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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俺那嘎达扯闲篇儿
自序

有趣儿、好玩儿、找乐儿,是俺(něn) 写作,也是读者翻阅这本小册子的唯一目的。东北人是大活宝,说话形象生动,喜欢涞(lǎi)大悬、耍大彪。缺少乐趣,就丧失了了解东北话的一切理由。

有关方言土语的讨论,有论、综述、研究、释义、浅析、管窥、商榷等严肃文体,也有浅谈、闲聊、说说等随笔。我尝试一种更为极致的文本,自名为“扯”——东拉西扯,东扯葫芦西扯瓢,扯犊子,扯淡,荒腔走板,信马由缰,下笔千言,离题万里。

《贼拉魔性东北话》不是考据严谨的《管锥编》,但我想为它写一篇相对严肃的序。因为一旦翻过这篇序,就再也没有机会严肃了。

中国东北,白山黑水,气象万千,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以辽河支流西拉沐沦河、老哈河、大凌河为中心的红山文化,距今五六千年,延续两千年,是中华文化的重要源头之一。

医巫闾山被舜帝封为东北幽州镇山,即北镇。坐落在牡丹江一带的肃慎,是虞夏以来东北大国。他们曾经为舜朝贡弓矢。武王克商之后,肃慎氏贡楛矢石砮。

我的祖籍锦州义县,在历史上是少数民族的聚集地:乌桓和鲜卑都是从那里起家的,燕的第一个都城大棘就在义县城边。锦州的名字是辽太祖耶律阿保机起的。他的后人萧太后与宋朝签订了澶渊之盟。萧太后的墓就在医巫闾山下。

中国拥有30处世界自然与文化遗产,辽宁就占有6处:九门口长城、沈阳故宫、永陵、昭陵、福陵、“高句丽”遗迹。从三皇五帝到夏商周,东北的历史脉络清晰,文化厚重。

窃以为,东北话的形成有几个历史阶段。历史上的东北,主要是游牧民族和渔猎民族的聚集地,操着以满语为主导的不同语言。努尔哈赤崛起后,山西商人陆续进入东北。

清军入关后,大量满人进京,广袤的东北大地上只留下了十万人口。东北是满人的龙兴之地,清朝对它做了极端的保护,专门修建柳条边,以抵御汉族流民迁入。顺治十年,辽东招垦,迁10万北满人进入黑龙江,中原人迅速迁入,有了“民人”,形成了比较标准的汉语语音。

而东北官话的形成是在晚清及民国两次移民中完成的:一是山东人渡渤海入辽宁东部,再北上吉林、黑龙江东部;二是河北河南人沿辽西走廊北上。这段历史起始于1905年,到今天也只有100余年的历史。

只有百年历史的东北话,正处于极端的活跃期,不断变化,不断地加入新的词汇和概念,也不断地扬弃曾经流行的词语。因此,东北话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

东北方言鲜活生动,极具变化。它包含了很多古汉语的遗音遗韵,但因与中原的距离较远,交流频繁度较低,又融合、夹杂了满语,难以辨识。

东北毗邻内蒙古,蒙古语在东北话里多有表现。俄语词汇进入东北是由于西伯利亚大铁路的修建。日语则源于日俄战争后日本占据辽东,以及对伪满洲国政权的扶植。朝鲜是东北近邻,在历史上,出现过无数次的战争和融合。

比如表示角落的旮旯、表示蜻蜓的蚂蛉,是古汉语的遗存。表示口水的哈喇子、表示煤气的嘎斯、表示连衣裙的布拉吉是俄罗斯语。“沙个楞儿的”意为加快速度,借用俄语中的“沙”;“笆篱子”是俄语警察,代指监狱,如“蹲笆篱子”。表示下水道井盖儿的“马葫芦”,表示想尽办法才拿到或实现的“挖弄”(wàlonɡ)是日语转过来的。东北人说“贼好”的“贼”,把裤裆叫“卡布裆”,来自于朝鲜语。把羊、猪等的髌骨叫“嘎拉哈”,把家里最小的孩子叫“老嘎达”,用“稀罕”表示喜欢,用“埋汰”表示肮脏的是蒙古语。把小姑娘叫丫头,把没事找事、无事生非叫折腾,是满语。折腾这个词现已通行全国,同化到了普通话里还有反反复复地做一件事情的意思。东北人管捉迷藏叫作“藏猫”,“猫”来自满语,是“树丛”的意思。东北长期匪患不绝,土匪黑话经常出现,比如表示死的“鼻儿咕”,懂得规矩的“门儿清”。

广义上的东北话,有山东、河南、河北、山西等各地的口音和变音。比如:东北话把客人叫戚(qiě),比如“别像个戚似的”,来自山东官话;把熬叫nāo,比如熬白菜,来自河北方言;皮袄的标准读音是pí’ǎo,东北人说成pí’nǎo,这是天津口音。

我坚信,随着广播电视和互联网的普及,普通话会迅速普及。百年以后,人们虽然都会说普通话,但是根本不会说现代依然残存的家乡话。

文字统一,语音统一,是社会交流的基础,也是文化进步的成果。优胜劣汰,发展趋同是必然。把小语种和方音方言视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加以保护,是一厢情愿。我们终将成为历史,包括我们说话的方式。所有的抢救,或许只是徒劳。

我不想说东北话,只想唠唠东北嗑,扯扯不咸不淡的咸淡,再扯扯又俗又雅的闲篇儿。

方言、俚语、歇后语、顺口溜儿,以其传播广泛为世人所乐道。原创者散落民间,很难确认。我们只是东北话的收集和观察者,而不是创造者。本书引用的大量例句,因无法确认著作权属,不标出处。但我依然要向那些热心东北话的编撰者、演员和段子手们表达敬意!

