰万物有灵。他们上山狩猎,采挖人参,会拜山神;他们到河湖捕鱼,会拜湖神;他们遭灾患病,会请萨满巫师到家里跳大神。
萨满巫师并不是神,只是神的弟子,是普通人与神之间的中介。
跳神的萨满身穿着几十斤重的神衣,用皮毛、丝绸、布片和树皮剪着绣着各种各样的动植物形象,沾着羽毛和贝壳,还要戴上坠满长短不一、五颜六色的飘带的神帽,上面还有小铃铛、铜镜和鹿角,左手持鼓,右手拿鞭,面对病人,盘腿坐在炕的西北角,双眼半睁半闭,打着哈欠,一边击鼓,一边跳跃,一边吟唱,声调低沉,却具有上天入地的冲天神力。
请跳大神的人家,一家老老少少,包括他的街坊邻里界比儿子 ,把屋子挤得满满当当。
跳大神的跳跃有多激烈?四大蹦给出了答案:鱼出水、跳大神、活燎兔子、踩电门。
急促的鼓声,紧闭的双目,全身抽搐,神灵附体。这是一个交接的仪式,萨满的灵魂要脱离自己的肉身,将其让位给请来的神仙。神仙“借壳上市”,为病人排忧解难。
萨满请来的神仙,可能是古老的祖先,也可能是狐仙黄仙。他借用萨满的嘴询问病人的生辰八字、所问何事。
有时候查起来非常简单,大仙会告诉患者犯了哪个神仙的规矩,要给某个神或者某个鬼做祭祀,要供奉哪些东西。既然是神仙要求,没人不答应。有的时候,大仙看不出来问题所在,或者他道行不深根本对付不了伤害患者的那个神仙,只能要求患者另请高明。
最早的萨满巫师作法方式没这么复杂。某家孩子出了状况,高烧不退,人事不省,会请萨满求乌麦,为婴儿找回灵魂。
乌麦是传说中长得很像小鸟的孩子的灵魂,求乌麦就要杀一头黑色驯鹿,熄灭所有的灯火,请萨满骑着去寻魂。萨满不住地敲着鼓,不住地旋转,做出骑着驯鹿奔跑的样子。随后,点上灯笼火把,看萨满的鼓上是不是有孩子的头发。如果有,就说明孩子的灵魂被找回来了。那就再用木头刻一个象征孩子灵魂的小鸟形乌麦,缝在小孩衣服上。
鄂伦春族人心目中的山神叫“白那恰”。鄂伦春的猎人,特别是那些撵鹿人,进到深山,都要选一棵大树,砍去一块树皮,刻上人脸的形状作山神,并向其叩拜敬酒。他们还会预备好几根马尾长鬃毛,系在山神旁边的小树上。这样山神就会保佑撵鹿人多打野兽。
鄂伦春族人和深林里的老虎、熊瞎子相处和睦。如果有一头熊低头吃浆果,鄂伦春的妇女也会到它的身旁进行采集,且相安无事。《柳边纪略》载:“鄂伦春,射生为业,然得一兽,即还家,使妇取之,不贪多。”他们是真正的大地之子。
近代人跳大神,是清后期汉族人拥入东北,认同萨满文化后,将巫舞演变出来的一种大众文化,更具有表演性和仪式感。
它的文化依托,来自于汉族人非常容易理解的鬼怪神仙故事:狐狸、黄鼠狼、蛇等有灵性的动物,经过长期修炼,神通广大,能够查出人前世今生做过的事情,也能预知即将发生的事情,能医治疑难杂症,也能帮人聚敛钱财,成为大仙。这些仙是胡黄白柳灰,也就是狐狸、黄鼠狼、刺猬、蛇、鼠。
人死后灵魂不灭是鬼,鸟兽草木修炼的结果是精,变异了就是怪。茅山道士手持桃木剑面对的是鬼,萨满巫师手拿文王鼓、赶将鞭面对的是怪。
为了积功累德,也为了通过显示神通吸引香火,吸收虔信之力,这些修炼的大仙也会大做好人好事,目的是在仙界得到进一步的发展,增福增寿,不断进阶。
在东北的道观里,会供一尊黑衣白发、手拿拐杖或烟斗、笑容慈祥的老太太。她叫黑妈妈,是长眉大仙的大护法,属于狐仙,与狐仙胡三太爷的职级、能力基本一致。
