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那嘎达

诗云，有一个地方叫那嘎达，有一种距离叫不远匣儿。

东北山环水绕，沃野千里。朔风吹，林涛吼，峡谷震荡，望飞雪漫天舞，巍巍丛山披银装，好一派北国风光！

松花江上，有满山遍野大豆高粱。在那青山绿水旁，门前两棵大白杨，齐整整的篱笆院，一间小草房。

……

我一直觉得东北没有风景。从锦州到沈阳，一马平川，地平线无限伸展。直到有一年，我邀请韩国《朝鲜日报》高管谈业务，陪他们走一走，他们不断地趴着车窗向外看，并告诉我，大平原真是太美了。我才知道平坦也是一种美，一种可以震撼心灵的美。

十八年前，我离开东北。在我编的最后一期杂志上，写了一段我对东北的认识：那里没有黄山庐山怪石嶙峋、云蒸霞蔚的秀美，但它的山都延绵千里；那里不生长虬枝漫展、争奇斗艳的奇花异草，但那里的松柏都是栋梁之材；那里没有雨打芭蕉、小桥流水的景致，却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壮观。

东北人说话没准儿，有时把很大的东西说得很小，有时把很小的东西说得很大。东北人常说我们那嘎达，那嘎达也可以说成那疙瘩、那旮瘩、那旮沓，本义是很小的地方，比如疙瘩汤里的疙瘩，鸡皮疙瘩里的疙瘩。中学生长青春痘，就被说成是“你瞅瞅他那张脸，疙瘩溜秋的”。

我们那嘎达，说的是我住的那个地方，是一个可大可小、伸缩自如的空间尺度。如果我和一个义县人说我们那嘎达，是指锦州城里；如果和沈阳人说我们那嘎达，是指锦州地区；如果我和哈尔滨人说我们那嘎达，指的是辽宁；如果和广东人说我们那嘎达，说的就是东北；如果我离开这个世界，到天堂和上帝聊人生经历，也会说我们那嘎达。那一刻，那嘎达指的可能是地球，也许说的是太阳系，甚至是银河系。

那嘎达的范围是由语境决定的。我们那嘎达，没有自谦的主观意愿，但客观上实现了自谦的功能。那嘎达在哪儿？那嘎达多大？把手伸向东北，五指箕张，它能涵盖千山万水。东北人心大，看啥都小。

东北那嘎达一点都不小。从辽宁最南端的大连到黑龙江最北端的漠河约2000公里。从山海关到东北最东边的抚远约1800公里。东西跨越经度约16度8分，南北跨越纬度约14度10分。整个东三省面积约为80.8万平方公里。

东三省和东北地区是俩概念。东北地区不仅包括东三省，还有内蒙古呼伦贝尔等东五盟，河北承德、山海关辖区，总面积150多万平方公里。真不是一胯子远，不是一小嘎达，老大老大了。

东北那嘎达连地名起的都特尿性，让人懵懵呵呵，似懂不懂。如果不掰扯掰扯，还真不知道它啥意思。

哈尔滨是满语，意思是“晒网场”。在没有修建铁路之前，松花江边的渔猎民族经常在那里晒渔网。就在晒渔网的地方——松花江的太阳岛上，哈尔滨因冰雕被誉为冰城。哈气成冰的季节，这里的琼楼玉宇，晶莹剔透，流光溢彩，美轮美奂，让人流连忘返。

齐齐哈尔为达斡尔语“齐察哈里”的汉译转音，意为“天然牧场”。

牡丹江因江得名，但它和富贵的牡丹花一点也不挨着。牡丹江为满语“穆丹乌拉”的转译，“穆丹”意为“弯曲”，“乌拉”意为“江”，牡丹江的本意为“弯曲的河流”。

佳木斯是满语“驿丞”，又作“嘉木寺”“贾木寺”，清政府倒台的时候还只是一个屯子。

兴凯湖的“兴凯”是满语“水耗子”的意思，湖中的耗子很多。兴凯湖是候鸟的天堂，聚集着金雕、丹顶鹤、中华秋沙鸭等众多珍稀鸟类，高峰时期，每天有17万只。渔猎人不懂得欣赏云蒸霞蔚、烟波浩渺，鸟群排空而至，遮天蔽日，却让水耗子大煞风景。

伊春意为“皮衣料”，说明那里是一个皮料生产和集散的地方，具有现代区域经济的显著特征。

依兰是满语“依兰哈拉”的简化。“依兰”意为“三”，“哈拉”意为“姓氏”，“依兰哈拉”就是“三姓”住地。三姓是指“葛依克拉”（葛姓）、“胡什克里”（胡姓）和“卢叶拉”（卢姓）。这是一个有历史的地方，北魏时期勿吉国的中心。唐时，大祚荣在这里建立了渤海国。宋代徽钦二帝坐井观天，就在这里。当年被称作五国城。

虎林是满语“西呼林”的音译，意为“沙鸥”，是沙鸥繁息的地方，与老虎没关系。

宁古塔是清代著名的流放地。郑成功的父亲郑芝龙、金圣叹的家眷，都被流放到了那里。其地位相当于沙俄时期的西伯利亚。宁古塔，满语，意为“六人合围而坐”。1910年，清政府将其改为宁安府，希望这里平安。