写作令人困惑。在我们的语言中,究竟哪些是方言,哪些是普通话?越是追究,越是困难。

尽管东北方言诞生的时间很晚,但学界还是给予了应有的关注。1959年,吉林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刘禾的《常用东北方言词浅释》,是最早的东北方言词典。1988年,辽宁人民出版社出版了许皓光、张大鸣编,李赓钧审订的《简明东北方言词典》。1991年,吉林文史出版社出版了马思周和姜光辉编撰的《东北方言词典》。2008年,齐鲁书社出版了秦海燕、曹凤霞的著作《东北方言的话语模式研究》。2013年,中华书局出版了高永龙编写的《东北话词典》。

纯粹的东北方言有音无字。我们用汉字书写下来的,仅仅是为它注音。只有精确性问题,没有对错问题。要找到一个好的注音字,音相同、义相近,实在是太难了。比如眼巴前儿、眼么前儿、眼目前儿,似乎都对,又似乎都不确切。作者的选择,全凭语感。

给东北话注音也是个难题。《到俺那嘎达扯闲篇儿》中的俺,也有人读作nǎn。东北口音,百味杂陈,大连是海蛎子味儿,丹东是沙蚬子味儿,铁岭是苣荬菜味儿的,沈阳有股大碴子味儿……我的锦州老乡,说话时质疑全世界,只用一般疑问句。

我邻家的老奶奶是营口的,她说“热”却发的是“夜”的音。“今天天太热了”,说成“今天天太夜了”。那时候少见多怪,我总是背地里学她,觉得好玩儿。

其实“热”这个字在各地的发音都不同,可谓千奇百怪。比如:广州的发音近似yǐ,杭州的似nié,武汉的似lé,长沙的似yué,漳州的似ruǎ,衢州的似néi,安阳的似zěi,江西部分地方发音同“叻”。东北部分地方发音同“夜”,可以判断,他们都是从胶东过来的。

和广府话、上海话、闽南话、客家话不同,东北人从来不觉得自己有口音,始终认为自己说的是普通话。东北人听普通话没有任何障碍,但说时有自己特别的习惯,且辨识度很高。

写作这本小册子时的感觉,很像春秋时期手持木铎采集古风的采诗官。作为一种民间话语,东北话表达了民众的情绪。收集、整理、分析和研究东北话,不仅有趣,也有文化价值和社会价值。

历史上有《汉书》下酒之说。鄙人非大才,没有写《汉书》的如椽巨笔,但我也想让这部东西有下酒之功、佐酒之效。我希望等到无数个苏子美,通过这篇东西,为喝酒找话题、调动情绪。毕竟,东北那嘎达的人(yín)都好喝两口儿。在贫困的年代,喝酒不靠下酒菜,而是靠聊天:靠那些掏心窝子的真话、那些乐翻天的笑话、那些吹牛的大话、那些不着边的疯话喝。

维特根斯坦说:“我的语言的界限,意味着世界的界限。”东北话的界限,也就是东北人认识社会、理解人生的界限。研究这一界限,对我们认识东北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如果有一天,东北话遁入深邃的历史背景之中,就说明一个时代结束了,一个新的文明时代开启了。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没必要为它的存续忧心忡忡。

以《贼拉魔性东北话》命名,是因为东北话具有无可比拟的感染力和扩张性。

讲个笑话:一个东北人死了,上帝不愿意在天堂听到东北大碴子味儿,于是把他送到地狱。一个月后,撒旦大汗淋漓跑来说:“哎妈呀,麻溜儿地(赶快、抓紧)把那犊子整走(带走)吧,搁(安排到)俺那嘎达(地方)全带跑偏了!”上帝只好把东北人接了回来。又过了一月,撒旦幸灾乐祸地问上帝:“内(那个)东北佬怎么样啦?”上帝说:“说谁(séi)东北佬哪,找削啊!内四(那是)我大哥!”

这篇放在卷首的文字,有些通识性的介绍,也有我个人的认知和体验。因为它不是学术性文字,无须追根溯源、旁征博引、条分缕析。它只是我个人对东北话的感悟,这种感悟只能在我离开东北之后才能产生。 bkS48xvA5wB4tWcdghzVIg8uC29gELMiK+ah3Z2wgzQrAzZ1VufEOASsNLu5O2B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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