大仙需要找些身体虚弱、没有文化的妇女做弟子,这种弟子叫弟马。弟马在大仙需要的时候,将自己的身体借给大仙,完成大仙无法独立完成的工作。
所谓跳大神,就是弟马请大仙上身的过程。大仙依附在弟子身上救死扶伤,为人办事就被称为出马仙。毫无疑问,大仙出马上到弟子身上,对弟子而言是痛苦的,这也就是跳大神的时候,巫婆披头散发、摇头晃脑、浑身抖动、抽搐不止的根本原因。
出马仙时,保家仙堂三尺三的红纸上会使用一副对联:在深山修身养性,出古洞四海扬名。
这就是“亲自出马”的初始含义。每当我看到工段长、车间主任亲自出马的文字就感到后背发凉,工段长、车间主任如何担当得起亲自出马?不是山里的老狐狸,也并不很懂聊斋,就不要说亲自出马的事儿。免得装神弄鬼,把真正的狐仙招来,吃罪不起。
除了出马,还有出道一词,现在的演艺界用得特别多。其实也是个宗教老词。出马是萨满教里修炼有成的精灵神怪,是动物;出道是道教得正果、得道成仙的人。出马是看事,出道是共修。
在跳大神时,巫觋请神的唱词:
文王鼓,蟒蛇鞭,鼓舞飞扬响连天。
世人都说神仙好,谁知神仙在哪边?
神仙就在人心间,仙道艰难难上天。
世人不知此中味,听我细说苦和甜。
阴风阵阵是祖先,祖先本是大堂天;
没有祖先哪有堂,祖先是堂第一仙!
世人皆知神仙好,为了神仙妻儿抛。
若说修仙弃祖先,莫怪仙道门槛高。
香烟缭绕号地仙,地仙修行在山巅。
狐黄蟒常归大堂,又能行道把财圈。
三尺红布不是天,地仙怎在红布间?
红布之上有奥妙,奥妙怎对凡夫言!
无论是古老的萨满还是跳大神,都展现出一种极其神秘的力量,让人神魂颠倒。通俗易懂,又具有深刻的哲思,这就是旧时东北老百姓信服的宗教,它的教义,就像是生长在黑土地里的土豆子,散发着泥土的气息。
兴趣是文艺创作之源。二人转演员经常以《跳大神》《神调》作为题材表演。其唱词唱腔,与跳大神有些差异,但更加通俗易懂,把跳大神的时间、环境,弟马上山请神的全过程,介绍得很到位,值得玩味:
日落西山黑了天,家家户户把门闩。
行路君子奔客栈,鸟奔山林虎归山。
鸟奔山林有了安身处,虎要归山得安然。
头顶七星琉璃瓦,脚踏八棱紫金砖。
脚踩地,头顶天,迈开大步走连环。
双足站稳靠营盘,摆上香案请神仙。
先请狐,后请黄,请请长蟒灵貂带悲王。
狐家为帅首,黄家为先锋,
长蟒为站住,悲王为堂口。
左手拿起文王鼓,右手拿起赶将鞭。
文王鼓,柳木栓,栓上乾隆配开元。
赶将鞭,横三竖四七根弦。
三根朝北,四根朝南。
三根朝北安天下,四根朝南保江山。
有文王访过贤,姜太公保周朝八百年,
赶山山得动,赶河河得干,赶的是老仙不得安然。
大报马,二灵通,各个山崖道口把信通。
你就说:身上千万银钱带,这些银钱,要请你们大堂人马下山峰。
老仙要把高山下,帮兵我先为你叫开三道狼牙三道关。
头道狼牙头道关,有人把守有人看,
二郎手使三叉戟,哪吒手晃金刚圈。
往日二位仙君都把闲事管,今日二位仙君莫管闲,
把老仙放过头道狼牙头道关。
眼前来到二道狼牙二道关,秦琼、敬德来站班。
二位仙君没把闲事管,帮兵我带老仙过了二道狼牙二道关。
眼前来到三道狼牙三道关,灶王老爷来站班。
家住上法张家庄,老大张天师,老二张玉皇,
老三给文文不做,给武武不当,一心一意下凡做了灶王。
灶王老爷把头低,里仙莫把外仙欺。
老仙临来别忘带上三宗宝,宝三宗。
套仙锁,捆仙绳,马后捎带拘魂瓶。