嫩江，听着就那么青春靓丽，温婉可人。其实它来自满语“诺尼木伦”，“诺尼”意为“碧绿”，“木伦”意为“江”，即碧绿色的江。

吉林来自满语“吉林乌拉”。吉林意为“沿近”，乌拉意为“江”，即沿江之地。不难想象，吉林设立打牲乌拉的时候，这里冰天雪地，银装素裹，玉树琼花，却有一队队的官商，马踏銮铃，前呼后应，向这里聚集。

兴安岭中兴安是满语，意思为丘陵，岭是汉族人加上去的。

我的祖辈父辈都出生在朝阳北票的长皋。长皋来自蒙古语“查干皋”，意为白沟。尽管我的出生地距离长皋不足百里，但我没去过那里，没有看过白沟的样子。

赫图阿拉是满语，意为“横岗”，即在平顶山岗上建造的城。

过量的信息会给阅读带来障碍，令人讨厌。举这些例子告诉人们，面对东北地名，不要望文生义。虎林不是老虎出没的丛林；牡丹江的两岸并不盛开牡丹；吉林说的是沿江之地，而不是广袤且富足的原始森林。

东北那嘎达人口贼拉少。明朝末期，东北人口总数在百万左右，且极其分散。努尔哈赤迁都沈阳，都城人口5557人。搁现在看，不必说地产大鳄，就算是地产界的马蛇子（小壁虎）都不会动心。1644年，满人“随龙入关”者有90万众，造成了数百里无人迹。乾隆时期东北人口峰值为1057662人，恢复到明朝后期的水平，仍不及现在一个三线城市的规模。盛京将军掌管八旗兵7232人，连同家眷近十万人，是辽宁人口的基数。

1889年，长春府知府衙门成立，领辖农安县，管理人口约10万。这已经包括了所辖县乡。

19世纪末，哈尔滨地区出现数十个村屯。1903年，中东铁路建成，哈尔滨拥有人口3万。

19世纪末期，俄国夺得大连，在青泥洼建港筑城，集中在寺儿沟的人口在2万至3.4万之间。

1934年，自古兵家必争的锦州，城区13728户，人口70049人。

曾经长期做过远东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三燕古都朝阳，1947年解放时，城区人口1.9万。

如今，东北那嘎达的总人口达到了1.2亿，有很多有趣的人，如狗剩子、三驴子、二愣子、鞋拔子、山炮、老蔫儿、棒槌、瘪子、二丫、翠花、狐狸精，当然叫王八犊子的真是老鼻子了。

19世纪末，清政府就像老太太过年——一年而不如一年，眼看就鼻儿咕了，完犊子了。

甲午战争后，日本霸占了辽东半岛。在俄、德、法干预下，清政府给日本三千万两白银，日本归还辽东半岛。

甲午战争后，李鸿章拜会沙皇尼古拉二世。沙皇主张“借地修路”：中国允许沙俄在东北修铁路，并放开过境铁路管辖权。这就是干线西起满洲里，东至绥芬河，支线从哈尔滨直达旅顺的中东铁路计划。沙皇给李鸿章画了一个饼：“将来日本生事，俄国会通过铁路迅速调兵援助中国。”

1898年，清俄签订《旅大租地条约》和续约，允许沙俄修筑哈大铁路。俄国人来到松花江晒网场，将田家烧锅作为修路的初始大本营。哈尔滨市就这样诞生了。

1899年，沙俄把旅大租借地改为“关东省”，实行殖民统治。五年以后爆发了日俄战争，沙俄输了，日本夺取了辽东半岛的租借权，把辽东半岛改为“关东洲”。

随着中东铁路的修建与通车，大批俄罗斯人涌入中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时，哈尔滨的俄罗斯人有15.5万。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逃往哈尔滨的犹太人也有5万多。

1940年，伪满洲国政权下有日本人819614人，朝鲜涌入东北1450384人。到1945年，在东北的日本人约有260万。

这些人就成了当时东北人口中的老毛子、小鬼子和高丽棒子。

作为中东铁路枢纽，哈尔滨从松花江畔的晒网场，一跃成为连接欧亚的商贸中心。这里聚集了2000多家外国洋行和商社，与40多个国家进行生意往来。

受益于铁路带来的投资与移民，沈阳发展成“东方鲁尔”。大连、沈阳、长春、哈尔滨构成了东北核心经济带“哈大轴线”。在这片广袤的人烟稀少的龙兴之地，一座座由工厂、矿山、银行、商店、学校组成的城市拔地而起。

东北的很多城市，都是随着铁路的不断铺设而建立和发展的。

东北铁路交通发达，拉得多，跑得快，拉着响鼻儿，喷着白气，很有气势。东北经济以铺设铁路为肇始，围着火车站进行，沿着铁路线展开。1945年，东北铁路总里程达到11479公里。而在1949年时，全国铁路总里程也不过21989公里。100多年的东北史，与铁路、与火车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说到这里，我也仿造一段东北顺口溜，表达铁路对东北人生活的影响：东北有句嗑，满嘴跑火车。从南来，向北辙；能东拉，能西扯。能冒烟儿，能载客，能添火，能拉货。一阵大白话，信口就开河。白的说成黑，死的说成活。 eR/cCRTvzIhN/Ip5o/oG4dSNiMhpYhuD/Xdmxul9qhJPuq7wuEIyBFhWWQUcmL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