三宝往你弟子身上扔,抓得不牢用脚踹,捆得不紧用足蹬。
捆身莫捆心,心明眼亮一盏灯。
萨满巫师在请大仙的时候“左手拿起文王鼓,右手拿起赶将鞭”,相当古典。文王鼓不见经传,来源可能是“太平鼓”,是萨满的标志性法器。它原本是双面的,在和喇嘛的交战中,一分为二,成为萨满教的特色。赶将鞭,也有人唱武王鞭,“赶山山得动,赶河河得干”,看来就是历史上著名的赶山鞭。在天界,它曾经归二郎神所有;在人间,它曾经归秦始皇所有。这显示出萨满受中原汉文化的影响。
对三道狼牙三道关的描述,很有意思。守卫分别是二郎神和哪吒、秦琼和敬德,最后一道关卡是灶王爷,而不是内五仙和外五仙,或者大堂仙和保家仙。守卫者位列仙班,有正式编制。而萨满请的大仙,只能在弟马的通融之下,才能出来打份工,当份差,挣点香火钱。这不应该是原始萨满教的理念。
“里仙莫把外仙欺”也说了神仙的矛盾。最有意思的是老仙的三宗宝:套仙锁、捆仙绳和拘魂瓶。这三个是捕快用的管制器械。对付神仙也需要这些吗?从这个角度看,“仙道艰难难上天”是不可调和的矛盾。萨满对神仙世界的描述,更像是对人世间的描述。所谓神仙,也仅仅是人间的一面镜子。
大仙走时,也要唱神调欢送,因为与迎神的内容大同小异,不再赘述。
萨满这个词是我成年后很多年才知道的。因为它古老,崇拜自然,没有深奥的宗教理论,没有特别完备的世界观,并没让我很上心。
我与萨满教的接触,时间不会晚于1980年。
“我小时晚儿” ,我的故事总要用这句话来开头,因为它意味着我要讲述的事情是50年前的事情,场景是50年前的场景,我能回忆的人物,除了那些同学,那些哥哥姐姐和个别的叔叔阿姨,都已作古。
我小时晚儿,家里来了个三姑,盘头,戴着黑色的头发网套,盘腿坐在炕上,用我爸爸的烟笸箩抽烟。她住阜新清河门,和我奶奶聊天,让我非常感兴趣。
她讲了一个故事:一个车老板赶着毛驴车回家,遇到七个姑娘要搭便车。车老板说车太小,装不下,一头毛驴子也拉不动。姑娘们央求车老板,让她们上去。这群姑娘不但上了小驴车,还坐下了,还不挤。她们有说有笑,非常高兴。
车老板说看她们这身打扮像是城里人。七个姑娘说她们是上面派来的医疗队。车老板说自己家有个哑巴孩子,不知道能不能治。姑娘们说:“我们今晚就投宿在你们家,明天治,好吧?”
车老板很为难,他们家根本没有能容纳七个姑娘睡觉的地方。姑娘们说:“你把仓房腾出来就可以,我们对付一宿就行。”
当晚七个姑娘真的就住在车老板家的仓房里了。
第二天,七个姑娘看到了那个不会说话的孩子,要他把家里的那个老柴火垛搬开。哑巴孩子只能照做。当柴火垛即将被彻底搬开的时候,露出了里面的一条大长虫(蛇)。孩子吓得“妈呀”一声叫了起来,从此会说话了。
据说这七个姑娘是狐狸变的。她们给很多人看过病,声名远播。后来,当地公安介入,把她们打跑了……
三姑讲这种故事的时候,就像介绍她家界比儿子居家过日子,没有“从前”两个字,和播新闻一样,各个要素都是全的,让人不容置疑。
后来我知道,这些关于狐狸、关于蛇、关于黄鼠狼等五仙的故事,都是北方特有的故事,是萨满教的遗存,也是一种文化的遗存。前面的唱词说得好:“谁知神仙在哪边?神仙就在人心间。”其实岂止神仙,那些虚幻的狐狸、蛇、鬼、黄鼠狼等,都在人的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